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乐火刺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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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自习课的时候,我的肚子果断地痛了起来。额头上、颈背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我把这当作某种神秘力量带来的惩罚,也许是那些孤独在胸口剧烈地摇撞。我很想在身体上划道看不见的裂缝,让殷红的血自行带走它们。
  当时巡课的谭保和走过身边,拍了我后脑勺两巴掌。我看到一颗颗受惊吓的汗珠簌簌扑落,钻进肚子的痛像几只掉进洞坑的老鼠,仓皇逃窜,又无路可走。我不抬头,也能想到,此刻,谭保和睥睨的目光在我全身上下逡巡,眉头拧成两道沟壑。这是他的习惯,他以为能透视人的内心,他以为我会原形毕露。他两片长期抽烟而变酱紫色的嘴唇,在舌头一吞一吐的配合下,随时会扑出一口浓痰。我紧闭眼睛,不想看到那团随巨大声音而喷出的丑陋东西。
  他绕了一圈后又站到我身边,声音异乎寻常的轻柔,“想回家不?”我第一感知这是个阴谋,却将计就计,像遇赦似地抬起埋在书堆里的头,鸡啄米般晃动。我富有表演天赋,随时可进入角色。肚子的痛在晃动,有如涨潮时的浪头,蜂拥而至,从胸部转移到腹下,像被人重重捅了一拳又一拳。
  我想变成一只刺猬,把疼痛滚落一地。
  我等着谭保和把后半句话说完,然后大大方方地走出教室。他不说话,我就低着头,脸上装扮出比撕心裂肺还痛苦的表情,可惜他看不见。好像我才是个阴谋制造者。在他面前,我尝试过多种练习,比如过去的沉默、装样、躲避,眼下的忍耐、讨好、忏悔。
  “撕心裂肺”过后,我看到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内侧沾了几点泥巴的卡叽尼蓝色西裤。他的时髦衣装,都得益于那位对他情意绵长的老婆。那女人在邻镇供销社站柜台,是国营单位的人,父亲还是镇上财政所所长。到邻镇来回四十多里,谭保和星期天骑着那辆钢圈白光闪闪的自行车回家,算得上是两地分居,周末夫妻。两团白光在校园闪动的时候,遇上的几个老师会在后面羡慕地追上一句,“谭保和,小别胜新婚,隔墙有耳,动静别太大。”谭保和昂着的头微微一偏,“狗嘴吐不出象牙。”他骑车走远了,老师们开始骂骂咧。
  “他妈的,那女人很多紧俏货都能弄到,包括谭保和。”
  “那女人胸怀宽广,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鸭子最喜欢偷腥,偷了还大摇大摆地回家。”
  他们话里有话,说完常常一阵哄笑。
  校园里隔三差五回荡着哄笑。一次我被谭保和惩罚,给他的宿舍清扫卫生,有幸看到那张夫妻甜蜜合影。黑白照片上的女人长得像个矮冬瓜,脸圆胸鼓,裤子抻得没有一点褶皱,与长得英武俊气的谭保和站一起,有种说不上来的滑稽。说穿了,就是不搭配。我一下明白了那几位老师的言外之意、笑外之音。我潦草地擦着谭保和宿舍的窗玻璃,视线一瞟到那张照片就忍不住发笑。离开之际,我没问自己为什么,順手操起谭保和书桌上的红水笔,在女人的胖胸前画了两个圆圈。这么做的后果我丝毫不顾。第二天谭保和走进教室,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揪起我的衣领,把我推搡到墙角面壁。他朝我膝弯踹一脚,帮我塑了个马步的姿势。我心知肚明原因所在,不作任何反抗,顺着他的力道,一点也不难受。我把蹲马步当作练功。马鹏说:“懂太极吗,你顺着他的势,收放自如,费力辛苦的不是你。”我就是用这一招来还击谭保和,他额头青筋暴现、颈上血脉贲张,我不动声色,暗自发笑。课间休息有同学好奇地围拢向我打听谭保和的老婆长的模样,他们已经知道我看到过那张合影。
  我说:“趴地上,就是你们家养的一头母猪。”
  他们笑得前俯后仰,弯腰蹲地,打滚表演。
  谭保和在课堂上常常骂天骂地,脾气暴烈,“老子教书十几年,碰到你们这群蠢包,前世作多了孽。”他的脾气完全是因学习不努力的学生而起,可我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纷纷低头窃笑。不用看,他那张脸整个变成猪肝色,嘴唇上的深紫尤其醒目。他的血色常让我想起久治不愈的病人,时刻陷入暴毙的险境。我们准备听到讲台上的啪啪巨响,桌面已经被他的鞭子拍打出了个大洞,混响让整个教室跟着震颤,可我们心花怒放地坐在这种震颤里。这是谭保和的习惯,我们入学不久就习惯了,学校也习惯了。
  “你回家吧。”谭保和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像是债主奈何不得一个要钱没钱、贱命一条的无赖。“我是真的肚子痛。”走出教室,我还不忘回头把这句在唇边犹豫良久的话吐了出来。但我依然没敢去看他的眼睛,我目光里有太多虚伪的东西。也并非要博得他的信任,以前他给过我那么多机会我都没有抓住。现在好了,我知道一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门,这痛就会像风一样地飘散。
  下午的阳光很妖冶,洒落在鱼乐镇街道两边交错起伏的屋顶上,我用手遮住额头眺望,每一块屋顶都像一面镜子,蓝天,白云,路旁的树,还有徐徐的风,都在镜子里撩拨出一片镶金边的水花。去哪里呢?随便去哪里都比呆在那逼仄的破楼里强啊。校门外的几个晒着太阳花白头发的老太婆眼睛锐利地盯看我,唧唧咕咕地说什么。我隔得不远,却听不清她们说的内容,我何苦跟这些即将入土为安的人浪费口舌。多么美好的一个下午,想到那些还坐在教室里的可怜虫,我挺了挺胸脯,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丁字街口的菜市场,是几十根铁杆子、几十块又长又宽的石棉瓦搭建而成。平时喜欢聚在一堆儿玩象棋扑克的人不见了,两边卖杂的摊位上也空空荡荡。只有孔吝啬守着摊位打瞌睡。我拍了拍他的玻璃摊,里面摆满花花绿绿的项链、贴画、文具、针线和各种花色的钮扣,一起摇晃起来。他睁开眼,紧张得裹着舌头,说不出话。去年,我和马鹏放学就堵在他的玻璃摊前,看着里面的十字架铜项链,我没钱买,马鹏也没钱。我们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像门神一样地守在他眼前,一言不发,像诚心的选购者那样欣赏着几根不同材质的项链。那些要买东西的学生不敢靠近,或者选择了别的摊位,我努力让我的眼神变得凶狠,像里面藏着一把随时抽出来的刀。孔吝啬说:“你们没钱就滚远点。”
  “看一下也不行。”我们从来没这么温和地说过话。
  “你们光看不买,我的生意没法做了。”
  “是他们不过来买,跟我们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们挡在前面了。”
  “你招呼他们来,我们就走开。”
  当然没有学生会过来,他们认识马鹏和我。我们的眼睛里分明写着:谁敢过来?都不准过来!孔吝啬终于妥协了,我们各自挑选了一根铜质的十字架,把那个叫耶稣的圣人挂在脖子上招摇过市,冰凉感一下一下撞着我的肌肤。我跟他说:“你开窍了。有钱我们会给你的。”马鹏跟他说:“以后有人调皮找碴,招呼一声。”他作揖打躬,像泼水一样把我们“泼”走了。
  孔吝啬怔怔地看着我,不知我又在打他的什么主意。我把玻璃四角落拍得尘舞飞扬,问道:“那些人都赶哪里去了?”
  孔吝啬偏转头,朝河堤的方向努努嘴,说:“看热闹去喽。”
  我一下子就意识到来事儿了。我穿过挤挤挨挨的摊位,远远看见三三五五的男人女人勾肩搭背地往河堤上走。我发力奔跑,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堤,跑过医院、化肥仓库、畜牧站、电排站的门口,来到了“事发地”。早已聚拢的一群群人扎根在堆满永久闸空地的卵石堆上,大家聚精会神地盯望着河面,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河面上的光焰摇荡,像是风点燃一小簇小簇的火。我跳了几次,想越过人群看到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看到。
  我钻进几个唾沫四溅指手画脚的女人中,终于搞明白了大家看到的东西,一具尸体,刚从闸门前漂过到下游了。我扒拉开人群,往东边的小围墙上跑去,也许到那里,我还能看到那狗日的影子,这样在同学中能吹嘘得更理直气壮。
  可我看到的是马鹏,他就站在那堵坍塌一截的围墙上,双手夹在腋下,玉树临风,翘首东望。偏西的太阳将他笼罩在一片金光里。我没有惊动他,径直弯过闸头的那一长溜青麻石护栏。去年暑假,我混在马鹏的一群兄弟中,站在这个闸头上往河里表演跳水。那时河水涨得凶猛,离大堤仅一米多距离。大堤看似岌岌可危,但镇上人却优哉游哉。年年都涨水,当时人们对洪水的灾难性意识并不强烈,天塌下来有山顶着,水涨上来有堤挡著,无须担惊受怕。值得庆幸的是,年年汛期都安全地过去了,但去年淹死了三个偷偷游泳的高年级学生,有一具尸体迟迟未到捞起,时隔多日在下游找到,上半身胀得又白又高,形状像奄奄一息的一颗蝌蚪。今年学校硬性规定假期不能下河游泳,这项规定害了学校的男教师们,一个个顶着烈日在闸边巡逻,草帽下的嘴巴恶俗不堪地诅咒着学生。我拾起一块从卵石堆滚落的石子,朝空中轻轻一抛,卵石像一枚炮弹划了一道抛物线,沉进河里。我没有听到叮咚的落水声,只看到了最后一圈打开的波纹,像谭保和生气时陷入面颊里的那道肉沟。
  河里的死者杳无踪影,河面浮泛着很多可供猜测的黑影。我索然无味,转身向围墙走去,唤着马鹏的名字。他微微点头,像是早知道我来了,眼睛仍望着东边的河面。我又装模作样地去寻看,什么都看不清,寥廓一片。
  马鹏岿然不动地说:“看到了吗?”
