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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习惯仰望。
比如,走在大街上,我会突然止步,猛然昂头,目光掠过蜂窝一样的楼层,盯着空中任何一块浮动的云朵,或是急速飞翔的一只小鸟,甚至是些不知名的跳着舞蹈的蠓虫,饶有兴趣地看上半天。有时,我会去市府广场,那里有座代表这座城市形象的钟塔。我会盯着塔顶那口硕大的钟,聆听它跳动的声音,幻想着能够爬上去,重新审视这个混沌不清的世界。
由于我经常昂着头,久而久之,便给人留下了傲慢无礼的印象。起初,我老婆周大兰以为我的脖子出现了毛病,拉着我到一家针灸的诊所,非要给我扎上几针。我不怕扎针,可我脖子没病,于是周大兰就得出了我脑子有病的结论。
这世上最难医治的恐怕就是脑子有病。
刘冰是我的领导,岁数比我小,却已经当了八年所长,而我一年前才提了副所长,听说还是局里特殊的照顾。老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所以,我这辈子压根就没打算跟谁比,但是不比,就会永远被淹没在尘埃里,谁想踩上一脚就踩上一脚,没人拿正眼瞧你。尤其像周大兰那样市侩的女人,整天在我跟前苍蝇一样念叨,谁谁又高升了,嫉妒得鱼泡眼都涨红了。她说别人倒没什么,我装聋作哑也就罢了,往往这时她会把话题扯到我身上,骂我是窝囊废,没出息,三脚踹不出个闷屁。周大兰骂得很对,在所里,我只知闷头干活儿,不知协调关系,虽然是副所长,但却显得无足轻重。尽管我干了很多活儿,破了不少案,但立功受奖跟我从不沾边。有时我觉得委屈,也想出人头地,但我绵软的性格决定了这一切都是空想。
这天下午,临下班前,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李美凤又到锦绣小区门口泼大粪了,要求派出所出警。当天是马天亮的班,可刘冰说他正在审一个偷摩托车的嫌疑人,就让我去处理。刘冰这样做有违常规,可我是个软性子,即使心里反抗也不懂拒绝,何况我看马天亮那班的人真的挺忙,就带着人去了。到地方一看,李美凤已将一担粪水泼得锦绣小区门口满地都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要不是保安和那道电闸门拦着,她非把大粪泼到小区里面去不可。
我让协警王城把车停在小区旁边的人行道上,带着几名辅警冲了上去。此时正是下班高峰,小区里外都站满了人,他们均掩着口鼻,冲着李美凤指指点点,除了门口那个保安老吴,竟没一个人出面阻拦。我们踩着粪便大踏步奔向小区门口,我边走边大声喊:“李美凤,你干什么?”
李美凤背对着我们,我看见她双肩一抖,转过半截身子,却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又扭过头对老吴说:“是你报的警?”
老吴一下慌了神,冲李美凤直摆手:“没有,我没有。”
李美凤说:“不是你还能有谁?”话音未落,她手中的粪桶已经高高举起,哗的一声,半桶粪水扣在了老吴头上。
我知道老吴说的是实话,的确不是他报的警,是小区里的一个住户,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核实过了,李美凤这是借题发挥,想把事情闹大。我不敢怠慢,指挥辅警一拥而上,不顾脏臭,将李美凤控制住。对于我们的强硬手段,李美凤拼命挣扎,对我们既踢又咬,上衣的扣子都被扯掉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肥乳。我见人群中有人举着手机对着我们,不知是拍照还是录像,便赶忙让几名辅警松手,让她整理好衣衫再跟我们走。但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我们的人刚松手,李美凤就又拎起另外一桶粪水往里闯,说谁要敢阻拦,她就一头撞死。我知道这不是恐吓,李美凤就这脾气,说到做到,绝不含糊。她往锦绣小区泼大粪已经很多次了,上次也是我出的警,她把头撞破了,缝了三针,这次绝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我急忙亲自上阵,把她拦住说:“李美凤,你究竟想闹到什么时候?”
李美凤嘴里喷出一股酒气,说:“闹到他们还我丈夫为止。”
“你丈夫已经死了,人死豈能复生?”
“那我就为他讨个说法,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开发商不是赔偿你五万块钱了吗?你这样闹,毫无道理可言。”
“五万就能买一条人命?如果能,我宁肯不要。”
我被噎了一下,说:“但事情毕竟发生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呢?”
“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我丈夫不是死于非命,而是被人谋杀的。你们当警察的不管,他们就得负责到底。”
“你说这话要有证据。你丈夫的事,早就有了定论。你总这样闹,除了讨人嫌,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何况,要是让你的孩子知道你这个样子,他们还能安心上学吗?”
跟李美凤打交道不止一天两天了,我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她最疼孩子,害怕孩子遭受别人的歧视。果然,一听我提到孩子,李美凤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突然没了力气。她扔下粪桶,蹲下身,把头埋在双臂里,呜呜痛哭起来。
我见时机成熟,就对围观的人群说:“大家都散了吧。”这时我看老吴依然满身粪水站在旁边,便对他说,“你还不赶快去洗洗,不嫌臭呀!”
老吴铁青着脸说:“她泼了我一身,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我看着狼狈的老吴,也很替他不平。像李美凤这种行为,治安拘留几天是没问题的,以前她这样做时也曾被拘留过,但拘留了又能怎样呢?她心里只要不痛快了,还会来泼,所以我只好对老吴说:“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依我看,这事就算了。”
老吴刚想张嘴反对,我急忙又说:“就权当给刘所面子了行不行?”老吴能在锦绣小区当上保安是刘冰帮忙安排的,我说这话是将他的军。于是老吴把满肚子的怨言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回到所里,经过马天亮办公室的时候,我想跟他说说出警的情况,毕竟今天是他值班。推开门,我见他并没在讯问嫌疑人,而是埋头趴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他下意识地慌忙用手盖住。
我装作若无其事,问:“案子审结束了?”
马天亮似乎没听明白,伸着懒腰说:“什么案子?” “不就是那个盗窃摩托车案吗?”
