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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7年的夏天,我完成了一次预谋已久的出走。那一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六点起床,迅速地穿好衣服,去镜子前洗漱。我们家没有做早餐的习惯,确切地说,没有给我做早餐的习惯。在我刚刚升入高中的时候,我母亲曾经受到她的闺蜜们的感染,决定早晨六点起来给我做早餐。她有十二个闺蜜,其他人都在常年如一日地给自己的孩子做早餐,而我从小的时候,就只会买学校门口的早餐。反思过后,她决心给我做早餐。那时候,我们母女的对抗正日渐白热化。早餐本该是我们缓和关系的一个契机,可惜,事与愿违。
第一天,母亲做了黄豆豆浆;第二天,她打了黑豆豆浆;第三天,她打了各种豆子的豆浆,每天都是一大碗。我告诉她,这太多了,我喝不完。她慈母式地注视我说,好好喝。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只喝了大碗的一半,母亲很生气,觉得我浪费了她的辛勤付出。我们又开始互相指责。“有本事你自己出去过吧。”随着我年纪的增长,母亲的优势日渐衰落,她既不能打我,逻辑上也无法辩论过我,她头脑灵活,很快就想出这个我无法反抗的招数。一旦她讲到,在这个家里,我所有的吃穿用度都由她提供,我的气势就顿时萎靡。
常常这个时候,父亲会从温暖的被窝中起床,问道:“大清早的,你们又怎么了?”这个“又”字道明了一切。多年以来,父亲一直试图充当一个调解员。他和历史剧里敷衍的官员一样,目的只有一个:维持表面的稳定。父亲惯会和稀泥,当母亲蛮横地介入我的生活,妄图掌控我时,他谁也不想得罪。但我知道,沉默就是一种选择,他选择了妻子一边。母亲在家庭斗争中展现出一种强大的气魄,只要她认为自己是有理的,那么,她就所向披靡。在所有理由中,最能给予母亲力量的,便是她掌握了我安身立命的关键。
02
我的家庭不属于我。我只是父母婚姻里一个顺带的产品,出于义务,他们不得已要将我养到十八岁。
初一那年,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我的同桌李阳是一位皮肤黝黑,瘦高瘦高的男生。在一个夏天,他突然消失了。他父母连续三天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学校里也没有。他父亲骑着自行车找遍了全城所有的网吧,也没能找到。他母亲则在校门口守着,她认为他一定会返回学校,寻求同学的帮助。看到他母亲时,我非常诧异。在李阳的描述里,他母亲暴力、易于愤怒、偏心、毫无怜悯之心。一周后,李阳被他父亲找到,回到了学校。因为他敢于离家出走,他成了班里的英雄。李阳后来又离家出走了几回,都是被他父亲找到,送到学校里来,他母亲只出现过一回。她走在李阳的前头,面色苍白,看上去像是被他儿子折腾得筋疲力尽。把儿子交给老师的时候,她才转过头跟他说话:“你好好的。”语气里都是哀求的意味。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李阳的离家出走,改变了他母亲。
一天夜里发生的事,让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他。我母亲突然让我给她弹奏一首鋼琴曲,我拒绝了。我刚刚下晚自习回来,非常累,只想躺在沙发上,不做任何事。但这一次母亲非常执拗,要求我一定要弹奏。这是我们之间经常会涌动的暗流,我越不想做什么,我母亲就一定要求我做,她越是要求我,我就越是不做。最终我妥协了,我想尽快结束战争,掀起琴盖不情愿地弹奏着。母亲看出来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正胜利了,这令她感到羞辱。在我弹奏的期间,她发起第二轮攻势,其中最有战斗力的理论仍然是,她花了金钱和心血来培养我的特长,我连为她弹奏一首曲子都不愿意。争执中父亲回来了,他很不情愿地又一次被我们拉进了辩论。“难道就因为你们花了钱,我就不能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吗?我可以明天弹,也可以后天弹,但我就是不想今天弹。”这句话刺激到了我父亲,他问我,怎么能够如此评论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太混账了。他第一次旗帜鲜明地站在我母亲那边。而我恰恰认为他这是恼羞成怒,我点破了家庭关系的本质。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控制我,就是因为,他们花钱供我吃穿、上学。那时候我想到了李阳,假如我也和他一样,离开家庭,证明自己能够独立地生活,我就会拥有底气。
03
实际上,我有过许多次离家出走的打算。一开始我像个战士般勇猛,时间在一点点凌迟我的勇气,很快肚子就会变成一个奸臣,告诉我应该投降。等我吃完饭,身体变得舒适而慵懒,想要一张床休息,睡眠充足以后,没有任何人逼迫,我就会走去学校上学。过去许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轻易改变。
事情发生巨大的转变,是在一场家长会过后。当时班主任要求所有学生要给家长写一封信,放在试卷上方。所有人都写了,但不包括我。当其他家长都拆开信封阅读自己孩子的心声时,我母亲手中什么也没有。这让她尴尬又愤怒,在这种情绪中,度过了长达三小时的家长会。回到家中,她终于将这种羞愤发泄出来。我很高兴地告诉她:是的,我就是不想跟你沟通。我看到她的眼睛发红,坐在椅子上,不像平常挺着背,隐隐有颓靡之势。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了老去的她。楼道里传来父亲的脚步声,我预感大事不妙,一溜烟跑进卧室。我感到即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躺在床上等待它的到来,很久很久,久到我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意识到,我躲过了一场暴风雨。父母没有向我发难。这很不寻常。一分钟之后,我决定离开。
