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方来(短篇)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eanc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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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染的界碑
  年老的父亲终生与传奇无关,但他一天到晚把与共和国同生日的事到处宣扬,尤其与人拌嘴时,每每就把这事挂在嘴上!总是说,他的命运与共和国绑在了一起。在他眼里,再没有能与共和国同生日更让他骄傲的了!
  那年他快两岁,国民党新桂系到瑶寨拉丁,当地人称“大麻子”的地主农万财垂涎我奶奶的美貌,便借故把爷爷支到了队伍里。当兵的第二个月爷爷便上了前线,参加由白崇禧指挥的著名的昆仑关战役。战斗异常艰难激烈,前后整整打了十天,炮火把昆仑关硬生生削矮了一尺。双方死伤六万,尸体堆满了山上山下。山脚下的沟渠、稻田淙淙流淌的都是红红的血,像山洪暴发。打扫战场时,我爷爷却找不到,或说不见了。有人说他死了,被炮弹炸成了齑粉、化成了泥浆;有人却说他逃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部队挺尴尬和为难。后来,只象征性地发给了我奶奶些许抚恤金,连一纸烈士证书都舍不得。这便给了“大麻子”以口实,他逼迫我奶奶嫁给他做小,否则便去控告,说他在越南遇到过我爷爷。抗日战场临阵脱逃,这样的罪名轻易可以搞垮一个家庭,甚至整个瑶寨。性烈的奶奶不甘受辱,含泪跳下了老鹰崖。从此,父亲便成了吃百家饭长大的小乞丐,要不是解放军来得快,他准得饿死。
  我们瑶寨叫板浪,南疆边境公母山上一个十来户红瑶人家的小山寨。五一年广西闹匪患时,韦秀英等匪帮以前有逃窜到越南的国民党残余为依靠,后有白崇禧、蒋介石支持作后盾,凭借十万大山面对大海、毗邻越南,山深林密,路少人稀,负隅顽抗,妄图作困兽之斗。他们矛头直指新生的红色政权,到处杀人放火,大肆进行颠覆活动。根据毛主席指示,李天佑将军奉命带部进驻广西,第二年就基本把匪患清除。但老鼠一样奸猾的“大麻子”农万财却借助地利跑了。他带着手下几十号“铁杆兄弟”,与政府玩“捉迷藏”。解放军来了他一脚滑进越南密林中,走后他又窜出来作恶多端,边境瑶胞苦不堪言。为彻底、干净消灭这股土匪,奉上级命令,杨大连带着一个连,乔装成瑶族同胞进驻板浪,与寨民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劳动。
  杨大连是有名的战斗英雄,书生味挺浓。战士们议论说,杨连长有文化又会打仗,要不是出身不好,尤其是爱人出身大资本家家庭,否则,他早是营长甚至团长了。
  公母山顶上有一块国界碑,界碑前的草丛是战士们经常埋伏的地方。但守了大半年,“大麻子”就不曾出现过,杨大连有些着急。战士们多来自北方,与广西山长水远,本来就有些水土不服,尤其是海拔近千米的公母山上,夏天干旱酷热,冬天又奇寒难耐,加上蚊子、毒虫日扰夜袭,大家不胜其烦。
  父亲当时已十来岁,半大小伙了,没什么事他整日与战士们混在一起。他喜欢听叔叔们讲战斗故事,着迷他们的飒爽英姿。有一天,杨叔叔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大脑袋感叹道,我也有个女儿,要不是这可恶的“大麻子”,现在早与家人团聚了。我父亲笑了起来,说叔叔我们一小瑶寨一下子多那么多人,别说是“大麻子”,就是山洞里的老鼠都闻出了味。一句无意的话提醒了杨连长。第二天上午,他们就在寨里大摆宴席,鸣放鞭炮,然后跟乡亲们道别。战士们大声地说全国解放两三年了,匪徒们肯定惧怕强大的新中国,他们要么逃到了越南、南洋,要么早死在大山里了。所以,根据上级指示,部队全体下山,撤回城里着手建设新中国。半夜,一连人却半道偷偷折回,背带干粮、嘴咬木棍,不声不响潜伏于寨后浓密的树林中,全寨竟然没有人察觉。大约过了半个月或二十天,父亲记不太清楚,說只记得那是一个凌晨,天才蒙蒙亮,乡亲们就被一阵激烈的枪声给惊醒了。醒来后的父亲窜出门就朝枪声方向跑去。在他心里,解放军最勇敢,最值得仰慕和崇拜,他做梦都想与他们一样。但赶到山顶时战斗已经结束,五十二名土匪、包括“大麻子”在内被一网打尽。原来,雌伏深山多时,土匪们连盐都吃不上,个个瘦得皮包骨,人不人鬼不鬼,得知部队撤走后,便急不可耐地窜了出来,哪承想中了杨连长的计?然而,部队也付出了惨痛代价,五名战士牺牲,连长杨大连身负重伤。我父亲来到他身边,他正靠在界碑“中国界”一面,肠子流了一地,碑、野草及地上,到处都是血。战士们要送他下山抢救,他却摆摆手说来不及了,让我歇一歇缓口气吧。他接过一位战士递给的烟抽了起来,边抽边咳,那烟与血从嘴里往外喷……少顷,他示意父亲蹲下,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张相片,说:“这是……我一家人……留个纪念吧……记得……每年替叔叔们……扫墓。可以的话,点支香……”接着,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下午,部队首长就上了公母山。首长亲手为几名烈士整理衣帽,来到杨大连身边时他沉默良久,然后下达命令:“青山处处埋忠骨,天涯何处不故乡?共产党人就是死也要做人民的保护神!”他指指离寨子不远的半山腰:“那里背山面北,正是向着天安门、向着毛主席的风水宝地。就在那里把烈士们埋了吧。”几座简单的坟茔从此就在离寨子不远的地方矗立了起来。1958年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时,地方政府派人上山重修了坟墓,在那里扩出了一个大平台,并给烈士们都立了碑,四周还种上了绿油油的松树。
  父亲说,为了广西解放,解放军和地方干部牺牲者众。所以,部队有一不成文规定,战士们在哪牺牲就埋在哪,都是中国土地,都能埋忠骨、都可安忠魂!
  部队下山后,父亲背着乡亲们偷偷上到界碑,拿出自己新买的白布,一点点把沾在上面的血迹擦干净,然后一起埋进了杨叔叔的坟墓中。从此,没有多少文化的他,为了践行诺言,义务当起了烈士墓的看守员。年年清明,他都自觉给烈士们扫墓,还把家中最好吃的拿去供奉。
  或许,正因为父亲这份执着和负责任的精神感动了政府,公母山划为国营林场时,他便被吸收为护林员,成为一名编制内正式工人。他很知足,尽职尽责,一天到晚在广袤的公母山上巡山放哨。据他自己说,他抓过偷砍树木的坏分子,还亲手逮住了企图偷越国境的两名特务。
  板浪离圩镇几十公里,在没有公路的年代,要上一次街,得两天才能一个来回。而且,最主要的是那里条件太恶劣,山高林深土地稀缺,夏天还经常断水。没水,农民就没收成。瑶寨板浪,成了远近闻名的穷窝子,过不下去的瑶胞们陆续搬到了别的地方去,最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作为国营林场的护林员,父亲没法搬,也不能搬。   那个年代瑶族人结婚早。据母亲说,还不满十七岁她便生下了我,过两年又生下了妹妹。寂寥的大山没地玩儿,烈士墓竟成了我们兄妹最喜欢玩耍的地方。父亲走山串冈,母亲下地劳作,无聊的我经常带着妹妹围着烈士墓转,做游戏捉迷藏……绿油油的松树丛中条条小路清晰可见,甚至圆形的墓穹顶也避免不了留下几行脚印。为此,我还被父亲打过屁股。
  随着子女长大,父母发愁了。瑶寨落后,又因为公母山山高云淡,没有人愿意上山教学,读书成了问题。望着活蹦乱跳的子女们,无奈的父亲只能到公社或总场闹,他强烈要求派教师来!
