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河异闻录之美人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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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金秋,气候转凉。杭州城耿府绿草茵茵的院子里被几阵凉飕飕的秋风拂过后,就好像长秃斑的男人似的,在浅浅的绿毯上添了不少干枯的朽黄。
  这样的季节农人忙着收获,商贩忙着走街串巷,都想趁着夏季余热即将散去的这最后时节,再积攒下一笔钱,筹办越冬的物资。而与这些忙忙碌碌之人截然不同的岳凌楼,今天却依然像往常一样,懒懒散散地斜依在池塘边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往碧绿池水中正拼命向他张嘴乞食的漂亮锦鲤们扔饵食。
  “公子,你再这样喂下去,这池鱼都要被你喂成球了。”满池子锦鲤都长得又圆又胖,活似鼓起气来的河豚鱼。岳凌楼自己不觉得闷,但是陪他在池塘边耗过大半日的随从江城已经快要耐不住了。池边围墙外闹嚷嚷的,好像比平日都更加热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把江城心里撩拨得痒痒的。
  “今天街上好像很吵。”岳凌楼终于也察觉到异常,抬眸望着那堵隔不住人声嘈杂的围墙说,“我们出去看看吧。”百无聊赖的江城等的就是这句话,不等岳凌楼吩咐就主动备好马车,然后兴致勃勃地将岳凌楼径直载到最热闹的地方。
  熙熙攘攘的市集上,马车在清脆的铃声中随着拥挤的车流缓缓前进。车上的岳凌楼老早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敲锣打鼓的声音,但无奈马车被重重人群阻隔着,怎么都到不了那锣声响起处。街道上挤满了人,不少人已经从路边涌上马车道,令车行速度变得比步行更慢。看不到热闹的江城只好伸长脖子,向刚从敲锣处走来的行人问:“那边怎么如此热闹?”
  通常只有大富人家在嫁闺女的时候,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敲锣打鼓,今天却偏偏没有听见唢呐吹奏的喜乐,似乎不是有人结婚。那么究竟是什么事,要搞得如此声势浩大呢?
  那行人兴奋地说:“你居然不知道?是桑蝉庄的大小姐出游了,大家都争着去看美女呢。”江城很诧异地问:“桑蝉庄的大小姐?莫不是那个出了名的丑女涵小蝶?”
  桑蝉庄的庄主涵启丞是一位有名的蚕商,与耿家一样都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但与耿家岳凌楼清秀脱俗的美貌不同,那涵家的大小姐涵小蝶却是个出了名的丑女。倒不是她生下来就丑,事情说起来也挺可怜的,涵小蝶幼时在厨房玩耍,不小心打翻油锅,结果整张脸都被烫毁了。从此以后足不出户,不与人交往。这么多年过去,她已是一名韶华少女,但因为样貌奇丑无比,始终是无人提亲,成为涵家的一个大笑话。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人家现在变得标致极了,比你家公子都好看。你看看,这些年轻人连生意都不做了,全都挤破头皮争相一堵美女的风采。”行人说着指了指身旁那些满脸红光,一边议论一边推搡着向前挤,显得十分兴奋的青年男子们。
  就在这时,前方人群流动的方向突然发生变化。不少向前挤的人都纷纷后退,能伸脖子的伸脖子,能踮脚的踮脚,喧嚣的吵嚷声几乎快把这条街都吵得抬起来了,而那敲得震天响的锣鼓声也离得越来越近。
  看样子,是涵小蝶的马车马上快要过来了。
  一直坐在车上的岳凌楼也听见了刚才行人对江城说的那番话。他好奇地掀开车帘,向涵小蝶的马车望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岳凌楼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只见三十米外那辆镶满五彩珠宝,流光溢彩的马车上,正靠在窗外人群频频挥手的妙龄女子,容貌竟有些似曾相识。“公子,那涵小姐长得和你好像啊。”直到听到江城的这句话,岳凌楼这才意识到心中那丝异样的感觉,来自于那女子与自己神似的外貌。
  肤白如雪的涵小蝶脸上根本看不出一点烫伤的痕迹,美得就像用宝玉雕琢出的精致玉像。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敲锣打鼓地来上街,但却一点也不怕生,开心地向人群挥手致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种公主出巡的架势。而与她共乘的还有她的父亲涵启丞,以及另外一个道士打扮的陌生人。
  涵启丞与那道士谈笑风生,就好像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不等江城问,好管闲事的行人就主动说起:“那人就是令仙师,听说他只用一个月时间就彻底治好了涵小姐的脸,用的是一种名叫‘美人蛹’的东西。可以令人像蝴蝶似的破茧重生,变得美貌绝伦。”
  江城听后啧啧称奇,就连见多识广的岳凌楼听到“美人蛹”这三个字后,都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遍。破茧重生,羽化成蝶,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吗?
