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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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秋至,家乡最美便是荞麦花开。
   荞麦花开时节,天已转凉。大多花木植物的花已凋谢、叶已枯黄,唯独荞麦花在盛开着。一般植物的茎和叶都是绿色的,花开得五彩缤纷,而荞麦除却绿叶外,茎秆是红艳艳的,花儿是白亮亮的,一坡挨着一坡,一片连着一片。风吹过去,白的花,绿的叶,红的茎,高低相间、纵横交错,俨然色泽惊艳、诗意盎然的丹青画卷。远远望去,是花海,更像雪海。
   荞麦早已融入了商水乃至豫东人的日常生活,连小孩子的玩耍游戏也有荞麦的影子。晚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藏猫猫、丢手巾、踢板凳、做游戏。这踢板凳,说的就是荞麦。大家围圈而转,每走三步踢一次脚,双脚轮换着踢,边走边踢,边踢边歌: “踢板凳,凳绊脚,种葫芦,水泼泼,泼了南,好种田,泼了北,好种麦,泼了西,种荞麦,荞麦开花白又白。小狗腿,小猫腿,一只蜷,一只踢……”《诗经·陈风·东门之枌》有云:“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意思是:我看你像荞麦花一样美丽,你就高兴地送我一把花椒。“荍”读作“荞”(qiáo),说的是一对男女选择了一个“穀旦于差”(良辰吉日),约会于“南方之原”,女方婆娑起舞,男方用荞麦花作比喻夸她漂亮,她就送他了花椒。这里“握椒”有人说就是荞麦和花椒。
   黄梅戏《打猪草》中有一段走红大江南北的对唱,说的还是荞麦:“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红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结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做的是黑粑,此花叫作(呀嘚呀嘚喂呀嘚儿喂呀嘚儿喂呀嘚儿喂的喂喂)叫作荞麦花。”
   “荞面饸饹羊腥汤,死死活活想跟上” ,“三十三棵荞麦九十九道岭,小妹妹就是哥哥的人”。在陕北,荞麦是恋人铭心刻骨的缠绵悱恻,是恋人两情相悦的深情回忆,是爱的火苗,爱的种子,早已春雨润物般融入陕北人的血液。
   爷爷活着的时候一吃荞麦面馍就爱絮叨:“荞麦是个好东西,不会嫌贫爱富,抓一把撒地下就有收成哩。”爷爷是说荞麦对生存空间不挑剔,在贫瘠的土壤里能长,在新开的荒地里能长,在那些坡地、洼地、滩地也能长。不管你把它撒到哪里,只要是属于它的季节,只要有土、有水,它就能落地生根,就能长出粮食。商水号称“五湖十八坡”。早些年遇到涝灾,蛤蟆撒泡尿,莊稼就淹了,刚出苗的秋庄稼禁不起水泡,水过后大部分都淹死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更不能颗粒不收,让土地荒芜,日子还要过下去,这时候就该荞麦闪亮登场、大显身手了。荞麦又分春荞、夏荞、秋荞、冬荞,所以,一年四季都能播种。当大多农作物错过了播种期的时候,只有荞麦不怕,能救场,能应急,即使立秋后种下去也照样成活。虽然产量极低,但有胜于无,可以大大缓解灾年口粮的不足。
   有一年,我跟奶奶在自留地里看她给荞麦锄草,跑累了就仰面朝天躺田埂上,看天上的云棉絮般一团团、一朵朵飘过来,飘过去,像极了地上这一簇簇、一片片的荞麦花儿。看着看着,闻到了荞麦似有似无的淡淡清香,就伸手掐下来一把放到鼻尖上做了个深呼吸。不成想正好被转脸擦汗的奶奶看见,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奶奶很疼我,从来没打过我。在我眼里流出惊愕而委屈的泪水时,奶奶把我搂在她怀里,轻抚着我的头说:“今年就指望这茬荞麦活人哩!毁一棵少一棵,我的乖,你记着,糟蹋庄稼会遭报应哩。你看你手里的荞麦已经开满了花,正催着籽往饱里长呢。等荞麦收到囤里,把咱家欠你铁蛋爷家三升荞麦还上,剩下的卖一点还要给你交学杂费哩。”
