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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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一节课开始后不久,实习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她不敢尖叫,她的手不自觉地扶在麦克菲的办公桌前,像溺水般大口喘气,嘴唇合不到一块,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麦克菲不耐烦地抓住她的肩膀,她抱头跪下来,语无伦次地说:“耳朵,她割掉了,我的天……”
  学生们逃离了教室,在走廊上惊恐地呼叫着。同一层的老师都跑出来了,抱住受惊的孩子。还有一些人待在座位上,不敢靠近浑身是血的老师,也没有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好像在等人进来,来看看这里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三零三班的孩子们被带到体育馆,坐在泡沫垫上,麦克菲清点完人数,把矿泉水分给孩子们。吴老师翻着家校联系册,挨个打给孩子的家长。
  “她会死掉吗?”邬星铨拉着数学老师的手问。
  “方方老师从藏‘魔丸’的柜子里取出匕首,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割掉自己的耳朵,那一定很疼,她的脸都白了,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头顶扎满彩色皮筋的女生告诉在场的老师,她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
  戴棒球帽的男生离开了坐垫,“我可以玩一会儿吗?”他问,然后朝角落的篮球框跑去。老师们看着他,没人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乖乖坐在垫子上。
  谢安心从教室跑出来后就哭个不停,旁边的女生也传染了这种哭声,揉红了眼睛。麦克菲尽力安抚这些疲倦的孩子,她一手拍着他们的肩膀,另一只手帮他们擦汗,一边喃喃地在耳边说,没事的,别怕。
  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学生们离开坐垫,朝门口跑去,老师拦不住他们。
  “只能到这里了。”数学老师说,麦克菲拦在体育馆门口,她很想知道,如果是方方老师,她会如何让他们平静下来。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无法回到原来的教室上课。
  2
  几名穿制服的女学生躲在校外车棚下,梳理乱糟糟的头发,一面冲电话手表吼叫,她们出不去,来接的车子被警卫堵在了门口。附近地铁施工,整条马路瘫痪在积水里,远处不断有人蹚水走来,摇摇晃晃地把雨伞和面包递给围栏里饥饿的学生。
  伴着低沉的大提琴曲,教室广播循环播放饭后百步走,如何存放酸奶一类的健康锦囊,只要稍加留心,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是知识的影子!
  今天,单号学生上晚课的日子,晚课比日课轻松,通常是美术乐器书法课,偶而有作文和外语。上课前,学生中的几个趴在教室窗台上吹风,他们喜欢风,风越大他们越高兴,如果能吹掉一片窗帘,引得大家拍手大笑,就更好了。
  “方方老师来啦!”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紧接着,一位穿蓝色绸衬衫,扎马尾辫的女人微笑着走进三零三教室。教室闹哄哄的,新同学正在分手里的“巧克巧蔻”。
  “孩子们,坐好咯。”方堃的声音淹没在可可脂的香气里。她格外留意教室外徘徊的一家人。她在某次表彰大会上见过他们。丈夫穿了件立领子保罗衫,在亚克力照片墙前观摩拍照,一旁的妻子和吴辅导员说着话,看不到孩子,围栏前看雨的也许是他。
  音乐停了。她把一个个棕色小药盒发给学生们。他们把药盒凑到耳边晃了晃,然后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含在嘴里。学生们称之为“魔丸”,是一种记忆增强含片,草莓味的。回收上来的药盒被老师锁进教室保险柜中,晚课后,会有人往里面添药。
  “魔丸”在口中融化。然后,夜学的铃声响起。老师突然跳上椅子,用一种夸张的方式完成点名后,她一跃而下,尖声叫道:“举起腿来!”
  如她所料,这群三年级学生突然打起精神,大笑起来,他们歪斜身子,哼哼哧哧地将腿从课桌下伸出来,努力举过脖子,“哎呦,我的妈呀,这太难了。”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超级大的字:腿。
  “有了腿就能走来走去啦。”她的声音柔软极了,一种刻意的动人飘向窗外,“来,你试试。”
  第一排戴棒球帽的男生大摇大摆地走,其他人羡慕地望着他,好像他重新学会了走路。
  接着,老师在黑板上补上前缀,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惊叹和一两声尖叫。
  “多余的腿!”老师捂住嘴巴,故作惊奇,孩子们纷纷表示自己没有多余的腿可以拿出来。几乎同时,他们再次捂住小嘴尖叫起来。的确,他们真的看到一条腿!它矗立在讲台上,线条逼真,胖瘦合适,腿上密密麻麻的汉字和图形碎片,还有“都市快报”“破产”这样的大号字。