  夕日丑女涵小蝶突然变美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杭州城。男子们兴奋无比,女子们羡嫉参半,有人说令仙师医术高明,也有人说涵小蝶是妖怪变的,反正一时间整个杭州城里家家户户都讨论着这件事。就连一向对俗事不感兴趣的耿家老爷耿原修,这天回府后也谈起此事。
  耿原修关心的重点不是涵小蝶有多美,而是不少人都说“涵小蝶长得像岳凌楼”。他说涵启丞已将今日定为涵小蝶的重生日,广发请柬邀约各界名士今晚共聚桑蝉庄为女儿庆贺。耿原修自然也收到请柬,通常这些琐事他都只遣岳凌楼代为参加,但这次却不同寻常,他竟决定与岳凌楼共赴此约。
  当晚桑蝉庄里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席上摆满珍馐美食,金杯盛满香醇美酒,歌姬婉转吟唱,舞姬婀娜起舞,一派纸醉金迷,富丽堂皇,就算是过年也少人筹办如此奢华的宴会,可见涵启丞看到女儿恢复容貌后心里有多么欢喜。
  这天晚上,耿原修的眼睛一直就没从涵小蝶的身上移开过,令岳凌楼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远远望去,涵小蝶的确长得与岳凌楼有几分相似,但是仔细看却又觉得差异甚远。只能说丑人丑得千奇百怪,但美人却总是容易撞脸。要说两人相似,最相似的一点就是他们都生得令人一见倾心,心生艳羡而已。
  涵启丞今晚广邀名流办这宴会,除了庆贺女儿破茧重生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从前女儿长得丑,没人肯要,但是现在女儿漂亮了,他自然希望为女儿寻到一段金玉良缘。在宴会上他说祝酒词时明示暗示了好几次,希望有人向他提亲。
  宴会后的第二天,岳凌楼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这天下午,耿原修之子,耿家大少爷耿奕公事不办,急急忙忙地找到岳凌楼,又惊慌又紧张地说:“凌楼,爹想让我娶涵小蝶!”
  昨晚看耿原修的表情,岳凌楼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听后只淡淡地“哦”一声便没了下文。而心焦气躁的耿奕却与岳凌楼截然相反,激动地抓着他的手问:“你昨晚去了桑蝉庄,涵小蝶到底长得怎么样?爹说他长得像你,是不是真的?”   听耿奕话里的意思,他似乎对涵小蝶有那么一点兴趣。岳凌楼瞥了他一眼,问:“那你是想娶,还是不想娶?”
  耿奕叹了一口气,说:“本意当然是不想娶,但是……”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扭扭捏捏,“如果真的长得像你,也不是不能娶回来……”
  突然觉得无言以对的岳凌楼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生气地骂道:“我一不是她爹,二不是她娘,她凭什么长得像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不对劲,你还想把她娶回来,真是中了邪了。”
  好不容易把耿奕打发走,耿家长夫人又把岳凌楼请去问话。长夫人是耿奕的生母,听说耿原修想让耿奕娶涵小蝶后当然无比关心。
  她把岳凌楼叫到自己的房间中,仔仔细细地把昨晚宴会上的事情和涵小蝶的相貌都询问了一遍,最后结论就是说什么也不让耿奕娶涵小蝶为妻。
  “被滚油烫伤的脸怎么可能治得好?除非那令仙师真是什么活神仙。我看那涵小蝶十有八九是一只小狐狸精,我怎么能让奕儿娶那么古怪的女人为妻?”
  长夫人骂涵小蝶的时候,岳凌楼隐约觉得她有点含沙射影地骂自己,埋着头不吭声,等长夫人泻完火后找个借口就离开了。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长夫人在身后十分气恼地对丫鬟低声咒骂道:“哼,老爷就是对那张脸走火入魔。一个岳凌楼还不够,现在又要养一个。”
  这便是长夫人嫉恨岳凌楼的原因。岳凌楼的生母慕容情曾经是耿原修的未婚妻,但后来却爱上别人,生下岳凌楼。岳凌楼父母双亡后,被耿原修收养到耿府,作为义子被抚养长大。岳凌楼越大越像慕容情,于是长夫人就把当初对慕容情的那段恨转移到岳凌楼头上,因此岳凌楼在耿家经常要受她的气。
  岳凌楼子承母相,长得像慕容情就算了,但那涵小蝶可是涵家的大小姐,她为什么也像慕容情呢?还有那个被称为令仙师的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又是如何治好了涵小蝶的那张脸?怎么也想不通的岳凌楼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二、
  此后好几天,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长夫人闹得不可开交,一口咬定那令仙师和涵小蝶都是妖怪变的,吵着非要去桑蝉庄见一见这对妖怪,当面拆穿他们的伪装。
  耿原修怕她真闹到桑蝉庄去得罪了涵启丞,于是便采取主动,吩咐岳凌楼陪她一同拜访桑蝉庄,就说是去向令仙师取经的。因为耿家做的是药材买卖,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美人蛹”十有八九是什么治疗腐肤的独门秘方。只要令仙师肯卖,无论花多少银两都要跟他买下来。
  纵使岳凌楼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老爷耿原修发话了,他不去也得去。
  到了桑蝉庄,涵启丞听说岳凌楼和长夫人是来买药方的,笑呵呵地盛情迎接,将他们带到令仙师借住的院子里。岳凌楼赔笑向令仙师讲明来意,而长夫人却在一旁毫不客气地拿轻蔑而怀疑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好在令仙师没有跟长夫人计较,而是大大方方地拿出了一张铁面具。
  铁面具的背面好像涂过什么液体,如今液体已经干涸,只留下一层淡淡的痕迹。令仙师讳莫如深地问:“岳公子,你可曾听说过赤鬼蝶?”岳凌楼从小就与各种奇草怪虫打交道,自认为对珍稀药材了如指掌,但这“赤鬼蝶”的名字却真是第一次听说。
  见岳凌楼双眉紧锁,神色疑惑,令仙师就不卖关子了,捧着那铁面具一边翻看一边说:“实不相瞒,其实这张面具就是美人蛹。面具本身很普通,特别的是面具后涂的这层黏液,这可是从赤鬼蝶蛹中取出的羽化液,可以改变人的相貌。”
  “羽化液?”岳凌楼越听越感到不可思议。
  “正是。”令仙师点头继续说,“岳公子,你知道丑陋的毛虫在变成蝴蝶的过程里,蝶蛹中发生了什么吗?在这些羽化液的作用下,毛虫将完全分解,继而再重新组合,形成新的形态,长出一双美丽的翅膀,从此摆脱丑陋的身形,羽化成蝶。”
  听到这里,岳凌楼终于明白了一点,问:“仙师的意思难道是,羽化液不仅对毛虫,而且对人类也同样有用?”
