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 康藏(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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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的话
  康定是个小城,街道也不宽。折多河从城中穿过,把城分成东西两半,我小时候住的那条街叫做东大街,是折多河以东的一条主要街道。那时候,离住家不远有一间出租连环画的临街铺面,虽然现在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旧木板屋,找不到那样的铺面,可至今也还记得,那间铺面就在如今的“情歌酒店”出门的右手边上。门面很旧,并不是装饰显得气派的那种铺面,木质的小门极窄,而且低矮,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多半是小孩子,且又以男孩儿居多。
  走进门才发现,这间书摊的屋子里面也不寬敞,木板墙壁上糊满了旧报纸,地板破了,地面到处是裂缝,光线也有些昏暗。在靠窗口的地方,有张低矮破旧的木桌子,桌子的一侧安放一个离地面高约一尺的木架子,架子上平放一张看上去就晓得很有些年头的、拼凑起来的陈旧木板。木板上有用木头条隔成的若干方格子,还有几个旧旧的不大的纸箱子,纸箱里、木头格子里面堆放有分了类的连环画,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小人书”。
  当年就是为了看这些连环画,把很不容易才从大人那里讨得的一分钱、两分钱甚至五分钱的硬币都送到了这个地方。破桌子四周有几张有些脏、而且多半都摇摇欲坠的小木板凳,看连环画时就坐在这些吱吱作响的小木板凳上。人多时,没板凳了,捧一本其实不仅脏、而且也很破旧的连环画书,就坐在地上,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那真是一处让人着迷的地方,就是从那个地方,我知道了很久以前的古时候,有个叫刘备的人是那个叫曹操的人的死对头,而刘备和诸葛亮、关公、张飞、赵云则是好朋友;还知道了水泊梁山上有108条好汉;知道了孙悟空跟着唐僧取经历经了81难;知道了瓦岗寨大王程咬金有三板斧的本领;还知道了有个人叫岳飞,死得很冤枉;知道了杨家将,男男女女,一代又一代都是忠勇之士。虽说不那么喜欢贾宝玉他们的故事,但是,当其他“杀仗”的连环画都看完后,不仅看了《红楼梦》,还看了《西厢记》。不过因为觉得这些书其实不好看,看时并不用心,一直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哭,为什么笑,十几年后能看懂字书了,才勉强把原因弄明白。
  除了喜爱看古时候“杀仗”的故事书,也喜欢看近现代“打仗”的或捉特务的连环画故事书,当年的这类“打仗”、捉特务的故事连环画,有《铁道游击队》《鸡毛信》《羊城暗哨》《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等,多半都是由电影改成的连环画书。但是总觉得“杀仗”的那些连环画书,画得比“打仗”的书好看一些,尤其是“杀仗”的连环书上,画的那些盔甲衣物,刀枪斧头看上去都很美,不同性格的人在画面上就能一目了然,而“打仗”的连环画上的不过手枪、步枪,种类及好看程度都不如冷兵器,人也不威风。现在想来,连环画也培养了那时小孩子们对绘图艺术的审美。
  经营这个连环书摊的人个子不高,而且瘦。那时可能有四十或五十岁,但说不准。来看连环图书的小孩子们都称他是“田爸爸”或者“田伯伯”,很少有小孩子称他叔叔。康定城中的小孩子对认识的长辈,当然是指与自己父辈平辈的男性,都称作“某爸爸”,而对于女性,就叫做“某姆姆”,少有“叔叔、阿姨”的称呼。可是满街的大人当面背地里都叫他“田驼子”,这也是康定人特有的叫法,意思是说他是个“罗锅”。其实他不是“罗锅”,只是他的一个肩头高,一个肩头稍微低了一点。
