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增 研究军事历史的纪实文学作家。为了探寻长征的原貌，他花费六年时间收集整理资料，并且数度重走长征路，终于写成著名历史纪实文学作品《长征》。
　　
　　由于“左”倾领导者否认敌强我弱的基本形势，在组织上排斥毛泽东对党和红军的领导，在军事上推行错误的战略指导，导致了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中央苏区陷入重重困境。红军不得不实行战略转移，这就是世人皆知的长征。在长征开始之前，红军要做哪些准备（图1）？
　　
　　


　　(1)长征前的中央苏区形势图
　　
　　中共中央作出了放弃中央苏区，进行大规模军事转移的决定。但是，放弃中央苏区意味着没有后方了，对于一个重大军事行动来讲，没有后方是十分危险的。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中央苏区主要做了四个方面的准备：
　　第一政治上的准备。在作出大规模军事转移决定之前，必须在政治上给红军官兵、苏区人民群众一个交代。我认为发表在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上的文章《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是最早的关于长征的政治动员令。关于为什么要放弃苏区，这个文章当中有这样一段话：
　　马克思主义和一切原始社会主义不同，就在于它不用一种固定的斗争方式来束缚运动，它承认各式各样的斗争方式。
　　——张闻天《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
　　这段话是从马克思主义经典那儿摘下来的，翻译得有点生涩。
　　实际上，放弃中央苏区，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转移，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这句话就是毛主席一句著名的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第二是军事上的准备。军事上的准备最重要的是扩大红军。自广昌战役以来，红军官兵伤亡非常大，部队严重缺员。要进行军事转移，要面临更残酷的战斗了，兵源必须要充分。
　　但是中央苏区里可以参军的人力资源非常匮乏了，中央苏区参军的青壮年已经达到17万人，几乎没有什么兵源了。
　　红军干部请毛泽东给他们做报告，帮助他们动员群众参加红军。
　　毛泽东那时候得了疟疾正发高烧，他带病去参加了集会，在会上讲了五分钟。五分钟只讲了一个意思：决心，这“决心”二字可以概括那时候苏区军民所具备的勇气。毛泽东说敌人要闯进来了，我们可以放弃眼前的一切，但是绝不能放弃决心，决心可以使我们战胜一切困难，决心可以使我们重新赢得一切。
　　据不完全统计，中央苏区的瑞金和兴国两个县，先后就有十万人参加了红军，这些优秀的农民子弟，大约一半牺牲在后来的征途中（图2）。
　　
　　


　　(2)红军各部奉命集结准备战略转移（电视剧《长征》剧照）
　　
　　红军实施战略转移后，他们将穿越敌情复杂的陌生地带，与比自己多出数倍的国民党军队作战，兵力的扩充尤为重要。
　　第三是物质上的准备，首先是弹药。中央苏区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军事工业，兵工厂里只有几台机床，那些机床是地下工作者冒着生命危险偷偷从国统区运进来的。那时候的兵工厂只能利用废弹壳做点子弹，后来慢慢地可以做雷管、炸药，修修损坏了的枪支、火炮。
　　在转移之前，他们最需急迫生产的是手榴弹，红军是善于近战的，近战要靠手榴弹，所以日夜加班生产。李德曾经检查过三颗手榴弹的质量，在一个空场实验手榴弹。第一颗扔出去了，半天不见动静，等不及了，上前看一看，还没走到跟前呢，嘣！裂成了两半，没有任何杀伤力。再扔一颗，扔出去了，这次更惨，连“嘣”的一声都没有，死活不爆炸。第三颗扔出去了，这次爆炸了，声音也不错，但是爆炸的时候不对，刚出手就爆炸了，差点把李德炸死。李德当时很高兴，对负责军工生产的红军干部说:“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今天三颗手榴弹，第一颗炸成两半，第二颗没炸，第三颗爆炸了，这说明你们的合格率是50%，同志们哪，你们能保持这个比例吗？”
　　红军干部说:“能！”。
　　兵工厂的同志们加班加点连夜苦干，在红军长征出发前一天，将146万发子弹和7600枚手榴弹下发给了部队（图3）。
　　
　　