  令仙师笑道:“正是如此。将涂有羽化液的面具戴在脸上,一个月之内,人脸皮肤就将重组成面具的样子。所以涵小蝶既不像涵老爷,也不像涵夫人,她像的是这张面具啊……”
  令仙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讲得天花乱坠。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细思之下却又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岳凌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迟迟没有做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倒是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长夫人突然开口了。
  “仙师……”一听到长夫人发话,岳凌楼立即紧张起来,生怕长夫人会把令仙师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通。但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了岳凌楼的意料。
  只听长夫人用十分崇拜的口吻,敬重有加地问:“仙师,可否请你也帮我做一张这样的面具?”听到这句话,岳凌楼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令仙师也愣了一下,随即干笑两声,劝道:“夫人相貌如此姣好,不需要再用美人蛹了。”
  长夫人殷切地说:“我不需要变脸,只想让仙师照着我脸的样子重做一张光滑亮静的面具,将我脸上的皱纹除去,不知这是否行得通?”
  号称要来揭穿令仙师阴谋的长夫人突然临阵倒戈,变成对方的信徒,女人还真是奇怪。岳凌楼在内心深处深深叹息。
  令仙师显得有些为难,愁眉苦脸地拖长声音说:“办法是可行的……重新打造一张面具也不难,难的是,赤鬼蝶数量稀少……找到能涂满面具的羽化液十分不易……”
  听到令仙师的担忧后,长夫人显得格外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地说:“这点就不劳仙师操心了。耿家本来就是做药材生意的,什么奇珍异草都能找到。只要重金悬赏令一发,无数猎人都会争相将赤鬼蝶蛹送到耿府来。仙师只管重做面具吧。”
  就这样,由令仙师帮长夫人重做一块“除皱面具”的事情被匆匆决定下来,而长夫人则负责收集赤鬼蝶蛹。耿家悬赏令一发,的确有无数猎人欣然出动,满城寻找赤鬼蝶蛹。而其中动作最快的,是一个名叫西尽愁的流浪猎人。
  就在悬赏令发出的第二天,西尽愁就送来了满满一口袋赤鬼蝶蛹,少说也有五十个。口袋里的蝶蛹绿色中泛着淡淡的红光,看上去梦幻而诡异,的确与普通蝶蛹不同。但岳凌楼一见西尽愁那嬉皮笑脸,还故意跟他套近乎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来人啊,把这个不要脸的骗子给我轰出去!”这是岳凌楼第二次与西尽愁见面,第一次西尽愁送来的是食人蛛卵,后来被证明全是假货。有了上次的教训后,他再也不敢轻信西尽愁了。
  可是西尽愁偏偏一句话又戳中了他的死穴:“现在整个杭州城的赤鬼蝶蛹都在我手上,如果你把我轰走了,只怕要等到明年秋季才能凑足够用的蝶蛹了。你怎么跟长夫人交代呢?”
  西尽愁虽然个性讨厌,但是武功的确高强,说不定真的能在一天之内就找到这么多赤鬼蝶蛹。岳凌楼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找人先验一下再说。
  验药前,他郑重其事地吩咐验药师:“这个骗子的东西一定要给我翻来覆去地仔细验。赤鬼蝶不好找,怎么可能短短时间找到这么多?肯定是假货。”
  结果验药师左验右验,过了好久才非常为难地抬起头说:“公子,这些东西的确是蝶蛹不假,但是……请恕小人学识浅薄,不要说验了,就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赤鬼蝶是什么东西……实在是,无法验明真假啊……”
  西尽愁立即抓住机会,信誓旦旦地说:“我用人头担保绝对是真的。”岳凌楼瞥了他一眼,淡淡回道:“我要你人头何用?”然后对验药师说,“去,把令仙师请过来。”
  如今能验明赤鬼蝶蛹真假的人,恐怕整个杭州城也只有令仙师一个而已。除了请他之外,还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在等待令仙师到来的这段时间中,西尽愁与岳凌楼相顾无言,寂然静坐。岳凌楼倒是气定神闲,但西尽愁却显得有些紧张,似乎是心中有鬼。
  岳凌楼一直留心观察着他,在心里冷笑着想:“你这个骗子,如果待会儿被令仙师揭穿你来耿家卖假药,我就立即叫下人把你腿打瘸了扔出去。”
  结果,被请到耿府的令仙师对西尽愁的货一番检验后,却说出一个令岳凌楼十分失望的结论:“这些蝶蛹是真的。”
  西尽愁顿时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问:“这下你肯付钱了吗?”他越是讨钱讨得急,岳凌楼就越不答应他,冷冰冰地回应道:“现在还不行。”总觉得事有蹊跷,不能再被他骗了。“我要亲眼看你是怎么找到赤鬼蝶蛹的,不然不能相信你。”
  西尽愁立即不愿意了,撤下笑脸严肃地拒绝道:“这是机密,怎么能随便告诉你?”岳凌楼可不怕他找借口推辞,悠悠然地站起来,用指尖把装满蝶蛹的小袋子拈起来,毫不客气地扔到西尽愁的怀里,说:“那我不买了,你统统带走。”
  这下西尽愁真的犯愁了,赔上笑脸东劝西劝,偏偏岳凌楼就是固执,西尽愁拿他没有半点办法,最后只好勉强答应。
  三、