  我惊慌而含糊地嗯了一声。这算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呢?我偷偷望了眼马鹏,想确定他凝视的方向,我极力地镇定自己,再次穷尽目力地搜索着。应该是那东西,一沉一浮地漂在水面,几乎只剩一个小黑点。我高兴地指了指那个接近虚无的黑点说:“看见了看见了。”我的声音渐弱,好一些的黑点又闪进我的视野。
  “那不是一具尸体。”马鹏缓缓地说。
  “不是尸体又会是什么呢?”我更加惊讶地看着他紧皱的眉头。
  马鹏转过身,夹着腿坐下来,并不回答。
  “你不是去给你爷爷奔丧了吗,怎么就回来了?”
  “人迟早都要死的。”马鹏微微咧嘴笑了笑,笑容倏忽又消逝了。我琢磨着他爷爷的死没给他太大的打击吧,几日不见就说出了这般深刻的话。
  聚集在永久闸的人们开始散去,大家的话题也由对刚才漂浮着的尸体的争论转到别的上面去了。毕竟鱼乐河没哪一年不死人的,毕竟那个守闸的老黄头没有驾着船像以前那样把尸体打捞上来,以证实大家的猜测。老黄头今天不知死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出手呢?我的目光往闸边的那间矮房子望过去,过去老黄头常悠闲地坐在门口叭吸着自个卷的烟,眯缝着那双阴鸷眼,表情寡淡。
  时间过得迅疾无声,太阳仿佛是一眨眼就变成血红色的模糊一团,像谭保和家老婆那个鼓鼓囊囊的乳房,一不小心就会挤破迸溅出来。河面上挣扎着最后一片黄光,掺杂着几缕血红。马鹏和我一直面对面地骑在那堵围墙上,我们的目光交错而投向更远的不知何处。而那些围观的人群早已零七八碎地撤离,远处的屋顶上,袅袅飘起几缕比天色更黛青的烟。
  2
  “我们去老黄头那儿看看?”我先跳下,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马鹏一动不动。我心里莫名地一阵兵荒马乱。在马鹏跟前,我始终觉得他的心思令人无法揣测,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比我要大两岁,留了一级到了我们班,见面第一天我们狭路相逢,暗中牴牾,打了个平手。握手言和的我们很快就成了有难同当的交心朋友。据说他父亲只是想让他在学校多混几年时间,再把他弄进镇上的风机配件厂做学工。我盼着他能早点进厂,那厂里的小青工让人嫉羡,几乎人人兜里都揣着一把精心打磨的“武器”,有的是一只小钉锤,或者一把小匕首、月牙刀。那都是他们工作时挑些上好的钢件偷偷车磨打制的。马鹏答应过我,进厂后就帮我弄一把胡不归的剑,那是我看古龙武侠小说看到的,百晓生的《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天机老人说,有两个人的功夫测不出深浅,其中一个就是胡不归,胡不归用的就是一把出神入化的竹剑,用得精奇绝俗,妙到毫巅。
  “你怎么啦?”此时,我很好奇我朋友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你要有事就先走,我再坐坐。”马鹏说。
  这时刻的阳光已经被闸相邻的青瓦房子和那棵椿树长得茂盛的枝叶给挡没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片阴影里,茕茕孑立。过了多久,我无趣地转身走了,对着马鹏的背影挥了挥手,他还是那般定定地望着越来越黯淡的远方。
  那天我为什么会先行离开,此后并未追问过自己,此前我们形影不离,也许是离别几日的陌生感还没消除。我想回家去一趟,家其实对我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爸爸去世后,妈妈对我的态度已经修炼成装聋作哑。起初她为丈夫的离世整天哀伤不止,后来每天到街巷的邻居家打牌寻乐,以此医治哀伤,抽空就回来捣饬点饭菜留在桌上。我们在同一张桌上,却常常是不同时间独自吃饭。独自进食很容易使一个人变得坚硬和粗俗,我是这样想的。我从不开口找她要钱,但会等她哼歌回家的半夜,从她裤子的暗口袋里抽出一两张纸币,她若骂骂咧咧回家我就蒙头大睡。长此以往,我们相安无事,我有时怀疑她早已知悉我偷钱的行径,甚至她故意让我偷。在家里偷总比去外面偷好,谁叫我是她唯一的儿子。   我拐上河堤,路过老黄头的小屋,底部生了些绿苔的木门上挂着把江山牌挂锁。这老家伙,又去寻酒作乐了。堤边电排站的院子里一群放晚学后的低年级学生在追逐,其中一个男孩用狗尾巴草不时地挠旁边那个女生,女生先是不理他,他的狗尾巴在她手臂上跃跃欲试。女生抵不过就笑了,然后开嘴骂他,可能惹恼了男孩,他手上的动作就转移到她的脸、耳根上去了。我冲着他们哇唔吼了几句,他们统一战线,扭头冲我做着鬼脸,飙脏话,跑远了。那个男孩跑动时书包在身体上甩动的背影,让我很模糊地想起,我过去不就是这个德性吗?
  “贱货!贱货!有种你就跳呀!”我捏紧鼻孔,路过那个大垃圾堆时,听到一个嘟嘟囔囔的熟悉声音冒出来。是住在下节街的胡疯婆,这个老女人的疯癫据说是因为她那不争气的女儿刘美丽在鱼乐镇制造了一起极具轰动效应的新闻——未婚先孕。刘美丽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教师,母亲是米厂食堂的小职工。他们中年得女,看得极娇贵。可以想象出,才十六岁的刘美丽突然间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鱼乐的街上,惹来的流言蜚语足足可以填平穿镇而过的港汊。她可怜的父亲,作为育人者,连自己的女儿也管教不好,许多在他班上的学生家长纷纷要求换班或者换老师,他一夜之间头发花白。母亲受到几个妒忌的食堂临时工女人的嘲讽,她们一唱一和,恶意献计,要是我女儿,打断她的腿,当没生这样的贱货。这对怒火中烧、颜面扫地的父母唯一能做的是将女儿吊在家中,一顿一顿地狠打,逼迫她交代出腹中杂种的制造者。四周邻居常在深更半夜被刘美丽的哀叫搅醒,后来也习惯了,在鱼乐镇谁家孩子出点破事父母不打骂的呢?
  刘美丽有天夜里偷逃出家,铁定心就直奔永久闸。也许就在我喜欢骑坐的那堵墙上徘徊着,寻踪而来的母亲却没有拉回女儿的心意,而是丢下一句“有胆子你就跳呀,我怎就生出你这么个贱货!”刘美丽睁开那双惹过无数小镇相思的丹凤眼,从闸头上晃身坠落身亡。不到半年,刘美丽的父亲突发脑梗死去,伶仃的母亲一觉醒来变成了疯子婆,殷实的家庭迅即衰败。“人生无常,福有厚薄,唯有珍惜。”我母亲对胡疯婆的悲悯和慨叹,让她认为有个儿子好端端活着就该知足,她开始对我的行径熟视无睹,放纵我的不思进取。
  镇上的男人都怕胡疯婆这个女人,她一度在街上游荡时顺手揽住一个年轻男子,破口大骂对方是让刘美丽怀孕的臭男人。后来发展到中年男子,还听说抓住过年过半百的花副镇长。她的这种疯泼的确令人无法应对,唯一办法就是不让她逮住,以致有人远远看见她就转身或是躲避。我们几个同学结伴相遇,会恶作剧般把对方推到胡疯婆身旁,有一次我被推到她身旁被她揪住,我嬉皮笑脸地说:“是我,是我吗?”