　　(3)“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长征》剧照）
　　
　　中央苏区还有个银行，行长是毛泽东的弟弟毛泽民。这个工农银行在一个秘密的山洞里，当作工农银行的金库。金库里，金银财宝、金条、金锭、银元、银锭、首饰、金戒指、手镯，凡是值钱的东西那里全有。是红军缴获来的，还有国统区的各种各样的钞票。当国民党军逼近中央苏区核心的时候，毛泽民找负责政府工作的毛泽东，说他准备把金库转移一下，那地方不安全。毛泽东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分散给部队吧。”毛泽东的意思是，转移到哪儿都不安全。于是，毛泽民带着人打开了山洞，一挑子一挑子地把金银财宝挑出来，分配给了各个军团，各个军团又把一部分分散给了每个官兵携带。事实证明在长征当中这起了很大作用。第一，红军官兵可以在沿途用此购买吃的和其他的生活用品；第二，红军官兵负了伤不能跟部队走了，要留在当地。这些揣在身上的钱物虽不多，一把银元或一个金戒指，足以使受伤的红军官兵能够活下来（图4）。
　　
　　


　　
　　据经历过长征的将士回忆，长征开始之前，是否应该进行军事转移，中央红军内部仍存在分歧。除了中革军委领导层的少数人之外，包括中央红军的高级将领们都不清楚军事转移的具体计划。中央红军主力要放弃中央苏区，是否意味着全部撤离？要不要有留守人员？如果有留守人员，谁又该留下来？
　　最后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要做，就是中央红军主力撤离之后，必须留一部分领导干部和部队坚持战斗。这有两个作用：第一在中央红军主力撤离的时候，能够阻击敌人，迟滞敌人对中央苏区的占领，也迟滞敌人的主力部队对中央红军主力的追击。第二是政治意义，就是避免给人造成一种感觉，认为完全放弃了中央苏区。那么留下谁啊?
　　当时，留下来的领导机关叫中央分局，最先被确定留下来的领导干部是项英、瞿秋白、陈毅、贺昌、陈潭秋等。
　　博古找到了陈毅，跟他说:“考虑到你在江西闹革命七八年了，军内、地方你还都活动得开，决定把你留下来负责军事指挥。”
　　那时候陈毅是江西军区的司令员兼政委，在兴国前线指挥阻击敌人作战时胯骨被打伤了，伤势很重。当他被抬到了中央苏区医院，发现所有的医疗器械都装了箱子了，他才知道中央红军要走。在周恩来的安排之下迅速给他做了手术，手术十分痛苦（图5）。
　　
　　


　　
　　中央红军主力撤离之后，当陈毅勉强拄着棍子站起来的时候，他有幸带领少数官兵成功突围脱险，进入了赣南深山老林中打游击。那里环境十分艰苦，国民党军不断地“清剿”和严密地封锁。红军官兵不但要和敌人作战，还要面临极度的饥饿，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陈毅的伤口严重化脓，一直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他是一个优秀的红军指挥员和优秀的共产党员，即使意识到自己要死了，还留下这样的诗句：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取义成仁寻常事，人间种遍自由花。”
　　——陈毅《梅岭三章》（节选）
　　瞿秋白在中央红军主力出发的时候，刚到中央苏区将近半年的时间。他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教育部长。这是一个气韵谦和的人，比较清瘦，他曾经用优美的文字翻译过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著作。中央红军主力出发前，由于他是政府官员，参加的是毛泽东主持的一个政府会议。会上宣布了走留名单，瞿秋白意外地发现撤离名单当中没有自己。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长征的准备，在这之前给他自己打了好几双草鞋。把瞿秋白同志留下来的原因是说他有肺病，不适宜行军。中央红军走了，瞿秋白把自己的那匹马送给了徐特立老先生，让他在长征路上骑着。中央红军主力撤离中央苏区几个月以后， 1935年的2月24日，瞿秋白在福建省长汀县被捕。面对敌人的审问，他说，我不会出卖我的灵魂和我的信仰。1935年6月，蒋介石的“在闽地就地处决”的电报到了，刑场是长汀县城西门外罗汉岭下的一片草地。瞿秋白从容地走到那里，坐在青草之上，对身后的持枪者说，就在这里吧，开枪吧。数颗子弹穿透了这个共产党员的胸膛（图6）。
　　