  令仙师告辞离去后,西尽愁就带岳凌楼去了距离耿府不远的一处小山坡。如果赤鬼蝶真在这里繁衍生息,岳凌楼不可能不知道。慢悠悠地跟在西尽愁身后的岳凌楼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在心里暗暗偷笑。他倒要看看,西尽愁接下来该怎样圆谎。
  十月正好是蝴蝶越冬的时节,不少蝴蝶以蛹的形式在落叶下、土缝中,以躲避寒冷的冬季。西尽愁从宽阔的车径走进狭窄的兽道,再从兽道走进落满枯叶的山林深处。
  路越来越难走,脚底被石块硌得痛的岳凌楼不想再继续前进了。他不耐烦地问:“赤鬼蝶蛹到底在什么地方?你该不会是故意把我往难走的路上带,好让我自己放弃吧?如果你再带我走这种烂路,我就要你背着我了。”反正岳凌楼打定主意就是要跟死西尽愁,看他想耍什么花招。
  “就是这里。”西尽愁突然就地蹲下,像只小狗似的直接用手“啪啪啪”刨开地上的落叶,在落叶下仔细寻找着什么。他一边找一边说:“赤鬼蝶通常只在夜间飞舞,翅膀上火红的图案看上去好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因而被取名为‘赤鬼’。只有经常在树林中走夜路的人才见过,普通人偶尔见一次,大概还以为自己撞鬼,而想不到是蝴蝶。赤鬼蝶幼虫就是靠吃这种灌木叶长大的,本来有很多,但是之前都被我捡走,现在已经很难找了……”
  “不要以为你讲得一套一套的我就相信你,反正看不到你找出赤鬼蝶蛹的全过程,我就不付一分钱。”岳凌楼依然对西尽愁存有戒心,怀疑他故弄玄虚哄骗自己。西尽愁唉声叹气,弯腰驼背地趴在地上东刨刨、西翻翻,普通蝶蛹倒是找出不少,但是那种绿色中泛着红光的奇妙蝶蛹却一个也没见到。
  时间慢慢流逝,由始至终都是干看着不帮忙的岳凌楼已经开始打呵欠了。蹲在地上,灰头土脸的西尽愁扭过头望着他,带着浓浓倦意问:“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府吗?”岳凌楼早就想好答案了,悠然自得地说:“如果你继续找,我就继续跟。不然等我回府后,你明早就拿来一个,说是我离开后找到的,那我怎么办?”
  “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也不劝你,否则你又以为我没安好心。不过,我现在要找地方睡觉了。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我晚上睡觉的地方你可不一定敢跟来哦。”说着西尽愁已经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而且还露出邪恶的笑容。他潇洒地拍拍手上和身上的尘土,活动着酸痛的关节,向岳凌楼走去。
  “你敢去的地方我为什么不敢去?”被挑衅的岳凌楼冷笑着回应西尽愁。
  只是半个时辰后,当西尽愁真把他带到那个地方,他却真的后悔了。本以为西尽愁睡觉的地方,最糟糕就无外乎是一个阴风阵阵、破破烂烂的废宅鬼屋,然而岳凌楼万万没有想到,那地方居然会是……
  “哎哟,两位公子呀,里面请,里面请,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水灵了……”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扭动着水蛇腰来到他俩身边,亲热地挽住了西尽愁的手,与他一番寒暄,两人看上去十分熟络。而稍微被冷落的岳凌楼则显得有些尴尬,不是没来过,只是从没有这么晚来过,就更别提过夜了。
  姑娘们都好奇地张望着这两位难得一见,各有千秋的美男子,用精美的花鸟团扇挡住了羞涩的笑靥,顾盼生姿间频频眉目传情,令岳凌楼不知道该把眼睛往那里放。就在他急于把目光从姑娘们身上移开时,突然注意到角落里某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令仙师吗?”岳凌楼一眼就认出令仙师,只是醉卧花丛的令仙师却没有发现他。醉醺醺的令仙师满脸通红,眼睛半开半闭,拉着姑娘们的手一边调笑着一边在手背上涂抹着什么东西。岳凌楼隐约听见他好像在说:“大家看,是不是光滑多了?这可是好东西啊,可以便宜买给你们……”   “那道士果然也不是个好东西。”岳凌楼猜他八成是在兜售赤鬼蝶蛹。他一方面在长夫人面前把赤鬼蝶蛹吹得如何如何珍贵,另一方面又在姑娘面前廉价售卖。哼,都是江湖骗子的惯用伎俩。
  因为岳凌楼话中用了个“也”字,令西尽愁有种莫名其妙就被捅了一刀的感觉。他弯腰凑到岳凌楼耳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总骂我是骗子,但我看那个人更像。偏偏女人就是爱美,都信他的话,这怨得了谁呢?”
  “凌楼昨晚一夜未归,而且还跟那个来路不明的流浪猎人去花街过夜了!”
  翌日清晨,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耿奕简直快要崩溃了,冲到妹妹耿芸的房间中,狼嚎似的声讨西尽愁。“上次凌楼被那个人拐出去十天,回来就病了半个月。这次又被拐出去,肯定要彻底学坏了!”
  被吵得耳根痛的耿芸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听说是凌楼哥自己跟去的……”
  “我不同意!”耿奕气得面红耳赤,嗓门大得地动山摇。
  兄妹俩正议论着,突然有下人前来禀告,说岳凌楼与西尽愁已经回府了。耿奕一听,立即气势汹汹地赶过去。
  西尽愁没能当着岳凌楼的面找到赤鬼蝶蛹,按照约定,只能灰溜溜地把那口袋赤鬼蝶蛹带走。然而令他俩始料未及的是,赤鬼蝶蛹早就被送到长夫人手上了。
  耿奕冲到长夫人房间时,岳凌楼正在劝长夫人不要轻信西尽愁。当着母亲的面,耿奕不好发作,只能拿斜眼狠狠地瞪西尽愁。西尽愁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心想:“这人什么毛病?”