  她说:“烧成灰我也认识。”
  “就是他!”同学在一旁起哄。
  她眼睛里的怨恨突然变得婉转,像是会喷出汁液,淌我一脸。她俯过身,抓着我的肩,一只手却伸向我的裆部。我用力挣脱,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害怕,像是听到她在说:“你跳呀,跳呀。”我逃脱了,仍然被她的手在我的裆部抓捏了几下。我的羞辱感燃烧起来,我从她背后踹去两脚,她被踢翻在地,四脚朝天,哼哼叽叽,两只手还在向我抓过来。我朝她啐了一口唾沫,转身跑远。
  胡疯婆从不远处侧身埋头走过来, 我后来不再可怜她,自作自受,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我跟马鹏倒是探讨过那个传闻中十分漂亮的刘美丽是怎样从永久闸上跳下去的。那是个繁星闪烁的夜晚,她不慎失足,星光迷乱了她的眼睛。也有人看见,那天晚上,天上最亮的一颗流星掉进鱼乐河了。这些说法都有想象的嫌疑,根据时间推算,刘美丽跳闸的季节鱼乐河已经退水,但水并没退尽,可能是到了深秋。河里没水时,下面是一片乱石,横七竖八的,块块可以砸死人,人从高处摔下也必死无疑。
  “你知道她有多美吗?”马鹏问我,我无从回答。有一段时间,我会躺在床上把她和班上的女生一一对照,我把她们的眼睛眉头鼻子小嘴拼凑在刘美丽一个人的脸上,仍然无法回答马鹏的问题。我不明白那时候的刘美丽何苦寻死,是真的心如死灰啦?鼓起来的肚子里不知如何处理的孩子,父母的唾骂、责打,街邻怪异的目光……这些足可以让她下定奔赴黄泉的决心。人人都愿意活著,刘美丽也是。她肯定有过不想死的念头,好死不如赖活,她与母亲在夜空下静默地对峙,两个女人,世俗的生活让她们原本紧密相连的内心分道而行。胡疯婆不该对女儿说出刺痛神经的话,刘美丽那么轻盈地一跳,身体也许往上升腾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然后飘旋着坠落。胡疯婆应该是惊呆了,也许心头的那种痛恨一瞬间得到释放,炸裂得没影没踪。她又突然后悔了。她希望这是个幻影,她听到沉闷的声音,浅水四溅,扑,扑通,迅速被星光所覆盖。这个女人傻傻地站着不敢走过去,从砌垒的麻石护栏处伸出脑袋去看二十多米深的下面。其实她要看也是模糊不清的,星光一定很浑浊,水面是雾蒙蒙的。
  刘美丽的面庞,挺举的胸部,秀长的手指……被冰冷的河水轻轻地覆盖。她是让胡疯婆逼死的,活该她疯掉。她把手摸过我的裆部后,我对这疯婆子突然就多了憎恨,她把刘美丽的所有物品都烧掉了,“刘美丽到底有多美”只是鱼乐镇的一个传说。
  踏空的一脚让我从那个遥远的夜晚回到暮色吞噬的小镇。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对那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孩萌生向往。我还仔细观察并暗地打探过谁是那个逃之夭夭的男人,有人闭口不谈,有人胡说八道,也有的人用那种凶狠的眼光看着我,分明在叱骂,“你妈个小鬼,吃多了没事干。”我第一次遗湿内裤,是胡疯婆摸我裆部的那天晚上,刘美丽遮掩着脸进入到我的梦中。羼杂着欢欣,羞耻在黑暗中汹涌逆流。
  从镇医院的那个高坡走下,迎面走来了班上的三个女同学,我压根就不愿意理睬她们,她们长相难看,两个额头上已经冒出红艳艳的青春痘,有一个长满雀斑,更让人心烦的她是有名的长舌妇。“丑鬼多作怪。”我嘀咕了一句,然后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漫不经心地继续走。靠近我的雀斑女生听到我的话,悄悄跟另两个叽咕,然后愤怒地朝我挤眉瞪眼。我接着听到连续三声清脆的“呸”。这样的女生最让我伤脑筋,恨不得上前给上几巴掌,她们有所意识,细嗓门尖叫着跑开。我转身抬脚,鞋尖精准地将一颗石头踢过去。“哎哟。”其中一个被击中,弯下腰捂住小腿怪叫,另两个手忙脚乱,好像灾难降临。我头也不回“嗖嗖”地跑下坡,窃喜冲淡了压在心头的烦闷。   3
  “这匹野马,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谭保和怒气冲冲地跨进办公室,把蓝色的备课夹往桌子上一甩,说了这句让人摸头不知脑的话。办公室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教政治的老李摘下眼镜,“小谭,怎么了,哪匹野马招惹你了?”
  谭保和诉苦:“马鹏,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
  “他不是请假了吗?说他爷爷死了。”
  “屁,几年前就死了。有人昨天看到他,在街上闲荡。我就去找校长谈,开除马鹏,这样的人不开除不足以正校风,学校还办得下去,学生还要不要规矩?”
  谭保和并不去校长办公室,也就是撒撒脾气而已。“呸!”我瞧不起他,回头我要跟马鹏说,还不知谁收拾谁。有一次,马鹏跟我说:“谭保和就是一软蛋,趋炎附势的家伙。”他又说:“我马鹏就是匹野马,谁也别想驾驭我。”我和几个兄弟都热烈地鼓掌叫好。
  几个老师放下手中的工作,说东说西,从马鹏的旷课打架、拉帮结派扯到学生中的一些不良现象,感慨着学风日下世风日下。他们像葬礼上的道士哼哼唧唧,我靠着角落面壁,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谭保和的皮鞋“叭嗒”走过来,我早有防备,蓝色备课夹噼哩啪啪地落在我后脑勺上,又雀子受惊般迅速弹跳开。
  “你到这里来了还不老实,说,说你昨天都去哪里,干了些什么。”他的打骂我都不在意,现在让我痛恨的是,我昨晚洗的澡,头发上、脖颈里落满了谭保和的唾沫星子。我头皮阵阵发麻,想用手去摸一把,可手还没伸出,又火辣辣地遇到了再一次打击。
  “不要以为不说话就可以逃避,你装腔作势地扮肚子疼,我是叫你回家休息,你干什么去了?老实交代,你是跟那匹野马在一起吧!准没干什么好事。”备课夹摔到了地上,谭保和索性扬起手,像挥打餐馆苍蝇,啪啪在我头上一阵敲打,办公室里发出清脆的回响,“两粒老鼠屎搅乱一锅粥。”
  我猜到是那三个女生告了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我咬牙切齿,声音在喉咙里碰撞。
  “你说什么,你要收拾谁呀?你胆子不小,说,说你想收拾谁?”恼怒中的谭保和突然飞起一脚踹过来,我的膝盖向前屈伸,撞中墙。我踉跄朝前蹲伏下去,一瞬间,肚子又痛起来了。谭保和的皮鞋和落在头顶上的备课本、肚子刀绞般的疼痛向身体扩散。我的双手只有用力摁住肚子,可这不顶事,痛仍然像一颗颗枪子儿砰砰射过来,朝右下腹射击。
  我就这样躺到了地上,头屈向膝,手裹护着肚子,像缩成一个球团的刺猬,留了个屁股给谭保和。办公室的老师各忙各的,无人搭理,我搞不懂谭保和那些愤怒是哪里冒出来的。他不是周末刚回家吗,跟矮冬瓜吵架了?大家说他最近跟矮冬瓜的感情不太好,因为他那位所长岳父退休了,他长胆子了。说心里话,我除了恶心刚才雨点般的唾沫,对谭保和并没什么强烈的反感,已经习惯了。如果不是肚子突然疼痛,我倒乐意继续让他暴跳。“被打有时也是快乐的。”我对马鹏说过这感受,他叱笑我、安慰我,“你是个天生的贱骨头,以后谁敢打你,我就打谁。”但我迫切地幻想现在就用双手狠狠地抓住那三个女同学的耳朵或者头发,掐住她们的脖子,然后用力地抽上一耳光,“我叫你们告密,丑鬼多作怪。”我不想让马鹏出面,他说过,“好男不跟女斗。”
  “谭老师,他可能是阑尾痛,生理课上讲过的,阑尾炎也是肚子阵发性的痛。”一条绿裙子此时飘过我身旁,和声细语地这么说了一句,像是帮我洗刷冤屈。说话的是班上的学委周岚。谭保和迟疑了一下,也许他觉得周岚讲的有道理。对身体里那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真要去割掉,我有一千个的不情愿。
  谭保和置我于一旁,听周岚汇报班上的科目作业情况了。这是我所熟悉的绿裙子,白底绿花,小碎花,镶一道黄色的边,在秋阳下显得格外清爽。我喜欢这条绿裙子,对它的主人有着不曾述说的好感。我一度把她与刘美丽串联到一起,她们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但我总想不出来不一样的地方应该在哪里。我裹缩着身体,眼睛四下搜寻绿裙子的下裙摆和裙子里的那双细长腿。她参加了学校的舞蹈队,我在教室外偷看过她排练时的场面,跳舞蹈的女生,健美裤里的腿都是细长的,绷得紧直,露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说不出来对周岚的喜欢是从何时开始的,印象里她是個只顾默默学习的丫头,给人好感的是她那含蓄的羞涩。突然有一天,周岚像一阵风带着咯咯的笑声轻盈地飘过去,她长高了,有了微微突起的胸部,而我更迷恋她嘴角随时可能绽开的酒窝。
  我还可以说出一长串关于她的好,那些调皮的男生可以无视其他女生并不客气地对待她们,但面对周岚时,每个人都是持守着距离和礼貌的。那是一种恭敬,这恭敬的背后,我知道与马鹏有关。马鹏的姨妈和周岚的妈妈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周岚认了她做干妈,那也算得上是马鹏的干妹妹。马鹏说:“欺负周岚就是不给我面子。”在我们班乃至整个学校,没有人不敢不给马鹏面子。
  马鹏的面子是鱼乐中学的一张王牌。而我扮演的角色,是这张王牌旁边站着的一个威风凛凛的卫士。
  4
  被周岚看到受罚的现场,我的心情糟透了。走出学校门,我的肚子又无缘无故地好了,阑尾并没有彻底罢工。向晚,我才想起是周末,不用去上自习,原本答应陪母亲去看看中风的外公,但她不知跑哪家打牌未归,也许她自己说过就忘了,我趿着鞋慢腾腾地遛达到丁字街口。我在那里遇到了马鹏,他刚从利群酒馆出来,在牙缝里剔找着什么。我兴致勃勃地向他走去,一偏眼,就看到了正在里面喝得热闹喧天的谭保和,同桌的还有花副镇长、三角眼校长,以及马鹏的父亲。谭保和的目光无意中与我相遇,立刻掉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他端杯敬花副镇长的酒敬校长的酒,一饮而尽,白瓷杯子在他手上翻转晃动。
  马鹏的父亲马元满和花副镇长是一条战壕里共过生死的战友。打越南反击战那会儿,马元满受了伤,立了功,他没掉胳膊没伤腿,却是丢了一粒睾丸,还说是掩护花副镇长给弄丢的。这本来是个秘密,男人都要个面子,可马元满在马鹏满月的酒宴上喝醉了,自己给说出来了。他结婚生子,事实证明少一粒睾丸对男人来说并不打紧。但人们看到,这个少了一粒睾丸的男人,跟鱼乐镇上那些打骂儿子的父亲不一样,对儿子万事依顺。我估计是他张罗了这桌酒,给马鹏的旷课赔礼道歉。有花副镇长和父亲撑腰,马鹏无视谭保和。对这种趋炎附势的人,就该让别的人把他踩在脚底下。我上前热络地搭上马鹏的肩,还不忘回头朝谭保和轻蔑地嗤笑。   马鹏对父亲的称呼素来以老马取代。“你不知道谭保和喝了几口酒之后的屌样,他妈的平时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今天老马叫老花给三角眼打了声招呼,他就嗖嗖地跑过来敬酒。”马鹏很不以为然。我没有吭声,心里却酸溜溜的,我的父亲即使活着也不会让我享有这样的礼遇。我不该耍这样的小心眼,同学们都知道我和马鹏的亲密关系,他如果真的被开除了对我是不利的,可能意味着在鱼乐中学的学生里拥有的那种畏而远之就消失了,甚至会因过去的怨仇遭到可怕的报复。
  “听说谭保和公开说要开除我?”马鹏盯着我的眼睛,我目光游离,点点头。
  “他还说了些什么?”