　　除了留下的中央分局的领导干部之外，还留下了一部分红军的军事和政治指挥员，其中有个人叫刘伯坚，他是红五军团的政治部主任。中央红军主力出发之前他突然被任命为赣南军区的政治部主任，留下来指挥部队，就地阻击敌人。中央红军主力撤离瑞金在于都渡过的桥，就是刘伯坚带领少数官兵修建的。正是中央苏区桂花飘香的时候，但是当时的气氛非常压抑，刘伯坚和他的战友们一一握手告别。1935年 2月，在突围的过程当中，刘伯坚的左腿受伤被捕，面对敌人的威胁利诱，刘伯坚坚贞不屈，最后被国民党杀害于大庾县城。刘伯坚就义前，敌人给他戴上铁镣，通过大庾县城最热闹的街道，游街示众。刘伯坚为我们留下了那首著名的《带镣行》：
　　带镣长街行, 蹒跚复蹒跚, 市人争瞩目, 我心无愧怍。
　　带镣长街行, 镣声何铿锵, 市人皆惊讶, 我心自安详。
　　带镣长街行, 志气愈轩昂, 拼作阶下囚, 工农齐解放。
　　摗醪帷洞托小??留下的领导干部绝大部分都牺牲了（图7）。
　　


　　这些领导干部当中有参加过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何叔衡，当时他任苏维埃政府的工农检查部长，1935年的2月24日在转移途中被杀害。牺牲的还有贺昌，当时任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1935年3月5日，在突围的时候遭遇国民党的伏击牺牲。
　　牺牲的还有毛泽覃，当时他任中央苏区中央局的秘书长，1935年4月26日，在瑞金附近遭到敌人的伏击，中弹牺牲（图8）。
　　


　　据史料记载，毛泽东也曾经被列入留下的干部名单。当时任李德翻译的伍修权回忆道:“最初他们连毛泽东同志也不打算带走，那时已将他排斥出中央领导核心，被弄到于都去搞调查研究。后来，因为他是中华苏维埃政府主席，在军队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才被允许一起长征。如果他当时被留下，结果就很难预料了。”
　　1934年10月初，前线的消息更加令人焦虑，国民党军队距瑞金越来越近了，大兵压境，中央红军离开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么队伍的编制如何确定？部队又将带着哪些家当离开中央苏区呢（图9）？
　　
　　


　　(9)长征路上逐渐形成了正确路线的领导核心（油画）
　　
　　1934年10月10日这一天，中革军委下达命令，组成两支军委纵队，军委第一纵队是由红军总部和干部团组成，包括炮兵、无线电、医院、运输部门等等，李德、博古、周恩来、朱德跟随第一纵队；第二纵队是以中央党政机关组成，包括总工会、团中央、后勤部门、卫生部门等等，毛泽东、张闻天、王稼祥等跟随第二纵队行动。两个纵队加起来，再加上民工和挑夫大约有一万多人。10月10日这天晚上，两支军委纵队离开了瑞金，向于都集结。除了在前面坚持战斗的红五军团之外，所有的中央红军主力都接到了撤离阵地的命令，集结。接到命令的红军主力部队是：
　　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政委聂荣臻;
　　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政委杨尚昆;
　　红军第八军团，军团长周昆，政委黄;
　　还有中国工农红军第九军团，军团长罗炳辉，政治委员蔡树藩（图10）。
　　
　　


　　(10)踏上万里征程（《长征》剧照）
　　
　　随行的物资非常多。当时，中央有个教导师，有三千多官兵，到军委纵队抬东西。教导师到了那儿可是发愁了，因为中共中央还有中央苏区政府要求把所有东西都带上:机床、印刷机、石印机、缝纫机、粮食、盐巴、通讯器材、弹药，所有的东西都得带着。野战医院的同志认为，这次红军转移就是在中央苏区旁边兜一圈还要回来的，所以连伤员使用的那个便壶都带着。甚至中央机关使用的桌椅板凳文件柜都带着。物品堆积如山，你再来三千官兵也搬不动啊。于是，当时就下了个命令说，不行，拆了重来，重新打包，该扔的扔掉，每一个包不能超过五十斤。于是拆了重来，精减又精减之后还有一千多担。所以，后来美国记者斯诺形容当时的情况，说是“整个国家踏上了征途”，非常形象。
　　1934年的10月16日，中央红军所有主力部队汇集在于都河边，等天色暗下来，夜间行军。白天行军不行，因为有国民党军飞机的侦察。这时候，红三军团的军团长彭德怀和政委杨尚昆走进了县城里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酒，酒资是彭德怀出的，一块银元。这两个人都是不喝酒的，但那一天那一刻，他俩把这一壶老白干给喝光了，彭德怀心里非常难过。他是军事指挥员，眼看着自己和官兵们创建的中央苏区就要丢掉了，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他心里很愧疚，同时也很愤怒。他跟李德吵过架，他说“李德，你是不懂军事，不懂打仗的。”李德反驳说“不就是把你军委副主席撤了吗？你在找我麻烦。”彭德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啊。他说了一句:“你下流无耻！”然后对站在旁边的翻译伍修权说“把这个话翻译给他。”但是此刻说起来一切都晚了，彭德怀最惦记的是他那些还躺在医院的伤员们，这些伤员绝大部分都是广昌战役中负伤的，他们没法跟着上路，留下来九死一生。所以彭德怀下一个死命令，要求干部们到医院去，凡是红三军团的伤员，只要能够抬着走的就抬着走，只要能够走的一定要带他们上路。这命令救了不少人哪，直到建国以后，那些战争的幸存者们回忆说，彭总当时的一个命令让我活下来了。因为留下来的伤员，在国民党军占领瑞金后大部分都被杀害了（图11）。
　　
　　