  当然,在此之前,他们见识过不少上课道具,泄了气的足球,扯得稀巴烂的扇子,新鲜的洋葱,生灰蝶标本……他们早就习惯了,习惯了放声尖叫,习惯了课堂的种种意外和种种无聊。老师们为了看自己大笑绞尽脑汁,他们当然得配合。
  方堃环视教室,很快捕捉到吕小冉脸上流露出惊愕,她的小手握在一起;出于关切,她請她上来摸一摸这条假腿。
  女孩摇摇头。
  同学们不解地看着她,居然有人对假肢不感兴趣。老师没有犹豫,将机会给了一个肤色苍白,眼皮肿大的男生(他的妈妈希望他可以当个舞蹈家)。他一把抱住这个庞然大物,征得同意后,他机械地迈着短小的步子绕教室走了一圈。一只撅着臀部的贵宾犬,她想到。接着,他身体前倾,呼哧呼哧跑起来,假腿贴着一张略显水肿的小脸,东倒西歪。
  “哈哈,吴宇航连腿都抱不住。”
  “蠢猪!”有人说。
  “下去吧你。”
  老师比了安静的手势,她瞥见一家人从窗前经过,男孩往教室里张望。
  “如果你有三条腿会怎么样呢?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吧……”
  她走到他们身旁,不时弯下腰,项链吊坠从领口中跳出来,她喜欢这一幕,也是让表演更加自然的诀窍。她歪着脑袋,倾听孩子们千奇百怪的答案,他们并没有因为道具而有多么出色的想象。她有些失望,但依旧肯定了他们的回答。“说得不错,不错。”她格外照顾开小差的学生,给他们拿到腿的机会,让爱出风头的最后一个发言,答非所问的孩子也会得到鼓励。她带着茉莉花香的手时不时落到他们的肩上,通常是那些不爱举手和对橡皮比较感兴趣的人。如果他们配合得好,她会像个孩子一样,沉浸在童真的游戏和想象中,很多时候,她比这些学生更加兴奋,满脸通红,在讲台前上蹿下跳,让教室爆发出咯咯的笑声和掀桌板的轰响。每到这时,她分不清自己是在表演还是真情流露,窗外的人看到她,只会说两个字,好的。   “把你们的想法写下来吧。”老师在过道徘徊,她的高跟鞋踩在灰色地毯上听不见一点声音,她突然灵活地跑向讲台,在黑板上写下孩子们陌生的字,简直大得夸张,写完一个她就敲两下黑板。《教育改革实施细则(小学教师篇)》出来后,她一直适应得不错。
  孩子们埋头苦想,空气中浮动着沙沙的写字声、摘笔帽和吸溜鼻涕的声音,老师聆听着。刚来三次课的汽车男孩(第一节课他说的三句话都和汽车有关,老师喜欢给同学取好玩的绰号,帮助他融入集体)时不时给后桌递橡皮,把文具盒关上又打开,想在书写中找点乐子。老师看着他,他低下头,把手放到作文本上。
  “写完,写了两面!”刚有进步的邬星铨将笔一丢,作文本立在桌上,而他的腿没规没矩地盘在椅子上,“哎,没事做了。”
  方堃没有走过去,也没有看他,而是从举手的孩子里选了一个甜美的女生朗读作文。
  女孩站起来,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她的发型很别致,头顶是精心编起来的发辫,雪白的头路在乌发间绽放,彩色皮筋花朵般点缀着,后面的头发披在肩上。她的妈妈承诺她,挤进班级前五,每周带她做一次发型。故事有些普通,但关于如何长出腿的描写挺不错,老师大声朗读起来:“我觉得背有点痒(读到这里时,她扭了扭身子),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我怎么都挠不着,只好在地上打滚,滚着滚着,背上冒出五个脚趾。”
  她很耐心地点评着。
  “折叠这个词用得真好。”
  “你的妈妈要多洗一条腿了?哈哈,太有趣了。”
  这时,棒球帽男孩趁机把假腿搬到座位上,同学们纷纷抗议,尖叫、抱怨此起彼伏,“你给我拿过来。”后桌的男生揪住他的衣领,企图替老师夺回道具。
  “你再动一下试试。”方堃从他的手中夺下道具,像夺回心爱的玩具。
  男孩抬着脸,可怜巴巴地望向素来温柔的老师,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教室又恢复了安静。老师显然对刚才的闹剧有些失望,为了掩饰不满,她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点了下一个同学,就是那位拒绝触摸道具的学生。
  “有一个人,他有两条腿,那个……他喜欢踢人……医生告诉它,必须得把多余的腿拔下来……家人很害怕,他们把门关了起来……”
  她读得疙疙瘩瘩,到后面甚至不再看作文本。
  “你写完了吗?”老师问。
  她一定没写完,她应该放她一马的。
  “写完了。”女孩说。
  她在撒谎。
  “都交上来。”老师没有点评,她本该说几句的。
  孩子们把作文本摊开码在老师的手提包旁,一本压一本,整整齐齐。
  “好了,下课吧。”她合上本子,朝摄像头,也就是课堂“书记员”看了一眼。
  走廊里,吴辅导和实习生正在疏散学生,让他们排队下楼梯。一家人已经办完转学手续,领了校服和课本,在学生履历的荣誉栏,他们填得相当仔细:声乐十级,市英语口语比赛第一名,亲子朗诵比赛第二名,校足球队成员,博物馆志愿讲解员,幼儿园叠衣服比赛第六名。明天,男孩会去实习生的班级报到。
  “你讲得不错,”吴辅导接过方堃的点名册,她是学校最矮小的老师,活像一只猫头鹰,“怎么回去?”
  “谢谢您,他在门口等我,明天见咯。”
  3
  第二天早上,下着小雨,学生们不用出操,在教室里朗读。老师们临时收到开会通知,他们在会议室坐下后,才发现空调坏了,闷热充斥着密闭的房间,空气中慢慢有了雨水的酸味。
  他们在这种酸味中交谈着。
  “你们看,新来的老师。”三零三班的数学老师指着后排一位黄头发的女人说,老教师们扫了一眼。
  “她来接谁的盘?”