  这实在是个十分突出和迫切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最后,公社和总场党委达成了一致意见:再难不能难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尤其是不能苦、不能难瑶族同胞!决定由总场兴建教室师舍,教师则由地方教育部门负责。没几天,一支建筑队就上山,在我家门前劈出了个大平台。很快,一所小学校便诞生了。虽然,只一间教室外带一间教师宿舍,但里里外外都抹上了白石灰,新簇簇的比我家强太多。然而,前前后后来了三位老师都走了,最短的仅待了二十九天。个别老师甚至放出话,这哪是人待的地?就是丢了工作也不干!
  眼巴巴渴望着的兄妹俩,就这样一次次失望、再失望。为此,母亲烦,父亲更烦。
  一天傍晚正用晚饭,大门外突然传来了人声。敏感的一家人放下碗筷全跑到了屋外,原来是公社的李文教,他身后竟然站着一位背大背包的女孩。李文教指着她对我父亲说,老马,这位杨姑娘愿意来教你们孩子。我父亲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停地鞠躬,就差没下跪了。李文教捅捅他才猛醒过来,返身就对同样发呆的母亲吼了起来:“还不赶快杀鸡去?”
  更让人意外的是,杨小柳老师竟是杨连长的女儿。原来,杨老师为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毅然选择了父亲当年的牺牲地,千里迢迢来到广西,当听说公母山上缺老师,她又自告奋勇上了山。饭桌上,李文教把酒杯放下又提起,感慨万端:“老马,你上辈子积德了!小杨姑娘可是城里的高才生啊。”那晚就在我家里,父亲命令我们兄妹俩跪下,给杨老师行拜师礼。第二天早上下山时,李文教又拉着我父亲的手再三嘱咐:“老马,小杨姑娘心情不太好。人家不远万里来到南疆,你可要保护好她!”我父亲忙保证:“一定!一定!”
  挺拔的木棉
  只有两名学生的板浪小学成立了。新来的杨老师给瑶寨带来了兴奋和希望。她的出现,如春风爬上了公母山,瞬间到处春意盎然、花红柳绿。
  杨老师与南方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她颀长的身材比木棉还挺拔,白里透红的脸儿,比春天的花儿还鲜嫩好看。她喜欢穿件风衣,山上风大,风衣的后摆就在她修长的双腿间来回拍打着,很特别很动人。可是,她梦一样的眼睛却带着忧郁,看了让人心痛。
  她白天常去烈士墓,有时自己去,有时带上我们。烈士墓碑前每天都会摆放一束灿烂的鲜花。她一遍遍抚摸着杨连长的墓碑,低声诉说着什么,而有时却一句话也不说。考虑到方便和安全,父亲没安排她住学校,而是住在我们家里。透过门缝,我常看见她对着杨连长当年送我父亲、后来我父亲又还给她的那张带血的全家福发呆。有几次,她还偷偷流泪。
  不过大多时候,如木棉花般美丽的杨老师还是挺快乐的。她张开鹧鸪般清亮的嗓子歌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每每歌声一起,媽妈便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活儿,说这姑娘是人还是神仙?声音那么好听。没多少主见的父亲十分赞同,也说山里的鹧鸪声都没这么好听。那年代没禁止打猎,兼任林场派出所编外人员的父亲常背着两支枪,一支步枪、一把火铳。他最喜欢打鹧鸪,听杨老师歌唱后,从此便不再狩猎这种会歌唱、充满灵性的鸟儿。
  变化的还有,父亲从此规矩多了。他喜欢待在家里,帮妈妈忙这忙那,既安静又老实,连妈妈都觉得不正常。
  妈妈曾是瑶寨出名的美人儿,当年追求的人不少,孤儿的父亲不知用什么招数一网便把她给兜回了家。结婚十年,二十多岁的她依然风华正茂,一套瑶装箍在她灵巧的身上,浑身上下紧绷绷的,像一只熟透的山稔果。瑶人喜唱山歌,青年人常以歌连情。山歌唱得好的父亲天性风流,年轻时家里的瑶妹来来往往,就是结了婚有了儿女,歌圩上仍有多情的姑娘暗送秋波。对此,母亲一点不着急。但自杨老师来后不一样了,在杨老师面前,母亲好像一点底气都没有。
  瑶人大方重情,恨不能把心剖给你才能表达对你的好。在这方面,年轻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吃饭,都要等杨老师上桌才开台,每次都要把最好的菜夹给她,弄得人家面红耳赤,不拒绝不是拒绝更不是。晚上,他还要亲手打好洗脚水送到人家面前,甚至得知人家要洗澡,硬要把一大桶热水给提到洗澡房里,还辩解说水太重姑娘家家的怕伤着了手。关键是,他过于殷勤,关键是,他看杨老师的眼神过于专注。
  母亲用眼色提醒他,但他佯装不知,依然故我。这样,矛盾就不可避免。
  一次农忙,杨老师非要跟我们一起去劳动,说在城里长大,没下过田做过农活,想体验耕作的乐趣。父亲劝说,别去,山上毒虫多。但好胜的她不听。那天耘田,就是给稻田除草。来到田边,她也学着父母把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两节比雪还白的小腿,骇得我父亲赶紧避开远远躲到另一块田里去。没想到不久就出事了,杨老师不小心被藏在田中的蛇给咬了。听到惊叫,父亲立刻奔跑过来,一个熊抱就把杨老师给抱上了田埂,接着在母亲又一惊呼声中用嘴去吸吮杨老师那沾满泥巴却白花花、嫩生生的小腿肚,再接着他又找来了草药敷上……杨老师脱离了危险,母亲的眼神却黯淡了下去。
  假日,杨老师不在,埋在母亲心底里的炸药终于接上了火。
  那天大半夜我起来尿尿,见父母房里的灯还亮着,隐约还传出哭声。我控制不住自己,轻手轻脚来到门外偷听。
  “你是不是想不要我了?”这是母亲的声音。
  “你这婆娘,怎么这么说呢?”父亲惊讶中带着不解。
  “瞧你那眼神,像蛇盯紧了小青蛙。我十六岁就跟你了,都没见你这样过,那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这不应该的吗?人家可是到这荒山野岭为我们儿女教书来的!”
  “那也不用那样。看你,那天在山上把人家搂得那么紧,胸贴着胸,还当着我面用嘴去亲。感觉不一样是吧?对我,都没见你那么用力过。”
  “喔,你这蠢女人。那是救命,知道吗?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得起人家?”
  “说老实话,你有没有动过心?”
  “我……哪敢?”父亲的声音有点绵软。不过,才隔一会就变成了铿锵的语气,“向毛主席保证,没有,真的!你不知道,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城里生城里长,苦啥命?”