马天亮恍然,拍着头说:“早办结了,人都拘留了。”
我心里纳闷儿,我出警这么会儿工夫,人就送拘留了?我侧目朝马天亮桌上看了看,见他写的是一份竞职演说稿,看样子写得不顺,上面涂了不少黑疙瘩,于是明白刘冰为什么让我出警了,原来他是想给马天亮腾出时间做这事,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平来。
二
钥匙插进锁孔,咔的一声,防盗门被打开了,我首先闻到的是一股久违的饭菜香,接着就看见周大兰系着围裙晃动着肉乎乎的身子正在厨房炒菜。
来到客厅,我发现餐桌上摆着一盘刚炒好的干煸溜肠,我抽鼻子吸了吸,不用看就知道周大兰锅里正弄着的是爆炒腰花,这两样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周大兰厨艺不错,以前我最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可是好长时间没吃着了。原因是半年前周大兰辞去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在街上盘了个门面做起了化妆品生意,每天很晚才回家,我上下班也没个准点儿,于是一日三餐她在街上解决,我便常吃派出所的食堂。今天见她亲自下厨做饭,还真是意外。
吃饭的时候,周大兰催促我抓紧吃,吃完陪她去一趟吴伯家。我停下筷子望着她,半天没话说。这些天,公安系统在搞竞职上岗,这次我竞职的岗位是所长。我当警察已经二十年了,干了十九年民警,一年前才提了副所长,这在公安系统简直绝无仅有。马天亮刚从警校毕业两年,就当上了副所长,级别跟我相同,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些失衡,用我老婆的话说,他上面有人,要是咱有人也不至于这么窝囊。
今天,周大兰这么殷勤,我知道她是为了我的前程。她提到的吴伯是她在做化妆品生意时认识的一个顾客的舅舅,原在市里任副市长,现在退休两年了依然爱掺和别家的事,包打天下似的。据周大兰说,我们局长就是他曾经提拔的,只要他肯出面,别说我当一个所长,就是当副局长也不是没有可能。这话听起来仿佛公安局就是他家开的似的,让我觉着很可笑,但周大兰却信以为真,常在我面前炫耀这个吴伯。现在更甚,为了当个所长,她居然让我去求一个陌生人,这让我实在觉得有失尊严。见我半天没吱声,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还有别的办法吗?要是有,你也可以不去求吴伯。”
我知道周大兰这是在激我。的确,我在城南一个不起眼的派出所工作,除了找领导签批案件,我很少到局里去,即使去,也是来去匆匆。再加上我不善交际,偶尔在哪儿碰上领导顶多也就是点点头,私下没任何交情。所以这次竞职上岗我没有任何把握,但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领导也不都是那种任人唯亲和喜欢请客送礼逢迎拍马的人,我想要竞争就得靠自己的实力,否则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天晚上,无论周大兰怎样苦心婆心地劝说,我还是没去见那个吴伯,最后她拎着一盒名贵人参和一袋包装精美的化妆品甩门走了,接着我听见她从门缝里传来一句让我骨头缝里发凉的话:“赵小锐,你十足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三
李美凤往锦绣小区门口泼了多少次粪便,我已经记不清了。光我值班接警就有七八次,其他班接的也未必比我少。起先,李美凤每次往锦绣小区泼粪,我们都会把她带到所里来处理,光治安拘留就有十多次,但每次放出来后她又继续干傻事,执着得就像犯了毒瘾。
李美凤这么做是因为她的丈夫牛金山。她老家在贵州都匀,十年前来罍市打工时认识了住在城南郊的牛金山,两人便结成了夫妻。
婚后,牛金山过着打零工、收房租的闲在生活,李美凤则在家专门生孩子。李美凤屁股大,体格也健壮,三年连生了仨儿子。这可乐坏了牛金山,他的前妻就是因为不能生育俩人才离的婚,现在猛地蹦出仨儿子,虽然被计生部门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但他仍感到生活比蜜甜,见谁都咧着嘴笑。也就是因为有了仨儿子,让牛金山有了压力和负担。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各个工地来回穿梭。
这年春节,李美凤带着仨儿子回了娘家。这是他们结婚八年来李美凤第一次回娘家,按说牛金山应该跟着去,但他舍不得放弃为锦绣小区看工地赚钱的机会,便弄了很多土特产,将李美凤母子四人送上火车,返回身就去了工地。
锦绣小区是棚户改造而建的廉租房,是政府的民心工程。开发商是宏大公司,老总叫胡杲。当时虽刚开工不久,但因到了年关,工地放假了,只留下几个保安驻守和牛金山看守工地。只是谁也没料到,年三十晚上,牛金山出事了,他死在了锦绣小区的一个水坑里。
牛金山的尸体是大年初一被人发现的,当时我们所也出了警,但由于是命案,刑警大队全盘接手了,我们只负责维护现场、打捞尸体。当时牛金山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据后来刑警队的人说,牛金山是溺水而亡,案件也就这么草草了结了。后来由宏大公司的一个副总出面,象征性地补偿给李美凤五万块钱,谁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对于我们辖区派出所来说,麻烦才刚刚开始。李美凤经常到锦绣小区三天一小闹,十天一大闹,现在锦绣小区都住满人了,她依然在闹,理由是牛金山這个大活人死得蹊跷,那么冷的天如果想死哪儿不好死,为啥偏偏死在冰冷的水坑里?她要求公安机关重新立案,查明真相。公安机关也补充调查了几回,但给予她的结果都相同:失足坠坑,溺水而亡。
李美凤依然不相信这个结果,十天半月就到锦绣小区闹一闹,而闹的方式十分单一,就是往锦绣小区门口泼大粪,尤其是她喝醉酒的时候,闹得更凶,谁也拦不住。
只是我没想到,这次再平常不过的出警,会给我招来麻烦。
第二天上班,我在单位门口碰到王城,他一把拉住我,神秘兮兮地说:“赵所,看微博了吗?”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怎么啦?”
“咱们昨天出的那警,惹麻烦了。”
我想了想说:“不是妥善解决了吗?能出什么事?”
“有人把我们处置现场的过程录了视频,发在微博上了,说我们粗暴执法,欺负妇女。”王城边说边掏出手机,飞快地点出一段视频,我凑上去一看,全部是几名辅警拉扯李美凤的场景,下面还配着一行字:民警粗暴执法,良善妇女被扒衣。署名是“有良知的人”。 我惊得差点儿失了声:“这人是谁,咋拍这虚假失实的东西?”
王城说:“是谁不重要,关键是很多市民偏听偏信,跟帖骂咱们,已经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刘所正为这事发火呢,打你手机关机,正让我到你家去找你。”
我说:“他找我有什么用,出警时你也在现场,我们可是公正执法呀!”
王城说:“我也是这么跟刘所说的,但他不信,让你当面向他解释。”
我急忙跑到刘冰办公室,他脸色难看地对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净给我惹事。”
我有些火大,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我惹什么事了?李美凤那事是有人断章取义,胡编乱造。”
平时,我在刘冰面前低眉顺眼,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大声跟他讲话,倒把他给镇住了。他愣了片刻,招呼我说:“你别生气,坐下说话。”我气呼呼地往沙发上一坐,刘冰缓和了语气说,“事情经过我已经了解了,也向分局领导作了汇报,可领导不信呀,说要派人下来调查,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调查就调查,又不是我一人在现场,我不怕。”
“那就好,真金不怕火炼。只是,现在是关键时刻,出了这样的事,总归是对咱们所有影响,所以你看……”
我明白刘冰的意思,现在是竞职上岗的关键时期,他竞聘的是分局副局长,听说分局只空出两个副局长的位置,盯着眼发红的人不在少数,竞争激烈,刘冰性格要强,志在必得,所以最怕出纰漏。我说:“放心吧刘所,甭说没事,就是有事也是我一人承担。”
“那就好!”刘冰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这时,从外面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分局纪委柳书记,另外两个都很年轻,一高一矮,高个儿很斯文,是市局政治部宣传科的陈干事,矮个儿叫秦宝,入警前在我们所实习过,我曾经给他当了一年师傅,现在是纪委的科员。
几人落座之后,刘冰就忙着倒水散烟,显得格外热情,而我则显得多余。这三人就是为微博上传播的视频而来的。刘冰指着我对他们说:“这就是当时的出警民警,有什么情况向他了解。我还有点儿事,就不陪各位了。”
屋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我知道刘冰离开是不想沾惹上是非,而我则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柳书记很和蔼,望着我说:“别紧张,有啥说啥,实事求是就好。”
于是,我忐忑不安地把这次出警经过复述了一遍。
柳书记听后说:“讲完了,没什么遗漏?”
“没有。不信你可以向李美凤核实,当时我们的确是为了制止她泼粪,才发生肢体上的接触。”
“在来之前,我们已经去找了李美凤,但她没在家。”
“你们可以去找锦绣小区的保安老吴,还有小区里报警的住户以及围观的人,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这个我们都会去调查,不过在此期间,你必须停职反省。”
“为什么?我又没做错事。”
“是吗?”一脸斯文的陈干事突然插话说,“甭管你做没做错事,哪怕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只要给公安工作带来负面影响,我們都会严肃处理。”
我没想到陈干事会上纲上线,便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秦宝,期望他能替我说句公道话,可他只低头记录,瞅也不瞅我一眼。我内心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酸和悲凉。倒是柳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停职是暂时的,这样做也是为了平息网民的情绪,但是请你相信,我们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这话我爱听,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四
夜里十一点,所里几乎每个办公室的灯都亮着。这晚,派出所这么热闹,是因为竞职上岗的事。市局局党委坐镇,正在连夜加班研究,夜里十二点公布结果。刘冰在办公室和他的几个开发商“朋友”扯着闲篇,貌似轻松,但我看得出,其实他内心比谁都紧张。
在刘冰办公室闲坐的时候,我接到了周大兰的电话,她说让我放心,吴伯已经跟局长打了招呼,这次弄个所长干绝没问题。我知道,为了这次竞聘,周大兰没少在这个吴伯身上下工夫。她这么做,让我心里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十二点,分秒不差,市局网页上竞职的结果公布出来了。刘冰如愿以偿,被任命为罍市城区分局副局长,他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尤其是那几个开发商,巴掌拍得最响,声音喊得最亮。当然,所里被提拔的不光是刘冰一个,几乎所有参与竞聘的都作了岗位调整。马天亮被任命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虽然是平调,但刑警是他喜欢的职业,再加上年轻,前途无量,自然值得鼓掌。唯独我,依然是城南派出所的副所长。望着公布结果,我哀叹一声,默默回到自己办公室,往值班床上一躺,眼角不知不觉滚出两串酸楚的泪水。
手机响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周大兰打来的,她比我自己还关心我的前程,我毫不迟疑地把手机关了。今夜我只想静一静,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楼上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下楼的脚步声,这时,我办公室的门被拍得山响,我极不情愿地打开门,是刘冰和马天亮他们。刘冰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说:“别憋在屋里,出去喝一杯?”
