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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是对古人留下的遗迹、遗物来研究的一门学科,所以很多时候,考古工作都在野外开展。对于公众而言,考古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领域。
郑嘉励,玉环人,浙江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长期从事田野考古工作。有人说,这行当,不就是挖古墓、和死人打交道吗?也有人问,考古和盗墓有什么区别?今天,让我们听一听郑嘉励对这些问题是如何解答的。(以下为郑嘉励讲述,吴世渊记录)
“古不考三代以下”
我所在的单位——浙江省考古研究所,便是对浙江省陆域和水域范围内的古代遗迹、遗物进行发掘和调查。
人类起源于非洲,至今已有200多万年历史,最早的古埃及象形文字诞生,也不过6000年,因此,99%人类的历史,都需要通过考古来了解。文字诞生前的考古,称为史前考古,此后的考古称为历史时期考古。
浙江省考古研究所有百来号人,其中一半是做史前考古的,例如良渚、河姆渡遗址的考古。商周时期,史料非常少,对古越国的研究,也基本是史前考古的模式。汉唐时期史料渐丰,历史研究“两条腿走路”,即通过史料和考古发掘。
有句行话叫“古不考三代以下”,三代就是夏、商、周,因为史料少,只能依靠田野发掘。年代越晚,史料就愈丰富,考古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我在厦门大学考古系上学时,没有上到明清时期的考古课程,老师觉得那是文献史学的范畴。当然,现在明清时期的考古又重要起来。
田野考古,又分两种。一种是主动性考古,一般是带有学术目的、有规划的考古,耗时较长。如对良渚古城的考古,我单位的所长刘斌,在那里一住就是20年。良渚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背后是考古学家们几十年的付出。
另一种是抢救性考古,一般是配合基础建设,不得不对遗迹进行清理。某地要修建高速公路、铁路,或开发房地产,施工单位进场前,考古工作者会对该地进行前置性考古,探查地下有没有文物,如果有,就抢救性发掘。我的主业,是做宋元时期的考古,大部分都是抢救性考古。
相比于主动性考古,在一地一住20年,我的活动范围就大很多,路修到哪儿,我就跑到哪儿。我1995年参加工作,那时,一群考古干部一年只参加一个考古工地的发掘。2000年前后,随着基础建设增多,抢救性考古发掘也多了起来,一个考古干部要负责一个工地。没过几年,一个考古干部要同时负责好几个工地。
这么多年的田野考古经历,很锻炼人,我也因此得到了许多积累。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读当地的方志,如今,我几乎读遍了浙江所有县级的地方志,这是知识方面的积累。考古工作不同于书斋里的学者,是真正贴着土地生活。田野考古中,我们既要扮演半个街道干部的角色,与老百姓谈判征地与青苗补偿,又要住在房东家,与农民工朝夕相处,这让我有了人情世故方面的积累。
考古过程中,我们最常见的就是古人的墓葬。
2006年起,我从事宋墓考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金华武义明招山,系统地考察南宋大儒吕祖谦的家族墓地,每天都在调查墓葬。我写了一篇文章,当中有一句话是“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上班也就等于上坟”。后来这句话在网络上火了,成了段子。但其实,这句话是对我工作的客观描述。
盗墓破坏法理人伦
很多人对考古工作有所误解,认为考古和盗墓没什么区别。我这就用两个例子,来回应公众的这一误会。
2005年春,武义熟溪街道胡处村龙王山,一处古墓被盗。墓主人为南宋六品官员徐谓礼,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下层官员。
一群盗墓者用电钻在墓室上开了个口子,让一小个子钻进去,盗出了17卷文书,顺便把墓主人的衣服搅得支离破碎。
17长卷文书,是徐谓礼自己抄写的,共5万字,分三部分:告身、敕黄、印纸。告身,即任命状;敕黄,即差遣委任状;印纸,即考核表。纸张出土时,完好如新。
这些文书流入“黑市”,被一个北京的藏家以70万元的价格买走。但没过多久,北京藏家又把文书退了回来,称,找专家鉴定了一下,这批文物是假的,他要求退货。
盗墓者们已把70万元分了,一下子凑不足这么多钱,北京藏家便扣了4卷,退回13卷。盗墓者又将这13卷放网上兜售,却无人问津。
2011年,这批文书的照片,被武义博物馆馆长看到了,他把照片给我看,我说,这肯定是真的。原因有三:一、围绕一个人这么系统的告身、敕黄、印纸,前所未见,把全世界所有研究宋史的人集中起来,都造不了这个假;二、学书法的人都知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气神,徐谓礼的书法,算不上好,但符合南宋文人的书法特征,当代人很难模仿;三、造假者犯不着造一个籍籍无名的徐谓礼的假。