  “唉,说你蠢还不服。告诉你吧,一个城里的大小姐千远万远从北方到广西来,不仅仅是为了看死去的爸爸的。知道吧,她母亲改嫁了,还生了弟弟妹妹,她受不了才逃出来的。你以为这公母山上生金长银呀?这也是李文教告诉我的,要我们像对待亲人一样照顾她,千方百计对她好,帮助她从阴影中走出来。”
  “啊,原来这样……那不早说?”
  “真是比鹧鸪还多心的女人!谁想你也吃这种醋?你可是我们瑶寨最美丽的女人啊。”
  “呸,哪个女人不吃醋?也是,谁个男人遇到杨老师这样的女人不动心,不想呢?是鱼,猫的眼睛就离不开。啊,不过说实话,她的腿可真白啊……”伴随一阵窸窣声,又传来了妈妈的发嗲声,“来,上来,先泄泄你那火……再生个弟弟。以后,也得有人跟你巡山不是?”
  “要死呀。再生,以后叫谁来教他读书?你以为杨老师是到公母山养老呀?”
  “不管!我才二十六,干吗不生?快上来!”
  ……我昏脑恶心、面红耳热,逃也似的离开了。身后,木制的硬板床发出一阵阵节奏感强烈的既沉闷又刺耳的尖叫声,好像那屋里有一只大铁夹子同时夹住了几只硕大、拼死挣扎的山老鼠。
  飘扬的红旗
  一年很快过去。我顺利升上了小学二年级,妹妹也由跟班进入了一年级。其间,杨老师得知板浪的具体情况,便央求我父母带她走山串?。在她的动员下,原先搬走的瑶胞有五户带着子女又返回了公母山,学生便由当初的两个变成了七个,规模不断壮大。
  那一年假期没完,杨老师却提前返校了。本来她说过,回大连可能要待较长一段时间。但一个半月的暑假,她才休了不到二十天。当她提着行李箱再一次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时,一家人又惊呆了。
  那晚,餐桌上的丰盛超乎想象,兔、山鸡,还有高山河沟中难得见的小银鱼,及各种各样的野生菌,摆了满满一大桌。父亲给杨老师和母亲各倒了一杯糯米甜酒。但杨老师只象征性地抿了抿,便进房睡去了。
  有心事!我母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无比聪明地肯定道。父亲却把筷子摇摇:遭挫折了,先别打扰她。
  为哄杨老师开心,父亲与母亲商量了好久都拿不定主意,我们就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父亲又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猛拍大脑袋开悟般地喊道:有了!机关单位都挂红旗,对面越南村村也都挂越南国旗。我们学校,那也是重要单位呀,为什么不挂国旗?对,就挂一面五星红旗!
  说干就干!他絮絮叨叨啰里啰唆,先是上山挑选够高够直的杉木做旗杆,接着下山到公社拿证明,再进城买国旗。听说开始人家还不肯出证明,说拿国旗是要指标的,只有政府重要部门才能挂。我父亲一听就把对方办公桌拍得山响:“板浪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那你说哪个地方不重要?再说,我申请国旗是要拿到烈士墓去挂的!”一听烈士墓几个字,对方顿时不再吱声。一周后,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便在高高的公母山上的板浪小学广场前,迎风招展。
  那天天气出奇地好,光闪闪的晴空万里。午睡醒来,杨小柳老师刚打开门便惊喜地啊了一声,眼里闪烁着泪光!当时,为绑旗我父亲刚从高高矗立的旗杆上下来,身上、手上到处沾满了未干的树浆。他有点得意扬扬,但当杨老师走到面前时,他却不知要说什么好,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嘴里来来回回就一句话:“我们也有旗了,杨老师!”
  有了崭新的国旗,从此平淡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每天,几个学生在杨老师的带领下在国旗下放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唱毕敬礼,才进教室上课。那时,《义勇军进行曲》还未明确为国歌。我们就在杨老师的反复教导中,第一次学会唱这首大气磅礴的歌。那年代物质生活匮乏,精神食粮更匮乏。没有更多的歌曲给我们学,学生们一天到晚就重重复复唱这首歌。尤其是我们兄妹俩,家外唱家里也唱,饭后唱饭前也唱,有时就是睡前也要来一下。“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稚嫩的童声五音不全,却慷慨激昂,雄壮嘹亮,越过这山这谷,又飞过那沟那崖。每每这时,父亲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哪怕正在炒菜也要放下勺子,笑吟吟地为我们加油。为此,菜常炒煳。
  入秋时节,山上突然来了一位陌生青年,我们都叫他宁叔叔。他说他是杨老师的男朋友,来到公母山是要把杨老师带回北方的城里去。但当着我父母的面,杨老师直接给否了。下午,就在旗杆下两人又吵了起来,声音大得远远仍听得见。杨老师说她并不爱他,请他快走。宁叔叔却一把扯着她,有点歇斯底里:“那吴未来有什么好?不就会写几首歪诗吗!况且,他家里还有妻子呢!”当晚,两个年轻人又在烈士墓的台阶上坐了一夜,不知什么原因天没亮宁叔叔就下山去了。妈妈说,杨老师的眼睛肿得很厉害,一定没少哭。但她没给善良的母亲帮助的机会,把自己关在屋里,怎么叫门都不开。
  山上枫叶变红又发黄时,总场办公室往山上打来了个紧急电话,说杨老师的母親从大连也来到了总场招待所,命令我父亲立马带着杨老师下山。那年月,作为边境前沿,总场特别给公母山也配了电话,就装在我家里。当我父亲把消息告诉杨老师时,她竟好似没听见,说多了时她生气了:“不见!我哪还有妈,我妈早死了。”转头,见我父亲一脸的尴尬,她又面露愧色地道歉:“不关你的事。你就直接回话,说我不想见任何人。叫她从哪来回哪去。”
  没想第二天,后勤科的同志竟把车开到山脚下,然后傍晚时分把杨老师的母亲带上了山。   这是一位穿着、保养都很得体的中年妇女。尽管走了五六个小时的山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她依然保持着矜持、优雅、大方的风度。她先跟我父母一一握手,感谢他们对女儿长期的关怀照顾,然后再把我们兄妹一一拥入怀里。她柔软无骨,那怀里的感觉与母亲全然不同。她的胸怀特别松软温暖,比山林还要深邃。妹妹说,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甜味,比甘蔗还要甜的甜味。
  她在山上住了一个星期。每天都试图与女儿沟通,但遇到的却是杨老师冷冷的目光。有一次,母女俩又到野地里采摘鲜花,要祭奠烈士们。出于好奇,我像特务一样埋伏在松树丛中偷听。
  “你不欢迎我,我知道。咱们能否抛弃前嫌,好好畅谈一次呢?我真弄不清楚,你就那么反感或抵触我再婚吗?可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呀。如今还放不下?”这是妈妈的声音。
  “你的婚姻是你的事。”女儿不咸不淡。
  “那为何要离开妈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这里穷山恶水,用一句不中听的话说,这里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妈妈有点低声下气。
  “爸爸在这。我愿意。”
  “还是跟妈妈回去吧?你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将来你会后悔的。你应该在城里过自己的生活。再说,大连有小宁,这里有什么呢?”妈妈甚至有些哀求起来。
  “别提宁胜利!”女儿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什么门当户对。我的婚姻究竟是我做主,还是你们做主?”