我强颜欢笑说:“不用,我没事。”
刘冰沉吟一下,说:“你的事情我刚才打听了,本来你是有希望接替我干这个所长的,但因李美凤的事,已经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又被个别局领导给否定了。”
我嗓门又大了起来:“你知道,那事就是断章取义,无中生有。”
刘冰说:“你别激动,我当然知道。前几天分局纪委调查已经帮你澄清了,造谣者也找到了,是个愤青,曾因盗窃被派出所处理过,见到警察就恨得牙根痒痒,那天你出警正好被他赶上,就弄了这么一出。但是网民不明真相,仍在热议和炒作这事。在这个时候,局党委不得不考虑社会影响,所以你也别灰心,等事态平息了,局领导会考虑你提拔的事的。”
我知道,一旦错过了这次竞聘,我就永远没机会再高升一步了,于是我沮丧地说:“是吗?局领导会专门研究我提拔的事?你别安慰我了,事情出在我身上,我自认倒霉就是了。”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街上的,也不知啥时候手里多了一瓶酒。我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不知不觉竟然来到市府广场那座高耸入云的钟塔下。抬头仰望,塔顶的灯光已经被调成了暗黄,不像天刚黑时散发出的那种耀眼的光芒。我在钟塔下的水泥台坐下,目光迷离地望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就像望见一坨呕吐物,那么令人讨厌。随后,我仰头又猛喝一口酒,身子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我一下坐起来,自己竟然光着身子,便惊叫起来,扭头看见我的衣服被折叠齐整地放在一边,手机、钥匙和皮带都完好无损地放在床头柜上,我急忙把衣服穿上,还没完全穿好房门就被推开了,我一看,惊呆了。推门进来的居然是李美凤!
“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
“这是哪里?”
“我家呀。”
我看李美凤穿着一条红色束腰长裙,双手端着一个杯子,比以前蓬头垢面的样子清爽多了,便慌忙整理好衣服,问:“我怎么会在你家?”
李美凤笑吟吟地说:“你喝多了。凌晨四点我到市府广场清扫卫生,发现你睡在那里,就用板车把你拉回家了。”
我这才想起,自从牛金山死后,社区为李美凤找了一份做环卫的工作,但我并不知道她负责市府广场这片儿,便惭愧地对她说:“平时我不怎么喝的,多谢你了……”
“客气个啥,我们又不是第一天打交道,谁还没个难处。怎么?遇到烦心事了?”
我点头,又急忙摇头,说:“没什么。”
李美凤把手中的杯子递过来,说:“来,喝点儿蜂蜜水,胃会舒服些。”
我没想到她竟这么细心,接过杯子,刚想说感谢,又看见自己身上明显被洗过的衣服,便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
李美凤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便说:“昨晚你吐了一身,我就把你的衣服扒下来洗了,你可别见怪。”
“什么?”我惊叫一声。我竟然吐了一身,李美凤扒了我的衣服,肯定也为我擦了身,想想自己赤身裸体完全暴露在她面前,我顿时浑身像爬了上万只蚂蚁。然而现在,我的确需要水,于是我喝下了那杯蜂蜜水。
蜂蜜水很甜,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就像李美凤身上的味道,让人浑身通泰。我喝得很快,我着急走,怕她提牛金山的事,好在她嚅动了几下嘴唇,却说了另外一件事。
她说:“赵所,前几天我往锦绣小区门口泼粪的事,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喝醉了,把我当知己了。”
我浑身一哆嗦:“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李美凤的脸像涂了一层朝霞,说:“没有,你只是拉着我的手不放,把你的不愉快全说出来了,还说了因为我影响了你的提拔……”
这怎么可能呢?但看李美凤满脸娇羞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我待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这次李美凤没有再挽留,送我到门口,说:“对不住了,赵所,有人网上炒作这事,我会去找你们领导说清楚的。”
我没回答。
五
我和周大兰分居了。
听说我因为一次替人出警,稀里糊涂把提拔的事弄泡湯了,那天从李美凤那儿回到家中,周大兰逮着我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我倒不算啥,我听习惯了,但她越骂越气,居然把很多人都捎带上了。她骂刘冰偏袒,骂马天亮狡猾,骂李美凤就是个扫把星,逮谁坑谁。我见她越骂越不像话,就狠狠摔上门,想逃离。周大兰忽地一下把门拉开,怒气冲冲地用她那根粗壮的指头戳着我的后背说:“你要是敢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我扭头冷冷地看她一眼,如丧家犬一样噔噔地下楼了。自此我吃住都在单位,和她打起了冷战。
所里除了我,领导都是新换的。新来的所长叫高伟,听名字应该是很高大威猛的样子,但见了面,却让人大跌眼镜,他个儿矮不说,还相貌丑陋,整个一武大郎。听说他是从部队下来的军转干部,在部队还是个团长,转业不到一年,就当上我们城南派出所的一把手了。
这天刚上班,就听院里一阵吵闹,我出办公室朝下一看,就见王城押着李美凤正往留置室带,李美凤虽然被控制,但她一点儿都不老实,边跳边骂,我知道她又往锦绣小区泼粪了。
返回办公室,我想李美凤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执拗呢!我又想起那晚她对我的照顾,怎么和她撒泼耍赖判若两人呢?我实在搞不懂,脑子正乱得像糨糊,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抓过话筒,是高伟打过来的。
“听说你跟李美凤很熟?”高伟没作客套,直接就这样问,“你去楼下看看,别让她再闹了。”不等我回答,高伟就挂断了电话。
上次因为李美凤的事,高伟肯定也知道了,他和刘冰一样,都把我当软柿子捏了。我心里愤愤不平,但还是去了。
来到留置室,李美凤正用头撞墙,撞得砰砰响。我让看守打开门,李美凤不撞墙了,她踉跄着双眼迷离地望着我。一股酒气迎面扑来,我知道李美凤又喝酒了。经过几次出警,我总结出一个规律,李美凤不喝酒不闹事,一喝酒准到锦绣小区泼大粪。或许泼大粪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发泄自己情绪的一个出口,就跟我一样,只有抬头仰望才能使积郁的心结得到舒展。
“又喝酒了?”我问。
“喝了,不多,一瓶而已。”李美凤依然处于醉酒状态,身体来回摇晃。
我想起那天她给我端的蜂蜜水,就让看守到外面接了一杯矿泉水端过来,然后我亲自递给她。“你又去锦绣小区泼粪了?”
“是呀,我不泼心里难受。”
“泼过你心里就好受了?我知道你爱牛金山,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要往前看。”
“赵所,你甭劝我,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怎么能够让你控制住呢?”
“除非把牛金山的案子彻底查清。”李美凤目光坚毅地盯着我。
李美凤这话已经说过上千遍了,每次抓她回来她都提这个要求。牛金山案件分局早有定论,是意外死亡,分局市局也多次组织刑侦专家对该案进行“会诊”,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李美凤就是不相信这个结果,非说牛金山是被害的,要求重新调查,但她又提供不出案件线索。大家都认为李美凤精神受了刺激,脑子出了毛病。还有几次,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但她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你凭什么认定牛金山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害的?”