那天早晨,我开始收拾东西,几件衣服和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哦,还有一只从老家地里长出来的葫芦,祖母在上面锯开一个缝隙,送给我。一年来,有硬币和一角、五角,我就塞进去。我没法弄开它,只能塞进包里。从钱包里,找到一些钱,杂七杂八,加起来不到两百。那是我全部的身家。我原本打算写一张告别的字条留给我父母,于是,我站在门口听着我父亲的呼噜声踌躇良久。最终,我选择什么线索都不留下。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我朝卧室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将钥匙和手机扔在沙发里,走了出去。 我曾经做过很详细的计划,离家后就去当键盘手,然后演出赚钱,像唐朝、黑豹,那些牛气哄哄的乐队一样。最重要的是,我要去一座有海的城市。我需要先买一张去往西安的车票。平凉的火车站,只能通向极少的城市。我们向来仰赖交通发达的西安,只有通过它,才能去往天南海北。确定目标后,我找了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这个我宝贝了一年的存钱罐。祖母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希望它可以陪伴我到十八岁。那是我们家地里长出来的最大的葫芦。过去我有无数次砸开它的念头,就像看到一只气球,你就想用针扎开它一样。
出门后不久,我就有些想念我父亲,他是个不错的人,就算他不是我父亲,他也是个好人。我也开始想念我母亲,虽然她做的早餐不怎么样,但是她六点就起床了。随后我想到,这两人发现我不见了,他们会多么惊讶,多么愤怒,又多么懊悔。我砸出了一堆零碎的小钱,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往火车站。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我的钱不够,当我拿到去往西安的红色车票时,觉得拥有了全世界。车票是晚上的,没有其他班次了。十一点左右,我猜想,我父母大约已经知道我没有去上课,也许他们正在满城地找我。我不敢回到城区里,只好坐在候车室里,等待。我在这里吃了泡面,看人来人往,大约四五个钟头。我感到很乏味,我决定去学校,跟我的朋友告别。去学校是一件相当冒险的事情,我母亲有可能守在大门口,父亲可能发动了他的朋友们寻找我。我戴上口罩和帽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这是我去网吧时的常用装备。在夏季艳阳的烘烤中,我感到呼吸很紧张。
04
去往学校的路上,我路过一个背着吉他坐在地上的女孩,她的面前摆着一张白色的纸板,上面写着,她是某所音乐学院的学生,从兰州去往西安的路上,被人抢了钱,只好向好心人求助,希望用吉他演奏,获得资助,回到学校里。在我驻足的几分钟里,我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几个月前,我曾经写过一首理查德式的钢琴曲,但是一直被卡在高潮位置,我想了很久,也没能写出来,只好半途而废。我总是在需要死磕的时候放弃,毁坏它原本应该的进程,转而去做别的事情,然后重复过去的道路。母亲对我的评价是正确的,永远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永远不能走完一条路。那一瞬间,我的底气消失了一大半。
到达学校的时候,校门口很安静,周围没有人,除了一旁小卖部里的阿姨在不停地搬动货物,烧烤店还没有营业,竟然有些萧条之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时间的学校周遭,这种感觉很陌生。学校里面和学校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校门将我和学校里的人隔离起来,一股恐慌的情绪控制了我。我想象着我的同学们正在里面上课,就算有人打瞌睡,有人偷吃零食,有人看小人书,但他们仍然坐在椅子上,半只腳试探在大学的校门口。
在我们的青春期,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问题,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尝试离开家庭,离开学校。尽管大家一致觉得未来不知道去做什么,但只要还在读书,就觉得总会知道。这时候,我已经在外面晃悠了一天了,天色渐晚,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逐渐离去,我感到精疲力尽,背包在此时更加沉重,消磨着我的精神气,我花了所有积蓄买的火车票,看来也不过是张纸。我对它们失去了兴趣。一旦我真正做出反抗,反抗本身就失去了吸引力。多年以后,我意识到,这是我30岁之前最接近成人的一刻。
05
我开始往回走,夜幕降临时我已经走到了家门口,我去口袋里找钥匙,没能找到,此时我想起来,早上出门时,我骄傲地将钥匙扔在了沙发上。我只好敲门,怀着忐忑的心情。敲第二下的时候,门就开了,仿佛我父亲就在门背后,等着我归来。母亲在一旁神色如常地问我:“你早上出门怎么没带钥匙?”“我忘了。”“哦,那你赶紧串上吧,别明天又忘了。”她说道,父亲像往常我下晚自习那样,倒了一杯水给我。我接下水杯,有些摸不着头绪,我父母明明应该知道我没去上课,我的班主任是那种迟到一小时,就会打电话给家长的老师。父母的反应太过平常,顿时令我陷入一种古怪的氛围,难道我离家出走了一天,丝毫没被发觉?比起经历一场暴风雨,这更令我尴尬,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沮丧地回到房间里,一件件掏出书包里的行李,突然想起,我没有退票!钱白花了,很快我陷入更大的悲伤,那是我一个多月的零花钱啊。但是我躺在床上时,想着明天仍然要上学,感到极为安心。
许多年后,母亲告诉我,那天我离开家两个小时后,他们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得知我没去上学后,他们又发现,我既没带钥匙,也没带手机。母亲立马意识到,我离家出走了。他们确实找遍了全城,在学校门口守了整整一个早晨,母亲跟父亲说:“完了,这娃真的跑了。”他们回到家守株待我,觉得没有希望后,又出去找。最后他们彻底失去了希望,准备报警时,我回到家中了。母亲一开始的确想着,找到我后,要揍死我,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母亲只希望我回到家中。她和父亲商量,如果我回到家里,他们就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母亲决定为她的女儿保留一丝尊严。这场预谋两年的离家出走,就在一种默契中收场了。
(黄敏摘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