  “啊,这么说,你还是念念不忘老吴。柳柳,那老吴都快四十了,大叔级的人了。关键是他那老婆不肯离。怎么办?这样耗下去值得吗?你知道结果吗?女人青春短呀!”妈妈像是快要哭了。
  “我不管,我可以等。我恨你们棒打鸳鸯,还到处胡言乱语,败坏我们的名声。这种卑劣行为不可理喻,更不可原谅!”
  “这么说,你真的不肯跟妈妈回去?”
  “我的事你别管。再说了,你那个家我也不喜欢。就让我暂时在这陪陪爸爸吧,我想静静。”听得出母女俩都有点哽咽。
  第二天,杨妈妈悲悲戚戚地下山去了。望着母亲的背影,杨老师欲送还休,但当那身影真的消失在远处时,她扶着旗杆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头上,火红的旗帜呼呼作响。
  激荡的南疆
  三年级快结束时,杨老师突然变得快乐起来。她天天轻哼着歌,像一只飞翔在山顶上的燕子。她的课明显比以前轻松愉快。母亲说,杨老师告诉她了,近期收到了老吴的来信,信中说他离婚了,终于卸掉了架在两人头上的枷锁。杨老师甚至请母亲转告我父亲,要他跟公社李文教反映,暑假她就要回大连,可能不再来了,希望找人接替她。
  杨老师的好心情感染了我们,一家人都跟着她舒畅起来。
  然而哪里知道,就在她梦想飞回爱人身边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在全国风起云涌。很快,偏僻闭塞的公母山也不能幸免。
  开始,造反派们纷纷上山拉她入伙。甚至远在南宁的“四二二”的头目们不知从什么渠道了解到杨老师是英雄的后代,竟然不惧山高路远,上山来动员她到南宁去,说革命者的后代就必须义无反顾投入滚滚奔腾的革命洪流中去。见说不动,他们软硬兼施,有人还责骂杨老师是软骨头,甚至怀疑她会不会走到人民的反面去。但任由对方如何说破嘴,杨老师总是用我只是一个小学老师,不懂也不喜欢政治来搪塞,坚决不从。后来,她竟被列入人民专政对象被拉到公社、县城批斗。她被理了阴阳头,天天游街示众,罪名是她有海外关系,不仅叔父在美国,几个舅舅也分别在不同的资本主义国家,有里通外国嫌疑。
  父亲说,城里好多机关不上班了,供销社、粮店等都关了门,连学校也不上课了。没有了老师,板浪小学也停课了,我们兄妹俩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父亲却逼着我们拿出课本,每天都要读书、练字、做作业。他振振有词:不管怎样,都不能当文盲!
  母亲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父亲却整日不沾家,有时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见影儿。
  有天大半夜,我和妹妹被一阵窸窣声给吵醒了,起来一看,杨老师回来了,但她好像受了伤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母亲提着煤油灯进进出出,先是端来热水给她清洗,然后再喂她东西吃。旁边,父亲小心翼翼给她上草药。原来这些天来,父亲一直都在山下,杨老师被关在哪他就偷偷跟到哪,被拉去批斗他也紧紧跟在后面。用他的话说,人家一个大姑娘千里迢迢从大城市来到瑶寨多不容易。再说,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如此年轻、善良有文化的人会是特务、是走资派。而且,她是自己最敬重的杨连长的闺女啊!她还是子女们的先生,是全瑶寨的大恩人。李文教的话他牢牢记住了。眼前,他没能力救杨老师,但他明白必须保护好她,不能让人伤害到她。见青春美丽的杨老师被人骂、遭人打,他心痛啊,真想冲上台去给那些人一个大嘴巴,可他不敢。直等到大前晚夜深人静时,趁看管疏忽,他撬开了关她的木窗户,猫进去就把伤痕累累的杨老师给背了出来。因为不敢走大路,父亲背着她专挑山间小路走,前后整整走了两天两夜才回到家。事后,得意的父亲经常把自己的壮举当作资本向母亲炫耀。一天半夜,两人关起门后,他又在床上对母亲慷慨激昂地发表陈词:你想想,这十里八乡瑶寨还有谁比我更猛更威,竟背着个北方妹翻了八座大山、走了百里山路,气不喘心还跳?你老公我是不是比牛还结实?我母亲一个嘢!声音既尖又酸:“你哪是在背人?分明是搂着一只美丽的鹧鸪游山玩水。要不是这还有一双儿女,怕你们早跑到越南那边恩爱去了。”“又来?我说你这野猪蹄……”久久,房里又传出被铁夹夹住的山老鼠玩命挣扎的尖锐声,隐隐还有母亲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哟……你哪是牛,你是马!啊,对了……你就是匹种马!”
  为安全起见,天刚亮,父母就跟杨老师说要把她带到母亲娘家去避避,理由是恐防造反派们上山搜查。母亲娘家也住十万大山,在上思县境内的另一山头,外人根本想不到。那天早晨,為送父亲和杨老师,我们娘仨陪了一程又一程。看母亲望眼欲穿,我的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远远地,父亲他们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拐弯处时,母亲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的她用尖尖的嗓门吼嘹起来:“……前面路窄(你)尖点儿(眼),后面有狼(你)防点儿(心)。唉,老马,我的……老公……马呀,千万保重些儿,别让那……你呀……鹧鸪有什么闪失!”激越的声音攀爬一冈又一冈,惹得周遭的树叶、野草哗啦啦不住点头弯腰回应。   果然,下午回到家时,泥巴房里已经守着几个人。见我们回来,领头的开口便责问:“那姓杨的呢?你们把她藏哪啦?”我母亲装痴:“她不是被你们绑下山去了吗?我们都一个月没见着她了。她又怎么了?我还等着她回来给儿女们讲课呢。”
  “还讲课?做梦吧你!她逃跑了!”那人又在屋里转来转去,“你老公呢,怎么没见人?我们怀疑姓杨的有同伙。”我母亲回答说:“啊,你是问我们家老马呀?他进山都半个多月了还不懂回来,指不定又泡在哪个瑶妹,或到哪个越南妹家里去了。不过,他也有可能被蛇咬、被狼吃了,死在哪个山旮旯里了。这谁知道呢?”她举举刚从山上摘的野菜,“看看,他那么久都不回家,我们娘儿天天吃这个。领导你们给评评,这日子还能过吗?”也不管来人几个,她就去张罗着煮吃的,并问,“你们要在我家开伙吗?今天可只有这野菜招待啊。”来人几个面面相觑,见没问出什么来只好带着愠怒出门去了。走在后头的那个还撂下句话:“这瑶女看着面善,没想比蛇母还厉害!”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父亲回来了,脸上挂着愉悦。母亲酸酸地问:“什么好事呀,是不是那只鹧鸪给你了块金子?或是让个肉包包给你啃了?”我父亲狠狠地夹她的脸皮:“你就是个野猪蹄,上不了台面。跟你说,杨老师伤好了,我把她送到了北海,然后她从那里上火车,回北方去了。”母亲又嘢的一声,跳将起来张开双臂就向父亲扑了过去,瞧那兴奋劲,要不是有我们兄妹在场,指不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雨打山稔花
  随着弟弟一声啼哭,山下的那场暴风雨终于平息了。那年,山上的木棉很奇特,这边那边,到处一棘棘一丛丛开着各色各样的花,比朝霞还鲜艳火红。
  我天天跟着父亲巡山,学习如何打猎,甚至开始与那些小瑶妹学对山歌。没有書读,父亲教我各种生活技能。我以为,将来也会跟他一样,埋没在这望不到边的大山里了。
  那天,我们幸运地打到了一头野猪。就在山里,我和父亲吃掉了野猪的内脏,差点没把我撑死,但父亲却命令说一定要吃完。野猪太大,要把它全部扛回家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能把它弄干净,把肉剔下来分成两大块,父亲背大的,我只能背起五六十斤。而那些内脏就成了我俩在山里几天的伙食,暂时吃不完的烤好带着路上吃。
  回到家里,惊喜一下子便把气喘吁吁的我所有的疲劳冲走得干干净净。你道怎么着?美丽的杨小柳老师竟笑眯眯地替我母亲烧水,给弟弟换尿布,忙上忙下。饭间,杨老师解释说,大连比广西闹得还凶。她继父和妈妈全家都被赶到甘肃去了,在城里她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儿,举目无亲。末了,她重重地说,北方不是人待的地,还是南方温暖些。
  我父母眼都大了,尤其是母亲。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那老吴呢?杨老师反问,哪个老吴?我父亲也有点着急,不就是那吴、吴……什么来着?母亲一把拍他后背:“吴未来!杨老师日思夜想的爱人,就是吴未来!”