  “九班的英语老师。”
  她是一位腼腆的女老师。他们在脑海中搜索她的影子。她高大丰腴,但过分羞涩,悟性也不太好,笑起来干巴巴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只会扭伤脚踝。看来,新的《课堂指南》只对结了婚的女人管用,一学期后,她就调去空气新鲜的职高了。
  “我不知道应该站在教室的哪个位置。”一位老教师说,她看上去很苦恼,预感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即将结束,她的学生嫌她太死板,连个笑话也不会讲。
  “A ten-year-old is far from another ten-year-old.(同样是十岁,差得太远了。)”新来的英语老师说。
  不少三年級孩子已经开始学习初中英语,老师们犯了难,毕竟班上还有智力不佳和刚会用英语打招呼的学生。但他们停不下来,只能往前去,他们得比上一届学生更优秀,更迅速,即便在这样严峻的情形下。
  为了拉近学生间的差距,学校规定,课外补习班不能超过两个。家长们极力反对,“学校在杀人!”“没人能剥夺孩子变好的权利。”三好生的父母尤为如此,统计课外补习时,他们刻意隐瞒。现在,每周一至周六,学生们都要来学校上心理保健课,以免他们出现在培训班。
  变革实行至今已经九个月了,很多老师反映——尤其是还未生育的年轻教师——他们投入了比以往更多的热情,他们的脸都快笑出皱纹了,“上课的样子有些夸张,效果倒是不错。”
  “大家坐好,”吴辅导擦了擦汗,“校长到了。”
  他们安静下来,再次嗅到膨胀的酸味。
  “他一定抱着盒子。”方堃邻座的男老师说。
  一位步态稳重,没有脖子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他的手里抱着小型亚克力盒子。
  新来的老师窃窃私语。
  “是一颗牙齿。”老教师回答。
  “谁的牙齿?”
  “天才的牙齿。”
  “接着,他会向我们鞠躬。”旁边的人说。
  眼前的矮子——这次教育变革的发起人之一,向老师们鞠了一躬,然后在掌声中扶正了话筒。据说,他格外青睐相声演员和裁缝,这慢慢成为他评价老师好坏的标准。   “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
  “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意料之中,这个毒疮,迟早有一天要捅破,看看我们教出来的学生,钢琴九级的罪犯,获得过齐白石美术奖的精神病人,每年统计自杀率和犯罪率的时候,教育部长都尿裤子。”马校长接过吴辅导递来的纸巾,他流了不少汗,擦干后,他继续说,“我们一直在寻找出路,大家已经看到了,今年发布的教育改革细则,把改革的重任落在了你们身上。”
  老师们侧耳倾听,有人把会议室的门敞开了,课前音乐和学生的嬉闹声飘进来。
  校长滔滔不绝,他谈到了爱,冷漠,破坏性和自我意识,他对学生的判断不失准确,却不那么客观。他反对抄写背诵,用卷子和习题征服学生是低级又野蛮的,一再强调老师要替家长分担部分的母爱和父爱。他带毛边的声音仿佛一台大型割草机,在湿热的空气里轰轰作响,老师们不停整理衬衫,用手扇着脸,调整和海绵椅背的距离。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吴辅导问,她也希望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新来的英语老师举起手,老师们朝她看去,她的头发真的太黄了,像个刺眼的柠檬。
  “我本人非常认同校长的看法,教育是活的,我们是爱的使者,我们不能像对待机器一样对待学生,但这些孩子注意力涣散,脾气暴躁,对老师的提议根本不感兴趣……这要怎么办呢?”
  吴辅导看了校长一眼。
  “她要说牙齿的事了。”方堃旁边的男老师俯过身来。
  “一次金牌教师评比,马校长为了上好《牙先生的夜晚》,拔掉了一颗大牙,最终赢得满堂喝彩,家长们十分赞赏他的创意和牺牲精神。”
  “他真是个作秀高手,你说是不是?”那位男老师又俯身过来,方堃朝另一边侧了侧,她讨厌他。
  “表演的技巧,”校长说,“加上几个玩具,他们会爱上你。”
  这位新校长上任后,老师们不再让学生们抄写词语,语文课本干干净净,无需再动用各种颜色的记号笔做重点分级。他们只要从道具室挑一件称心的玩意儿,就可以成为魔术师,演员或小丑。上完课的孩子会告诉他们的父母,他们在马戏团上课呢。
  接着,吴辅导把九月份的“书记员”报告发给老师们,足足十页。上面明确写出每节课学生们的举手次数,大笑了几次,是否打瞌睡,老师的精神状态,行走步数,和学生的肢体接触等。
  “九月份,综合排名前三的是数学组张毅辉,英语组Maria,语文组方堃,以上三位老师为本月金牌教师,奖金两万元,祝贺你们!”
  然后是反思的声音。
  “我在肢体接触这块扣分很多,下次课,我会摸摸他们的头,拍拍他们的肩膀。”
  “我真是胆小,还得把板书写得大些才行。”
  “一个女生的头绳断了,没能及时关心她,我感到很自责。”
  ……
  因为闷热,马校长提前离开了会议室,方堃看着这个矮小的被雨伞罩住了一半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她觉得他让人亲近。
  会议结束,新教师和得分末尾的老教师被告知下班后在表演室集合,校长的一号助手为他们传授表演的技巧,如何写出有趣的板书,做精彩的开场白,颇具调侃的提问和让学生振奋的评语,而二号助手会手把手教老师们使用剪刀、锯子,打绳结和缝纫。
  “新转来的学生又要走了,”出来时,方堃听到吴辅导说,“更好的学校录取了他。”
  4
  方堃到家时,她的室友妮娜正在体验一款新面膜。她是化妆品店的一名导购,听说方堃的学校会像五百强企业那样排名发奖金,她就决定去考考教师资格证。
  “今天做了什么好玩的?”妮娜问,她指的当然是道具,她觉得方堃的工作和游乐场管理员没什么区别。
  方堃很想告诉她,醒醒吧,小姐,我就快搬走了。她忍住了,“它今天喝水了吗?”她看着墙角的仓鼠笼问。
  “喂了,可它不喝。”
  妮娜又告诉她,浴室的花洒摔坏了,等房东送新的过来。
  “嗯。”方堃应了一声,在妮娜身边躺下来,抱著她的腿,嗅着睡衣里的香气。会议结束后,吴辅导悄悄告诉她,因为学生家长投诉,她的腿部模型要暂时保留在总务处。“下个月的排名会有波动哦。”她音调上扬,好像通知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方堃想起那位叫吕小冉的学生,她摇头的样子,她叠在桌上的手,向上倾斜的目光,刻意、缓慢、老成,她到底在想什么?单调的滴水声夹杂咕噜咕噜的跑轮声敲击着房间的墙壁,妮娜轻轻抚摸方堃的头发,有那么片刻她感受到遥远的平静,就在睡意袭来的时候,她突然坐起来,又茫然躺下,然后夸张地晃动手臂。
  “又在排练什么?”妮娜问。
  她没有回答,转而又陷入了沉思,马校长和蔼自信的面孔,以及他的牙齿和“书记员”在她的脑海里反复闪现,作为他忠实的追随者,她相信自己正在参与一场革新运动,更是这股洪流里不可或缺的力量。
  “没有孩子不喜欢玩具,没有孩子不喜欢玩具,没有……”
  “你还好吧?”