“凭直觉,女人的直觉。”
“破案讲究证据,仅凭直觉是不行的。”
“我没证据,但我相信牛金山绝不会这样死的!”
谈话又回到了原点,等于这次我的劝诫又是白搭。我正暗自叹息时,发现王城站在留置室外冲我招手,于是我对李美凤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待会儿等你酒醒了咱们再聊。”
王城把我拉到门外,问:“谈出结果了吗?”我摇头。他接着说,“高所让我转告你,谈不出结果就把她送精神病院。”
“送精神病院有什么用,她不照样跑出来?”
“以前她跑出来是精神病院不敢接,故意放她跑的,因为她根本就没精神病。但这次不同,精神病院的陈院长当过兵,曾经是高所的部下,高所已经给他打过招呼,说这次送进去绝不能轻易把人放出來,陈院长已经答应了。”
“什么?”我抑制不住大声道,“这不是伤天害理吗?”
“我也不同意高所的做法,不过,你得说服李美凤,不要再闹事了。”
我为难道:“这……”
重返留置室,怒气依然在血管内冲撞,我望着李美凤,久久没说话。李美凤说:“你怎么了,要拘留我呀?”
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说:“不,你回家吧,现在没事了。”
“真的放我走?你们答应给牛金山重新立案调查了?”
“答应了。只是有个条件,在结果没出来之前,你别再往锦绣小区泼粪了。不然,我也无能为力了。”
李美凤猛地一跳,瞬间活泛过来:“赵所,我信你!”
六
我向李美凤说了谎,我们没权力决定复勘牛金山案。我欺骗她,只是权宜之举,不想让高伟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只是我没想到,李美凤从此粘上了我,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询问这件事。她没疯,倒把我快给逼疯了。
刚开始我一直拿话搪塞李美凤,有一阵子,她一直没再和我联系,也没有到锦绣小区泼粪,我心中一阵窃喜,想人还是不能执着干一件事,随着时光的流逝,总有倦怠的时候。但我错了,这种想法刚产生的当天,李美凤竟然找上门来了。
当时我正在睡觉,为了一个案子,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当李美凤晃动我的肩膀把我叫醒时,我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李美凤说:“我没事,你睡你的,我就是过来看看。”
“来看什么?”
李美凤说:“当然是来看你。”
我明白李美凤找我是为了什么,但她这话说得暧昧,让我脸发烧,便说:“莫瞎说。”
李美凤咯咯笑了:“你个大所长还经不起个玩笑?”
我脸红了一下,说:“我三天没睡觉了,有事等我睡醒了再说,好吗?”
李美凤看出我满脸疲惫,便说道:“好吧,那你睡,我等着。”说完,她拉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我吃惊地望着她:“你不走吗?”
李美凤说:“我去哪里?你睡你的,我不打扰你。”
我实在困得不行,恳求道:“你在这儿我咋能睡着,你……还是出去吧。”
“就不。”李美凤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撒起娇来,“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交个底,我死也不出这个屋。”
我强打精神:“交什么底?你说吧。”
李美凤说:“还是那件事,你欺骗我,你们根本没调查是不是?”
为了不重蹈覆辙,我矢口否认:“你听谁说的?我没骗你,局里马上就展开调查,你在家等消息。”
李美凤死死地盯着我说:“真的?”
“我是大所长,怎能骗你?”我说这话时有些心虚,只有我知道,我这个副所长就是一个屁。
李美凤再次选择相信了我,站起身说:“好吧,那我再等等,你好好休息。”李美凤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当然,李美凤的等待又成了一场空。
此后,李美凤隔三岔五就到派出所来找我。来了,往我办公室一坐,也不多说话,也不干扰我工作,然后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跟上班似的。起初,我还能忍受,跟她聊天,绝口不提查案的事。我不提,她也不问,仿佛是商量好的。可日子长了我就受不了了,她一来我就有种愧疚和压迫感,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儿来。再加上她一来就到我办公室,半天不出来,所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我和李美凤在搞婚外恋。一天,高伟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我:“你是不是把李美凤给睡了,怎么她一来就到你办公室,咋不闹事了?”
我没好气地说:“她不闹事还不是我许了那个承诺,她找我也是为了那个承诺。怎么,你希望她去泼大粪呀?”
高伟讪笑着说:“给你开个玩笑还当真了。只要她不再泼粪,你怎么她都行,只是做事低调点儿,别让嫂子知道了。”
绕来绕去他还是不相信我,我心里有些气恼:“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知道了又能咋的?”
高伟突然板起脸,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你跟她交往是为了工作,但为工作也不能假公济私。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交往别太频繁了,让人误解。”
我愤然离去。偏在这时,李美凤又走了进来,我实在没憋住,没好气地对她说:“你别天天到派出所来好吗?”
李美凤一怔,但瞬间又调整好了情绪,往我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一坐,说:“你这人讲话不客观,我啥时候天天来了?”
我余怒未消:“你没天天来,那只沙发都快被你坐破了!”
“哪里破了?”李美凤转身就朝屁股底下看,天真得像个孩童,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看你还真当沙发破了。” “打比方也没破,我们贵州人讲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你们罍城人,净会骗人。”
“我啥时候骗你了?”
“你还说没骗?就拿你刚才说我天天到派出所来。”李美凤扳起手指头,“你看我给你算一算,我昨天没来吧!前来也没来,大前天……”
没想到李美凤还是一根筋,较起真来实在是难伺候。我有些无语:“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总来,让我感到不舒服。”我是个口拙的人,憋了半天竟冒出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李美凤惊诧异常:“我影响你工作了?让你为难了?”
我摇头:“没有。”
“那我怎么了?你告诉我。”她双眼透着无邪,让我不敢正视。
“没什么……”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我脸上直冒冷汗。
李美鳳一拍沙发,说:“就是嘛,你忙你的,我们互不干扰。”
这次的火等于白发,此后李美凤照来不误,我开始躲她。好在没过多久,我和周大兰和好了。分居两个月后,周大兰主动来找我,我正为躲避李美凤犯愁,就顺水推舟回了家,尽管周大兰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但再不用担心李美凤晚上骚扰我了。
自打我回家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李美凤,问所里的人,说她也没到所里来。我一度担心,见不到我,她又会到锦绣小区泼粪,但我们所再没接到这样的报案。
七
这天早上,我睡得正香,高伟便打来电话:“你快来吧,李美凤跳楼了!”
“跳楼?”我身上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睡意全无。
“不不,我说错了,李美凤要跳塔。她爬到市府广场塔顶上去了。”高伟有点儿语无伦次。
“现在怎么样了?”
“就是待在塔顶不愿下来,她点名要见你。”
“见我?”我愣住了,这个李美凤恐怕又喝酒了。我连忙说,“好,我马上到。”放下电话,我快速穿好衣服,飞奔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市府广场驶去。
来到市府广场,我看见钟塔下被拉了警戒线,看热闹的市民被警察挡在警戒线外,塔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垫。朝塔顶望,一个穿着环卫服的女人在上面摇摇欲坠。我分开人群跨过警戒线,高伟第一个冲上来紧握住我的手,异常激动地说:“你可来了。二十多分钟前,所里接到群众报警,说有人攀登钟塔。我们赶到现场,她刚爬了五六米,劝她下来,她说非得见到市里的领导才能下来,否则她就往下跳。于是我就给你打了电话。我考虑她跟你关系不错,只要你来了,我想比市领导都管用。”
我火往上顶,说:“你诓我呀?”
高伟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李美凤既然对牛金山的死因有异议,再重新立案调查一次就是,何必弄到这种地步?”
“事情哪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对于牛金山的死因,刑警队已经不止一次下过结论,可她就是不信。据我观察,她是特别信任你的。当务之急是把她救下来,再做做工作,让她别再有这样过激的行为了,否则,我真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
我心里骤然替李美凤担心起来,急忙问:“怎么救?”