  “别提那姓吴的了。”鼻子有些发酸的杨老师狠狠地撕下了一大块野猪肉,接着抢过父亲的酒一连闷进了几大口。她挥挥手往地上一劈,做了个一刀两段的手势,“他娘的,什么吴未来,根本就没有未来!”她干脆把酒倒到大碗里,边饮边说:“我是去找过他,可那臭东西就不是个男人!连面对面跟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过去一天到晚什么爱呀、情呀,一箩筐一箩筐的!全他妈的都是装的!”她有点醉了,端起两大碗酒站了起来,非要与我父亲干杯:“马大哥,你才是真正的男人,有情有义!来,我敬你!”
  我们兄妹俩又重新坐回了教室里。
  从此,木棉一样挺拔的杨老师也学会了喝酒,而且她的酒量特别大,竟与父亲平起平坐。这样,家里的酒味就浓了起来,笑声也多了起来。母亲见两个半醉的人酒桌上攀肩搭背称兄道弟,眼神迷离,也常常加入,塞在中间。但她不敢对杨老师流露出任何不满,只对父亲的过分行为一次次发出警告,尤其是热天的时候,父亲竟色胆包天,袒胸露背,一胸浓密的黑毛,很张扬很扎眼,让她不好受。
  “我们得为杨老师介绍对象。她年纪不小了。”杨老师不在的时候,母亲又跟父亲提起这事,父亲深有同感。他叹息道,杨老师已不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了,她已出落成又高又大的火木棉了,阳光再不露脸花期就过了。
  晚上刚喝两杯,父亲就征求杨老师的意见:“杨老师,你得回城里去了。”
  “想赶我走?”杨老师边给空碗倒酒,边问,“你们不欢迎我?”
  “不是,杨老师,”母亲赶紧给杨老师夹菜,“求都求不到。你看老三过几年又要上学了不是?我们只怕误了你。”
  “那不就得了。”杨老师豪爽地笑了起来,“你们家的小孩我全包了。大嫂,不,不,大姐。你就是再生几个,我也一起教,反正都是教。”
  “可你一个大姑娘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公母山呀。这荒山野岭,可比不得城里。再说,你得结婚,得成家立业。”母亲慈祥和蔼却又遮掩不住焦虑。
  “谁说女人来到世上非得嫁人?”杨老师摸摸弟弟的小脑瓜,“我把你们的小孩当自己的小孩,也一样安心,一样幸福。”
  又过一段时间,趁着过节包粽子,屋里只两个女人,母亲边绑粽子边找话,她想与杨老师套近乎:“你就跟我亲妹一个样。亲妹都没你那么亲。”杨老师很是动情,过来搂着母亲,还摸她的脸蛋:“说真的,我为认识你们而感到幸福。尤其是你那么美丽善良,能与你姐妹一场,值了。”
  “既是亲姐妹,想问你个事。”杨老师好奇地问:“什么事,姐尽管说。”“难道你不想吗?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有个男人在身边,要不晚上哪睡得着呢?”
  杨老师放开了母亲。她抬起头,口气中带着忧郁:“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女人,哪个不想有个依靠,子孙满堂?”
  “那……你……要不,我们给你介绍?”
  “哈哈,好呀。”杨老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来个红瑶,像马大哥一样强壮的男人?”
  周六早晨,母亲早早起来做好早饭,就去敲杨老师的门催她起床。杨老师揉搓着眼莫名其妙,嘴里嘟嘟囔囔:“时间还早着呢。”母亲说,今天不上课,马上跟我家老马下山,明晚就能回。杨老师掉转头疑惑地盯着父亲:“什么事,这么重要?又……这么突然?”我父亲只是笑,不回答。父亲的眼神更让她有种受骗的感觉,她干脆坐回床上:“不说清楚,哪也不去。”父亲只好告诉她,你不是跟阿花说想找对象吗?我们托人给你介绍了一个。似乎见父亲说不清楚,母亲赶紧过去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还是个干部,在县机关当大官呢。他只大你十岁,也是城里人。肯定般配。”   “啊,原来这样。是,是比马大哥稍大。”原以为出了什么事,听父母这么一说,放齐了心的杨老师又恢复她的调皮与幽默,“难道,真是个大山红瑶?”