  “嗯?”
  “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去隔壁放松下吧。”嗅到门缝里溢进来的熏艾的气味,妮娜突然提议。不久前,合租房里搬来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将三号房的其中一间卧室做了诊室,偶然会有客人来体验男主人的艾灸手艺。方堃无意间看到过那铺着白布单的艾灸床,和母亲诊所的病床差不多。他们的生意并不好,来的多是女客人,能听到她们爽朗的笑声。
  “我没有那么闲,我还有一堆作业要改。”
  “好吧,晚安。”
  方堃找到吕小冉的作文,在她铅笔写的名字旁打了一颗五角星,前两篇作文已经订正过来,第三篇《腿》,她写道:
  一个人,他有两条腿,其中一条腿喜欢踢人。后来失去了一条,医生又给了他一条,所以现在还是两条腿,其中一条腿还是用来踢人。可是,有一天,他居然又长了一条腿,这可怎么办?医生告诉它,必须得把多余的腿拔下来,否则你的腿很可能会越长越多。可是,他不舍得,因为,他以前失去过腿。所以就长出了第四条腿,第五条腿,后来,腿越长越多。家人很害怕,他们把门关了起来,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老师在吕小冉的作文上打了一个勾,她不知道要写什么样的评语。一个小巨人,又黑又高,想企图表达观点却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你一听她说话,她就不自觉看向地板上的污垢。她丝毫没有做错事,只是不讨人喜欢。一个孩子在老师面前遮遮掩掩,故弄玄虚,当老师试图揭开谜底,却只是因为铅笔盒里有一块巧克力。这次,大概也是如此,为了掩饰不足,即便没有写完,她还是鼓起勇气交了上来,是不想在同学们面前出丑吗,是守护自尊心吗?为什么告状说她吓坏了?最后,她无能为力地拿起红笔写道:老师爱你,继续加油。
  凌晨,一号房的女生尖叫起来,伴着电脑里的轰炸和持续的键盘敲击。“我要死了,妈的,干干干,你们先走……”
  “安静点!”妮娜惊醒后吼道,然后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你妈妈死了,你弟让我告诉你。”
  方堃关掉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浴室。打来水阀时,水从花洒的裂缝里斜冲出来,一直飞到顶上。
  5
  一场童真保卫战开始了,教育部企图用美好的童年来拯救那些将来可能误入歧途的学生。“这当然会起到很好的预防作用,全体老师要尽快适应新教规,下班后看看《爱森堡的一家人》(一部流行动画片)。”一位领导在培德小学视察时说道。
  新教规出台后一百零九天,方堃第一次感受到作为教师的创造性和责任感。她清晰记得,她的语文老师在她写错“今”字后,罚她抄写十遍《通往广场的路不止一条》,她恨她,萌生过杀掉她的念头。但现在,这种方式过时了,通往教育的路也不止一条。一切都好起来了,在那么多次的试验和操演后,教育部终于找对了方法。如今,九个月过去了,老师们在办公室种起了花,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今天你们班的学生笑了几次。
  那天晚上,她梦到母亲。她对她说,别这么做,你搞不定的。她吓得喘不过气来。她一度让自己很痛苦,她的一生都在纠正女儿的错误,不允许她有一点粗心和懈怠,她把考坏的卷子撕碎,然后偷偷抹眼泪。现在好了,她死了,她不用再听她说什么了。
  方堃对这些孩子们倾注了全部的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对童年的修补还是对未来的期盼。当她看见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遗弃在楼梯口的垃圾桶旁,她情不自禁捡起来,也许它能唤醒他们富裕之心里的一点同情和节俭。她将自己的遭遇带到课堂,将欲望注入他们的心灵,博取他们的信任。超市低价出售的色素糖果,圣诞节的红袜子,缺了腿的布娃娃……无论它们来自哪里,包括自己的体内,肮脏的,崭新的,断裂的,只要它们在那里,便有机会来到课堂。孩子们迷上了她的课,简直非她不可,“方方老师,今天我们探索什么呢?”“我可以开始写了吗?”
  一个茶杯轻放在方堃的作业旁,水加得很满,几乎快要晃出来。
  “以后不用替我倒水。”她说。
  “哦……不好意思啊,方方老师。”实习生回答。
  这位永远带着歉意的实习生回到她的岗位,继续工作。她小心整理学生们的练习册和树叶贴画作业,动作相当迟缓,却不时碰到茶杯和笔筒。人们听不到她忙碌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她避免出声花费的力气。她很乐意为办公室的老师们寄包裹订下午茶,和扫地的阿姨聊家庭教育。她把心思花在不属于她的事情上,倒更像是后勤人员。同事们说她人很好,只是有些滑稽,走起路来像个滚动的弹力球,活泼的小孩也不会这么走路。她的学生管她叫翻跟斗的麦克菲(麦克菲是一个保姆的名字)。
  “不好意思,方方老师,上课时间好像到了。”翻跟斗的麦克菲说。
  孩子们已经在了。
  “早上好,方方老师。”方堃走进教室的时候,两个女生朝她喊道。这是一对不太和睦的双胞胎,经常在作文中指责对方,方堃通过眼镜框的颜色区分两个人,红的是姐姐,蓝的是妹妹。这些学生在一二年级时由一位资历颇深的老教师带着,这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因为无法适应变革后的活泼景象,被安排到了总务处。方堃时不时向他们问起这位老师,好证实他们现在有多幸福。这些孩子好像对她没有什么印象,除了模仿她说“坐直了,你你你,还有你”之外,想不起更多。
  “其实她还不错。”那对双胞胎绞尽脑汁说。
  她怎么会不错呢,她都没法逗你们笑。
  “好,坐好,我们要发能量药丸咯。”老师夸张地挥动着手臂,像赶一群鸭子。吞下“魔丸”后,她请两个喜欢帮老师做事的男生(上周,他们刚刚学会自己盛饭),从教室外拖来一只巨大的纸箱,纸箱用胶带加固过,角落上的日期还是二零二八年十一月。
  “谁愿意打开它?”