  这个“田驼子”不只是照料他的连环画摊子,他时常会去参加一些可能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组织的街头活动。有一次,他拿着一根“竹竿”出现在我们这群小孩子面前,那条“竹竿”有些特别,约有一米长短的“竹竿”两头有能发出很好听声响的小铃铛。他把那根“竹竿”在他的肩头、手肘、大腿、腰上忽上忽下,忽轻忽重、前后左右地拍来拍去,真把我们这群小孩惊呆了,那条“竹竿”居然发出了那样动听的声响,更令人称奇的是,随着那声响,“田驼子”居然跳起舞来,左旋右转,动作轻盈,灵活如一只猫。于是,从这位“田驼子”的嘴里,知道了这不是竹竿,它的正确叫法是“霸王鞭”。
  而“田驼子”的绝活是打“金钱板”,就那么两、三片竹片,在他的手里有时能打出疾风暴雨似的声响来,让听的人不得不全神贯注,有时,他手上的那几块竹片响得不急不缓,听的人随着节奏摇头晃脑。竹片的声响总是由远及近,而在不知不觉中又由近及远,远时抑扬顿挫,近时沉着舒缓,远时若有若无,近时高亢尖利。不管是在室内室外,竹片的清脆响声,伴随他口中滔滔不绝的说词,他就会把人带到另外一个奇妙的境地里去,忘记了身在狭窄的屋里或者是在街头上。不知那些大人们有什么感受,反正围在他身边的小屁孩子们全都让他惊呆了。
  他的本领远不止这些,他还会吹笛子,会吹箫。他吹着笛子指挥一群在他的小人书摊上看书的小孩子们唱道:“雪山放金光,牛羊肥又壮。康藏人民就这样,生活在高原上。”实际上,这首歌当时在康定城里很多个场所都有人们演唱过,多少有点后来所说的“流行歌曲”的味道。小孩子们一般都是大声武气地跟着唱就是了,没有人会去想这首歌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有想过一支歌要经过词作者、曲作者、演唱者的劳动才会让人欣赏得到。
  一直到了20世纪的90年代初期一个偶然机会里,听了张央老师的介绍,才知道,那首歌的词曲作者都是“田炳生”,就是我们所知道的、但是90年代早已经没有在康定街头出现过的、那位大人们口中的“田驼子”。由吃惊变为由衷佩服,不论这个“田炳生”是做什么营生的人,他都算得上是一个极有文艺才华的人。
  田炳生不是康定人,据说他回他的家乡去了,却把他创作的一首歌留在了康定。在他创作的这首歌里,他把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也是他呆过的地方称之为“康藏”,而没有用我们熟知的自治州或者某个县这样的说法。也不知为什么,我对“康藏”这两个字十分着迷,自从听到这两个字后,就感到这两个字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康藏”这种独特的称谓,似乎包含了无穷的内容,长长的外延,厚厚的内涵,能让人沉思,能够让人过目不忘,甚至听到了就不会忘记。为什么会这样?也引动了我的好奇,一个在民国二三十年代才兴起的,却在历史上不曾有过的地区称谓,它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有机会翻阅历史文字,这才发现从20世纪20、30年代以来,“康藏”这个说法已经十分普遍,在当时的《康导月刊》《边疆通讯》《新西康》《边政》等刊物、杂志上发表的许多文章,内容涉及到了历史文化及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有考察报告,有献言献策,但是题目都冠上了“康藏”两个字,有份杂志更是直接取名为《康藏前锋》。在那个时代,还有一些公司取名也冠以“康藏”,如“康藏茶叶公司”“康藏贸易公司”等等。
  即使到了20世纪50年代,继续冠以“康藏”的事物仍然不少,如“康藏公路”“康藏高原”“康藏人民”,等等等等。
  于是,好多时候都不断地想,“康藏”意味什么?