  这时,憨厚的父亲变得有点蠢,他站在门外,满面春风地摇着头:“不,不,瑶族人不适合你。他与你一样也是汉族,重要的是,人家有文化。”杨老师大笑,震得泥屋顶上的瓦片嘎嘎作响,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掉落下来。她潇洒地挥着手:“以后再说吧。我上课去了。”
  杨老师是烈士后代,又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主动到瑶寨的。所以,新来的领导得知她家遭受变故很是同情,便想照顾她,把她借调到林场总部中学任教,公母山上的小学则交给另一知青代课。那时我已上初中,妹妹和小弟,一个五年级一个准一年级。开始,兄妹仨先跟她到中学里,后来杨老师一人应付不来,母亲便也下山到学校照顾大家起居。但小学离中学太远,母亲来回奔波累得精疲力竭,尤其为了兼顾家里,还得三天两头往山上跑,苦不堪言。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下又改变了她的命运。杨老师为人正直,又有文采,特别是普通话说得好,学校便安排她负责校广播站,带着几个学生边练习边进行广播。杨老师房小,她又非要母亲几个跟她一起住,实在太拥挤晚上她不得不到广播室去睡。学校里有个老师姓谢,中文系毕业,平时喜欢写小说诗歌,却满身酸臭,好高骛远,老婆换了两个都不合意,总认为她们配不上。新近又刚离婚的他,见杨老师身材标致,声音又好听,就打她主意。诗写了一首又一首,还学着城里人天天给她送花,特别是喝多的时候,常蹲在广播室外,整夜整夜地唱歌,弄得学校鸡犬不宁,校领导出面几次也没有用。他太过分,杨老师甚至当着他的面把他送的詩丢在地上,但他却依然故我。他信誓旦旦,说什么真正的爱情必须经得起考验,既不收手也不收敛。有一晚,又喝高了的他,半夜里竟撬开广播室的门,闯进屋内就把杨老师强摁到床上。好在杨老师高大力气也大,一用力就把他翻到了床下,然后锁上门就去找校领导。但这姓谢的有后台,只象征性写了个检讨,过几天他又昂着头在学校里进进出出了。杨老师气不过,卷起包袱拉着母亲和弟弟妹妹又回到了山上。母亲担忧无限,说这样会丢了工作的。但杨老师却大声回答,反正是借调,他们管不着,再说我的工作本来就在山上!此事,在林场甚至公社家喻户晓,人人都同情杨老师,一些领导也出面说情,教育部门见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去,从此便不再管。
  因为路途实在太遥远,来往不方便,特别是中学实行开门办学,半工半读。说是半读,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劳动,学生们整天甚至整月都在山里开荒、烧石灰或挖矿,成了在学校读书的“全劳力”。杨老师对我说,回来吧,在板浪小学你还能真正读上些书。这样,我便辍学了,回到山上边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边跟杨老师自修初中、高中课程。
  上世纪70年代,边境关系开始吃紧。父亲叫大家小心,不要轻易进山,更不要到对面的林子里去,那里可能埋有地雷。偏偏母亲不上心,一天上山采野灵芝竟走过了头,走到了山那边不幸踩中了地雷。父亲把她背回家时,她全身都是血,奄奄一息。作为子女,我们痛苦莫名,围在她身边却不知如何是好,感觉天都塌了下来。尤其是弟弟妹妹,连吓带怕的,脸都绿了。焦急的父亲也没办法,屋里进屋里出的只知唉声叹气,那样子就像一头受伤的野马。母亲却把视线投向同样焦虑的杨老师,她拉着她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妹……几个子女就交给……你了,”久久,她又睁开了眼睛,“妹……让你受……苦……”话没说完,就断了音。
  肆虐的罡风
  母亲死后,全家一度陷入了混乱状态,开始甚至连饭都不能正常吃,连种在地里的菜没人淋水都蔫了。好在杨老师及时反应过来,主动挑起重担,一切才扭转如初。
  倒是父亲回龙快,没几个月便恢复了神气,重新生龙活虎起来,甚至又开始有人上门要为他做媒。起先,他好像还有点扭扭捏捏,说什么要为阿花守几年,先不考虑。可后来听说有个年轻未婚的瑶妹愿意嫁过来,且长得不错,他动心了。但杨老师已然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要新进一个人得征求她意见。再说,我们兄妹仨也都长大了,没我们同意,那女人就是天仙,想进这家门也不容易。为此,他有些犹疑,拿不定主意,这事便拖了下来。
  随着“农业学大寨”运动如火如荼,公社考虑到杨小柳老师更适合从政,便想调她到公社工作。但杨老师却不愿去,她说她已习惯了公母山,而且瑶族同胞生活条件那么艰苦,更得帮助他们发展。再说,这几个小孩谁来照顾?领导见说不过,又见她态度坚决,便委任她当大队党支书。在她的领导和努力下,过去离开的瑶族同胞们全都回到了板浪。昔日的瑶寨又恢复了人气。铁姑娘的杨小柳身兼数职,整天忙里忙外,风风火火。她走村串户,做调研、搞规划,带领瑶胞们把山上的树砍下,搞梯田、搞人造小平原。她甚至规划要在山上建厂,说是要靠山吃山,先建蘑菇厂,再建野猪场、野鸡场……但父亲好像不太赞成,为此两人经常拌嘴。
  正当党支书杨小柳要大展宏图的时候,形势发生了巨变,回城风刮了起来。县里来了人,我父亲也极力怂恿她回去,说公母山毕竟不是长住之地,城里才是你的世界。但杨老师犹犹豫豫,她说我要真走了,那几个小孩怎么办?劝多了她甚至恼了起来:“马大哥,你怎么老催?你不知道,我这种年纪回城里也就一老姑娘!我不回,不如待在这里自在。”
  然而,边境的局势越往后越混乱,发展到后来公母山顶上常出现些神秘的人。
  有一天,父亲慌张地跑回家,说山上的界碑被人动了。我们都往山上跑,一看果然,那几百斤重的界碑不知被什么人从大山中脊往北挪动了大约近千米,竟埋到了我们这边一个小坡上。搬回去!杨小柳老师大吼道。我父亲立刻找来工具现场伐木做成滑板,全家人齐努力,硬生生又把界碑埋回原处。此事重大,第二天,她就命令父亲下山报告去了。
  这次父亲走的时间挺长,我们都有些害怕,尤其是晚上,黑乎乎的屋外好似埋伏着无数双眼睛,那些天风也吹得特别地大、特别有劲,似乎还挟带刀剑声。妹妹和弟弟全都缩到杨老师的床上,我则紧握着父亲那管猎枪,注视着大门。   记得是第三天中午,饭后正午睡。突然,烈士墓方向传来了呼救声。我一听,不好,杨老师出事了!她有个习惯,喜欢这时节或出去散步,或给烈士们献花。我一骨碌爬将起来,端上猎枪就跑。现场有些混乱,杨小柳老师被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按倒在地上,她不停地挣扎着,旁边的衣服这里一件、那里一条。我愤怒地大喊:“住手!”枪直指着他们。面对黑洞洞的猎枪,那几个无耻的男人吓得直哆嗦,爬起来提着裤子就往山上跑。“轰!”枪还是响了,火铳把正狂奔的几个人的屁股打开了花。可惜,平时怕危险没装铁弹,否则至少会有个把劫匪回不去。
  不久,公母山上来了一个中队。部队的领导说,边防形势急剧恶化,建议我们暂时下山避避。父亲回来后,得知杨老师受辱还差点被害,后悔和自责得无以复加。他不停拿脑袋撞墙,然后一遍遍向杨老师检讨,说因为自己大意,差点酿成大祸。他又说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可杨老师却拉着他的手婉言安慰,说,不是没事嘛,不用太担心。然后,她望着后山狠狠地说:“不搬!坚决不搬!这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神圣领土。难道在自己家里,还怕别人欺负不成?”可是公社和总场还是下达了命令,必须马上搬下山去!