  全班都举起了手。
  她在他们身边徘徊,一副为难的样子,经过良好训练的她当然清楚应该把机会给什么样的孩子。她小跑过去,和汽车男孩举起的手击了掌,该你上场了。汽车男孩小心地接過塑料划片,沿着纸板箱的缝隙划过,在打开纸箱的那一刻,他看了老师一眼,然后兴奋地宣布了答案:“是衣服!”
  准确地说是许多许多大人的旧衣服。有方堃学生时代的粉色校服,蓬蓬袖衬衫,牛仔外套,植绒纱裙,还有母亲的白大褂,卡其背心,格纹西服,足足三十多件。每个孩子都渴望穿上大人的衣服,他们脸上的好奇和兴奋就足以证明了。老师让他们自己选择想穿的衣服,他们就像夜市瞄准了打折和清仓的女人似的挑选起来。穿上后,老师为他们拍了照,好让他们的父母瞧瞧,新老师的课堂生活多么丰富。没人抱怨衣服上的霉味和污渍,那位最高的男孩选了一条斜纹领带和一件卡其色女士马甲,邬星铨也意外地穿上了老师的连衣裙,还嚷着要一双高跟鞋。他们精心打扮自己的样子有些滑稽。学生中有人戴了一顶宽檐呢帽,黑色的,对这颗小脑袋来说太大了,这是方堃在母亲葬礼上戴过的帽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戴一顶帽子。
  谢安心套着肥大的男士T恤,下摆没过小腿肚,露出一截漂亮的脚踝,她就是用这双可爱的脚踝悄悄跑过来,凑到老师的耳边问,吕小冉为什么没来上课?
  “她转班了,”老师回答,“去了翻跟斗的麦克菲那里。”   6
  阴雨连绵的十月,教室外堆满了雨伞。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將操场上的旗杆刮了下来,因为没法浇水泥,只能暂时撤下来放在体育馆。一群上羽毛球课的四年级学生倒挂在旗杆上,吴辅导看到,训斥了他们,其中一个男生小声说,他们以为那是上课道具。
  发放十月“书记员”报告后的下午,一束闪动的红光刺透阴沉的雨幕,将警务室的白墙映得通红。一辆警车停在校门口,警卫站在车门旁,和里面的民警对话,雨倾泻在伞面上。
  方堃跳上男友的车子,她的裤腿都湿透了,鞋子也进了水。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大概有人死了。”
  一个女人搂着孩子从学校出来,直接上了警车,翻跟斗的麦克菲跟在后面,雨水飘在她惊恐的脸上。
  “你问问那位同事。”他总是对有警车出动的新闻充满好奇,方堃没有回答,她就不该换班,她想。
  “不要跟在警车后面,好吗?”车子启动后,她突然握住他的手,温柔地爱抚着。过了一会儿,男友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浮动,“其实这种排名毫无意义。”他想安慰她。
  她没有不高兴,相反,她看上去更加兴奋。接下来的日子,她的头脑被崭新的教育灵感充斥着,随时拿笔将它们记录在便签纸上,有时是拥抱的动作,有时是一个表情,一句话,更多的还是如何制作道具。她的床头和衣柜贴满了柠檬色的便利贴,妮娜为此发过牢骚,“你要去当演员了吗?”她无法忍受方堃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走姿和嘴型,她觉得她在工作上的投入太多了。
  方堃没有对她说,每一个优秀的老师都是表演天才,她不认为每天研究香水和面膜的人能理解这一层。
  她还热衷于注视,或许是凝视的样子让她着迷。她打量着穿皮裙的上班族,有些媚态的女大学生,养小狗的人,穿睡衣下楼的租客,企图找到他们身上的故事。她也是这样告诉她的学生们,要凝视,要听。他们已经会了,他们领悟得很快。
  男友说她变了,她睁大好奇的眼睛问,哪变了?