  我一下竟然想不起那些怨怼。
  “他最近有没有为难你?”
  我又摇摇头,马鹏似乎有些意外。
  “他真敢再为难我们,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的语气里透出股狠劲。
  我没想过要把谭保和殴打一顿,毕竟他是老师,我们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想到挨过的敲打,脑袋上的砰砰声清脆响起,我倒真还无所谓。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周岚撞见了我的窘迫,我的愤怒像条火舌一下燃烧起来。“总要让他尝尝点厉害,狗日的撞我手上就给他好看。”
  马鹏昂着头,往空中长长地吐出几圈烟雾。他不知从哪里递我一支烟,我呛了几口,抽烟我总不在行,这让我时常心怯惊慌。我跟在他身后,他不说去哪里,但我们在一起,就会有种心灵相通的暗示,我们要去的是哪里。
  鱼乐河绵延几十公里,我从来没想过它从哪里发源,又流向何方。河堤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水闸,永久闸只是其中的一个,它和九斤麻闸、黄安闸、赛美闸等分布在河堤的不同位置。这些闸口有的再没有发挥过水闸的作用,摇身变成一个破旧的摆设和地名。有些闸口的石柱上还刻写着“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的豪言壮语。马鹏说:“这是历史的痕迹。”马鹏有时说的话让我惊诧,我只想跟着他在同龄人中打架斗狠、引人侧目,却从没细想过历史与我有什么毛线关系。
  永久闸紧挨着鱼乐镇,修建时间略晚,自然要显得殷实繁华。这个闸口还包括一处占地有两百多个平方的院子,三面围一米五高的墙,临河是大麻石砌成的护栏。院子的空地长年累月堆满了鹅卵石,码到了左边已迁走的畜牧站的矮平房顶了。院右边是进门处,两扇又高又大的铁门,风吹日晒,一年刷一次红漆仍显破旧。要是冬天,在这门口可以看到一条三米左右宽的长坡斜斜地通往干涸的河床。院中央是闸口,形成一道长20余米宽4米的深沟,全是用麻石和水泥砌成。闸门有两道,连接着穿镇而过的港汊和鱼乐河。鱼乐镇周遭的五六个村子的灌溉也就靠这两张笨重的铁闸门给看守着。闸沟里不蓄水时,我顺着沟壁两边的铁梯爬下去捉过鱼虾,那应该不叫捉,是捡。从闸门细小的缝隙里,只要你眼尖手快,那些源源不断地漏过来的鱼虾就没处逃身。
  永久闸的院子现在常常落了把大锁,是阻止小孩子进去玩。几处被学生翻越导致坍塌的围墙也均被修缮。以前周末到这里来吹风的青年男女、玩耍的中小學生最多,现在大家都换了个更宽敞且没有这种院子和锁的黄安闸那边去了。
  马鹏掏出从老黄头那里偷配来的钥匙,打开右扇小铁门。这锁一年四季开得少,日晒雨淋,开起来不很利索。马鹏不慌不忙地捣弄着,站在一边的我却忍不住骂了一声,“狗屁锁。”
  门开了,马鹏却不急于把锁锁上。我说:“锁上吧,丢了的话老黄头要怪罪我们了。”
  “不急,呆会有人来,挂着吧。”马鹏把锁挂进门上的小铁孔。
  我顺着闸头的路从卵石堆轻而易举地爬上那堵靠畜牧站的围墙,一把骑在墙上。马鹏并没有跟过来,而是站在闸头上,望着河面吞吐烟雾。这时天色已被一层黑纱蒙上,河面较几天前要矮了许多。那尸体不知漂到下游哪里了,也不知有没有被人打捞上来。我睃了马鹏一眼,“我们在这里等人吗?”
  “来了你就知道了。”马鹏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又是要见什么敢和我们挑衅的同龄人?我暗自上来点兴奋劲。我把自己想象得更勇猛,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无畏者无敌。我们是有些时日不惹是生非了。但以往马鹏都会让我再叫上几个兄弟,暗中准备好几根顺手的枣木棍,今天的气氛不对,倒真像是来这里吹风散心的。
  这几天,我感觉与马鹏疏远了。他仿佛是一夜之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那张表情冷漠的脸下面隐藏着一种无法猜透的生硬。以前就是这张同样冷酷的脸狠狠地挫败过诸多唱对台戏、敢于在我们面前调皮起哄违抗行事的同龄人。但那只是外在的,当面对我时,这张脸还是颇有笑容和趣味的。他的变化,让我有些不适应,是他爷爷的去世所致?谭保和不是说他爷爷早死了吗?我隐隐不快,当一个人开始有意瞒骗时,这天空就变了颜色。我可不愿生活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小铁门“吱呀”一声响动,一个绿影在闸门路灯的微光里晃悠。周岚?我的心怦怦加速跳动,难道马鹏在这里等的人是她?他看到那绿影子,三步两步地跨上卵石堆,头也不回丢下一句,“你就呆这里,我找周岚谈点事。”
  “你和她谈什么事?”我的话还没出口,马鹏的人影就闪下去了。很快那条绿影飘然而至。现在我正好应了“骑虎难下”这话,不过“虎”应该改成“墙”。马鹏已有叮嘱,但我非常想听到他们站在闸头那伸出河面的瞭望口平台上说些什么。风把他们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吹些过来,夹带着周岚身体的气息。看似不远的路灯却太过微弱,像一朵萤火虫的光被黑暗吞噬。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头靠近,仍只听到间或的几声嘤嗡,更谈不上能看见周岚灿烂的笑靥。也许马鹏同她说了此地还有我的存在,我隐约感到周岚的眼睛往墙头这边张望,还咧嘴笑了笑。我曾经为那个微笑着迷,不知不觉也绽笑回应。但这些都是发生在不确定的黑暗之中。他们似乎聊了很久,我的心情黏糊糊的,有些恍惚,差点偏身翻落。这一惊吓,我前额后颈汗涔涔的。
  要是有人也正好经过永久闸院子外的大堤,并且踮起脚往闸头方向望了望,也许能隐晦看到三尊暗影式的雕像。可惜路过的人都那么粗心大意,大家的手挥动,驱赶着盘旋头顶的小飞虫,或是悠闲地注视前方,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说些什么,虽然有夜风,但压根吹不动他们的声音。它不像以往那样多嘴多舌。   今晚,风注定要做一个沉默的证人。
  5
  等待的焦灼,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如此浓烈。嗡嘤声永不消散,像风簌簌翻动的枝叶,在耳边扑落。马鹏站立的方向,卵石搅出的一片哗哗响声,似乎还有微碎的细语,撕破夜幕下的静谧。周岚的身影飞快地穿过小铁门,拐过围墙就消失了。我此时后悔偷看到的一幕,马鹏把周岚抱在怀里,她的双手支在他的胸前,嘴唇咬着那枚十字架。我听到她说了一句话,“你要把学习赶上来,我们才有机会一起离开鱼乐镇。”马鹏没有回答,鼻子里吭哧了一声,然后把嘴贴向十字架。我的好奇伤害了我,回归原地,我撕扯下脖颈上的十字架,攥握在手,我想要把它扎进掌心的肉里。手心湿漉漉的,仿佛耶稣受难的眼泪肆意流淌。我一扬手,把十字架甩出老远,它发出铜亮的光辉,沉入河底。我突然看到刘美丽跳下去,黑夜中刘美丽的脸又变成了周岚的。
  马鹏吹出几声锐利的唿哨,像几道寒光把闸头的静寂割破。我站起身,像被夜风托起,轻盈地从墙头跳下。我向他走近,故意用脚踢出乱响,马鹏一动不动,侧躺在卵石堆上。
  “周岚走啦?”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然后故作镇定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说:“来,给你看件东西。”
  “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
  从马鹏的袖口里,露出一把半尺来长的匕刀,刀身的两面都錾出一条由浅而深的沟糟。我闻到一股冷冽的气味,带着钢和铁的腥气。我们私下称其为火刺,他操起火刺朝一块卵石轻轻一挫,卵石碎成两瓣。“这是周岚送你的?”我的身体一搐,疑惑地问,“她是哪里得来的?”