“我叫了一辆消防车,马上就到,你坐云梯上去,把她劝下来。”
“她要是不愿下呢?”
“那就看你的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消防车呼啸而来,高伟马上安排我和两个消防兵上了云梯。
李美凤是顺着钟塔旁边的抓梯上到钟塔顶部的,我们乘坐云梯上来的时候,她始终在仰着头唱歌。云梯终于上升到与钟塔顶部持平的位置,李美凤似乎才注意到我们,她看见我在云梯上更是惊奇,问:“赵哥,你怎么来了?”
我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了你,你爬这么高干什么?”
李美凤笑嘻嘻地说:“看风景啊。”
我明知故问:“你喝酒了?”
李美凤说:“喝了一点儿,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她神志不清,绝对没少喝,更加重了我的担忧,当务之急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我接着她的话说:“一点儿是多少?”
李美凤又笑了两声,说:“赵哥,你陪我看风景就好好看风景,打听那么多干吗?”
我说:“要看风景到我这边来,这边的云梯还能再升高,看风景更美。”
李美凤两眼一亮,说:“真的?”
我说:“这还有假。不信你过来试试?”
李美凤信以为真,刚要迈脚,似乎才发现我左右两边还站着两个消防兵,惊诧道〖DK〗:“他们是谁?”
不待我回答,其中一个年轻的消防兵说:“我们是消防队的,来救你的。”
李美凤迷茫地望着那个消防兵说:“我上来是来看风景的,谁让你们救了?”说着,她身体往后一缩,一脚悬空,摇摇欲坠。
我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说:“你站稳了,别摔下去了,你现在的处境真的很危险。”
李美凤说:“我怎么没觉得呢,我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朵云,在空中飘呀飘,美妙极了。”
我抬头仰望,我们的确都处在云端,天空骤然变得瓦蓝瓦蓝,有几朵祥云迎着朝霞,湿漉漉地从我们身边滑过,让人有种脱俗成仙的舒畅。趁着李美凤正在浪漫地遐想,我伸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探身用另一只手拦腰把她抱住,她居然没作任何反抗,顺势双手勾住了我的脖子。云梯接近地面时,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有人鼓掌有人拍照。从云梯上下来,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就见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冲上来按住李美凤朝一辆白面包车里塞,那辆面包车很扎眼,上面印着“精神病院”几个字,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便高声喊:“都住手,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高伟从一旁站出来说:“你喊啥,是我。她有病就得治。”
我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她没病。”
“没病?没病她屡次三番扰乱社会治安?”
“她是迫于无奈。”
“我看她是无理取闹!” 这时,几个医生不顾李美凤的挣扎和呼喊,硬是把她塞进面包车,车子发动的那一刻,她披头散发扑到车窗冲我喊:“赵哥,救我!”
我血冲脑门,大声说:“高伟,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呢。”
高伟说:“我会安排居委会把他们照顾好的。”说完,他冲着民警一挥手,“走!”
我再回头,那辆精神病院的车已经没了影踪,就连围观的人群也已四散开去。只有我,满腔愤懑,不知要往哪里去。
八
李美凤被送进精神病院让我坐卧不宁,我总觉得是我让她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李美凤没有精神病,民警都知道,但是她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帮她说话,恰恰相反,大家似乎都如释重负,就连刘冰也是这种态度。
刘冰如愿当上副局长后,主要分管刑侦和治安工作,高伟自然听他的,既然李美凤是被高伟送进精神病院的,刘冰不可能不知道。因此,我决定亲自去找刘冰一趟,只要他点头,李美凤就会被放出来。
刘冰的办公室在分局四楼。我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和胡杲悄悄商量着什么,见我进来,就都正襟危坐。刘冰大概没想到会是我,表情有些惊讶,问:“你怎么来了?”
我开门见山地说:“李美凤的事你都听说了吧?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刘冰说:“这事我知道,高伟向我汇报过,怎么了?”
我说:“她没有精神病,这样做,不合适吧?”
刘冰歪头瞅着我:“她有没有精神病得医生说了算,岂是你我能妄下结论的?”
刘冰这话说得有水平,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抛出的问题。见我久没作声,刘冰又说:“你这么关心她,不会像传言的那样,你们真有什么事吧?”
我说:“我替她说话,纯粹是尽一个警察的职责和对她遭遇的同情。”
刘冰深吸一口气说:“把李美凤送进精神病院,我们就不尽职尽责了?就没同情心了?”
我有些慌了,毕竟刘冰现在是副局长,便急忙说:“刘局,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千万别误会。”
“那你啥意思?”
“我是想请您把她放出来,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自有安排。”
我灰溜溜地从刘冰办公室出来,心想再也不管李美凤的事了,但还没等回到所里,我的想法又改变了。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调查牛金山的真正死因。这么做不光是为了拯救李美凤和她的孩子,更是为了兑现我对她的诺言。
要调查牛金山的死因,必须先看到卷宗,掌握第一手资料。我想到了马天亮。
马天亮是分局刑警队的人,管着全区的刑事案件,从哪里查都不算越位。我在手机里把意思跟马天亮说了,他听后很是犹豫,对我说:“你还是莫蹚这趟浑水。”
我很是吃惊,问:“这里面果然有猫儿腻?”
马天亮说:“有什么猫儿腻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牛金山的死因绝非卷宗上表述的那般简单。”
说实话,与马天亮共事三年,我对他的印象是做事认真、破案能力强,虽然平时也有投机耍滑的一面,但总体来说还是一名称职的警察。我说:“你能把卷宗调出来我看看吗?”
马天亮说:“这恐怕不太可能,因为李美凤经常闹事,那个卷宗不知被市局省厅调走过多少回,现在卷宗已经被严密封存,任何人非经分局领导同意不得调阅。”
我说:“那咋办?难道牛金山的死因就永远无法澄清了?”
马天亮沉默片刻,说:“真想调查?”
我说:“真想调查!”
马天亮说:“想过知道真相的后果吗?”