于是,我建议立刻报警。没过多久,案子就破了,盗墓者们被抓捕归案。17卷文书全部追回,经文物专家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2012年,当我们去徐谓礼墓发掘时,里面的衣服只剩下碎片了,一些陪葬品也不知所终,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盗墓者为了一己私欲,对文化、对人伦,都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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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舉一个例子,就是2016年黄岩南宋赵伯澐墓的发掘。当时情况是,黄岩屿头乡一个村民在扩建宅基地的时候,发现了古墓,就立刻打电话给黄岩博物馆。黄岩博物馆上报给浙江省文物局,省文物局通知浙江省考古研究所的分管副所长,副所长再通知我,叫我去黄岩处理一下。我来到古墓现场时,发现是个宋墓,便上报给国家文物局,让他们给我一个合法的发掘手续。与此同时,发掘工作也在进行。 我之所以要啰嗦一下流程,是因为这些流程,构成了一个合法的考古发掘行为。
在发掘现场,我坚持要把赵伯澐的棺木打洞,因为江南多雨、地下水位较高,即使墓室固若金汤,也难免有地下水渗入。搬运途中,内部若有水,稍有震荡,里面的有机质文物恐怕就化为乌有了。这不是没有过教训,之前安吉出土了一批墓葬,就因为棺木里有水,让文物遭遇毁坏。
我们拿电钻,往棺木上钻了个孔,果然,水汩汩流出。
棺木被运回黄岩城区后,由中国丝绸博物馆的团队,将棺木打开。经过科学的手段,所有文物都被完好地保存下来,其中的丝绸服饰堪称“宋服之冠”。
赵伯澐墓出土的文物,给纺织科技史、艺术史提供了完整的实物案例,还对南宋的经济史、对外交流史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这是学术上的价值。G20峰会期间,彭丽媛带着参会的各国第一夫人,参观了赵伯澐的两件服饰,以此展示我国古代的丝绸文化,这是考古发掘对国家的贡献。
我们假设一下,假如赵伯澐墓是被盗墓者挖了,那恐怕以上的价值都将不存在。过几年,兴许会有一块来历不明的玉璧出现在市面上,我们无从得知它包含着什么信息,也没法挖掘它的学术意义。
考古和盗墓,是两码事。一个遵循着“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原则,一个只为满足个人的欲望;一个重视文化,一个破坏法理人伦。
2012年,当我们去徐谓礼墓发掘时, 里面的衣服只剩下碎片了,一些陪葬品也不知所终, 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盗墓者为了一己私欲, 对文化、对人伦, 都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文物需要赋予它价值
公众之所以把考古与盗墓混为一谈,我认为,与考古界长期的恶俗宣传有关。譬如,将马王堆的尸体拿出来展览,并以此为卖点。如此行为,也难怪公众会产生误会了。
考古工作者从本质上讲,属于人文工作者。人文工作者应给社会提供优质的文化产品,这是我们的尊严所在。
长期以来,考古工作者只写三种文章:考古报考、学术论文和科普文。这些当然很重要,但对于大众而言,有多少人会真正静下心来阅读呢?人们会想,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人或事,与我何干?
写文章怎样才能打动人,我想,光有知识是不够的,必须要赋予它更多的人文内涵,这样才会吸引更多的关注。而这些人文内涵,往往来源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可惜的是,以前的考古工作者都把这份感受给屏蔽了。
《傅雷家书》中,傅雷曾对艺术有这样一番表述,我深以为然:“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
写文章亦是如此,光有感性认识,会流于廉价的抒情;光有理性认识,未免过于刻板;从感性到理性,再到感性,才会写出好文章。
学者也需要受到社会更广泛的认同,也希望自己的文字被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情绪能得到更多人的共鸣,这本就是一个人成就感的来源。另一方面,学者也要通过文字,传播自己的价值观。
一名考古工作者所要传播的价值观,正是文物保护的理念。在巨大的经济利益和生存压力下,有人认为,文物应该给现实让道。但很多时候,文物的价值是隐性的,需要我们赋予它价值。
以一个故事收尾:
厦河塔,位于瓯江之滨。从丽水沿江坐船去温州,必经塔下。有位老人,少小离家,长居海外。他是坐船离开的,故乡在他的记忆中,就是一座渐行渐远、影影绰绰的古塔,多少年来,一直如此。四十年后,他踏上返鄉路,自温州坐车上来,沿途万物皆非。莫非这一程又将去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正想着,车子终于抵达厦河塔下。
还是记忆中的历经风霜的古塔。哦,我回家了。
◎ 来源|《考古的另一面·文峰塔》(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