  “更加多面和……突然了。”他回答。
  她总是用不同的姿势挽住他手臂,一会儿扮演他的女儿,一会儿扮演他的母亲;她的表情夸张多变,他从后面进入她时,她趴在沙发上屏息,忽然扭过头活泼地笑。前天,她把他搂在怀里,抚摸他的额角,问他会不会爱上别人,他想要亲吻她,被她推开。一种陌生的怪异笼罩着她,她似乎很享受,享受她带给他的侵犯幼女的假象。
  起初,他以为她是为了取悦他,直到他终于对神经质的演绎感到厌倦,一把推开她时,她怔怔地注视着他,擦拭衣服上的咖啡。
  她提议同居,他拒绝了。
  这个女人喜欢在夜里啃点东西,她突然竖起耳朵听声音的样子,让他很不自在。“你听,他们在说什么?”“花洒还在滴水。”每当她捕捉到某种隐秘或细微的声音时,他总是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只有孩子,只有孩子会对此感到好奇,会爱上她突然的停顿。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愿望侵入了她的身体,她的睡眠、思想、意志,渗透在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
  他会改变的,会更加爱她,就像那些孩子一样,她想,现在他只是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她瞒着男友,收集他掉落的毛发和啤酒罐,觉得一定会派上用场。
  7
  十一月,方堃得到一笔可观的遗产,母亲的诊所转手,原先的房子一并变卖,按母亲遗愿,她和弟弟一人一半,对于这笔钱,她能想到的最痛快的花法就是一次性捐给学校,这是她对母亲的最后一次反抗。所以,课余时间,她还得监督授课道具陈列室的施工。这个月,除了方堃的义捐颇令人振奋外,吕小冉家的案情也浮出水面,最后,校长在吕小冉的退学申请上签字,翻跟斗的麦克菲也去了她家里,她的父亲死了,母亲被关起来。“家具很旧,空气中飘着苦杏仁的气味,”翻跟斗的麦克菲说,“我留了一个草莓蛋糕给她,她很有礼貌,说了声谢谢。”
  8
  初冬的星期六,走廊里响彻着一阵阵兴叹。微格教室里,孩子们目光炯炯,他们的小手不约而同捂住了嘴,无比痴迷地望向老师高举的右手,一个圆拱形的道具,蒙着红色礼品布,里头传出哗啦哗啦轮子转动的声音。教室的另一头,一面茶色玻璃后,坐着两排听课的老师。
  棒球帽男孩猜测那是一座塔。“塔怎么会发出声音!”其他孩子反驳道。汽车男孩说那是一只会动的笼子,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发言,尽管混在众多猜测的声音中,老师还是认出了他。老师面带神秘地看着他们,一把扯下蒙脸布。
  “哇,小仓鼠!”
  “好可爱啊。”
  “我们家也有。”
  “谁家没有啊。”
  “安静一点。”换了新座位的邬星铨扯着小嗓门,希望引起老师的注意。
  老师的目光冷冷的,一瞬间,一动不动地盯着笼子,然后突然精神抖擞地说:“这堂课,我们来疯狂地玩吧!”
  她移开小门,仓鼠从跑轮上一跃而下,跑到手心,一团浅褐色绒球在散发香气的手掌上瑟瑟发抖。
  “它在发抖。”两个女生窃窃私语。
  “谁第一个上来。”
  尽管不知道要做什么,孩子们还是举起手来,面对这位总是带来惊喜和爱的老师,他们充满信任。
  “你可以对它做任何事,什么都行。”她对第一个上来的女生说。
  女孩怀疑地看着老师,用目光向伙伴们讨个主意。
  “摸一下。”有人建议。
  女孩小心地捧起仓鼠,听到其他同学说仓鼠会咬人后将它扔回笼中。
  “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行。”
  第二个上来的是位大耳朵,穿卡通毛衣的男孩,他的左腿有点跛(老师在他的期末评语上写着,他喜欢帮忙,可以考虑成为一名医生)。慢慢靠近讲台后,他笑嘻嘻地往笼子里扔了一截白色粉笔,然后有些后怕地望向老师。老师没有责怪,老师没有说你怎么敢这样做!
  于是,第三个孩子往笼子里扔了一块苹果味的橡皮,第四个孩子拿铅笔刺探它的背脊,接着,汽车男孩提着它的尾巴,有人把巧克力豆丢进食盆,有人将热水泼到笼子里……   老师一言不发。她凝滞的目光在释放恶念的天使中失踪了。窗外漆黑一片,白炽灯的光冷冷的打在孩子们脸上,教室里挤满了狂热而扭曲的好奇。他们离不开她了,他们会告诉父母,我只上方方老师的课,一直上下去。
  突然安静。
  笼子砸向地面,潮湿的沙子倾洒出来,跑轮转动着,哗啦——哗啦——。孩子们吓坏了,他们跑回自己的座位,好像什么也沒发生,玩弄起铅笔和手指,一边惊恐地朝老师看几眼,刚睡醒似的,小脸通红,为自己猖狂的美梦低下了脑袋,垂下了眼睑。
  “孩子们,别怕,别怕。”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我们都会犯错。”
  孩子们抬起头。得到老师的谅解后,他们看上去平静许多,老师抱了抱哭泣的孩子,那散发茉莉花香的手从受惊的肩膀上轻轻抚过,“这是意外,”她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每个人都会犯错,但老师愿意原谅你们,给你们机会。”方堃的母亲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她用石头刮坏老师的汽车时。
  孩子们亲昵地依偎在她怀里,抬着小脑袋,感激地望着这位宽容的老师,这位掌握了他们秘密的好老师。
  “实在精彩极了。”玻璃后面的老师们感叹,他们见识了道具的另一种魅力,对表演有了新的理解。其中一位老师在听课笔记里写道:掌控令人疯狂。
  9
  隆冬,飘着小雨,路两边堆积了厚厚的栾树叶。驶向学校的几辆车子被堵在门口,车位紧缺,保安从警卫室里探出身子,挥动手臂命令他们掉头到别处去。远处,一个男人从栾树上跳下来,他一丝不挂,朝居民楼的方向狂奔。没人注意他,大人们急着把孩子送进教室。
