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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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古决定去赴罗塘圩。算起来,前后有三年没有出门赴圩了,也就是说,自从父母去世后,再没有出过山。
  吃过早饭,他腰间系紧竹刀鞘,插入柴刀,说,叔,今天江西罗塘墟,我想去。
  叔愣一下,转头看他。
  茂古不自然,低头看脚。脚趾头一勾一勾,挖着草鞋。
  去吧,好久不出门了。他婶,多拿点纸票给茂古。
  经过自家老屋前,他停下。老旧的房子是茅草屋,虽然自己时不时会修一下,终究不顶事,摇摇欲倾。每次看,都能看到父母冤死那一刻,他牙关就上下较劲,磕出声来。这时,那些个乡公所恶人就在面前狰狞着,他往前伸手狠劲一掐,又是虚空的。
  屋背岽高且陡,爬出一身大汗,缀满补丁的粗麻布衣裳显出汗渍来。这是叔的衣服,父母被逼死后,叔婶收留了他,视如己出。今年刚开春,叔教他再扎实做两年,赚够老婆本,好成家。一想起讨老婆,他就露齿笑,就登上岽顶。回头望,什么也看不到,尽是草木,山下的房舍都被掩着,远处山峦如铁。
  往前来到横路上,一段长长的山路,平坦,走起来轻快,不累人。正是秋季,路边草长得一人高,成年了。草籽熟,饱满,一串串压弯草茎。茂古走得快,腰间的柴刀啪啪啪拍着屁股。不知不觉到了硬湖塘。路岔上左边山腰。这是一段小峡谷。中间平地全是冷水田,是父亲兄弟俩开垦的。秋收过后,一片荒凉。对面半山腰葬着爷爷。芒草已侵入坟地,他摸摸柴刀。
  路过那些熟悉的小村落,茂古惊得半张着嘴巴。许久不出门,这些村舍的外墙上全涂上了红色的字。这些字是用什么材料涂写的?鲜红鲜红,像初夏艳阳下的杜鹃花,耀眼,催人兴奋。越靠近罗塘,越多。路人说是标语,是红军宣传“扩红”。茂古心里咯噔一下,加快步子。他是听说过红军的。
  到得罗塘圩,还早,可是已经热闹。赶圩的人还少,倒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东一团西一伙,满脸菜色,却掩饰不了心里的激动。做爷娘的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圩场四周贴满红色标语,显眼,喜庆,还暖和。茂古找一熟悉的店面,在门口台阶一坐,哐啷,柴刀顶住地面,顺势出鞘一掌高。
  好久没有看到你咯,细老表。掌柜的听得动静,从里屋出来。
  是,好久了。三年没有赴圩,茂古的喉咙都长出锈,喑哑。
  坐了约一袋烟工夫,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红军,呼两声,散落的年轻人咚咚咚横成几排,高高矮矮,有二三十人。一个高个子红军站在队伍前面,边说话边划拉手势,完后,这些年轻人就一言不发,转向,噔噔噔往西奔,扬起一溜灰尘。圩上只剩一圈做爷娘的张目探眼,踮起的脚尖半天不落地。
  茂古看着,坐不住了,起身就跟着跑。柴刀哐啷落回刀鞘,啪啪啪打着屁股。
  茂古不跪。他只知道跪天地爷娘。其实,他们也没有把他怎么着。
  路上,他跟着队伍走,一手摁着腰间的柴刀。他不敢走太近,怕被发现;又不敢走太远,怕跟丢。就这样犹犹豫豫地走,突然两旁树丛里窜出俩红军,一下把他按倒在地。他成了俘虏。
  我要当红军,他愤懑,争辩。
  那个高个子红军从头到脚打量他许久,说,要光明正大,不要缩头缩脑。
  旁边战士跟腔,这是我们连长,当红军要报名的,你爷娘点头了吗?