  然而遗憾的是,两人精彩的暗中交流并未被岳凌楼察觉。无论岳凌楼如何相劝,求蛹心切的长夫人都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还说什么:“既然令仙师都说是真的了,你就不该再刁难他。这件事今天我做主了,蝶蛹全都买下来。”说着又指了指正忙着跟耿奕“眉来眼去”的西尽愁,说,“你去账房领酬金吧。”
  这下西尽愁高兴坏了,乐不可支地连声道谢。看到西尽愁奸计得逞后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岳凌楼气归气,但是既然长夫人都发话了,他也只好艰难地咽下这口气。
  后来,长夫人遣岳凌楼把蝶蛹送去桑蝉庄交给令仙师,催令仙师尽快完成美人蛹,结果耿奕听到消息,自告奋勇地也要跟去。完成任务后,两人本可以打道回府,但岳凌楼哪能不知道耿奕心里的那点小算盘。不等耿奕提出请他帮忙,他就主动对涵启丞说:“庄主,这次送来的赤鬼蝶不知道是不是真货,我们想让令仙师再仔细检验一遍,可否在这里借住一宿?”
  涵启丞爽快地同意了,但他哪里想到,岳凌楼和耿奕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的其实是涵小蝶的主意。被父亲催逼着向涵小蝶提亲的耿奕,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涵小蝶的真容了,这次好不容易找到借口来桑蝉庄一趟,当然要找机会看仔细了才甘心回去。但涵小蝶毕竟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名媛,岳凌楼和耿奕两名男子此前都与她没有任何交情,总不能专程登门拜访纯粹就只为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吧?想来想去,两人都觉得还是偷偷溜去看一眼比较方便。
  涵小蝶幼年毁容后一直住在桑蝉庄最偏僻的一处院子里,周围十分冷清。如今她相貌刚刚恢复不久,不知道是没来得及搬出去,还是住习惯了不想搬,反正她还留在原来的地方。
  这正好给岳凌楼和耿奕提供了机会,那院子四周幽静荒凉,鲜有人路过,不用担心会不小心被下人撞见。两人贴在墙壁上,顺着走廊悄无声息地向涵小蝶的房间靠近。眼看就快要到窗口了,岳凌楼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身后的耿奕轻轻地“嘘”了一声。
  “怎么了?”耿奕推了推岳凌楼的肩膀,着急向前走。但岳凌楼却将他挡得死死的,表情玄妙地说:“等一下,房间里好像有人。”
  “房间里当然有人。”不就是涵小蝶吗?如果没人他们还来看什么?就在耿奕感到莫名其妙之际,岳凌楼又接着说,“不只是涵小蝶,至少还有另一个人。”
  听到这话,耿奕终于冷静下来。他学着岳凌楼的样子,把耳朵贴在墙壁上细听。听着听着,眉头便不由自主地越蹙越深。
  房间中的涵小蝶的确正与什么人低声交谈着,因为声音很轻,隔着墙壁的岳凌楼和耿奕都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房间里应该是两名女子正在对话。
  “什么人?”突然,房间中传来涵小蝶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就是向门口冲来的急促脚步声。岳凌楼和耿奕吓得急忙施展轻功,向房檐上翻。待涵小蝶追出来时,他俩早就屏声静气地躲到屋顶上去了。
  涵小蝶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没看到人影,便回到房间。就在这时,岳凌楼清清楚楚地听见涵小蝶说:“大概是我听错了,外面没有人。但是这样一直把你藏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老爷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事情迟早会穿帮的……”
  至于后来的话,因为声音越来越低,岳凌楼就再也听不清了。
  涵小蝶在房间里藏了一个人,虽然是一个女人,但也足以令岳凌楼和耿奕感到蹊跷和不安了。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岳凌楼忍不住好奇地向给他们送饭的小丫鬟打听了一下:“你家小姐是一个人住吗?”
  小丫鬟心思单纯,也没多想就实言相告:“小姐原来不愿见人,几乎从不出门,只有一名唤作‘丑奴’的丫鬟伺候着,但后来令仙师把小姐的脸治好了,小姐不再害怕见人,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于是就打发丑奴回老家了。”
  岳凌楼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仔细追问道:“她伺候小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小姐不用她伺候了,她也可以留在府上做些其他事,为什么要打发她回老家呢?”
  “公子,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丑奴之所以叫丑奴,就是因为长得太丑了。她脸上和小姐一样,都像是被烫伤过似的,全都是焦黑的伤疤。十多年前小姐受伤后性情大变,不愿见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伺候,有一户贫农就想把家里其丑无比的小女儿卖到桑蝉庄,给小姐当丫鬟使。也许是看到她与自己一样有伤疤,小姐只肯接纳她,老爷这才答应花大价钱把她买下来。但是现在小姐的脸好了,庄里还留着那个人见人厌的丑奴干什么呢?就连小姐都嫌弃她,把她打发走了。”小丫鬟谈起丑奴时,语气里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怜惜,这不禁令岳凌楼对丑奴产生了些许怜悯之情。   四、
  在桑蝉庄借宿一晚后,翌日清晨,岳凌楼和耿奕向涵启丞告辞离去。
  涵启丞有些恋恋不舍,说:“耿少爷,岳公子,两位难得来桑蝉庄做客,不如让我多尽尽地主之谊,请两位去桑园游赏吧。”似乎这涵启丞也想招耿奕做女婿,显得十分殷勤。
  多留一天,见到涵小蝶真容的机会就增大一份,耿奕假意推辞着,但其实心中已有几分留意。与耿奕不同的是,岳凌楼早已归心似箭,但是再告辞离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对涵启丞说。虽然说了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是不说,桑蝉庄就永无宁日了。
  “涵老爷,请恕凌楼多嘴相问。不知令媛容貌恢复后,在性格习性上与以往有何不同?”