  “别跟外人说,是她从花勇那里拿的。”马鹏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周岚继父花副镇长的儿子花勇,也是鱼乐镇排得上号的狠角色。他在风机厂自由出入,他磨的刀具在我们这群打闹少年的心中很有吸引力。
  马鹏把火刺拢回衣袖,“看不出我藏着什么东西吧。”他演示,迅疾五指一抓,火刺抵到了我的胸口。我打了个寒颤,仿佛冰冷的火刺已然扎进肌肤,血顺着刀身錾出的糟道热乎乎地滚落。我突然变得特别沮丧,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把火刺拿到手上抚摸把玩。我失去了对它的兴趣,迟早我也会弄到这样一把火刺。后来,我俩沿着来路往回走。马鹏的脚步里有藏不住的欢欣,而我的两腿沉得迈不开步子。
  “老花喝醉了酒打过周岚她妈没?”镇上人知道,花副镇长的前妻就是被他打跑的,我没来由地问道。
  马鹏的欢欣像是被泼了瓢冷水,他轻叹了口声。
  “他不会连周岚也打吧?真想不通,周岚她妈改嫁老花干嘛?”
  “谁说得清大人们的事?”
  “老花喝醉就没好果子给人吃,估计周岚受气不少。我还听说,那花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常欺负她,动手动脚的。”我故意挑那些带刺头的说。
  马鹏不说话了,之前的兴奋劲委顿下来。
  “你可要提醒她,花家父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哪天把她吃了,骨头也不吐。”看到马鹏的神情,我却开心起来。我说的这些也并非瞎编,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去提及。像周岚这样的女孩,惹人喜爱,但到头来,落个刘美丽那般的命运也未尝可知。
  过了很久,马鹏拍我肩按住我的脚步,说:“很多男生喜欢周岚,你呢?”
  我被问到這个伤心秘密,却嬉皮笑脸地说:“兄弟的女人,我可没动过心思。”
  他嗤的一声,笑道:“男人喜欢女人,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我更加窘迫,像是心思给人看透,脸红脖子粗。夜色遮掩了我难堪的样子。
  马鹏抬头望了望夜空,又叹了口气,“周岚以后走的路,注定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是啊,周岚成绩优秀,读高中考大学毕业后到很远的城市工作,也许我们中考结束就再难见面,她将来嫁给谁,是一个遥远到星空的问题。悲从中来的失落感,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到面前,用力抱住我,要把我的心脏挤破。我在那一刻决定,彻底断掉对周岚的念想,过无牵无挂信马由缰的生活。
  十字街口我和马鹏各自分手,一南一北。与往日不同,街道出奇地冷清,像是世界末日前的沉寂。只有几个无事的附近老人在摆龙门阵,追讨着抗美援朝那段光辉历史。花副镇长突然打着酒嗝喊我们的名字。我才看到他掺和在老人中间,眼睛乜斜着,放着精光。他是个有藏着很多话题的人。比如他的前两任老婆,一个病死,一个被打跑了。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爱动手。
  “鬼崽子,又跑哪里野去了?”
  “哟,花镇长,我们散散步。今天您把酒喝好啦?”马鹏热情地迎上去,跟着老花打着哈哈,“我们校长还有谭保和,就只服您管,您说一不二,威信高。”
  花副镇长很享受这番赞美,拍了拍马鹏的肩:“好小子,嘴甜,比你爸强,你爸当年在部队就是嘴笨,不然也至少弄个排长当当。”
  酒和食物正在他的肚子里发酵,喷出的气味越发难闻。“学校有没有人打我们家岚岚的主意呀?马鹏你要帮我盯着,不能让人影响岚岚的学习哦。”我们当然摇头说“No”。他狠狠地从背后抱住我,一只手像老虎钳般钳紧我的双手腕,我丝毫都动弹不了,暗中叫苦不迭。他另一只手拽着马鹏的手,嘿嘿地笑着看他扭动挣扎。我们求饶,他一定要我们再三发誓保证,才松手放我们离开。
  “花酒疯子!”我们跑远了才敢咒骂出声。我摸着骨头都被钳裂的手,问马鹏:“他这算是警告吗?”
  “他管不着,”马鹏说,“下次我们小心些,不跟他正面交锋。”
  我说:“这酒疯子手劲太大了,一巴掌打下来,谁扛得住?”
  马鹏说:“周岚有次替她妈挡酒疯子的打,一巴掌扇在背上,火辣辣的痛了几天。”
  “真遭罪。”那一刻我对那位花副镇长心生极度的厌恶。
  第二天马鹏出现在课堂上。谭保和一反常态,心平气和地讲了一堂课。他那些对马鹏的惩罚之词,像压根就没说过。同学们表情各异,回头看了一眼马鹏,然后迅疾转向黑板。周岚没有转头看,我看得真切,她在书本上划记谭保和讲的那些重点,马鹏和我占据最后一排的左右两个角落,而周岚坐中间一组第二个,我们仨在教室的位置正好拼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周岚坐的当然是好学生才能坐的位置。入学之初,我妈不知搭错哪根神经,想到送给谭保和一只黑母鸡,那是从我外婆家抓来的。那个好位置让我坐了一天,放学时谭保和竟然说:“你对得起这么好的位置吗?”我一言不发。但心里在说:“你怎么不说对得起吃掉的我外婆辛苦养的那只鸡。”他本来走远了,又掉头补了一刀,“你期中考进前十,我让你坐那个位置。”真是天方夜谭,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梦想。我妈妈就是从此对我绝望的。她后悔送出那只鸡,咬牙切齿地咒骂我,让我去要回那只鸡。不说鸡已经被吃了,就算没吃,我也不会去做这种掉面子的事。   我又坐回属于我的角落。听课的效果完全不同,但我还是更习惯于这里,可以看清前面每个同学的小动作,抠鼻屎、扭屁股、丢纸团、揪女生的辫子……我在老师模糊的话语中,像一个考官般巡视他们的背影。有时我会被某个同学的动作逗得忍俊不禁地发笑,很快我就因此被老师点名责骂。我站着,看得更清楚,笑得更厉害,我的笑点那么低。老师拿我没法子,就可能请我去面壁、蹲马步。这一切在我的课堂生活中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但马鹏不同,他不影响别人,也绝对没有在听讲。他干得最多的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头埋在打开的书本下,发出不易察觉的呼噜声。
  那些日子,我变得格外沉默,想到不久的将来,周岚要去县城读高中,我们各赴前路。前方的路,各是什么,我从没思虑过。“注定是不同的路”,马鹏说过的那句话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们都将分离,马鹏会进风机厂穿上一套胸前袖口沾满油污的蓝色工作服,又或者,还会跟着周岚一起离开鱼乐镇。他们的秘密盟约像一条鱼,不时没头没脑地跳出水面,扑通一声落下,溅起一片水花。我呢,爸爸去世前提到过送我去读个县城技校,学一技之长总能混口饭吃。但在他死后就再不曾被提起,妈妈在牌桌上打发时间,我也像多余的时间一样被她打发掉。唯有周岚向着一团亮光奔跑。我在课堂上听老师们讲着那些让我摸头不知脑的知识点,一会儿就走神了。我有时瞟向马鹏,他盯着周岚的后脑勺,盯着马尾长发,他咬得紧邦邦的腮巴上细条肌肉暴突,像花瓣向外绽开,眼里浮游着一片迷茫。
  6
  “有人偷袭,把马鹏打伤了。”课间广播操时,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校园。大家接头交耳猜测是谁竟然敢把手伸到马鹏的头上,有人还说驾驭野马的人出现了。我碰到那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上前一拳打在他的左胸上。
  马鹏是左脸颊打了块丁字形的“补丁”来学校的。像贴着一个标签,他黝黑的脸看上去尤其别扭。他见人时的表情平淡,不慌不乱。他也完全不像以前那样暴躁,大张旗鼓地狂言还击。午饭后,我同他钻进校园西北角的杉树林里,等着他发话或回忆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他是昨晚下自习后在回家路上遇袭的。我问他:“能猜出是哪个狗日的动手吗?”