  再往后,因为因缘巧合,接触到了“康巴学”研究的学者和专家们,得知,专家们对这个称谓早就开始了探讨。
  李绍明、石硕、任新建、格勒等专家们几乎异口同声,他们都认为:“康”是藏话“喀木”这个发音的转音,所指的是一块地域。所谓“康”的这块地方原来并无固定的疆域,但在习惯上是指西藏丹达山以东的一带地区。而在藏话语义里,“康”的原义就是“边地”的意思,这是根据是藏族著名的历史著作《白史》所作的解释。这本书中的有句话,一直被广泛引用,这句话就是:“所言‘康’者,系指其边地,如边属小国名‘康吉贾阵’也。”这里所指的“边地”,当然是指其地边远,而这个“边远”是相对以卫藏、拉萨为中心的佛教中心地方而言。佛教当然是一种文化现象,从这个角度看,最初似乎是从文化角度才提出“边远”这个概念,而从历史发展的情况来看,这个地方大部分时期里,距离约定俗成的政治、经济的中心地而言,也算得上是“边远”之地。
  这块“边地”就隐藏在青藏高原东南缘、横断山脉褶皱之中。
  原来,这一块雪峰连绵不断,草地辽阔无边,江河恣意纵横,森林环绕湖泊,在生活于这片土地上人们心目中美丽无比的地方,自古以来,在外人眼里,不过只是“边地”。与这片土地相连的字眼,还有蛮荒,不毛之地,偏僻,封闭等等。清朝时期有文人写道“万里遨游,西出炉关天尽头。山径雄而陡,水声恶似吼。四月柳抽条,花无锦绣。惟有狂风,不论昏和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在他的笔下,“康藏”就是穷山恶水之地。
  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有时说到我们这个地方,人们比较注意讲究措辞造句,如果说边远,会委婉地说,交通不发达;说贫穷,就会说经济文化欠发达;社会发育程度滞后;或者会说与发达地方相比还存在较大差距,如此等等。但是,在骨子里,人们所要说的,所想要表达的还是指这片土地的荒凉和偏僻,苦寒和贫困。
  不论外人如何看不起这块土地,也不论别人怎么样赞美这片土地,都不可能影响我对这块土地的看法。是命中注定,我这一世就得在這块土地上讨生活,在这片“边地”上当一辈子的“边民”。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只要到海拔低的地方去了,我老是会怀念站在高原厚土抬头望见蓝天白云时的惬意,会想起“边地”里那些山谷里流出的清澈的溪流,会想起闪烁着银光的雪峰,也还会想起在绿草红花中缓缓走过的羊群,还有,天籁一般的牧歌在半空里回荡。
  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到过这片土地上好多县城和距离县城很远的乡村,见到过好多世代生活在他们的自己土屋、他们自己的帐篷里的人们,听到过他们讲的故事,还有他们的歌声。让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几十年后,现在也还清楚地记得年轻时在牧场上和农区中的那些经历,记得那些山的样子,水流的声响,记得田野四季的颜色,记得牧场上牛粪火中,有和着柏枝树混合在一起燃烧后产生的气味。记得打过交道的那些农区、牧场上人们的名字和他们的绰号,记得那些男女老幼的模样和他们的神态,记得与他们发生争吵时的那些话语。
  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些终年脸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这些一年四季都在风雪旷野里奔波的牧民们,其实就是这片被外边的人称为“康”的这块“边地”。这些人其实就是“康”这片气象万千、壮丽非凡的河山。他们坚如磐石,昂首云天,坦然面对高天,直到千秋万年。他们屹立在“边地”上,“边地”珍藏在他们心底间。所以,当对这片土地的另一种称谓“康巴”频繁出现在现在人们口里时,并没有引起我的惊诧,我已知道,“康”自然还是“边地”的含义,而“巴”指的是“人”。“康巴”就是“康这片土地上的人”。
  因为这里的人早就自称“康人”,身上穿着“康装”,脚下穿的“康鞋”,说着“康话”,在“康地”上生活了一代又一代。这让我突然想起了,陕西人被叫做“老陕”,广东人被叫做了“老广”,一个是西北的汉人,一个是南方的汉人。在地名前加了个“老”字的称呼中不仅点出了他们生活的地域,而且似乎让人一下就能把这两个地方人群区分开来,比如他们的历史,比如他们的语言,比如他们的生活习惯。虽说都是汉人,地域不同,差别显而易见。