  “从前她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连我和她娘都难得有机会与她说话,但是容貌恢复后一下就开朗多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我们看到都很欣慰,全都多亏了令仙师医术高明啊。”
  涵启丞说话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岳凌楼却残酷地泼了一盆冷水过去:“涵老爷,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自己被骗了?”
  “骗?谁骗我?”涵启丞收起笑容,不客气地横了岳凌楼一眼。
  岳凌楼不卑不亢地继续说:“自然是令仙师和涵小蝶。”
  “小蝶是我女儿,她怎么会伙同外人来骗我?”涵启丞拔高了音调。
  “只怕你现在看到的涵小蝶并非是你的女儿,而是跟令仙师一伙的女骗子。你再仔细想想,令媛容貌恢复后,是否还记得从前的事情?”
  本以为涵启丞会有所迟疑,然而涵启丞却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记得,毁容后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记得比我和她娘还清楚呢!无凭无据,岳公子为什么突然怀疑她的身份?”
  “实不相瞒,我与少爷昨天在令媛窗外听到她在与人讲话,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真正的涵小蝶……”岳凌楼昨晚一夜思考,终于得出这个结论,“就被藏在房间中,而现在大家看到的涵小蝶,不过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
  打从一开始,岳凌楼就没有相信过什么美人蛹,更不相信令仙师能把涵小蝶从一个丑女变成绝世美人。丑女涵小蝶和美女涵小蝶根本就是两个人,只不过丑女涵小蝶从小无人问津,所以大家都对她不了解,而且就连涵启丞都更愿意相信花言巧语和破茧成蝶的奇迹。
  因此,如此明显的骗局才一直未被拆穿。
  “不可能!”涵启丞一声暴喝,勃然大怒。这样的愤怒倒像是被戳中痛处后的恼羞成怒,岳凌楼不慌不忙地问:“难道你真的对现在的涵小蝶没有一丝的怀疑?”
  横眉怒目的涵启丞竟被岳凌楼这句轻悠悠的话问愣了。他双眉紧拧,沉思片刻,突然扭头向涵小蝶闺房的方向冲去。
  假涵小蝶不可能一辈子藏匿着真涵小蝶,如果她真想取涵小蝶而代之,一定会对涵小蝶痛下杀手。如果不尽早揭穿这个骗局,只怕真涵小蝶就要性命不保了。岳凌楼之所以拆穿这个“美丽的谎言”,也是为了真涵小蝶的生命安全着想。
  涵启丞几乎是一头撞进房间的,吓得正在收拾房间的涵小蝶差点把手上捧着的一只花瓶摔碎。
  “爹?”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盯着满屋子到处翻找,好像急着找什么东西的涵启丞。“爹,你怎么了?”涵小蝶放下花瓶,走到涵启丞身旁。
  涵小蝶的房间不大,只用一面屏风隔成内外两间,要想藏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发现异状的涵启丞喘着粗气问:“你房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涵小蝶惊讶地盯着他,乖乖答道:“只有女儿一人。”
  “那他们说听见你房间里有说话声。”涵启丞说着指了指刚刚赶到门口的岳凌楼和耿奕两人。从昨天听到的说话声位置判断,岳凌楼本以为真涵小蝶就躺在床上,但他绕过屏风一看,竟发现床褥整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没有半个人影。
  涵小蝶莫名其妙,但仍回忆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说:“爹,昨天的确有人靠近我房间,我喊了一声,他们就逃了。”听到这话,涵启丞立即扭头瞪着岳凌楼和耿奕,仿佛正用眼神发出严厉的斥责:“你们到我女儿房外干什么?”
  “这,这……”做贼心虚的耿奕支支吾吾起来,硬着头皮答道,“这是个误会……”
  启丞本来有意与耿家喜结秦晋之好,但因耿奕和岳凌楼擅闯涵小蝶居所,还恶人先告状地诬陷涵小蝶和令仙师是骗子,令涵启丞勃然大怒。要不是顾念着要给耿原修留几分面子,他早就举起扫帚把岳凌楼和耿奕这两个流氓轰出去了。
  好人没当成,惹来一身腥。灰溜溜乘马车返回耿府的途中,耿奕不停唠叨着:“都怪你,都怪你,明明好好的,偏说什么涵小蝶是假的……所谓捉贼拿赃,你无凭无据就去搅什么混水?”