  没多久,全国恢复高考,我立刻投入紧张的复习之中。
  这段时间,已退休的李书记、就是当年陪杨老师上山的李文教,没事经常到我们家玩。见我们兄妹仨刻苦用功且成绩不错,赞不绝口。他甚至主动做杨老师工作,说,小杨,干脆你就跟老马成个家算了,反正也这样过了那么多年了。杨老师望望我父亲,笑着说:“这有什么区别吗?”他又问我父亲,我父亲竟窘得手脚放不对地方。附近的大妈阿姨们也十分热心,主动出面做两人工作,但都没结果。李书记批评杨老师,说,“你要不愿意嫁老马,那我们就给他介绍对象了?”她说,没意见。从此,有些人就揣测,认为城里的杨老师情不在我父亲身上,就不停牵线搭桥,分别给他们介绍了很多个,但也都没成。李书记知道,关键还是我父亲。他又对我父亲说,“老马你一个大男人不主动人家怎么会嫁给你呢?再说小杨快四十了,你总不能这样拖死人家吧?况且,你们一屋子住一屋吃的算怎么回事?”我父亲仍是扭捏:“我一个大山上的红瑶,娶城里姑娘?不行。”有一天,全家给杨老师过生日,父亲叫我们都跪着给杨老师敬酒。当时,他有些激动:“儿呀,杨老师对我们马家有恩。是恩,就不能忘。一日为师,终生为母。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姑姨。你们得叫她姑姨!”姑姨的叫法,许是父亲首创。后来父亲说了,杨老师既是父亲的亲妹妹,也是母亲的亲妹妹,不是姑姨是什么。
  那年,我顺利考上了大学,成了恢复高考后整个林场第一个大学生,不但全家高兴,同时也轰动了边境的山山,尤其是大山上的红瑶头一次有人上大学,瑶族同胞都把这当作大喜事庆贺。父亲把所有好吃的、包括放了多年的腊肉拿了出来。那些天,我们家比过年还热闹。父亲拉着杨老师的手,杨老师又拉着我,全家人流了一次又一次热泪。回想这十来年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我的心底涌起阵阵波浪。杨老师变化可真大呀,想当年她上瑶寨时那么青春美丽,一转眼就变成了中年女人。时间啊,真是贼,把所有的美好都偷走了。我庆幸自己有福气,生命中遇上了杨老师这么好的好人。但同时,愧疚、自责也时时涌上心头。要不是因为我父母过于自私、要不是我们兄妹太想读书,那杨老师就不会留在公母山上!仅仅为了我们家那一点点可怜的私心或利益,竟误了一个人的一生!是我们全家耽误了杨老师!离开学越近,这种自责带来的痛苦越强烈,每每望着杨老师那慈祥的面容,我常把善良的母亲与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我常产生冲动,想当着她的面跪下,大喊一声:“妈妈!”可每每到她房门前,才鼓起的勇气又泄了。
  恰好这时,妹妹把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交给我,说是收拾东西时在旧物件中发现的。打开一看,啊,杨老师的笔迹,原来是她写的诗。其中有一首《等你,你不来》:
  等你 ,你不来
  日出到日落
  小溪即将流尽
  花儿快要枯萎
  等你来到,我已老成夜里的一丛黑影
  等你,你不来
  春天到冬季
  原野上的風一遍遍吹过
  带走了落叶也将带走整个世界
  我用生命等了一生
  而你没有出现
  我那楚楚可怜的梦啊
  将去哪里安葬
  它们闪烁着泪光
  …………
  读着诗,我的心更是痛及脊背。我能感受到杨老师心底那份感觉和痛苦,但又不甚了解她那一辈人的生活,尤其是心路历程。如此感情丰富却又命运多舛的女人,如此多愁善感却又坚忍不拔的知识女性,除了让人唏嘘感叹又能奈何?
  要上学去了,她坚持要与父亲一起送我到南宁火车站。在站台,喝了一斤米酒的父亲红光满面,他唠唠叨叨,遮掩不住兴奋,一遍遍地嘱咐着这叮咛着那,没停顿片刻。旁边的杨老师却默默地站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直到火车开动,她才轻轻扬起手微微摆动。缓缓行走的火车卷起的风,轻轻撩拂她的长发,她眼里分明有泪花在闪。随着车轮加速滚动,远远的,她那旧风衣的下摆又猛烈地舞动起来。我依稀又看见当年那个年轻的女子站在公母山上的英姿。隔着窗户,我再也忍不住,但张开了嘴却被嗓子眼里的哽咽阻止了,隔着雾气我只能一遍遍地喊:“姑姨,保重!……”
  流泪的红烛
  第二年,妹妹又考上了大学。不久,遥远的边疆响起了震惊中外的隆隆炮声。几年后,弟弟也到上海读书。
  就在妹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仍为瑶寨党支书的杨老师头脑不知搭错了哪根线,竟主动提出要同我父亲结婚。我父亲问,为何现在答应了?她说,原先不敢嫁是怕人家议论,说我白图你几个儿女,坐享其成。如今儿女们都大了,成才了,而且又都是我教出来的,也就不怕了。再说了,这也是阿花姐临终嘱托,算是为故人践诺吧。
  父亲终于与杨老师结婚了,让作为儿女的我们长长地松了口气。从此,我们再不用尴尬地喊她“姑姨”,而可以大大方方直呼:“杨妈妈!”但他们的婚姻并没得到杨老师家人的祝福。“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杨老师的母亲和继父都从甘肃乡下回到了城里的大学工作。之前,杨老师的妈妈曾多次劝她回去,甚至说替她找好了工作,可她就是不肯。结婚后,有年春节她和我父亲一起去了趟大连,可大年三十她母亲和继父连年夜饭都不愿同新婚夫妻一起吃。杨老师气不过,第二天就买了回程的票,从此便不再回去。   结了婚的杨妈妈精神焕发,整日带着瑶胞们在大山里走来走去。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劲吹神州大地,她经常上南宁、下广州。她说公母山是个聚宝盆,不好好开发真是太可惜了,所以她拼命地工作着,天天都想如何让瑶族同胞们尽快脱贫致富。但这次,见过许多世面的她说,我们要讲科学,要因地制宜,要跟上时代。还别说,用了近十年工夫,公母山变化好大。先是山顶,建起了观景大平台,供爱好旅游的人们上山观日出日落,然后把旅游线路沿着那些参天古树、名贵树根转。瑶寨山山相继兴建了农家乐、旅馆……只要有人上山,热情似火的姑娘小伙们便站立在寨门前,等着给你灌酒。让你醉倒的,还有一首首比酒还浓、比太阳还火热的红瑶山歌。
  大学畢业,我毅然放弃了保送读研与留校双选机会,主动回林场工作。尽管,杨妈妈极力反对,她希望我进一步深造,好融入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去,为中兴的祖国添砖加瓦。但我没有听她的。
  工作挺顺利。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品德好、善良、各方面都很像杨妈妈的女孩,我们结婚了,还生了个大胖儿子。再后来,我调到省厅工作,分得一套大房子。他们退休后,俩老在我们极力要求下,先是到我这里一起生活了一阵子,名义上是为了照顾孙子,其实是我们都不忍心远远丢他们在山上。儿子上初中时,两位老人觉得他们任务完成了,又强烈要求回公母山去。我和妻子苦口婆心,但他们就是不依。父亲说那是他的老家,他的宗亲、特别是父母在那里,不能不回。杨老师也借口说,她爸爸也在那,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她也要回去。
  没办法,我们都知道,他们舍不得公母山。
  两老回去后,并没有好好休养。那时,公母山已成为全县旅游开发重点,广东来的开发商都进驻了,投入巨大。他们也投入到了公母山的建设中,用他们的话说,夕阳无限好,为霞尚满天,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两老身体并不好,尤其是杨妈妈因为年轻时就到南方,水土不适又长期营养不良,又不习惯南方湿热天气,她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天气一变化两个膝盖便痛得她直冒冷汗,有时甚至痛不欲生。我们都劝她,要多注意身体,别那么拼命,可她不听,说人来到世上不干些事,那不是白白辜负了?每每我们既惋惜又无奈地回到各自工作岗位,而心却掰成了好几瓣。
  十年前的一个中午,我刚要乘机飞往北京,一个电话急急打了进来。一接,原来是老父亲的,他要我们马上赶回去,说你们姑姨、杨妈妈快不行了。我一下便蒙了,杨老师这才多大呀,是什么病弄成这样?我边办理退票手续边回话:“赶快送医院!”
