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南京，空气里都飘满了“十运”的信息，很想再见到老朋友孙晋芳。多年前和她彻夜长谈，给我最深的记忆竟是冠军的绒线球。
　　我静静地坐在她面前。她在结绒线，周围世界的气氛和过去全然不一样。身后的装饰框里，摆着一长溜大大小小的排球，还有世界冠军的奖杯。
　　她抛起手里的绒线球，朝我感叹：“完完全全像个女人的样子，有多好！”
　　从前她跟排球一起活得再合拍不过。老太太常看得疑疑惑惑：哎呀，女孩家的骨架子，经得起这样七摔八扔？莫非里头灌的全是铁？
　　然而，拆开她此刻的全部心思，你会懂得女人真是水做的。
　　她说太想把匆匆赶路时遗落的话轻轻地跟他说下去。她要陪他四处逛逛，和他徜徉在长满野草的童年往事里，在迷蒙苍茫的暮色里静坐片刻。
　　还要有一块独自的小天地，她要为他制作一笼妙不可言的苏式糕点，那是用极柔极细的糯米粉做的。周末，该让他享受有一个女主人等在餐桌旁的喜悦。
　　原先一向忽略的针头线脑，现在也有了重大意义。她当真去买了几副竹针，像模像样摆开了架势。
　　谈起这些的时候，冠军眼里的柔情，是无可形容的。
　　她说在那个做梦的年纪，自己好像只是争夺冠军这一誓言的化身，而不是一个也会钟情的少女。痴迷，痴迷是什么滋味？她必须把燃烧的爱存进冰箱，冻起来。
　　人称她为“球场的灵魂”，而她灵魂里又有着怎样一片“球场”呢？一样厮杀得难解难分——
　　一边，是朦胧闪动的东西，恋情啦花前月下啦，另一边是硬朗坚实的目标——金牌。金牌以沉甸甸的重量抛过来，力图挟制朦胧闪动的东西；而青春的渴望又扔回一个悠悠忽忽的勾手飘球。对付它，不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
　　“灵魂的球场”忙碌得可以。
　　据说球一旦滚动起来，只能在运动中保持平衡，人为地遏止它，反容易擦边，甚至出界。人的感情也是这样。
　　她却荒诞地规定“尺寸”。好几次约会，总是隔着一层栅栏，总是三言两语。写的情书，也像训练日记，连信里的字都跟打着滚儿似的，一个赶一个，急急忙忙的样子。
　　同龄女伴，早牵着孩子四处兜啦。那蹒跚的步态，在她眼里简直可爱得要命。可医生说，她严重的腰伤，就好比一座老桥，桥墩已隐隐开裂，假如再有一辆“载重汽车”开过，怕会出现险情。
　　但没孩子的家，似乎总有点不完全。谁说过生育的女人，才算得上百分之百的女人——孩子会使母亲重活一遍。
　　她也听过来人谈及生孩子的苦楚：“生完孩子的女人，枪林弹雨也不怕！”即便如此，谁又拗得过女人的天性？一个生命在自己体内生长着，该是多奇妙啊。那是上天赏给女人的一枚奖章。是的，奖章。不是冠军的金牌。金牌并不能让她感到月的全圆。
　　她想起另一位球星的感慨：“我想像孩子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自由自在地行动，不用担心他的视线。某个夜晚，我戴上圣诞老人面罩，沿着大街走了一阵。我大吃一惊——只是安了个蒜头鼻子和一把胡须，竟没人发现我！我心情轻松，充满了解放感。我衷心羡慕普普通通的人。”
　　对此，她感触太深了。她多愿意像普通女人那样，有一点个人生活空间，有一个小调皮在身边搅搅。她甚至拒绝着快节奏的球赛，而看些情调极浓、节奏特慢的电视片。
　　可惜结绒线的安宁日子，没过上几天。
　　很多事情绕不过去。她得批阅必要的文件，开有关的会，还要到充满未知数的书页里去“旅行”——她报考了大学。
　　身后一长溜大大小小的排球，像一条虚线，延续在她的生活中。有诗曰：“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要流过许多年代……”
　　她的血里，毕竟已一点一滴地渗入了排球的精气神儿。但我仍清楚地记得她手里绕的绒线球。绒线的颜色，是白色中间不固定地杂进深深浅浅的咖啡色。织出来的效果，有点梦幻感。那一刻，她把自己关在做女人的优雅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