  岳凌楼听得耳根的痛了,转头望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山林美景,悠然说道:“你等着吧,涵启丞总有一天会来耿府登门道歉。”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骗子总有一天会露馅。
  耿奕还以为岳凌楼嘴硬,但是没想到就在第二天,涵启丞真的来到耿府。接到消息时,耿奕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来向耿原修告状的,连忙吩咐下人赶紧把涵启丞挡住。
  没想到当耿奕匆匆赶到前堂,却发现岳凌楼早已与涵启丞谈上话了,而且涵启丞对待岳凌楼的态度与昨日截然不同,显得又着急又愧疚,语气中还带着有求于人的低声下气。
  “岳公子,上次是我失礼了……小蝶和令仙师都失踪了,还带走了房间里所有值钱的物品……你说得没错,他们果然是骗子啊……”涵启丞追悔莫及,差点就要老泪纵横。最令涵启丞担心不已的事还是,“房间里发现了干涸的血迹。如果那涵小蝶是假的,我真正的女儿,岂不是……”
  涵启丞已经急得语无伦次,岳凌楼却不慌不忙地对他讲:“那你应该去报官,来找我干什么?”涵启丞忙说:“当然已经报官了,是周捕头让我把你请过去的……”
  周捕头全名周正通,是一个正直而热血的大好青年。此前岳凌楼曾协助他办过几次案,他对岳凌楼的能力十分信赖。
  涵启丞接着求道:“他说你既然能猜到涵小蝶是假的,那大概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所以让我将你请去共议案情啊。”   其实岳凌楼心里不愿讨这个麻烦,反正只要涵小蝶不嫁到耿家来,他就不用听长夫人没日没夜的唠叨抱怨了。至于涵小蝶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他平静的生活。
  但涵启丞一句话一声“公子”,态度殷切而诚恳,令岳凌楼不忍心坐视不理,最后还是答应跟他一起去桑蝉庄一趟。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在桑蝉庄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惨痛的噩耗。
  “涵小蝶已经死了,她的尸体被埋在桑蝉庄后山的树林中,一刻钟前刚被找到……”周正通当着三人的面宣布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的涵启丞猛地抽了一口,险些提不上气,接着便全身瘫软地向后倒去。幸好在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时,被三四个眼疾手快的下人冲上来扶住了。
  “真正的涵小蝶,大概昨天就死了。”岳凌楼是唯一对这个结果不感到意外的人。他本以为涵小蝶被藏在房间中,却没有,于是最大的一种可能性便是,涵小蝶已被杀掉了。
  紧接着,岳凌楼等人与周正通一起去了埋葬涵小蝶尸体的地方。
  尸体被被单包裹着,放在柔软的落叶上,仿佛是沉眠中的巨大白色蝶蛹。涵启丞掀开其中一角看了看,确认正是自己的女儿。女儿的相貌并未复原,依然是从前那布满疤痕的丑陋模样。他终究是没能忍住眼泪,捂住口鼻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
  “那两个骗子真是歹毒,不把他们捉拿归案我就誓不为人!”一腔愤慨的周正通捏紧双拳,狠狠地发下毒誓。
  差一点就要与骗子成亲的耿奕看到这个真相后一阵后怕,在凝重的气氛中沉默不语。岳凌楼凝视着落叶中涵小蝶寂寞的尸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一世在悲伤的泪水中凄惨落幕的涵小蝶可以转世投胎,再世为人,然后真正像那破茧而出的彩蝶一般,拥有一段与此生截然不同的,绚烂美丽的灿烂人生。
  “那两个骗子偷走那么多东西,如果出城肯定会被盘查,所以他们一定还留在杭州城里避风头。马上发出通缉令,挨家挨户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就算是不眠不休也要把他们搜出来,替涵小蝶报仇!”周正通严厉地对手下发令。
  “周捕头。”岳凌楼轻声打断周正通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地献上一计,“要想尽快抓到凶手,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让衙差们都回家休息吧,我有办法帮你把骗子逮捕归案。”
  “什么办法?”周正通诧异地扭头盯着岳凌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岳凌楼如此积极地帮忙缉凶,以前岳凌楼就纯属看看热闹,然后顺便帮忙出点主意而已。
  当然岳凌楼并非是转性,而是另有所图。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唇角邪恶地微微勾起,说:“其实办法很简单,大人你只要在通缉令上再多加一个人就行了。”
  周正通忙问:“多加什么人?”
  岳凌楼:“西尽愁,因为他也是共犯。”
  西尽愁可以在悬赏令发出后的第二天,就找到一口袋赤鬼蝶蛹,而且令仙师还谎称那些蝶蛹都是真的,所以这两人之间私底下肯定有什么勾当。既然要缉拿令仙师和假涵小蝶,怎么能漏掉西尽愁呢?岳凌楼之所以如此积极,并非是因为正义感作祟,而只是想趁机教训一下西尽愁那个三番两次戏弄他的大骗子罢了。
  木头脑袋的周正通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呆呆地问道:“为什么加上他就能抓到凶手呢?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因为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岳凌楼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忍不住冷笑起来。哼哼,西尽愁,这下玩栽了吧?
  五、
  周正通对岳凌楼的话将信将疑。虽然通缉令依照岳凌楼所言,一共发出了三张,但他并未让手下回去睡大觉,而是一丝不苟地挨家挨户排查着寻找线索。然而,老天就是如此不公平,缉凶归案的功劳并没有落在严谨办案的周正通头上,而是砸中了一滴汗都没流的岳凌楼。
  通缉令刚发出小半天,速度快得连岳凌楼都感到不可思议,三名犯人竟真的窝里反了。
  江城急冲冲赶来报信时,岳凌楼还懒懒散散地坐在池塘边的固定位置上,喂着那些仿佛永远吃不饱的锦鲤。江城慌慌张张地边跑边喊:“公子,公子!来了,来了!那个西尽愁果然把令仙师和涵小蝶五花大绑押来了!”
  西尽愁抓犯人不意外,但意外的却是他竟然把犯人带到耿府来。嫌麻烦的岳凌楼愤愤地嘀咕道:“他不把犯人带到衙门去,带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你打发他去找周正通。”
  江城说:“已经打发过了,但他坚持一定要见你,还说有话想要当面跟你讲清楚。”
  听到这里,岳凌楼忍不住有些好奇西尽愁到底在耍什么计谋。反正这次是西尽愁吃了瘪,见他一面,可以当面嘲笑他一番,未尝不是一桩乐事。思及此,岳凌楼便随江城去了。
  “为什么要通缉我?”这是西尽愁见到岳凌楼后的第一句话,语气颇为愤慨,“你应该知道我跟假冒涵小蝶一案没有任何关系。”
  “你若觉得冤枉就去衙门申述,来跟我废话干什么?”岳凌楼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况且你这个死骗子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出来我都不意外,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故意冤枉你?”
  岳凌楼牙尖嘴利,西尽愁却不生气。他早就看破了岳凌楼的小把戏,揭穿道:“你让衙门通缉我,无非是想逼我帮你把两名真凶缉拿归案。如果我真的参与欺骗涵启丞,杀害涵小蝶,那等通缉令一发,身负重罪的我早就跟他们一起逃之夭夭了,怎么可能出卖他们?”