  我们如果把“博巴”就理解为“藏族、藏人”的话,不同的地域的“博巴”当然就会出现不同的自称。而在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比如,西藏阿里的藏人自称“堆巴”,前藏地区的藏人自称为“卫巴”,后藏地区的藏人则自称“藏巴”,甘肃、青海地区的藏人自称“安多巴”。无论是自称也好,是别人叫出来的也好,“康人”或者“康巴”,同刚才列举到的那些地方的称谓一样,都不是对一个民族的称谓,而是对特定区域里居民们的称呼。
  通过突出地域,强调的是特殊性,点明了“康”这个地区不同于别的藏区。而“康巴”或“康人”也是生活在“康”这块“边地”上的藏人。“康藏”这个说法,在突出这一片土地地域性或强调了这片土地不同于别的地方的同时,也没有丢掉这片土地与所有藏族地区之间的某种关联关系,这个称谓实际上正好保持了这个地方与其他藏族地区的共性,或者说普遍性,却又不动声色地强调了自身的特性。任何事物当它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一旦结合,就会拥有强大生命力,即使是一个概念的提出也不会例外。难怪那些对“康藏”地区经济文化进行考察、研究的先驱们那么喜欢“康藏”这两个字,也就是他们从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开始,让“康藏”这个说法,或者说称谓深入了人心,让“康藏”这个称谓流传至今,还可能会直到永远。   面对“康藏”,面对这片“边地”,我一直有很多话想说,事实上我也一直在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许多年过去了,想说的话没有说尽兴。我的理智告诉我,“康藏”就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一个人别痴想说完,一万个人也不可能说完。一代人没法说透,世世代代也不可能说透。“康藏”就是那个“说不完的故事”,“康藏”就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冰雪事
  就在不久的前些年有一天,突然听到一首歌,觉得还好听,就注意地听了一会儿,猛然听到其中有一句是“立马千山外”,听到这几个字,心里“咯噔”一跳。因为这让我马上想起了自己在大约二十岁出头时写的几句话。人家告诉说,哪里会?这是“凤凰传奇”新近才演唱的一支歌,歌名叫《我从草原来》里的一句歌词。但,这的确是自己写过的一句话,想了想,就急忙跑去翻旧书。
  经过四天,还是五天的折腾以后,到底找到了那张夹在鲁迅先生的《集外集拾遗》这本书中已经发黄、开始发脆的纸片。上面赫然写着:“无题。立马千山外,雪落寂无声。长啸随风远,极目大荒尽。”可惜的是,这张纸片上没有留下写这几句话的时间,但是,应该是在20世纪的1972年或1973年间那个时间段。
  拿着这张纸片,心里想着,这在当年一定是认为这是自己写得好得不得了的文字,所以才放在书本里夹着,所以,在听到别人的一句歌词后,居然能有方向去找,而且居然能够找出来。不过,读了几遍以后,也不觉得这几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好。但是,小纸片却让自己回忆起了年轻时的那些岁月。在那二十个字中有一种落寞、孤寂的心态,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望着空旷的雪原,没有歌声,只有野狼一样的嚎叫。为什么来到这一派冰雪世界?如此空旷的冰雪原野有没有边际?有没有人能够从这片冰雪的天地里走出去?
  年轻时候所经历过的、太多的、与冰雪有关的事,一时竟都在脑海里翻腾,那些景物,那些人物的活动,都在一派冰天雪地里。留到今日的记忆却仍然是那样的冰凉,还有那丢不掉、其实也没有办法丢掉的要跟随自己一辈子、一旦回忆起来就会出现的寒噤。
  那年,我和我的其他几个同学被分配到邓柯县(到这个县十年以后,这个县被撤销),时令正好是初冬季节。去邓柯的路途中,过了海子山,除了公路上漫天飞舞的灰尘,其他能够看清的地方便都是冰雪。特别是当已经接近邓柯县的地界时,山头和草坪,偶尔也有马、牛的影子,但很难见到有人过去、过来,那种荒凉更为让人惊心。这让本来还在不知愁滋味年龄的我们几个人,集体地情绪低落了,这是要去哪儿呢?