  微格教室里,Maria焦灼地等待着她的道具,她设计了一个魔术,这还是她第一次变魔术,把一张橘黄色的纸变成橘子。然而,收到橘子时已晚了整整半个小时。她托实习生去买,可她竟然被电动车撞了。
  “不好意思,Maria老师,耽误你上课了,对不起啊。”翻跟斗的麦克菲垂下眼睑,像只受惊的仓鼠,她的右侧裤腿上遗留着车祸的痕迹。吴辅导准许她休息一天,她拒绝了。
  她看上去很平静,也很自豪。她问方堃要不要来杯咖啡,她把教室外的雨伞归到伞桶中,还让孩子们在自己身上画出血浆和泥点,她带着车祸的痕迹在人群中穿梭,有种不可侵犯的光荣。走廊的孩子们偷偷看她,窃窃私语。
  方堃出神地望着她,这位实习生已经学会了表演,她想,在她冲向事故的那一刻,就领悟到表演的精髓——牺牲。接着,在一篇作文里,她读到了另一种牺牲。
  谢安心在《我最好的朋友》中写道:
  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同桌,她叫吕小冉,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同桌了,她去了翻跟斗的麦克菲那里,然后就退学了。我们还是邻居,但是现在,她搬去了外婆那里。好多人问我这事,我告诉他们,老虎被猎人打死了,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戴眼镜的猎人。他是她妈妈的情人,我们都知道。至于为什么,妈妈只是叫我赶快忘记,我想她一定知道得更多……
  老师在作文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勾,她写道,你很勇敢,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她就去上课了。
  10
  老师们精心装饰期末成绩单,用珠光丝带镶边,放了香珠。寒假快乐,他们把成绩单发给学生们时说。这一年,对他们来说并不轻松,新的制度取代旧的制度,新观念取代旧观念,新习惯取代旧习惯,放眼看去,人们身上还残留着同过去决裂后的恍惚。或许他们中的有些人会问,现在真的比过去好了吗?他们学会了煽动,安抚,温情流露,这未必发自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感动,因为自己胜任了新角色。无论这场试验持续三年还是五年,无论试验结果如何,他们,还有这些孩子,都是教育改革的试验品。批阅期末试卷时,他们隐约预感到新的危机,彼此都没有多说。
  家校通网站上的留言证实了他们的预感。
  儿子很喜欢上课,他巴不得天天来学校,但他的英语只有八十分,他起码要考到九十五分。
  她越来越讨厌我了,她说我不懂她,学校的老师难道就是教孩子怎么跟家长作对吗?
  简直一塌糊涂,他到底在学校干了什么?语文卷子全是错别字。
  别再糟蹋我的孩子了!
  我受不了了,女儿在吃饭时跳到椅子上,她说这是老师教的……
  塑造完美小孩的家长们一直坐在知识的航母上,现在,他们被哄骗着带上了木船,因为慢慢吞吞有了晕船反应。
  “他们只是一时无法接受。”马校长说,“这些家长害怕看到孩子本来的样子,他们一面对真相就发疯。”
  家长联名写信给教育部,要求停止改革,他们在学校门口举牌子痛斥校长,为了满足私欲不惜拿学生当试验品,有人把他的肖像贴在车窗上,他并不在意,反而提出了新点子。
  “他们宁可自己的孩子变成学习机器,变成凶手,你们说,谁更自私呢?”他说,“改革不会停,只会越来越彻底,学校打算引进一百只兔子,以后,我们还会引进鱼类和稀有植被,我们要把课堂变成大自然。”
  寒假,老师们轮流和兔子待在一起,他们推掉了约会和旅行,来学校记录这些长毛怪的吃喝拉撒。他们的确有些疲劳了,才会说“我要把它们煮了”。还有人把口香糖黏在兔毛上,默默抗议身上的锯末子味和葱的腥气。
  老师们私下分成两个阵营,一边是忠厚的反对派,他们激情有限,更乐意按部就班地上课,布置作业,然后买菜回家。一边是天真的实践派,多是新入职的老师,他们同时也是“学习至上”的应试教育的牺牲品,经历过被安排和掠夺的童年,所以,对改革特别看好。对立的两派老师,相互轻视,笼络学生和家长,注定了改革的推进会擦出火花,炙热的硬壳下隐蔽着阳奉阴违和不可预料的牺牲。比如,个别崇尚牺牲精神的老师在制作授课道具时,大胆地从身上取材,一条长辫,纹理复杂的唇印,或是一颗大牙。作为马校长的追随者,王飞扬老师试图切掉一块皮肤而被家人连夜送往医院。
  11
  开春的时候,老师们在开学动员会上看到一些新面孔,他们坐在会议厅第一排,胸前佩戴朱红色徽章,吴辅导给了他们一分钟自我介绍时间,介绍完,他们便是培德的一员了,就能顶替离职的教师们。   “你怎么看?”坐在方堃旁边的男老师问。
  “什么怎么看?”她淡淡地说,跟这位模仿校长讲话的男老师,她没有什么想说。
  “他把我们折腾得够呛,是吧?”
  “想不到你这么迂腐。”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狂热。
  “难道你还想让我们做回机器?你应该问问你的学生。”她说。
  “难道现在我们就不是机器了吗,我们只是从机器变成了高级的机器。”
  “是的,是的。”坐在方堃对面的数学老师扭过头来,生完孩子后,她一直没有瘦下来。
  “他们很兴奋,但连简单的yes和hello都拼错,这就是改革的成果。”Maria小声说,自从上次公开课失败后,她就质疑新教规的价值。
  “这么干是行不通的。”
  “老师怎么能做演员呢。”
  “别说了。”方堃低吼了一声。
  一位叫Louise的新教师在自我介绍时说的话让很多人心生恐惧,她推了推眼镜,双手撑在发言台上:“我们的教学做了不少改良,在看到稳固的成果前,我们很难确定自己走的路是对的。制造精英和呵护天真水火不容,無论我们向哪一头倾斜,都是极端错误,即便我们处在中间地带,也依然解决不了问题,各位老师(在座的为之一振),一个马戏团又能存在多久呢?”
