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蕊第一次见萧楚是在哀鸿遍野的李杜城。她挤在鱼龙混杂的难民营，刚从怀里拿出个馊馒头充饥，还未咬上一口就被身侧的难民们推倒在地。
　　她攥紧馒头，强忍着这波拳打脚踢。
　　“萧家在做慈善施米粥，再不去可就没了！”人群之后突然有个男人开了口，施暴之人纷纷饿狼一样扑向不远处的粥棚。
　　“没事吧？”那男人的声音如晚风般轻柔。温蕊抬眼看他，他又伸手递了颗糖到她手里，轻声说道：“馒头馊了，吃了会闹肚子的。”
　　温情混着糖果的香甜像股暖流入了心，让温蕊的眼泪流了满面。
　　“小姑娘家家的，眼泪多金贵啊。不能现在流，得流在合适的场合。”他抬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
　　温蕊听了这话顿时止住了啜泣。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爱护的滋味。这种感觉好像任人宰割的蝼蚁遇见了奉行万物平等原则的神祗，在她孤苦、脏乱、受人欺凌的时候，降落到她面前给她光明。
　　那一刻，她想要抓住那道光。所以她将糖放好，扯了扯他的衣角，说：“带我回家。”
　　“好，我们回家。”萧楚笑了，回握住了那只瘦削的手。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几个同她一样正值碧玉年华的女孩。细眼一看，皆是柔体轻肤，颇有姿色。然而她不在乎，对她来说，萧楚牵着她的手，带她远离无枝可依的生活，这样就够了。
　　萧府很大，虽是纯正的卯国建筑风格布局，却北靠着姜国的平遥山，众多亭台楼阁水榭花台让温蕊转悠了足足两个时辰。
　　沐浴更衣后，那群女孩被带去了梨园戏台跟着老戏子学踢腿下腰。萧楚在不远处坐着沏了一壶茶慢品，温蕊捏指时偷偷看了他一眼，只是匆匆一眼脸上便飞起一丝红晕。
　　如此细微的动作不巧被眼尖的老戏子瞄见，用戏枪狠狠打了几下她的手臂。她吃痛，却没有吭声，顺从地低头继续练起功来。
　　萧楚看着远处这个既可爱又娇柔胆小的女孩，不禁有些发笑。天生一副难得的媚骨，眸子里却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隐忍。他勾了勾嘴角，有些欢喜。寻找了那么些年的棋子，到底是让他找到了。
　　“你过来。”他叫她，她却不敢应，老戏子冷声示意她去，她马上咧嘴一阵欣喜，下一刻却恢复了平静。
　　“你叫温蕊是吧？”萧楚呷了一口茶，命人拿了软垫让她坐下。她点了点头，不敢看他。
　　“想杀掉欺负过你的人，享受一人之下的权势吗？”温柔的男声突然凛冽了些，温蕊猛地抬起头望着他，见他剑眉星芒里闪动着一丝杀气。
　　她下意识摸了摸那颗糖，重重地点了头。
　　从点头那刻起，她便成为了整个萧府的中心，亦是献给姜王的厚礼。
　　她搬到了东苑，与萧楚的房间—墙之隔。萧楚晨起教她歌舞，午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作画，傍晚在她耳边念诗词歌赋。他跟她的距离不远不近，却撩拨着她的神经。
　　他递给她一块桂花糕，她看都没仔细看就咬了一口。
　　“进嘴的东西都要多个心眼，不管是谁给的。”他夺过她手中的糕点，用银针刺了三下，确定无毒后又还给了她。
　　她看着斜阳昏黄而下，余晖洒在萧楚脸上宛若救世佛陀，低下头又咬了一口桂花糕，嘴角微翘，觉得甜到了心里。
　　萧楚并不爱她。因为他午夜梦回嘴里念叨的是—个她未曾听过的名字——孟银欢。
　　赶制了近千个夜晚的戏服挂在了房里，她却陷在沉寂里，嫉妒着那个刻在他心上的人。谁知一帮人破门而入将她团团围住。最前面的女子指着她，说她杀了孟银欢。
　　她怔住了，她不知孟银欢到底是谁，又谈何杀她。然而她还来不及为自己辩解，萧楚便从人群中踱步而出，将一张沾满鲜血的锦绢扔到她脸上：“走吧，别让我恨你。”
　　说完他便转过身走了，不再看她一眼。
　　她一下子瘫软在地，觉得一日天堂，一日地狱。她不懂，不懂萧楚为何免了她颠沛流离，给了她一人之下的期许，如今又翻脸无情。然而他是不可一世的萧楚，她忤逆不得。