“是开除还是进监狱?”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声说,“只要能为牛金山平反昭雪,我在所不惜。”
马天亮说:“实不相瞒,刑警队很多人也都知道这起案件有问题,但谁都不敢问,也不敢说,更没你这种勇气。”
我浑身依然激情燃烧:“我几斤几两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马天亮很够意思,说:“我帮你可以,但你得保证,绝不能出卖我!”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道:“我保证。”
马天亮说:“我有这个卷宗的副卷。”
这让我浑身一震。没想到这小子留了个心眼,居然留了副卷。副卷内容少得可怜。要证实建筑工地上的一起谋杀,就如同在干草堆里找根针一样困难。经验告诉我:工地上没有犯罪,只有事故,尽管有些事故很有些犯罪的味道。
案卷记载牛金山死亡当晚的情况是这样的:三年前的除夕,锦绣建筑工地值班的除了牛金山,还有张旺财、朱元宝和袁钱源三人。张旺财和朱元宝都是锦绣小区保卫科的,主要负责建筑工地的财产安全。张旺财是保卫科长,家住本市,除夕想跟老婆孩子一起过,临时拉了牛金山顶替他的班,所以当时看守工地的实际只有三个人,朱元宝、牛金山和袁钱源。朱元宝是个半大小子,尚未婚配,家住罍市黄县农村,张旺财让牛金山顶了班,他却不能,保卫科得留人。袁钱源是名建筑工人,五十歲,家在距离罍市一百公里外的清江县,放假时,由于没及时去汽车站买票,结果没买到回清江县的车票,只好留在工地了。
当天晚上,为了庆祝新年,三个不同年龄阶段的人,凑钱买了些吃食和烟酒,在保卫室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其间,牛金山说出去解手,朱元宝和袁钱源继续接着喝,结果两人都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大亮,却不见了牛金山。两人便开始寻找,这才发现牛金山死在了建筑工地挖的水坑里,便慌忙报了警。
这份卷宗记载的就是朱元宝、袁钱源和张旺财三人的口供和一份法医鉴定书,鉴定书上写的是“腹腔积水,溺水而亡”,出这份鉴定的是法医张爱军。
张爱军我认识,是刑警队资格最老的法医,以严谨认真著称。他曾因工作出色,多次受到分局表彰。他出的鉴定书,很难让人产生怀疑。
我来来回回将卷宗看了多遍,发现三人的口供惊人的一致,找不出任何破绽,而越是完美的东西越让人产生怀疑。尤其是张爱军,我见过他做的鉴定书,细致而繁琐,而这份关乎人命的鉴定书,却只有八个字,这难免有违常规。更蹊跷的是,牛金山死后,没等李美凤回来就火化了,牛金山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据说是他的前妻做的主。这也是李美凤不服的原因之一。于是我决定,先从朱元宝着手,逐一展开调查。 九
我打听到,自从那次出了命案,朱元宝就辞职了。我从询问笔录上获得了他家的具体地址,在一个双休日,我和王城驾着私家车去了距离罍市六十余里的黄县。
朱元宝住在黄县猴窝村,村很小,不超过百户人家,且居住零散,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朱元宝家的住址。但到了门前,却房门紧锁,空无一人。我想朱元宝及其家人可能下地干活去了,只好耐心在他家门前等待。朱元宝家居住在半山腰,房屋十分破旧。直到正午,才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从山间小路走过来,我和王城急忙迎上去,一问,果然是朱元宝的父母。当我们提起朱元宝时,两位老人都老泪纵横,告诉了一个让我们十分震惊的消息,朱元宝已于三年前出车祸去世了。
“怎么会这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告诉我们,朱元宝是个苦命的孩子,他不是他们亲生的,两位老人没有生育能力,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们去县城医院看病时,在医院外的灌木丛里捡到了一个弃婴,就收养了这个孩子,取名朱元宝。朱元宝高中没毕业就没读书了,在罍市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就回家说单位死人了,他不干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他又去罍市打工,结果出了车祸,由于事发时是在夜晚,连肇事司机都没找到。
我在替朱元宝惋惜的同时,又颇觉蹊跷,说:“怎么会这么巧呢?”
朱元宝的养父泪流满面地说:“是啊。以前来了几拨警察都说这事很奇怪,但都没给个明确的说法。”
我问:“朱元宝辞职在家期间,就没什么异常?他没跟您说为什么不干了?”
朱元宝的养母抢过话头儿说:“说了,他说他害怕,一天也不想在那儿待了。”
我又产生了疑问,既然朱元宝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为什么我们上山打听路时,没听村民提起呢?朱元宝的养父说:“元宝出车祸后,交警通过他身上的身份证联系到我们,我和老伴儿当时都蒙了,在交警的建议下,我们将他就地火化了,只捧回来个骨灰盒。因害怕村里人说闲话,就谁也没告诉,悄悄把他埋在山上了。别人问起来,我们就说他出远门打工了。”
望着两位朴实的老人,我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们。此时朱元宝的养父犹豫着说:“有一件事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该不该说……”
我说:“请讲。”
朱元宝的养父说:“儿子死后,我和老伴儿在收拾他的箱子时,发现里面有好厚一沓钱,我数了数,整整两万块钱。他每月也就挣个千把块钱,除了吃喝和孝敬我们,根本剩不下什么了,他哪能存这么多钱?你们公安来找他,是不是他真干啥坏事了?”我听后一怔,随即让朱元宝的养父带我去看了那两万块钱。钱是百元一张的新票,虽然过去了三年,但仍然整齐地码在一起,封存条都没拆,其中一沓还是连号。我想这钱如果不是朱元宝偷的或是抢的,就极有可能是他作了伪证获得的酬劳,否则无法解释这钱的来历。但当着两位善良老人的面,我又不能实话实说,就安慰他们说:“这钱你们先保存好,不要再对任何人讲,您儿子干没干坏事以及钱的来历,我回去后会调查清楚的。”
辞别了两位老人,我异常兴奋,调查竟然有了进展,尽管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两万块钱跟牛金山的死亡有没有关系,但起码发现了朱元宝不为人知的一面。
十
清江县与罍市毗邻,却属于两个省份,驾车走高速需要两个多小时。袁钱源家住在清江县一个叫荷塘的小镇。我们到了小镇,我让王城停下车,向人打听到了袁钱源家的具体位置,然后让他在车上等,我独自来到了袁钱源家门前。
这是个标准的农村四合小院,我敲开院门,迎接我的是个四十出头儿的中年妇女,她把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半个脑袋问我:“你找谁?”
我说:“找袁钱源。”
她很警惕,问:“找他什么事?”
我为了消除她的警惕,便客气地说:“我是袁钱源的朋友,也是警察,您是大嫂吧,我来看看他。”
“又是警察,俺家老袁都这样了,还没完没了地找。一切无可奉告。”她不耐烦地说。
气氛有些尴尬,我正想着如何应答,她便想把门关上,我急忙说:“我来真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他跟牛金山的死有没有关系,或是那晚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你想知道的这些,以前来的警察都问过八百遍了,俺都会背了。”
我接着说:“你认识朱元宝吗?”
“不认识。但我听俺家老袁提起过,他们同在一起打过工。”
“没错,他也是那晚和牛金山在一起的人。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他怎么会死?”她突然打断我的话。此时,她满脸惊讶和疑惑,而且主动把我领进屋。趁她倒茶的工夫,我看见袁钱源躺在里屋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仿佛死了一般让人恐惧。
我虽然从没见过袁钱源,但从墙上一张他在工地上拍的工作照可以看出,他在未生病之前,皮肤黝黑,身体硬朗,威武有力,是家里的顶梁柱。从询问笔录里我还得知,他妻子名叫何满花,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在读大学,女儿在读高中,袁钱源这么一倒下,不知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坐在床前,望着这个皮包骨头的男人,心里一阵心酸。
何满花端来一杯茶,眼中含着泪说:“老袁中风了,咱们到外面说吧。”
我把去朱元宝家的所见所闻全部给她讲了,然后说:“老袁就没跟你说过他也收到过一笔现金?”
何满花下意识地朝院内的门楼看了一眼,急忙摆手说:“没,没有。俺家老袁可从没收过什么钱。”
我一看何满花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撒谎。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她家的院墙和门楼,建起来顶多不会超过三年,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问:“这院墙和门楼是老袁从罍市打工回来后建的吧?”
何满花说:“是的,左邻右舍都知道。”
我说:“这么高大的院墻再加上门楼配房得花不少钱吧?”
何满花说:“三万多吧。”
我说:“据我所知,当年老袁在罍市只打了三个月工,挣了不到一万块钱,你家里两个孩子都在上学,根本没什么积蓄,那两万块钱从何而来?” 何满花又警觉起来,说:“难道你怀疑俺家老袁收了不义之财?”
我说:“收没收是本良心账,你要不爱听,权当我没说。但是现在我想知道的是,老袁怎么会突然中风呢?”
何满花的思维似乎还停留在我前面的那个问题上,见我突然转换了话题,便下意识地说:“是被鬼给吓的。”
“鬼?这世上有鬼吗?”
“有,咋没有呢?自从俺家建了这院墙就……”她突然浑身一激灵,惊悚地望着我,不往下说了。
“老袁是因为这院墙才中风的,对不对?”我步步紧逼。
何满花没有回答。我又望了一眼袁钱源家的院墙,起身告辞了。此次前来,尽管何满花遮遮掩掩,不怎么配合,但我并非一无所获。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十一
在未找朱元宝和袁钱源之前,我已从马天亮那儿获知,张旺财因为涉嫌盗窃工地财物被关进了看守所。我最后一个接触他,是因为事发当晚,他不在现场,但卷宗里有他的笔录。
笔录很简单,说大年三十的晚上,身为保卫科长的张旺财,因为家距离工地较近,再加上那晚是他女儿的生日,他就在家里过了除夕,至于工地上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这份笔录张旺财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但他因为擅离职守被宏大公司开除了。
想见张旺财并非易事,我便想到了从派出所调到看守所当副所长的曹冲。曹冲接到我的电话后很惊讶,说:“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我讪笑着说:“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曹冲犹豫了一下说:“吃饭就免了,你找我肯定有事。”
我没想到,曹冲完全没有把我当外人。我便不再兜圈子,把我想见张旺财的事和盘托出。曹冲听了沉默片刻后说:“你见张旺财是为了李美凤吧?”