  马鹏耸了耸肩,“太黑,看不清来人。”
  “你一点都没还击?”凭马鹏的身手和本能,我想他们应该有个厮打的过程。
  “别提啦,当时我都懞了。”
  “怎么能不提呢?就这样放过那个狗日的?”
  陆续有几个兄弟聚拢来,摩拳擦掌,信誓旦旦。他们暗中搜罗的消息纷纭不一,但有人把怀疑的目光指向益华中学的一帮混子。“他们放了两天假,有作案时间。”有人肯定地说。“作案”动机也很简单,益华中学的老大伍健在马鹏手上吃过大亏。这个梁子是上学期结下的。全镇的初二史地会考考点设在鱼乐中学,每个考场交叉安排各中学的考生座位。伍健在第一场考试中未能如愿抄到答案,怪罪于坐前面的我们班的刘光辉。刘光辉戴副深度近视镜,他是我们学校的尖子生,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考完第一场,他在操场的东边角被伍健带几个人围住,推来搡去,眼镜也掼掉到地上。刘光辉哪经历过这场面,脸吓得乌紫,一声不吭,连求饶道歉都忘了。歇考时,考生们都是熟悉的同学一群群聚拢,也没人去瞎转悠。当时周岚路过瞧到那一幕,上前制止却被益华那帮小子羞辱一番赶开。她气呼呼地找到马鹏,说外校学生在欺负刘光辉。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马鹏二话没说抬脚就带我们赶过去,正遇上伍健把刘光辉抵在墙上扇小耳光。马鹏跨步一把揪住伍健后衣领,往后一带,又一倒肘,伍健就趴在地上。见我们来势汹汹,伍健的几个小兄弟早连滚带爬地散开。我们转向叫唤着的伍健,踢的踢踹的踹,可怜他只顾双手抱头,地上滚动,像条落水狗样的威风扫地。马鹏示意我们停手,恰好预考铃响了,我们一溜烟散进各个考场,热血沸腾地参加下一场考试,都装出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在鱼乐中学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历史上,这是一次最成功的范例。遭殃的伍健全身上下伤肿不说,右手腕被打折了,后面的考试自然也没参加。
  后来一波三折,益华中学的要说法,家长找到校长闹,伍健的一伙兄弟暗中寻衅滋事,那些天鸡犬不宁,马鹏叮嘱我们书包里都放着防身的家伙,尽量不单独行动。事情调查来调查去,终没个结果,大家严防死守不肯说出马鹏是始作俑者,反而纷纷将矛头指向伍健,考试舞弊还欺负刘光辉。刘光辉在老师心中是有地位的,加之有额头的青肿和摔破的眼镜为证,这事儿最终由学校出面了结。过去大半年,该平息的也平息了,两边学校都做出了“谁再滋事谁滚蛋”的严苛明令,谁想到那帮狗日的藏着掖着,出人意料地来这么一手。
  马鹏嫌脸上顶着纱布,过了两天摘取下来,露出一个嫩红的伤疤,伤口还在愈合之中。暗查伍健还没足够的证据,马鹏倒先退缩了,叫我别费力了,事情总有个水落石出,一报还一报也是自取的。他的宽容让我反感,我越来越摸不透他的心思。我偶尔会把目光落到周岚身上,她仍像以前那样读书、收发作业本,与同学课后讨论练习,但她会暗中多看马鹏几眼多说几句话,到他座位上辅导考试题。那眼神和话语都是温细的,甚至有一次她偷递了张小纸条给马鹏,他不动声色地看过后,把纸条捏成一小团嚼进了嘴里。这些变化让我茫然。他们似乎真的在为盟约发愤了,他想改邪归正,他不是说,周岚走的注定是不同的路嗎?课后,谭保和走到埋头做题的马鹏身边,阴阳怪气地说:“怎么不小心呢,好端端地搞伤自己,要不要请假休息?”他的手顺势往马鹏脸上的伤口抚摸过来,马鹏并不领情,挥手一挡,谭保和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就缩回去了。然后边朝教室后门走,边嘲讽地说:“早点抱佛脚,怕还来得及。”
  邻班绰号“任猴子”的同学,趁马鹏站在教学楼二楼东头的走廊上眺望时,这个精皮寡瘦的家伙,作揖打躬地来套近乎。任猴子说知道谁是偷袭者。那晚他刚好在康乐桥上碰上那几个人,他们想从西边桥墩下的小径逃走。这当然是条重大线索,对方是一伙而非一人。任猴子还在嘁嘁咕咕,马鹏厌弃地睃一眼,任猴子戛然而止,进退两难,隔一阵才嗫嚅地说:“我没……看准,但要再遇上一定能认出来。”话刚讲完,马鹏动作利索地甩手,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你他妈知道个屁,滚!”任猴子捧着张苦瓜脸,两瓣屁丫子夹得紧紧地走了。   几个旁观的同学哧哧窃笑,任猴子的讨好换来一耳光,马鹏却连问都不问。他为什么不愿追究动手打他的人?我越来越不明白马鹏的言行了,难道真想浪子回头?如果任猴子所言属实,马鹏回家与康乐桥是相反的方向,他怎么会在那里被打呢?我得出一个猜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送周岚回家,去周岚家要过桥,而他踅返时碰到了伍健的袭击。
  我们过去的生活不是这样寡淡无趣的。学习和考试对马鹏与我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应该是关心别的事情。风平浪静的生活往往隐匿着更大的浪涛。他忘了被人偷袭的事,平时只字不提,忘得一干二净,我几次暗示他不能轻易饶过那个夜袭者,后来他连头都没回地走远了。“这个事,你们不要再瞎鸡巴操心了。”有一次他甚至朝另一个如是建言的兄弟动了怒。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马鹏的风格。
  马鹏的风格是什么?我想想,我们紧紧抱团是有理由的。他城府深,下手狠,临危不惧,眼神盯人时透出股冷酷劲;他好打抱不平,却得理也饶人;他讲义气,敢为兄弟两肋插刀排忧解难。但他的江湖侠义演出还没结束,却又跳到另一个舞台上。我仿佛看到这舞台到处有陷阱。
  7
  校园生活永远不乏窃窃私语的话题。已经没人关注马鹏遇袭的后续,但却有周岚的流言暗传,说她和马鹏好上了。堡垒总是从自身攻破,流言也常被当事人验证。月考结束,周岚的名字出现在楼道入口的大黑板上,与以往不同,这次不是表扬而是批评。她的成绩还算不错,但滑坡过快,公布榜上下滑的黑色箭头像朵饱绽的罂粟花,压得眼球都快要爆炸。几个女生站在公布榜前,幸灾乐祸地嘀咕。无疑这是对流言的最好佐证。但我没想到的是,谭保和没有在班上大肆批评,只是旁敲侧击了几句。我不知有何蹊跷,谭保和是没听到流言,还是有意掩人耳目?谭保和的眼神里有些闪烁的东西,我说不清楚。但我担心的是,若是花副镇长知晓他女儿的退步,会不会不用醉酒就把周岚母女俩揍一顿?