  带领我们到邓柯去的两名老干部,一名叫傅其刚,一位叫马德波。他们不断地对我们说,邓柯是个好地方,出产丰富,风光又好。可是邓柯县城当时还不通公路,从康定乘三天汽车后,到了地名叫做“三岔河”地方,还得骑马走一百多公里才到得了县城。下汽车后就要等马,要等多长时间?马在哪里?都得同县上联系,这一切都由老马、老傅他们在忙碌,我们是帮不上任何忙的。
  当年的“三岔河招待所”附近没有人家户,孤零零的招待所只有几间房屋,破旧的房间里没有电灯,也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一个房间里有四张吱嘎发响的木头床,房屋中间吊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了个盛有煤油的大铁皮油壶,壶有三个嘴,朝三个不同的方向伸展,每个嘴里都有当作灯芯的棉线。晚上把灯点亮时,看得到滚滚的黑烟。第二天,流出的鼻涕都是黑的。
  冬季的天气真冷,夜里把身上穿的都压在被子上,睡着了,也还凑合。白天,三岔河这地方风大,随着风,空中一直有干硬的雪的颗粒在飞舞,亮晶晶的,但打得人脸痛,冷极了。为了暖和,我们几个人都挤到招待所的厨房里去,那口大灶前火光熊熊,很留得住人。但招待所里的人都不高兴,与招待所熟悉的人也不高兴,因为我们几个人的到来把人家的靠火边的位置占了。虽然年轻,那些阴一句、阳一句的讽刺话也还是听得出来,说的人虽然不嫌烦,我们几个却听不下去了,就离开了那口大灶边,出门去,走走。
  出了门又能去哪儿呢?有个百货转运站,有个粮食转运站,但是没有我们认识的人,不好去。河边有个道班工房,因为冬天来了,除了留了个守门的,道班工人都回内地去了。没有地方走,我们几个就站在那座木桥上看那条河。
  没有波涛,没有声响,那是条静悄悄的“哑巴”河。河面是那样的平整,在一些没有坡坎的地方,河岸到冰面几乎处于了一个平面,要想走上河面十分容易。我们几个人就跑到河面上去,去溜冰,用石片在冰上刻字,在刻好的痕迹上抓点泥土勾勒字迹,让刻好的字在冰面上更加显眼。这个时候才能听到有些地方的冰层下面还是有水流的声响,但是那声响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的,似有似无,听上去如奇异的乐器发出来的奇异的音响,听着也很好听。
  不知是谁突然发出奇想,说,我们干脆在这宽宽的河面上写几个大字。好像就在一瞬间,几个人就统一了意见,也可能是受到环境的启发,其中马上就有人提出来,我们就在河的冰面上写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八个字来。真是好想法,这是毛主席的词,这八个字同我们看到的风景一样,我们几个一拍即合。
  在河岸邊的灌木丛里,找到了两个破了的柳条筐,捡些树枝,又到招待所附近找了些别人扔掉的厚纸壳垫上。然后,就在河岸边向阳、没有冰冻的地方用石片刨出一些泥沙、碎石来。接着就把泥沙碎石搬运到河的冰面上,整整一下午,从河岸上到冰面上,又从冰层上到河岸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没有再感到冷,说实话,就连外面穿的一件棉衣也脱来丢在一块石头了。
  到了该回招待所吃晚饭的时候了,几个人走到桥上朝下看去,只见“千里冰封”四个大字在冰面上格外显眼,虽然没有真正书法的那种气势和韵味、也没有真正书法的那样的章法和规矩。但那四个黑黑的大字,在那河的冰面上自由自在地舒展开来,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毫无道理可讲气势扑人人的眼帘。包括那段河面在内,有了那四个张牙舞爪的字,周围一切、甚至连灰蒙蒙的天空,一齐顿时生动起来。让人时刻感受到的荒芜和没有生机,在那瞬间也仿佛退隐了、消失了。
  直到了很多年以后,对人说起当时的那种感觉,有高人指点说,自然风光里有了人文东西的恰当点缀,就能起到弥补纯粹自然里不可能生成的缺失,补上了,那就是一种美。   当时,我们几个人都被自己的行为和取得的成就鼓舞了,感动了,我们决定明天一定要把“万里雪飘”几个字写出来,然后争取把那首《沁园春·雪》全部写在这蓝天白云之下的冰河面上。