  奇怪的是,马校长没有更正这席发言,也没有送出箴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他。
  12
  三月里,方堃高烧不退,她浑身酸痛,脑袋昏昏沉沉,她的嗓子已经沙哑,却不愿请人代课。她吃力地倚靠讲台,看着低头作业的学生们。
  “老师发烧了。”她告诉他们。
  她没有力气去抚摸那些孩子,为他们表演兔子戏法,连朗读都觉得力不从心。她突然担心起来,要是她在这些孩子面前倒下,他们会感到痛苦吗?如果她停止了呼吸,怎么也叫不醒,他们会掉眼泪吗?
  “写完了!”邬星铨将皱巴巴的练习簿拍到课桌上(他一岁的弟弟拿水泼了本子,他说他永远不会原谅他。)。
  “又嘚瑟了。”后排的女生嘀咕。
  老师没有理会,她在备忘录里写道:猜猜谁是病人,或死亡表演?她有点高兴,高热给她带来了灵感。
  晚上又下了点小雨,方堃冻得发抖,男友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她下课,他经常不露面,像玩捉迷藏一般,她知道,他们快完了。
  合租房门口堆放着清理出来的鞋盒、雨伞和几罐过期化妆品,妮娜已经搬走,仓鼠死后,她就开始物色房子。三号房的夫妻争吵着,门推开又摔上,你凭什么打我,你能做我不能说吗?女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在两面单薄的墙壁间拉扯。
  “姐。”
  她转身,看到弟弟。
  他和方堃一起把妮娜的东西重新搬到屋里。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弟弟递给她一张名片。
  “那很好啊。”
  “爸爸让我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
  “哦……”
  “这样上班近很多,和我一起去吧,一个人住多闷。”
  “我自己挺好的。”
  “妈妈已经不在了,别恨她……”
  “我没有。”她背过身,把桌上的本子重新码齐。
  “对了,你的钢琴,击剑服,还有奖杯证书之类的都放在爸爸那里了,我想你这边应该放不下。”
  “都是垃圾,留着干什么。”
  弟弟走了,离开前,他细心地修好了折叠餐桌,拧紧了晾衣杆的螺丝,把房间里能修复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关上门,她让一切又恢复原样。
  夜里,退烧药起了作用,乏力和湿热在皮肤上蔓延,喉咙深处的干涩疼痛依旧折磨她,她的脖颈肩背像陷在黏糊糊的泥潭里,随着呼吸,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沉重。好像马上她就被虚软湮没,从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灯开着,她的眼皮没有完全陷入黑暗,她一半的身体还漂浮在光明里。忽明忽暗中,她被卷入到一个冰冷的梦里。米色的房间,是以前的家,客厅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她掀开琴盖,钢琴消失了。出现一个女人,面无血色,在一堆数学题里躺着,她的嘴里念着英文,看起来真像她的母亲,她想。不,就是她。她认出她了,妈妈,她叫她,可她没有和她说话。她正在生气,一下一下捶打地板,接着她也消失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开了,数不清的道具喷涌而出,她挥动着鞭子,驱赶着逃跑的仓鼠,野兔,扭曲的四肢和鸟兽,接着,她的身体摇摇欲坠,感到了热和疲劳,酸痛从骨盆流到脚底。“你有什么用?”女人的哀嚎从房间另一头传来,她挪了挪身子,一股仇恨从心底涌起,加入父亲的新家庭?!这才是我的生活,谁也不能夺走。
  13
  雨季过去,天一下子热起来。培德小学的老师们穿着统一的靛蓝色制服,在栾树下拍集体照。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最后摄影师以停建的道具陈列室为背景,留下了他们沉稳的微笑。
  翻跟斗的麦克菲领着新来的实习生,清点道具室和总务处,没人告诉她为什么要清点那些东西,从校长调离的传闻看,这些凝聚了老师们心血的玩具,随时会被收废品的带走。在一堆布娃娃和泡沫人偶里,她注意到那条工艺精湛的腿。她拿了起来,吹掉腿上的灰,紧致的螺旋纹理藏着一位老师的天赋。
  “疯狂的实验该结束了。”她朝着道具狠狠跺了两脚,然而,无论她如何发泄,它完好如初。
  许多老师回到用彩笔划重点的授课方式,布置大量作业和打卡任务,他们不再谈论道具和表演,将新学的那一套脱下,装进黑匣子里。学生们追着他们问,为什么没有好玩的了?起初,他们期待明天一切恢复正常,看到老师手中只有课本的时候,乖乖坐好,收起桌上的玩具。一个六年级学生对数学老师说,你的板书太小了,我根本看不到。但慢慢的,他们接受了现实,确信游戏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他们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但同时又是极顺从的)。只有方方老师的班级,还能听到尖叫和敲桌板的声音,他们竖起耳朵,纳闷为什么那个班的学生还过着幸福的日子。
  学校恢复双休,取消了晚课,教室的“书记员”会关闭一阵子。雨季走了,这条路也到头了,一切回归正常。新来的校长戴着红领巾,迎接来上学的孩子们,冲他们招手。老师们没有谈论她,她看起来太普通了。
  初夏午后,没有风,大提琴的旋律在校园穿行。走廊上,几个三年级学生捧着作业簿追逐,不少人趴在课桌上打盹,出了汗,头发粘在红红的脸上。接着,有人喊,老师来啦。孩子们离开座位,笑着向方方老师跑去,她穿了条淡黄色连衣裙,胸前佩戴向日葵胸针,她特意抹了金色眼影,看起来有些古怪。他们抬着小脑袋,掀开她的课本,问她是不是把道具藏在包里了。谢安心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小手,她告诉老师,她已经学会做美甲了。细心的孩子替老师把粉笔抽出来,摆在方便拿到的位置,他们已经学会做一些取悦人的好事。可老师没有回应他们,她一声不响,把玩着“魔丸”的钥匙,她的眼睛布满血丝,但他们没有在意,拉着老师的手,细细地嗅。
  大提琴的音乐停了,门关上了,然后,他们听到老师说,“孩子们,上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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