　　她离开了萧府，却没有带走除那颗糖和身上的衣物以外的其他东西。
　　平遥山间，溪流蜿蜒。大道之前赫然出现一群面目可憎的杀手，提着刀就朝温蕊冲来。
　　大江东去，孤身远影，赶尽杀绝，不留活路。
　　“我走还不够吗？萧楚。”她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泪流出来，迷了眼，花了妆。
　　如果这世间真有末日，也不过如此。
　　次年春花初绽，萧府的美人成功取悦了姜国国君，萧楚被招进宫领赏。然而当他见到王座之上木讷的王和王身侧一身妖娆红衣的女子时，脑中一阵空白。
　　“萧大人别来无恙。”王座上的温蕊妆容精致，褪去了彼时的稚嫩，举手投足，媚气尽显。
　　“王上，臣妾想跟萧大人叙叙旧。”她看着萧楚满眼笑意。
　　木讷的王允了她之后，她带他去了后殿。临江而建的新殿满是新木的味道，视野开阔，方位极好。她叫他坐，他却发现地上软垫的绣工像极了萧府的手艺。随后她又命人呈上一叠桂花糕，就摆在他伸手可及的位置。
　　“我记得萧大人最喜欢吃这桂花糕，尝尝吧。看这世人都向往的宫闱是否连桂花糕都与外面不一样。”她笑得像朵娇艳的曼珠沙华，萧楚却嗅到了黄泉的味道，拿起一块却战战兢兢不敢塞进嘴里。
　　“怎么？怕我下毒？”温蕊拢了拢衣袖将一小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萧楚见她如此，也不好再推搪，也咬了一口。松软的糕点还未入胃，他嘴唇已经开始干裂，身体痛得仿佛肌腠之间有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虫子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灵魂。
　　“你……你对我下毒？！”萧楚半卧在地，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又一丝剧痛袭来，让他几近昏厥。
　　“萧大人不是说过，进了嘴的東西都要多个心眼，不管是谁给的。不过，萧大人错了。我可没下毒，我只是在里面放了可爱的虫子。”她拿起一个青瓷小盅，用灯芯草逗了逗里面的蛊母虫。肥嘟嘟的虫子伸了伸腿，萧楚顿时觉得身上的痒麻感又强烈了几分，而那感觉正深入骨髓，没入心脏。
　　萧楚不知道，那日弯刀入腹，温蕊凭着与生俱来的隐忍撑了过去，撑到了一位游历山间的苗疆高人路过。而后她学了一身巫蛊之术，凭着天生的媚骨成了姜国王宫里的媚修罗。
　　“一人之下？我现在可不是一人之下，现在天下都在我脚下！”温蕊看着地上痛苦不堪的萧楚恨不得食其肉，烹其骨。然而当她摸到随身携带的那颗已经黑掉了的糖之后，绕在她心头的只有无尽悔恨。
　　她想折磨他吗？她问自己。
　　不！她爱他，甚至爱到想用蛊术将他囚禁，在他身上刻满符咒，让他的灵魂都只属于她。
　　可她终究还是下不了手，让姜王流放了他。
　　本就昏庸无道的国君成了无脑的傀儡，群臣又多是奸吝小人，失了李杜城的姜国再无力与卯国相争。温蕊大开国库，命官员将银粮分发给国民，又下令举国上下投诚卯国。
　　不战而胜，卯国国君大喜，却在看到温蕊那张死寂的脸时怔住了。
　　“萧楚不是放了你走？”他问。温蕊抬起眼角瞥了瞥他，并没有回应。
　　“他说成事之后归田卸甲再不干政，孤允了，他人呢？”他以为她没听见，继续问她。
　　那时温蕊才知道，世上根本没有孟银欢这个人，他是那般不舍她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他亦不能丢下一切同她浪迹。所以他亲自教她生存之道，教她万千技艺，甚至不惜自导自演一出戏让她死里逃生，从此跟那苗医寄情山水。
　　—切真相浮出水面，那个本该常伴身侧的人又在哪里？
　　温蕊看着窗外青黛如常的远山，眼泪流下来砸到了地上。
　　“你说眼泪金贵，要在合适的场合流。现在是合适的吧？”
　　她问，却无人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