  教学楼入口挂出了迎战中考的宣传标语,同学们都盼着“末日”早到来,很多人铆足劲装逼苦读,老师一次次拿出上几届的优秀学生事迹来教诲我们,要想走出鱼乐镇,只有一条路,考出去。和我一样唱反调的越来越少,任何时候识时务的队伍总是那么庞大。我依旧名落孙山,努力不努力于我而言都是一个结局。那么多人没读书没考学,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这只是我的理论,也是我妈妈的理论,她不会允许我整天街头闲荡,有学校管束着至少一个人烂透的时间会变得漫长一点。
  学校还是必须上的,郁闷的是晚自习时间对我来说如果找不到乐子,就特别难捱。马鹏就不说他了,像换了个人,常常抓耳挠腮作思考状,眼珠子四处转动,可惜这不是加速脑筋转动的机器。长夜漫漫,我心神海阔天空地游荡,却也跑得并不远。我积诟着诸多对马鹏的不满,当面我也敢冷嘲热讽,学着谭保和的腔调,“早点抱佛脚,怕还来得及。”马鹏装聋作哑。他的风格沦丧得所剩无几,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真是恋爱的力量,从周岚那里获得的力量?可是,周岚成绩下滑,好不容易刹住车。我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搅得心绪极差,被冷落后的百无聊赖,像风机厂的工人摇转一把尖锐的钻头钻着钢板,发出嗞嗞咔咔的声音。
  那是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时光,我像是被所有人抛弃,成为孤家寡人,连谭保和也忽略了我,他的唾沫星子也不再飘落,我那久经打击的后脑勺终日空空荡荡。我索性逃课,从后门偷跑到校园里溜达,没人关注到我的不存在,也许他们暗自庆幸,认为我不在教室更安静不受打扰。我的身体轻巧地潜入夜色之河。路灯坏了,但并不影响我的视线,我在走道上跳跃翻转,校园的旮旮旯旯我太熟悉了。我有时会从没闩的窗户里爬进别的班教室,在课桌里翻看,有时会弄到几本封面破烂的武侠书,有时我尿急,索性撒在教室的角落。我最喜欢玩的恶作剧就是仄身躲在从教学楼通往厕所的墙角,趁那些小心翼翼出来大小便的同学不留神,跳将出来,吓得他们哇哩呜啦地怪叫。我笑得前俯后仰,有时把吓人的事当作笑料讲给遇到的像我一样的夜游神听,也讲给马鹏听,但他毫无表情,甚至还从鼻子里呼出不易察觉出的嗤笑。校园的夜晚很快就变得寡淡无味。
  气温骤然下降,校园里闲荡的影子越来越孤单。我偶尔会走到校园的那片杉树林,林子里空旷无人,风一刮过来,就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又像身后有人随时恶作剧扑出来。这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战战兢兢的心理,有人在后面,其实什么地没有。我不想被人恶搞,也懒得去林子闲逛。下午的课间休息,任猴子吹嘘说:“围墙西边的那条小沟渠有人捉到几条豺鱼,那是一种吃鱼的家伙,凶狠,但弄个炭锅把水烧开,在鸡蛋清里拌过的鱼肉,滚一滚,鲜嫩扑香。”说者无意,我却动了心,思忖着晚自习溜出去打捞。我从家里带来了鱼兜和电筒,悄无声息地晃悠到校园西角的小沟渠,那里长了很多杂草,还垂覆着一些酸枣棘。我屏息凝神,不敢轻易发出响动,在水面上照了半个多小时,终没有任何发现。除了几条吐泛细泡的泥鳅和黄鳝在眼前一晃就消失了,连个像模像样的大点的气泡也没见着。要是任猴子在身边,我非得踢翻他,让他捂着癞皮头求饶不可。空手而归的我又跌进沮丧的牢笼,想着这乏味的校园生活,恨不得明天就结束。各奔东西吧,这世界不照旧转动。
  我不愿再绕路,选择了从杉树林穿过。林子里晦暗不清,一棵棵高大笔直的杉树在夜晚更显嵯峨,像是走进迷宫,我在树影之间横跳斜躍。没走多远,我听到林子里有人低声说话。我蹲下来,侧耳谛听,话声又没了,传过来的变成了嘤嘤的啜泣声。好奇心驱赶着我猫腰逼近,踩在地上厚厚一层杉针叶上,悄无声息。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背对着我,许久都是沉默,男的把手搭在女的肩上,女的挣开了,过一会儿男的手又搭上来,女的又挣脱了。他们越是不说话,我就越好奇,恨不得突然跑到他们面前,吓得他们哇哇大叫。那时候我们戏称那些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同学是野鸳鸯,这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对。半蹲久了,小腿并不舒服,我索性靠着树身坐在地上。那男的终于开口了。他细声细气地说:“我这都是为你好,你懂吗?”
  我辨出了声音,是谭保和,居然是他,他的声音只要飘过我耳朵,就不会认错。我想起他有次叱骂我,“你屁股一撅,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呸。我倒要看看这次他撅屁股拉什么屎。他的手再次放在她肩上,再次被挣脱。   “你想清楚吧,全校就那么两个加分指标,多少人盯着,老花的面子也不管用。我给你去争取,你要不听我的,后果自负!”他说完这威胁的话,又把她身体扳过来揽进怀里。我已经猜出了她是谁,像是有一道闪电把林子照亮,我脑子一阵眩晕。谭保和说:“别害怕,有我在。”他说话从没有如此温柔,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深情。她抽抽噎噎,没有推开他的身体。我突然想冲动一把,手电光照过去,他们会是怎样惊慌失措的样子,那会有多么滑稽。
  一只手从后面压住我正要抬起的手,我大骇,差点惊吓出声。来人轻轻捂住我的嘴,我回过头看到是马鹏,兴奋地往暗影里指了指。她已经挣开了谭保和的拥抱,低声哽噎:“快下自习了,我得回教室了。”谭保和把手伸过去,大概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说:“回吧,你从那边走。”他们一左一右走出林子,笼罩在那盏微黄的路灯下,我看到她的背影,变得如此轻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刮飞。
  “谭保和太坏了。”我咬牙切齿地对马鹏说。
  他很镇定,似乎早已心知肚明,斩钉截铁地说:“今晚的事不能说出去。”
  “我们终于抓住了谭保和的把柄,整整他。”
  马鹏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我说的,都记住了。”
  他那只手像块生铁,是恨的力量,是狠的力量。我的肩胛骨酸碎欲裂。我不明白他有什么想法,但他的性格是絕不会熟视无睹的。谭保和竟然打起了周岚的主意,我一想这事就头痛,偏偏这种事发生在周岚身上。“该死的!”我诅咒谭保和。
  那天晚上谭保和摔了一跤。第二天课堂上同学们叽叽咕咕传进我耳朵里的。我暗自发笑,瞟了马鹏一眼,他若无其事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事情的真相永远不会那么简单。从林子里出来,马鹏让我先回教室,他抽支烟,静一静。我理解他的心情,就先上去了,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我有些心神不宁,马鹏该不会单独去找谭保和的麻烦了吧?我心急火燎地又跑下去,正迎面碰到马鹏。他额头汗涔涔的,头发有点乱。我问:“你偷偷干嘛去了?”
  马鹏也不瞒我,说:“给了点颜色谭保和。”他和我分手后,迅疾绕道,尾随谭保和身后,拿火刺手柄先敲了他后脑勺,然后给他大腿上刺了一刀。我要马鹏再描述一下详情,他重复了一下动作,哧啦两下就没了。我有些失望,但想起谭保和那副狼狈叫唤的样子,就忍不住乐吱起来。我埋怨他没带上我,他解释说是不愿把我扯进这麻烦里,谭保和要想报复也只能是冲着他一人。
  “不够兄弟,”我不屑地回了一句,“切!”
  自习下课铃响了,教室里哗哗啦啦,周岚走到马鹏跟前,不知跟他嘀咕了几句,然后跟约好的同伴先走了。他没有把刺谭保和的事说出来,不然周岚会吓得睡不着觉。我们坐在教室的窗台上,望着天上零散分布的几颗无名星,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教室的灯熄了很久。校园悄无声响,谭保和不知去向。
  回家的路上,马鹏道出了林子里谭保和话语里的玄机。中考加分项目里我们学校有两个市级三好学生的名额,周岚初定是其中之一,但这次月考失利,谭保和抓着做文章,要挟周岚。更让人气愤的是,谭保和还有一次把她叫去他宿舍取开小灶的模拟试卷。进去后,谭保和就把门反锁了,问她,知不知道谭老师对她好,谭老师一直都特别喜欢她。
  “他真不是个东西。”我不想辜负马鹏对我的信任,气愤地说,“周岚没让他得手吧?”
  “那次幸亏周岚搬出花副镇长,谭保和有所畏惧。”
  我说:“这事你想忍,我可不能忍。”
  马鹏冷笑一下,“闹得沸沸扬扬,对谁都不好。”
  “也不知他伤得怎样,会不会报复你。”
  “我刺了他就跑了,他应该明白。”他说,“我也是忍无可忍,差几个月就中考,这节骨眼上闹出事,对大家都不好。”
  我说:“我们都得留神小心点,谭保和这个流氓。”
  马鹏不动声色地把谭保和收拾了。我又兴奋又悔恨,这一刀要是我刺的该多好。好些个晚上我还梦到揍打谭保和的场景,三两下我就把他打倒在地,他变成了一只四处逃窜的老鼠,碰得洞顶的灰土扑扑落下,沾得满头满脸。一连几天,头顶蒙了一圈白绷带的谭保和脸色难堪,腿伤并不影响走路,很少在班上公开露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马鹏那一刀刺偏了,加之冬天裤子穿得厚实,并没有伤及要害。谭保和做贼心虚,去医院做包扎时对外说是在宿舍不小心摔了一跤,手上削梨的水果刀划伤了腿。听说他在医院哼哼叫唤,说自己晕血,医生白了一眼,呵斥他,大老爷们,别装熊样了,死不了人。
  8
  入冬之后时间唰唰过得飞快。临近期末,学校张榜公布,周岚如愿以偿拿到了市级三好学生的加分指标。谭保和的伤恢复得挺快,但显然比往日沉默寡言了许多。我在课堂上偷偷观察谭保和和周岚,倒看不出什么,但课间,周岚还是常常被叫到办公室,说是安排班上的学习工作。“哪有那么多事?”听到同学传话周岚去办公室的声音,我就愤激不已。马鹏很冷静,我没能从他那里看出什么名堂,他有时的目光像一支射出的利箭,扎在谭保和的背影上。他被刺伤后有所顾忌和收敛,但我也不相信他就这样不了了之。“这个老狐狸。”我恨恨地骂他。
  周日不上学,马鹏和我仍然聚在一块,去街上的台球室练习球技。永久闸那里倒是去得少了。风干冷得像刀子般明亮,皮肤都会发出细微的割裂的哧哧声。鱼乐河的水退出一大片河洲,乘摆渡的小船往返,但去玩的人不多。也许是季节的原因吧,我心里想,谁愿这么冷的天到外面瞎闹呢?