  但是,我们却没有机会去实现这个愿望。
  回到招待所,才知道,来接我们一行人的马匹到了。当天晚上的晚饭前,牵马来的三个老乡和老傅、老马就教我们怎么样备马鞍,怎么样上马、下马。天完全黑下来,三个老乡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大堆干青草,趁着那些马儿低头大嚼,牵马的老乡就在墙边生了堆火,烧茶,我们几个就围在火堆烤火,烤了很久才回屋睡觉,而那几位老乡就在墙角下和衣睡了。第二天问他们冷不冷,他们回答得很干脆:一点也不冷,墙挡住了风,又有一堆火。
  天刚亮,我们就出发了,十多匹马一路,很热闹。我走在这队人马的最后,听到别人的马儿踏在桥板上的声响,我下意识地拉住我的马儿,一直等到所有的马匹都过去了,我才放马走上桥,听到自己骑的这匹马的马蹄敲打桥板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心里很有一些洋洋得意:过去,从没有骑过马,今天骑马了!无意中从桥上朝下看了一眼,看到了在冰面上的那几个大字:千里冰封。心里居然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只要有了马,即使有冰有雪也不要紧。在很多时候,人的脑袋里都会突然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千万别以为这只是一闪念,就这一闪念,极有可能与你要过的日子有关。
  以后的经历证明,我在这一刻动这个念头就是我的宿命,因为,在与冰雪打交道的岁月里,大部分时间中,总有匹马陪着我。
  我一直没有忘记,那是一个并不是冬天、但天气阴沉的下午,我骑着马独自一人要从一个叫做“亚丁”的地方到叫做“所巴”的地方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转到雅砻江边去,就是常走的大路,但路程有些远。一条路是翻过一座小山头,穿过一片草坝,这条路要近很多,也走过好几回。原以为,天黑前就能赶到想去的地方。
  没想到,上路才一会儿,风雪来了。风大雪密,马儿不肯走,它转过身来,让屁股对着风吹来的方向,我拿它没有办法,也只好用背朝着风雪扑来的方向。谁知,那风雪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跳下马背牵着马走。马儿走得极不情愿,但我拉着它,逼着它走。走走停停,天很快就完全黑尽了,又走了一阵,完全没有了方向。但我不敢停下,牵着马儿高一脚、低一脚,不停地走。
  又走了很久很久,估算已是半夜时分了。
  于是,心里开始发慌,下意识地在雪野里寻找可能遮挡风雪的石崖、土堆。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场所,幸好找到了一丛茂密的灌木丛。躲进灌木丛蹲下,从雪地里扒拉出一块干燥的地方,就把一片薄毛毡裹住身体顶在头上,再把牵马的绳子拴在自己的脚脖子上,然后双手抱膝盖,等待星星出来,看清了方向再走。
  风停了,雪却没有停。四野静悄悄,昏暗主宰了一切,看不到天空的星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事到如今,我只能不断地轻声招呼我的伙伴,那马儿也以它的鼻息和它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回应我。这一丛低矮的高山柳成了我此时的房屋,天上落下来的雪花大多都被枝桠挡住了。我居然有了睡意,但不敢睡,就那么似睡非睡地蜷缩成一团,不时从包住身子和脑袋的毡子缝里看一眼马儿身影,看一眼自认为是天空的方向。
  一直以为自己还醒着,但是,还是睡着了。突然,自己的脚被拴在脚脖上的绳索勒得好痛,不由自主站起来,钻出灌木丛,原来,天快亮了,我的伙伴、我的马儿在招呼我到了上路的时候了。牵上马儿,只走了几步,我看见了我要去的那个“所巴公社”的围墙和土屋,那里,距离我过夜的地方其实不到三百公尺。
  只要有冰雪,即使没有马也会有车。