　　(11)告别瑞金 （《长征》剧照）
　　
　　也是这个晚上，仍然在北线阻击敌人的红五军团，终于接到了撤下阵地，向于都集结的命令。红五军团的军团长叫董振堂，原来是国民党的将领，后来起义。他赶紧把部队撤下来，然后把营以上干部集合在一个大庙里边，请参谋长刘伯承给他们讲话。刘伯承原来是中国工农红军的总参谋长，但此时此刻，被李德贬到了红五军团当参谋长了，原因是刘伯承坚决反对李德的那种军事指挥，李德也反驳他说“你水平不高，你的水平还不如一个参谋” ，这是李德的原话。但是，在红军官兵的心目中，刘伯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家都知道一个故事，1916年护国战争的时候，刘伯承的眼睛在作战中负了伤，在战地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做了手术，手术做完医生都浑身大汗，问他疼不疼，刘伯承说:“才70多刀，小意思。（图12）”
　　
　　


　　(12)军民情深 依依惜别（《长征》剧照）
　　
　　刘伯承对红五军团的官兵说:“不要认为中央苏区丢了，革命就失败了，这次失败是军事上的指挥失利，我们有信心，革命一定能够成功！红五军团是掩护军委纵队的后卫部队，我们要准备付出牺牲，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证军委纵队的安全。”
　　天终于黑了，于都河上挤满了渡河的部队，当时参加战略转移的部队总数大约58000多人。
　　如此庞大的红军队伍就要踏上征程。虽然当时几乎所有的中央红军官兵都不知道自己要走多远，要走多久，要去哪里。但在中央红军开始大规模军事转移前，没有发生混乱和惊慌。红军官兵身处巨大的危机之中仍然从容不迫地打点行装。田野中依旧是一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景象。 中央苏区人民对中央红军官兵的情感是深厚的，《十送红军》歌曲至今还广为传唱，红军是带着使命，更是满怀悲壮离开中央苏区的。
　　天黑下来，离别时刻，红一军团二师四团政委杨成武，在送行的百姓当中看见了他的房东。房东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红军部队，其中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了，只剩下一个儿子。房东大娘就想在最后的时刻再看一眼她惟一的儿子，但是没找着，人太多了。看见了杨成武，大娘一把把他抱住，塞给他一个白布包，里面有两块还热着的红薯，杨成武把红薯收下了，跟大娘说了一句话:“再见了大娘，我们总要回来的！”
　　18日黄昏的时候，毛泽东也到了于都河渡口，他的行装很简单，一袋书，一把雨伞，两条毯子还有一块油布。毛泽东在河边徘徊了一会儿，消失在渡河的人群当中。根据预先制定的计划，中央红军突围之后前往湘西，和活动在那里的红二、红六军团会合。后来被全世界称为长征的伟大的历史事件就这样开始了。
　　中国共产党和它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有坚定的政治信念和铁一般的纪律，所以在万分危急的时候，他们上下一致，官兵一致。每个人都坚信自己跟随的是一个了不起的部队，每个人都坚信自己做的是人世间一件了不起的事业。由这样一群人组成的部队，历史证明，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千难万险，他们都将无往而不胜。
　　中央红军要突围了，四周是五六十万国民党军队，把整个中央苏区围了铁桶一般的严实。那么中央红军到底要在哪里打开一个突破口突围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