  为了升学率和年底的县教育局四基达标检查,学校的纪律抓严了,别的年级老师和学生也都忙碌起来。我们初三的学习更是一个铁箍桶,滴水不漏。好不容易期末考结束,又上了一星期的补习,马上就要到春节了。不知是哪些同学的鼓噪,谭保和竟然同意了我们在放假那天下午开展迎新春活动。他宣布这个决定时,还酸酸地说了一句:“会学习的同学,也应该是会玩乐的。”我留意到他的目光最后是落在周岚身上。同年级平行班的也闻风而动,学校没出面阻止,算是默认了这场属于毕业班的文娱活动。班干部们抓住休息时间到孔吝啬的玻璃摊上,用班费开支买来了十多种颜色的皱纹纸,周岚当然是不可缺少的牵头者,她很活跃,又心灵手巧,牺牲了许多休息时间剪了各种形状的窗花。一剪出来,就有同学争先恐后地把它们贴到教室的墙壁和玻璃上。   红红绿绿的纸装饰出来,新年即将来到的气氛立刻像点燃的火把,散发出光和热。大家都在动手,周岚扭着腰肢望过来,娇气地喊:“马鹏同学,你个高,去搭把手。”马鹏起初倦怠地挪动着身体,后来禁不住别的同学鼓动,有模有样地加入到布置工作中。他站在椅子上帮周岚贴那些纸花,把我也叫去给他一旁递浆糊。好几个地方贴歪了,周岚走过来,头向左偏,又向右摆,装生气地说:“玻璃都被你俩贴歪了。”马鹏回头嘿嘿一笑,又手忙脚乱地重贴那些歪斜的窗花。
  迎新活动选个放假前一天傍晚如期开幕,周岚和几个女生编排的舞蹈算是一大亮点,背景音乐是台湾歌手郑智化的《星星点灯》。周岚穿着那条绿裙子领舞,腰肢扭动,弯身摇摆,她胸前欢跳的两只小兔子,抓住了男生的目光,大家一个劲地喝彩叫好,几个舞者就更卖力地踢腿甩手。活动后半段是在闹哄哄中继续的,有的同学虽然准备了玩纸牌魔术、说一段相声,但都草草收场。谭保和和另几个老师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刻钟,然后就走了。老师一走,大家就一哄而起,乱成一团。从学校借来的单卡录音机最大音量地播放着迪斯科音乐,男女同学站到教室中央一顿乱舞。那是少年们的一种真正发泄,没有目的的发泄。
  在我后来对成长岁月的回忆中,常常想起这次记忆层叠的迎新活动,穿绿裙子的周岚总会在我眼前跳动。我和几位男生后来谈起,他们都不记得那天是如何度过的,他们经历过太多的热闹,谁又在乎那场有些杂乱无章的人生序曲呢?
  雪大概就是在迎新活動开始时飘下来的,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得异常缓慢。夜晚让一场雪降落的过程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
  迎新活动在喧闹声的凋谢里收场。我计划是喊马鹏到台球室再去打几局球,昨天回家的路上就约好的。但马鹏不知何时离开了,周岚也走了。教学楼办公室的灯黑了,教室的灯也黑了,四周瞬间就安静下来,在风中横冲直撞的雪让校园变得空空荡荡。杉树林没有人,能找的角落也没有人影。我抱着侥幸赶到台球室,球台旁站满了人,烟雾掺和着熏黄的灯光洒落,我搜寻一圈,并没有发现马鹏,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他没有来过。走到十字路口碰到几个同学,他们也没法给我提供线索。我跑到马鹏家房子外,吹出两短一长的哨音,那是我们恒久不变的暗号,他父亲极不耐烦地打开半爿房门,吼了一句:“吹什么吹,见到那狗日的要他早点回家。”
  我缩着脖子又回到街面上,路过利群酒馆门前,正好看到守闸的老黄头酒气哄哄地跟老板娘斗嘴。为了赊欠的酒钱,嘴皮子能抽人的老板娘把老黄头贬得一无是处,老黄头借酒耍疯,拉拉扯扯地还往老板娘身上蹭“豆腐”,惹得酒馆前几个驻足观看的路人开心大笑。我没心思看他们插科打诨,马鹏不吭声气地不见了。我是担心谭保和耍阴手段,把他诓进去吃个哑巴亏。我返回台球室,接受了任猴子嬉皮笑脸的挑战。
  击球状态不佳导致落后的我骂骂咧咧,任猴子却皮笑肉不笑地乘胜追击。一局球未完,突然有个人影站到我面前。抬头一看,是周岚,她的脸色发白,额头和发丛里飘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喘息着盯着我。
  “怎么啦?”
  周岚也不说话,抓着我的手就往外走。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冰贴着我。走出台球室,她像一阵风,把我这片雪花刮进夜幕里。周岚的声音像雪霁,一说出嘴,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捋清她说的话,竟然惊住了。
  联欢会结束后,马鹏送周岚回家,到家门口就听到喝了酒回来的老花,又在训斥周岚她妈。
  “你生的好女儿,中学没毕业就跟人早恋。”
  “谭保和跟我讲的,他还敢和我瞎诓。”
  “那马崽子,我得替马元满减好好教育教育。”
  老花很生气,一直在不停地咆哮。周岚她妈劝他把事情弄清楚后再说,马上要考试了,不能见风就是雨,干扰后面孩子的学习。老花哪听得进这些劝辞,反而把这视作妇人的顶嘴,就推搡了她几下。马鹏看到这一幕,冲进去和老花打斗起来,。
  我赶到老花家的小院时,门口吊着一只白炽灯,光在风中扑闪,雪像一群夏天的蛾蝗,莽撞地撕扯着各自身体。我听到院子里老花哇哇叫喊着。花副镇长一会儿捂着受伤的手臂,一会儿去按血迹斑斑的大腿,骂骂咧咧:“臭崽子,没想到还藏着凶器,够胆的。马元满的儿子,是个男人。”
  马鹏拍拍我的肩膀,冲我耳语几句,然后跨出了老花家的院门。周岚她妈和我、周岚三人,把老花半抬半推地送到了医院。血滴落在雪地,很快就冻成一朵朵梅花。老花不会死,我悬着的心有了个落靠,如果他失血过多丢了性命,我不知道这个烂摊子要如何收拾。把他安顿好,我偷溜出医院,迅疾跑到马鹏家。马鹏那个时候刚刚离开。他父亲已经知道他犯的事,担心老花的儿子花勇上门报复,第一时间就决定连夜送儿子去外面避避风波。马鹏母亲抹着红肿的眼睛,还站在大门口,雪花裹在风里,把她的头发吹卷成一蓬乱草。我踅返到街上,刚好逮住从台球室出来骑着自行车回家的任猴子,不由分说掀开他,抓过车把子,说:“把车借我。”任猴子十二分不情愿,结结巴巴地在后面追着骑车远去的我,“别弄丢了,我父亲会打断我的腿的。”
  我在鱼乐镇通往县城的乡镇公路上追到了马鹏。他和我站在风雪里,我们的心里都是滚热而嘈杂的。马鹏看着满头大汗的我,脸上闪过一丝激动,又平静得像一张白纸。我说:“人没事。”
  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低声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心一颤,眼睛里红润了。
  他父亲气喘吁吁地催促着:“快走,雪再下大了,就走不了了。”
  马鹏挥手示意我回去,他肩上斜挎着鼓囊囊的军用挎包,包是他父亲复员带回家送给他的。马鹏英姿威武地站着,他整了整身上的背带,包的布面洗灰旧了,但褡口布上的五角红星还是那么耀眼。
  新学期开课,谭保和出现在校园,他的腿伤已经痊愈,但变成了一瘸一拐的走姿。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满嘴脏话地咒骂马鹏,说这种人迟早要送进号子里。马鹏刺伤老花的事,在大家嘴里翻滚,各种离奇的说法和耸人听闻的经过,像那年的雪在镇上覆盖了一个冬天。还有人四处托风机厂的老师傅打造一把火刺,鱼乐镇上的小青年怀揣它们在大街上招摇逛荡,却再没发生过火刺饮血事件。老马几次上花副镇长的家门赠罪,花勇把那些礼品掀出门,叫嚣着要找到马鹏废了他。听说老马拿出火刺扎了手臂一刀,以示诚意,后来又费了不少气力,把儿子弄进了邻县一所中学插班。周岚的中考考得并不如意,她妈妈跟老花离了婚,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过鱼乐镇。
  我考得一塌糊涂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妈听从了几个亲戚的建议,选择了让我复读一年再作打算。我终于坐到了教室正中间的第二张课桌上,班主任是我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对我各方面都有关照。我时常在孤独中恍惚,仿佛置身那个夜晚,铺天盖地的风雪依然让我找不到方向。我独来独往,成为了班上最安静的一个。我不时回过头望望后排空出来的位置,再望望教室玻璃上一直没打扫干净的窗花印迹。曾经代表喜庆的红色印迹不知在哪一次大扫除中才能彻底清理干净。玻璃上若隐若现的红渍,真像那天淌到地上的血梅花,扑腾起一股冷冽的腥味,像火刺的气味,还一直在鱼乐镇的空旷里慢慢洇湿、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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