   长大念书,读白居易《村夜》里“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时,感觉全无浪漫气息,无法回味那一缕清香,更遑论追寻那朵朵如雪白云,只剩下苦涩的味道,氤氲在心底。眼前浮动的全是奶奶那一双小脚,那一脸憔悴。好多年后,每当遭遇人生痛苦磨砺时,我都会想起奶奶跟我说的话。倒不如读宋人姚勉《道中即事》中的“荞麦花开如雪铺,新霜寒早半欲枯。故山今年熟此否,读书夜饥需饼炉”更契合心情。那一片荞麦地,那一地荞麦花哟,白得带有淡淡忧伤,开得让心隐隐作痛。
   荞麦的生命期只有三个月,多穗多花,花期亦短。或雪白,或粉红,白如玉兰,粉如桃花。粉白相间,可谓是生命奇观,人间至美。特别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夕阳变成一抹红霞,晚风吹来,那雪白,那姹红摇曳起伏,扑朔迷离,让人沉醉,如临仙境。花白花红倒也罢了,偏偏青果却又顶花生长,花败不落,长出个麦粒像心一样,缱绻于枝头如泪珠滴落,像极了情人的眼泪。所以就又有了一个浪漫而又诗意的名字,叫思念果。荞麦和思念牵手,便牵出了无尽缠绵和缕缕情思。不管离开家乡多远,不管贫穷还是富贵,总会让人在想家时想起荞麦花儿,那涩涩的麦香,弥漫在记忆中,便成了飘雪日子里荞麦面条中热气腾腾的乡愁。
   荞麦属粗粮,磨成的面,口感和高粱面近似,却比高粱面适口好吃,可以做炸酱面、热汤面、炒面、刀削面、剔尖、拨鱼儿;还可以包包子、蒸馒头、烙饼子等,尤其用它做成扒糕或面条,佐以麻酱或羊肉汤,别具一番风味。在商水乡下,用荞面加水搅拌成半稠的糊状,加细盐葱花搅匀,热锅放油倒进去用锅铲刮平摊圆,待凝固后翻几翻,两面呈金黄色即成煎饼。趁热蘸蒜汁、辣椒、咸菜等食之,糯香柔软,极为可口。三伏天,将荞麦面用温水调成稀糊,锅里放适量冷水,中火烧沸的同时,把稀糊徐徐往沸水锅里倒,一边倒一边用勺子搅(防粘锅),直至煮熟,待冷却后倒出,切成条或小块,再配醋、油、辣椒或蒜泥等佐料,就成了清爽可口、解暑降温的荞麦面凉粉。还可以用粉条、豆腐或芝麻叶、干萝卜缨子做馅,荞麦面掺和着小麦面包包子。只是商水人不叫包子,而是叫角子。蒸熟后的角子呈暗红色,有股独特清香,很筋道。民间有谚语说:“油荞面,醋豆面。”意思是说荞面爱腥荤。有一年八月十五,娘给我们做了一顿肉包子。馅用肥瘦猪肉剁碎,加上些萝卜细粉,撒些五香大料拌匀,吃起来嘴角流油,至今想起还淌口水。荞麦皮还可以装枕头,枕起来很舒服。现在市场上荞麦枕头卖得贼贵,说是能治颈椎病,商家把它吹得神乎其神。碾轧过的荞麦秸秆很柔软,用来做饲料喂牲口,马呀,驴呀,牛呀都喜欢。
   早些年,荞麦因为产量太低、似乎只是人们以收补歉的替代品,更多时候为着不挨饿,有口吃的而已,没有什么讲究。现在物质丰盛,日子富裕,人们对养生和健康有了更多的追求,对荞麦也有了更多的研究和认知,荞麦作为健康食品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经常吃荞麦不但能防治高血压、冠心病,还能降血脂、降血糖,荞麦面的价格也来了个鲤鱼跃龙门,超过了大米白面类。在饭馆里,荞面成为宠儿,若去日式餐馆弄个荞面料理,价格更是不菲。尤其苦荞,既可充当中药,又可兼做茶饮。我喜欢喝的茶里,就有苦荞。名为苦荞,却并不苦,香味很醇很厚,泡上三五遍后,剩下的苦荞慢慢细嚼咽下去,倒也可口得很。恍惚间,那荡于田野、流成秋韵的荞麦花,就绽放于唇齿间、弥漫在茶雾里。
   家乡和荞麦结下了不解之缘,乡亲知恩图报,从不敢忘记灾年里荞麦活人无数,给人们带来的恩惠福祉,因此,也就更容不得后人忘了根本。有一年,正是荞麦花开,邻居家来才叔回乡探亲。来才叔在北京卫戍区当兵,听说提干当了连长。商水除了城里人把爹叫作爸,乡间一般都叫“爹”或“大”,叫“大”的居多。那天,来才叔和他大下地干活,看见荞麦花就一惊一乍,撇着京腔问他大:“爸爸,这紫红的秆子开着白白的花,种的是什么作物呀?”老少爷们儿嘴都笑歪了,他大气得嘴噘着能拴一头叫驴。来才叔不识相,见他大板着脸不搭理,还撵着问。他大恼羞成怒,举拳便打。一边打,一边骂:“日你先人,才出去几天就不是你了?叫你胡撇哩!叫你胡■扯哩!”打得来才叔抱着头在荞麦棵里躲来躲去,大声求饶:“大,别打了,想把恁孩子打死在荞麦地里呢!”
  原载《奔流》2019年第5期
  责任编辑:海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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