  那些年回康定探望父母总是在春节前,其实,在自己心里想的就是回到父母身边过大年。所以,年年离开邓柯时正是“万里雪飘”之际。探亲过大年,差不多有两个月时间,等到了阳历三月探亲完毕往邓柯走,沿途风雪依旧,车过折多山后,沿途的景象依然是一望“千里冰封”,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何时解冻。
  有一年回邓柯时,已是阳历的三月底,车过海子山,快过山垭口时,起风了,先以为是陡起的大雾,原来是从天上落下来密不透风的雪花片。开车的师傅没有办法看清前行的路,只好把车停下,开初想的是等雪小一點再走。没想到那雪越来越大,风停后,给人的感觉是天黑了。而手表却告诉人,此时是下午四点半。全车人商量了好久,决定由人下车步行给车领路。
  下车给汽车领路的人自然得是年轻人,我自告奋勇与另外一名好汉作为“首发”下了车去开路。一个人走在靠悬崖的一边,一个走贴山边的一侧,开客车的师傅就取两人中间的路,慢慢走,虽然慢,汽车到底在走。山高,雪大,天气又冷,再加上高海拔,氧气不足,走不了多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就得换人。没走多远,已经把看起来年轻力壮的人轮换了两遍,可车还没走多远。
  要命的是,刚转过一个大弯,客车不知怎么就歪在了靠山坡一边的沟里。全车人齐动员,可怎么也没法把车从沟里弄出来。开客车的师傅说,只有一个办法了,派人到山下道班去,请他们把推雪机开上来才能救我们了。我又请缨,与外号“老雷子”的好汉一道下山去搬救兵。他说,顺公路走太远,顺电杆线路走小路可能近得多。于是,离开公路,顺山沟、以电线杆为方向指示,往下走,雪没齐了大腿,两个人连滚带滑,又累又冷,不知跌倒多少回,又不知有多少次就想躺在雪地里不起来了,望得见的那个道班房总也走不到跟前,体力透支可能已经快到极限。但是,一车的人都在盼望有人救他们呢,咬着牙朝着道班房的方向,拼了。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道班,仗义的道班工人们问清了情况,二话不说开了推雪机开就上去,把那一车人接到道班时,已是接近半夜十二点。
  与这次经历相似的经历还多,留下的记忆,都是冰雪带给的艰难险阻,都是冰雪带给的无奈和长叹。
  也不完全,脑海里还存有虽然与冰雪有关却是十分美丽的画面。
  后来调到康定工作后,有一年陪同内地客人到德格去,车过雀儿山的山脚,一群牦牛猛然从草滩里冲上公路,吓得师傅赶紧把车停下。那群牦牛却也站住了,有人把头探出车窗,对着牛大声吼,想把牦牛轰到路边去,这群庞然大物却不为所动,站在路中间动也不动。就在这时,路边一丛灌木后边,闪出一个红衣小人,随着一声清脆的吆喝,一个女孩儿手挥“俄多”来到了公路上。刹间,在这个雪白的冰雪世界里,有一群黑黑的、高大壮实的牦牛,有一个身着红色上衣看上去那么柔弱的女孩儿。鲜明的色彩,强烈的反差,构成了高原天地间一幅绝美的画图。   小女孩儿把牦牛赶下公路,站在路邊目送我们的车过去。已经学会了几句藏语的我,探出头去问那小女孩儿:姑娘,多大了?车子慢慢从她面前过去,全车人都听到了她的回答:九岁!可能车上的人只有我知道,牧场上的人降生时就算一岁了,这姑娘只有八岁。
  那幅画,那幅美不胜收的画,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美丽的,还有一团在雪地里燃烧了半夜的火光。
  那时节,我在公社做文书工作。有一天上午,普布老爹和他的儿子,押送了一个外乡人到公社来了。
  普布说,这人是个偷牛贼。前两天下午在冬季牧场上,普布和他的儿子嘎登,发现了这人偷了自己家的一头牦奶牛,父子俩骑上马就去追,偷牛贼慌了,放了牦奶牛,逃了。普布看到他跑进了那条进入冬季到处都是冰坡的山沟,笑了,对儿子说,他没地方跑了,还得从原路回来。
  不料,天黑了,那人也没从沟里出来,嘎登说,那个人可能已从别的地方跑了。普布说,不可能。
  夜深了,那人还没出来,普布叫儿子和媳妇在帐篷外的空地上烧起一堆大火,儿子媳妇不乐意,说,冬天了,家里的燃料本来就紧张。普布发怒了,说,死了人怎么办?