我急忙说:“我见张旺财就是想弄清楚牛金山的死因。”
曹冲嘿嘿一笑说:“那还不是一样。”随后,曹冲答应帮我这个忙,但为了不违反监规,他告诉我,“明天上午我值班,张旺财的老婆会前来探视,我来安排,你跟她一块儿来见吧。”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就来到看守所,没想到张旺财的老婆比我来得还早,我在张旺财的笔录上见过她的名字,叫秦媛。曹冲先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然后带我们到了会见室,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带张旺财。”
会见室很小,我招呼秦媛说:“你坐吧。”
秦媛没有坐,而是不停地朝我看:“你是警察,叫赵小锐?”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点头说:“没错。”
秦媛说:“你老家是不是萧县的?”
我颇有些惊讶,说:“没错,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你!我家也是萧县的,要论咱们还是高中同学呢,但不同班。早听同学说你在罍市当警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秦媛兴奋地说。
“是吗?你是萧县一中的?”我重新将她审视几眼,颇有几分眼熟。
我是有几个高中同学在罍市工作,但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秦媛的,但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说:“原来是这样啊。”
秦媛说:“你来见张旺财,是为了办案?”
我犹豫着说:“算是吧。”
“是为他盗窃的案子?”
我正想着怎么回答时,曹冲把张旺财带过来了,我说:“你先见吧。”
秦媛没作谦让,我主动退出房间,掩上门,来到了会见室外的走廊上,点上一支烟,刚抽了半根,秦媛就走出来冲我微笑着说:“我的事结束了,你进去吧。”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便冲她点点头,然后掐灭烟头,走了进去。张旺财穿着号服,头被剃得锃亮。他身体高大,脸上布满凸凹不平的小坑,显得很是凶恶。
“你是谁?”张旺财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显得很不友好。
我亮出警官证,冲他晃了晃,说:“我想问牛金山的事,你要如实回答,不得撒谎。”经验告诉我,对待张旺财这样的人,不能采用常规的讯问方法,得先发制人,起到震慑作用,否则他不会轻易开口,所以我紧绷着脸,神情严肃。
张旺财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几下,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忘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家伙是块难啃的骨头,我说:“要是连死人这么大的事都忘了的话,那么这个人的脑子是不是就彻底坏掉了?但据我所知,你的脑子不但没坏,还记忆力超群,尤其对数字特别敏感,无论是谁的手机号,给你讲一遍,你几年都不会忘,为何死人这么大的事,你却偏偏忘了呢?”
张旺财对手机号过目不忘的本领是曹冲昨天告诉我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张旺财见我拆穿了他的伎俩,便说:“你想知道什么?”
我说:“真相,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旺财垂下头,想了一会儿说:“你是办案民警吗?我凭什么对你说?”
我说:“我不是办案民警,但由于李美凤不断申诉,上级派我来复勘这起案子,所以我希望你认真对待这次谈话。”
张旺财说:“那晚我又不在现场,你让我说什么?”
我镇定一下说:“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张旺财没有摇头也没点头,我继续说,“据说出事那晚牛金山是你找去顶的班?”
张旺财说:“没错。”
我说:“你为什么找他?以前你俩认识?”
张旺财说:“认识,但不太熟。我们曾经在一起喝过几次酒,那天下午我们正好在街上碰到。他说他老婆孩子都回贵州了,就他一人在家,我便让他代我值了班。”
“是吗?”我死死地盯着张旺财的脸,看他是否在说谎。
他被我看得有点儿发毛,说:“想必你来找我之前,已经见过朱元寶和袁钱源了,要是不相信,他俩可以为我作证。”
我说:“很可惜,他们都不能为你作证了。”
张旺财显得很吃惊,问:“为什么?”
我说:“他俩一个死了,一个中风卧床不能讲话了。” 张旺财听后有些失魂落魄,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我趁热打铁说:“对于他们的结局,你难道没有什么感想吗?”
张旺财垂下头说:“我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有什么感想。”
我又问:“那晚你真的不在现场吗?”
张旺财浑身一哆嗦,狂躁地说:“我都说过多少遍了,真的不在。”
这些细节难逃我的眼睛,我说:“据我所知,不知什么原因,那晚以后朱、袁二人都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你难道没有吗?”
“钱?什么钱?”张旺财再次慌张起来。
我说:“什么钱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还是把真相说出来吧。”
“什么真相?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张旺财猛地跳了起来。
这是我预想到的结果,张旺财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心里发虚。我还想进一步激怒他,可他的叫喊声招来了曹冲,曹冲冲着他吼道:“你喊什么?坐下!”
张旺财说:“我不坐,送我回去。”
搁以前,讯问犯罪嫌疑人主动权在警察手里,但这次不同,我是秘密讯问张旺财,他要是不配合,就连曹冲也没办法。于是,曹冲为难地对我说:“赵所,你看……”
我也很无奈,失望地对曹冲说:“算了,照这样下去,他也不会讲什么了。”
曹冲便把张旺财带走了,我从会见室出来,秦媛居然没有走。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秦媛笑了笑说:“等你啊。咱们是校友,就不能好好聊聊?”
我望着她,突然灵机一动,何不跟她谈谈,她是张旺财的妻子,对张旺财最了解,说不定从她身上能够找到有用的线索。
十二
秦媛请我到一家野菜馆吃饭,我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红酒,秦媛说:“知道我为啥要到这家野菜馆吃饭吗?”
我望着她,摇摇头。秦媛说:“这里是我和张旺财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我高中刚毕业,来到罍市打工,经人介绍认识了他,我们就在这里吃了第一顿饭。那时他家庭条件虽然不怎么好,但人却和你一样绅士,我们可以说是一见倾心,后来恋爱、结婚,一直生活得都很幸福。但是女儿的出生,却打乱了我们的幸福生活。”
我说:“你女儿?她怎么……”
“我女儿患了很严重的自闭症,不愿与人交流,整天躲在墙角里,不和人说话。为了治好她的病,我们跑了很多家医院,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是她的病却毫无起色。为了照顾女儿,我辞去了保险公司的工作,为了弄到更多钱,张旺财利用当保安的便利身份,经常从工地捣弄些建筑材料进行变卖,才勉强维持女儿的医药费和正常的家庭开支。其实,我知道他做这样的事是违法的,迟早要出事,但也是没有办法,哎,最终还是毁了他,将他送进了监狱……”
酒菜上来了,我给秦媛倒了一杯酒,她端起来晃着杯子说:“我从没喝过酒,但今天我必须喝。”
我好奇地问:“就因为碰上了我这个老校友?”
秦媛把酒在唇边抿了一口,说:“也不完全是,主要是庆祝我今天离婚。”
“什么?离婚……”我吃惊地望着她。
“没错,刚才在看守所,我和他签了离婚协议书,我们彻底分开了。”
“因为什么?是他蹲了监狱吗?”
“也不完全是,但跟他蹲监狱有关。半年前,他因偷盗被公安抓了,判了八年刑。本来,我女儿的病差不多快治好了,但一听说这事,就跳楼自杀了。仿佛在一夜之间,我的家庭全完了……”秦媛边说边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
我说:“是你提出離婚的?”