  茂古不说话,低下头,两手握紧衣襟。衣襟是两块看不出原色的补丁拼接成的。
  怎么啦?连长问。
  爷娘被乡公所逼死了,剩下我一个。他说不下去,鼻头酸得要流涕。
  行,跟我们走,别掉队。
  柴刀一路拍打屁股,啪啪啪,久了还疼。他知道这样不行,就取出刀,两手轮换着执。队伍里枪支少得可怜,砍刀、硬木棍居多,但这些也是要命的。衣装不齐整,只有连长几个人穿严重褪色的红军服,其余全是和茂古一般,是在罗塘“扩红”的新兵,穷人着装。
  大伙儿走得快,马不停蹄,像是追赶什么,又像是被谁穷追着。还不能说话聊天,好像怕惊着谁。昼伏夜出,白天尽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歇息,晚上行军不能打火把。茂古不习惯这样,总觉得不太对劲,一双脚却不自觉跟上前去,不知道队伍会去哪儿,反正去打坏人,打乡公所这样的就行。
  这一夜,走着走着,队伍突然停下来。前面传来紧急口令,就地隐蔽。前头的战士们哧溜一声全钻进树丛。茂古与几个战士顺着山势一滑,藏进路坎下的茅草丛。茅草丛里有个蚂蚁巢,秋天的蚂蚁如饿虎,咬得他浑身受不住,他伸出手去挠。战士轻声喝道,别动,暴露目标。吓得他手伸出去一半,便停在途中。
  不一会儿,见到一群人擎着松香火把,摇摇晃晃,哼着曲儿迎面过来,老远,过来一股酒味。茂古脑子轰的一声,坏了,手里的柴刀就颤抖。近了,九个,不,八个,不,十个……正数得沒有着落,树丛里猛跃出几个人影,不知怎么弄了几下,那一队人就无声无息倒下了,火把散落一地。身旁战士迅疾翻身,跃上,捡武器,灭火把。茂古软不拉几爬上去,还没有站定,右脚就被敌人抱住,拔不动,他喊爷,没用,急里忙慌抡起柴刀劈下去,才脱身,定睛一看,原是葛藤。他用劲呼口气,撸两把满头满脸汗,本想坐下来喘口气,定定神,前面又喊走走走,不容置疑。
  茂古有点儿吃不消了,困、饿折磨得他浑身无力,走路脚踩不着地皮。战士们虽然扛得住,行军速度明显慢下来了。前头传来口令,原地休息。大家就地瘫倒,或坐或躺,都不吭声。天将放亮,也该休息一阵了。茂古躺在厚厚的松针毯上,上下眼皮正打着架,忽然听得短促的喊声,快跑,追兵来了。他一激灵,拔起身子,跟着大伙儿就往树密的林子里跑,哪顾得上荆棘刺藤,有路没路?憋着气跑过几个山头山窝,听得枪声远,没有威胁了,大伙儿才呼哧呼哧停下来。
  集合时清点人数,少了三人。连长说,希望他们活着,坚强,宁死不要当叛徒。停了片刻又说,不走现成的路,走没有路的路。
  旁边战士问,那会不会走错?
  指导员,只要方向对,肯定错不了。连长挥起手掌往下一剁。   于是,战士们忙活起来布置疑阵。完后,大家转移,回头看看,真像那么回事,跟有人宿营似的。茂古想跟身旁战友赌一赌疑阵的结果,一看大家都不管不顾地走,不像想开口的模样,吐到喉咙的话又吞回去。
  还没有走出二里地,就听到后边一阵枪声爆炸声。敌人袭击了原宿营地。好险,茂古打了个寒噤。连长带领大伙儿弯来拐去飞快地跑。大家都知道稍有不慎就会暴露,就有性命之虞,愈加屏气凝神,迅速转移。
  待再次集合时,已是午后,队伍又出现减员。一路并没有停留,也没有与敌人交火,队伍出现这种情况,意味着可能发生非常严重的后果。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转移,甩开敌人,还不能在路上留下蛛丝马迹。茂古的任务是带领后勤班战士殿后,说白了,就是清除行军留下的痕迹。
  后勤班的战士们都弯着腰,以退为进。他们每人折了一把树枝,仔细地扫着足迹,扶正被身体带歪的树枝杂草。茂古从来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减员的战友去了哪儿?牺牲了?逃跑?投敌?哪样都不行。他左手握着柴刀,心里很沉重。
  班长,现在安全了,战友们已经走出老远去了。后边战士说道。
  再干一会儿吧,保险一點。
  好。我们几个先直一下腰,快断了。
  啪啪啪……
  茂古伏倒,回过头去。他们几个几乎同时中弹,身上喷着血,訇然倒下。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爷娘。
  眼前几个敌兵举着枪,枪口冒着余烟。一个声音大喊,不许开枪,这个抓活的,要情报。
  他慢慢站起来,腰就像生锈的铁条被拉直,咂咂作响。这些敌人后面几个身影藏头露尾,似曾熟悉,看不太清。后边还跟着好多敌人,全都跑得冒着热气,敞着衣裳。他们一个个肩上扛着枪,腰间缠着一溜儿手榴弹。
  快,绑上。
  一个敌兵蹭过来,盯着他,中指扣紧弦环,做出随时拉响手榴弹的姿势。两个敌兵收起枪跨过来,其余敌兵都举枪对着他。
  把刀放下。敌头目威吓。
  茂古攥紧刀把,慢慢下蹲,额上汗珠如豆,太阳穴上青筋暴突。
  呼,刀光电弧般劈中手榴弹敌兵小腿。惨叫声、慌乱声、枪声混杂一片。
  轰,轰轰……
  多年后,《福建省革命烈士名录》记载:“谢加茂,1929年参军,后失踪。1981年评为烈士。”政府民政部门入村调查茂古家庭情况,结论:“谢加茂,孤儿,无血缘亲属。”镇里革命烈士纪念碑矗立于峰顶,底座抬头处篆刻“革命烈士芳名”六个隶体字,正文是宋体字,烈士姓名镌入碑石,那么深。茂古和战友们集结于此,身着厚重的的铁红漆,在蓝天白云下,笑成一丛初夏盛开的杜鹃花。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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