  火堆燃烧了半夜,偷牛贼跌跌撞撞地跑到帐篷边的火堆前倒下了,那人俯在地上流着泪说,我偷你们的牛,你们反倒救了我,你们怎么惩罚我,我都认了,你们是好人啊。
  原来,困在那条到处都是冰坡的沟里的偷牛贼,直到看到了火光,才找到了逃生的方向和道路。
  普布一家人让他吃饱喝足了,还好好睡了一觉,才押着他到公社来了,说是这事得让公社的干部处理。
  当公社领导们在询问这个偷牛贼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听清,我的耳里听到的全是那堆火燃烧时发出的“哗哗”欢笑声,闭上眼,我好像到了那个夜里,看见了那堆熊熊燃烧的大火。
  还有一团在冰雪夜里燃起的篝火。
  那是一位名叫阿里布珠的民办教师点燃的。
  阿里布珠到区上去领他的“工资”,老资格的民办老师了,他每月可以领得到三十多元钱。他是走路去的,按照一贯的做法,用到区上汇报学校工作的理由,当作出了回差,可以报销将近两元钱的马脚费,如果走路去了,没有骑马,马脚费却可以报,钱就自己得了。把钱看得很重的阿里布珠,每次去都不骑马,为的是领那两元钱。
  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朝佛去的老人倒在路上,阿里布珠只得背着老人走,走不快,天很快就黑了。只好在路边的石崖洞里住下,偏偏下起了大雪。天太冷,想在洞里点燃一堆火,捡来的柴草上都有冰雪,点不燃。一向爱钱如命的阿里布珠,听到身边生病的老人冻得发抖的呻吟,咬咬牙,只好用怀里的那些钱来引火,先用小面额的钱票,没点燃,最后用了两张十元的大面额钞票才把篝火生起,老人没有冻坏,还引来了一队驮运货物的人们。
  那几个“驮脚娃”从此叫这位民办教师是“傻瓜阿布”。
  我听说了这件事,感动之极,知道阿里布珠老师有抽烟嗜好,就跑去买了一条价值二元多钱的“飞雁”烟送他,想问清他当时想了些什么?他对我说,那么大的雪,那么冷,想什么?什么都没想,不想那个老人死,自己也不想死。
  再也不能这么罗列了,太多了,与冰雪有关的事。
  说实话,我好多时候真不喜欢冰雪。每当看到外地人来到这里看到冰川、看到飞舞的雪花竞高兴得手舞足蹈时,我会很困惑,我怀疑我很多时候都没有人们所说的审美能力,或者说我不能发现一直伴随我多年的冰雪所具有的美,我只会想起冰雪带给我的磨难,想起很多因为冰雪造成的悲剧。而现在说起这些话时,我又困惑起来,因为当我想起那些在冰雪中的人时,那些只要有他们的画面的确很美。
  对于如何看待和欣赏冰雪,我似乎一直都很矛盾、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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