  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板浪,杨小柳妈妈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曾经美丽红润的脸枯瘦如柴。望着父亲,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都病成这样了,为何不早说?”杨妈妈却向我伸过手来,示意我坐下。紧握着她那双冷冰冰的手,我泪流满面,不停地埋怨,更责备自己粗心大意。但她却温和地说:“别这样,这病早跟我多年。反正,现代医药也治不了的。”我问什么病,医院会治不了?
  “乳腺癌,但我不愿意做手术。一个女人割掉了乳房,还是女人吗?所以知道了吧,那些年我为什么不同意嫁给你父亲?我怕拖累了他,影响他。” 缓了缓,她又转向父亲低低地笑了笑,“只是你那老父亲,太拗、太犟了。要不,你们早该有一个年轻、健康的瑶族妈妈,还会有一大帮弟弟妹妹的。”
  她又转向我:“……也好,后来还是给你们当了妈妈。只是有些遗憾,要是再添几个红山瑶就好了。”我劝她好好休息,别东想西想,其实我也是在强忍着,我怕自己哭出声来。杨妈妈又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她嘴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有你们几个儿女,还有一大帮优秀的孙儿,我……知足了。”
  过了几天,弟弟也赶了回来。
  阳光暖洋洋地射进屋内,杨小柳妈妈似乎有了些许精神。她指指屋外,我们会意,兄弟俩把她半牵半架着带到学校前的小广场上。她望望已多年不用但仍挺结实的教室,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旗杆方向去。过去的那根木旗杆早换成了铝合金杆,杆和旗是旅游公司给重新装架的。那旗杆特别高大,旗也特别宽大,在大风中呼呼作响,显得既雄壮又威武。
  “真好!”杨妈妈指指,“它正对着烈士墓……爸爸他们看了……一定高兴。”
  又过了两天,我们最最亲爱的姑姨、最最亲爱的杨妈妈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挂着笑容,既平静又安宁。遵照她的遗愿,我们把她葬在了烈士墓旁、靠近杨连长也就是她父亲的墓边一侧。她说,生前没有给父亲端过一碗水,死后就陪陪他吧。
  春天爬上公母山
  老父亲要过八十大寿,远在国外的妹妹也赶了回来,她说离家时间太长了,要亲自筹备庆贺事宜。她反复强调,虽说只有一家人,但庆祝活动节目不能少,每个家庭都要出节目,不但要各自汇报工作中取得的成绩,还要唱红瑶山歌。
  经过四十年改革开放,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边疆更是今非昔比,两国人民来往频频,走亲的、打工的、做生意的,甚至找对象结婚的都有。公母山上,当年的胡志明小道成了两国人民的平安道,也成了边民贸易往来的发财道。山脚下,一个巨大物流基地初具规模,进进出出的大卡车、小汽车络绎不绝。当年闭塞、崎岖难行的公母山公路直通山顶,开车到城里也只一个来钟。交通方便,上山的人越来越多,观景的、探险的、锻炼的都有。瑶胞们家家都住上了具有瑶族特色的小洋楼,美丽而耀眼。然而,瑶胞们都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如今,公母山上,农家小院、咖啡人家,甚至氧吧旅店、网店等,比比皆是,不用出门,瑶胞生产的产品便可卖到世界各地。个别聪明的瑶胞还建起了红瑶文化旅游中心、少数民族文化宣传中心,等等。乡亲们无不庆幸生逢盛世,说,如今的日子比蜜还甜。
  烈士墓旁新建设了一个公母山文化陈列馆,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人前来参观,甚至还有越南人观摩。烈士墓成了当地党委宣传部门的教育基地。老父亲虽耄耋之年,却总闲不住,经常给来人讲解当年烈士们的英雄壮举,用亲身经历教育下一代人。
  作为“一带一路”海上出发首端,位于南疆十万大山的公母山,山上山下,到处呈现一派繁荣景象。
  当我和妻子赶到公母山时,弟弟也带着一家人从广州回来了。下午,活动正常进行。当妹妹宣布要为父亲祝寿时,老父亲却打断了她。他说,我们得先给杨连长和杨小柳老师上支香吧,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走到烈士墓及杨妈妈的墓前,一大家子一遍遍地鞠躬。
  父亲老泪纵横:“叔,亲妹子,我们看你们来了!现在日子真是好啊。告诉你们,公母山早已焕然一新了!”
  “是啊,中国正走在腾飞大道上呢!”我们都跟着喊。
  【潘国顺,壮族,广西马山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数百万字并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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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是我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第四十个年头,我对党的最初认识,是从两首雄壮的歌曲和几张纪念邮票开始的。  20世纪60年代,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家住柳州市委统战部的大院里,每天上午11时30分放学回家跨进大门的时候,大院的广播里都会准时播放《歌唱祖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两首雄壮的歌曲,一直伴随我到小学毕业。我从旋律和歌词中,认识了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集邮,先后收集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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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当前,治理资源不足是基层社会治理面临的最大困境。内生性不足的农村社会亟需引入优质治理资源并进行治理机制创新。浙江省临海市在镇——村级协商民主实践中取得了丰富的经验,构建了三大平台,进行了四种协商的分类和提供四大机制的保障。乡贤作为一种治理主体,对于乡土社会来说有一种外在性,这种外在性是其优势也是其局限和弊端所在。临海市“乡贤+治理”模式经验表明,乡贤参与基层协商民主必须坚持党的领导,必须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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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月。旧历年关将近。吹过二河镇的北风夹着细小雪花,来了又去,去了再来。街上行人渐少,前来赶闹子(赶集)的人分别走向自己的家。六爷的雪萝卜还没卖完,他想多卖些,有了多的钱就能买药治老伴的病,还能割点肉,买些年货。年,年年过,一年过得比一年苦。六爷在设想中叹气。天色渐晚,再无人来过问他的雪萝卜。唯一留下来的卖肉人似乎在等着他,久等不来,他主动移到六爷摊点前。卖肉人刀下得重,一刀就要光了六爷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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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近年来呼和浩特市回民区在宣传贯彻党的民族政策、促进城市少数民族经济发展、推动城市少数民族文化教育事业繁荣、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创建活动以及贯彻落实蒙古语文相关政策方面取得了显著成绩,但在开展城市民族工作中还存在思想认识不足、机制体制不健全、重点难点问题突出等问题。新时代做好城市民族工作须从进一步提高思想认识、完善工作机制、巩固工作成果等方面着力。  关键词:新时代;城市民族工作;呼和浩特市回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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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宝终究还是放弃了蓼青指出的逃走方案——爬后窗而出,顺水管从二楼窗台溜到一楼窗台,再跳到楼底。  那时,大宝还没发胖,有两块腹肌,肱二头肌也仍然鼓突。他的塑料拖鞋在即将与窗台分离时忽然打滑,几粒松动的灰浆瞬间被震落,在向晚的暮色中无声无息地直坠到底,大宝吓得面如土灰,结实滚圆的多毛的小腿肚子立刻变成两坨发了馊的软面团。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震山似的打门声,大宝呜哇一声呻吟,溜下窗台,兔子似的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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