秦媛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说:“不,是张旺财。他说他得在监狱待八年,等出来人已经老了,他不想让我守活寡,就主动提出了离婚。起初,我不同意,但经不住他聘请的律师多次登门催促,我也只好同意了。”
我说:“张旺财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这样做是不想拖累你。”
秦媛猛干了一杯酒说:“我知道,即使离婚我也不想再嫁人。他家中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需要我照顾,我还要为他尽孝……”
我心里陡然对秦媛产生了些许敬意,这让我想起了李美凤,两个人的遭遇虽然不同,但造成的伤害却是相同的。我想起陪秦媛吃这顿饭的目的,就问道:“你还记得三年前的除夕你们是怎么过的吗?”
秦媛望着我说:“我就知道你得提这事,当然,这也是我想和你谈的目的。”
我说:“此话怎讲?”
秦媛说:“你和李美凤的事我都听咱们那些同学说了。她整天缠着你,让你给她丈夫平反昭雪,你去见张旺财,肯定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我长舒了一口气,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一谈,便说道:“你还没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呢?”
秦媛夹了一块红绕肉,大口嚼着说:“大年三十那晚是我女儿的生日,俺家旺财在家陪我们一起过的。别看他因盗窃入狱,但那是迫不得已。他从来不盗窃平民财物,盗的都是贪官污吏家的东西。就拿宏大公司来说,他在那儿当保卫科长期间,虽然弄了一些破铜烂铁,卖了几个钱,但与宏大公司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
我说:“这跟宏大公司有什么关系?”
秦媛几杯酒下肚,话更稠了,她向我跟前凑了凑,说:“我看你当警察都快当傻了,一点儿也不懂商业上的事,你不会连锦绣小区建的什么房都不知道吧?”
我说:“是廉租房呀,这个谁不知道。”
秦媛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看来你没傻透,既然是廉租房就是政府工程,哪个开发商不想在上面割块肉,弄些油水?”
我说:“开发商想挣钱没错,可廉租房是为老百姓建的,政府一向监管很严,谁敢胡作非为?”
秦媛说:“政府管得严没错,但再坚固的堤坝也有蝼蚁,何况是官商勾结呢?”
我一阵沉默。秦媛说得没错,建筑行业的豆腐渣工程,无一例外都是官商勾结,祸害百姓。难道锦绣小区背后也有猫儿腻?想到这儿我说:“讲这话可得有凭证,不能信口开河!” 秦媛对我的反应显得很失望:“我才没胡说呢。宏大公司原来是个小公司,如果没有当官的撑腰,凭啥能承揽这么大一个工程?如果没人撑腰,他们敢用劣质建材来建廉租房?”
我也知道宏大公司原本是个做建材生意的小公司,在罍市名不见经传,三年前异军突起,涉足房地产,并且一举拿下了当年备受社会关注的重点廉租房工程,创造了房地产业的神话。一般情况下,政府确立的重点开发项目都要通过招投标,尤其是关乎民生的项目,更是要公开透明。但据社会传闻,宏大公司开发廉租房并不是那么公开透明,而是政府某位领导指定的,这种传闻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宏大公司的老总胡杲跟刘冰交往频繁,我对他并不陌生。刘冰任所长时,他常到派出所来,和刘冰称兄道弟。现在秦媛把她丈夫的入狱与宏大公司相提并论,难道她是想向我暗示什么?还是牛金山的死亡根本就不是个意外,而是跟宏大公司有关?
想到这儿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秦媛说:“没什么,就是发点儿感慨。”
“你能把事发当晚,你丈夫的详细活动情况告诉我吗?”
秦媛又倒了一杯酒,但没马上喝,她向我讲述了牛金山死亡那天张旺财的活动情况。
“张旺财是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碰到牛金山的,由于女儿过生日,又是除夕,张旺财不想在工地上过,就问牛金山有没有空替他值夜班。牛金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便问张旺财一晚能给他多少钱?张旺财于是掏出五十块钱给他。牛金山说,这大过年的,怎么也得给一百块钱。张旺财虽然心疼钱,但为了能回家过年,就咬牙给了他一百块钱,并且再三叮咛他一定要值好班。于是那晚,天刚擦黑张旺财就回了家,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的年夜饭,还看了春节联欢晚会。获知牛金山的死讯是在大年初一早上,天刚蒙蒙亮,张旺财就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说牛金山出事了,死在了工地的水坑里。张旺财当时吓坏了,急忙骑上摩托往工地赶,到地方一看,牛金山果然发生了意外。
“张旺财是下午回家的,回到家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是他害死了牛金山。我说,牛金山不是自己掉进水坑被淹死的吗?跟你有什么关系?张旺财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当晚牛金山和朱元宝、袁钱源一块儿喝酒,中间说是去解手,然而厕所就在保安室旁边,三步两步就能跑到,可他却死在了距离厕所两百米外的水坑里,这似乎有点儿讲不通。我说那你的意思,牛金山是被人谋害的?张旺财说,他知道谁想让牛金山死。我问谁?张旺财说,胡杲。我又问,为什么?张旺财说,胡杲承建的廉租房有的用的是劣质建材被牛金山意外发现了,牛金山在他面前炫耀过,曾经狠狠敲诈过胡杲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对于胡杲来说,牛金山就是一颗随时都能引爆的炸弹,所以最想让牛金山死的人應该是胡杲。我说,你可别瞎猜,说不定牛金山是意外死亡呢。后来,张旺财就不言声了。第二天,张旺财再去公司,但很快就回来说他被公司开除了。”
我说:“照你的意思,大年三十那晚,不仅朱、袁二人在场,还有其他人在场?”
秦媛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张旺财被开除那天回家就对我说,牛金山的死亡鉴定已经出来了,是溺水身亡,纯粹是个意外,他原先的推断都是瞎猜,让我不要对任何人讲。”
我说:“但今天你还是对我讲了。”
秦媛说:“咱们是老同学嘛,何况你调查牛金山的死亡真相也不是为了自己,我不讲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般难受,现在讲了,心里舒服多了。”
我说:“你给我讲这些就是为了图个心安?难道你没收胡杲的好处?”
“我怎么能收他的好处呢?我又不认识他。”秦媛对我的问题有些反感。
我说:“你丈夫呢?”
秦媛说:“他也不会,他这人面上很凶恶,其实内心十分善良,尤其有关钱的事,他更是谨小慎微,要是有什么好处,他一分也不敢瞒我。”
我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她:“据我掌握,牛金山死后,朱、袁二人都收到了一笔钱,你家真的没有?”
秦媛说:“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我说:“你提供的线索太有价值了,到时候能出面作个证吗?”
秦媛急忙摆手,说:“这可不行,我已经答应过旺财,对这些猜测一概守口如瓶。”
尽管有些遗憾,但我跟秦媛的谈话,还是收获颇丰。为了感谢她,吃完饭,我提前结了账。
十三
张爱军是我最后要见的人。他在刑警大队五楼办公,里面布置得像个实验室。见到他,我开门见山地说:“你还记得牛金山死亡案件吗?”
张爱军说:“你是说在锦绣小区溺水而亡的那个人吗?”
我恭维他说:“不愧是咱们市有名的法医,记性这么好。”
张爱军谦虚地笑了一下,说:“不是我记性好,而是这件事动静闹得太大,最近我还听说他老婆因为这事,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我说:“听说当时你是出现场的法医,结论也是你下的,难道他真的是溺水身亡?”
张爱军脸色猛地一变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的鉴定结果有问题?”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牛金山的溺水是不是人为导致,而不是失足呢?”
张爱军说:“你说是谋杀?结合案发现场看,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我到达现场的时候,水坑四周已经站满了人,现场已经被严重破坏,再加上牛金山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我只能判定他是溺水身亡。”
我说:“据我了解,牛金山是因解手而离开保安室的,可厕所就在保安室隔壁,他要解手放着就近的厕所不去,怎么就掉进了距离保安室两百米外的水坑里?这点我实在想不通,你是法医,接触的命案多,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吗?”
张爱军说:“你说的这点当时我们也考虑过,有两种可能,一是牛金山喝醉了酒,走错了方向,结果掉进了水坑里;二是有人明知道牛金山不会游泳,却把他约到了水坑边,然后将他推了下去。”
我迫不及待地问:“第二种情况你们调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