  “西尽愁,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令仙师气得直吼。
  西尽愁轻轻踹了令仙师的肩膀几脚,仿佛在说“安静点”。大概是知道西尽愁的厉害,令仙师气得直鼓眼,狠狠地瞪了他几下,却不敢真正发作,最后只得扭开头生闷气去了。等令仙师安静下来后,西尽愁接着问岳凌楼:“你什么时候怀疑我认识他的?”
  “那晚看到你与他都是花街常客,当然猜到你们早就相识了。就算没有深交,至少也是脸熟的一丘之貉。耿家请他来鉴定蝶蛹,你们一见面就该认出彼此。他故意为你作伪证,当然不会分文不取。你那晚之所以对我说他才是骗子,八成就是不满他想跟你分钱吧?”   “我从交出蝶蛹后就一直被你监视着,哪有时间跟他谈分钱的事情?”
  西尽愁还想垂死挣扎地为自己开脱一下,岳凌楼却截断他的话,带着讥讽的口气说:“就算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是你们贼眉对鼠眼,都是混迹江湖,没安好心的人。一个眼神的交汇,就该读出对方暗藏的心思了。”
  西尽愁静静听着,偶尔还点一下头。岳凌楼接着说:“我曾怀疑美人蛹的圈套是你与令仙师一同设下的,但那晚你提醒我他是骗子后,我有些动摇。如果你们真是一伙,你不会故意拆穿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其实你只想卖假蝶蛹趁机从耿家捞一笔,但他却暗示出想与你分钱的意思,你心里愤愤不平,才假装开玩笑似的在我面前揭发他。”
  “幸好你没有猜错,不然那张通缉令就白发了。”如果西尽愁参与杀害涵小蝶,他是绝不可能出卖令仙师。其实西尽愁一开始那句话是对的,岳凌楼之所以敢让衙门通缉西尽愁,正是因为他相信西尽愁没有参与杀人。不过,岳凌楼自己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从花街回来的第二天,西尽愁从长夫人那领到了卖蝶蛹的钱。其实就在岳凌楼和耿奕偷看涵小蝶房间的那天晚上,西尽愁就在令仙师的房间里与他分钱。分完钱后,他们分道扬镳,各走各路,谁料衙门却突然通缉他。
  西尽愁眼珠一转,猜到是岳凌楼在背后搞的鬼,为了证明清白,重新逍遥江湖,只好乖乖当一次苦力,非常卖命地把令仙师和女骗子抓来给岳凌楼处置,不然只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令仙师见面了。
  “这次算我倒霉,白花力气不挣钱。反正嫌犯给你送到了,你高兴怎么审就怎么审吧。”对岳凌楼说完,西尽愁又狠狠踹了令仙师一脚,骂道,“你们骗钱就骗钱吧,为什么要杀人?”
  令仙师再也凶不起来了,改成一脸委屈地辩解:“我可以对天发誓,真的没有杀人……那涵小蝶千真万确是自杀的,我们只是把她的尸体拖出去,埋在树林里罢了……”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自杀?”西尽愁问。
  这次不等令仙师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个人突然发出哀伤的声音:“是为了报复我……”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依然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她就是与令仙师一起被西尽愁绑来,冒充涵小蝶的美丽女骗子。
  岳凌楼凝视着她含泪的眼眸,低沉发问:“你到底是谁?”
  其实此刻岳凌楼心中已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但是不敢确信。从年龄上来看,这名女子既不像是令仙师的妻子,也不像是女儿,他俩为何要一起行骗呢?回忆起涵启丞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毁容后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记得比我和她娘还清楚呢。”
  为什么偏偏是“毁容后”呢?当时岳凌楼就有点疑惑,但没有机会细问。现在,当他看到这名“可以伪装得连爹娘都分辨不出的假涵小蝶”后,他只能猜到一个答案。
  “难道你是丑奴?”岳凌楼问。
  “谁是丑奴?”西尽愁当然不知道。
  那女子吓了一跳,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惊愕的目光便渐渐平静下来,变成了深深的痛苦和忏悔。这样的反应,已经算是承认了。
  于是岳凌楼接着说:“丑奴原本是伺候涵小蝶的丫鬟,但是涵小蝶容貌恢复后,她就被赶回老家了。我本以为是涵小蝶心狠,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么大的一盘棋。丑奴根本就没有真正离开过,而是以涵小蝶的身份,改头换面地一直留在桑蝉庄里……”
  丑奴其实不丑,从小就长得非常清秀。十多年前,贫穷的父亲听说了桑蝉庄涵小蝶毁容的事情后,为了把她高价卖给桑蝉庄,就在她脸上涂满了用泥巴、面粉和成的黑浆,让她看上去比涵小蝶更丑,更可怜,成功欺骗涵启丞买下了她。
  后来丑奴一直尽心尽责地伺候着涵小蝶,但因为相貌丑陋,桑蝉庄的下人都不愿与她交往,自然不知道她的秘密。但是,作为她的主子,涵小蝶渐渐长大后却发现,她的丫鬟不仅不丑,把黑浆洗干净后,还是一名国色天香的大美女。她羡慕、嫉妒,渴望变成丑奴,却无法实现,于是绝望中她产生了另一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她想让丑奴变成自己。
  “小姐说,只有让涵小蝶变成真正的美女,才能让那些取笑她、害怕她、鄙视她的人彻底悔悟,彻底改变对她的态度……这样,她就可以让桑蝉庄扬眉吐气了……她自己是不是美女并不重要,只要大家心目中的涵小蝶是一个美女,她就心满意足了……”
  六、
  一个多月前,令仙师的出现,赐予了涵小蝶实行这个计划的机会。
  涵小蝶早就知道美人蛹是假的,令仙师是骗子,但还是假装被骗,顺水推舟,然后收买了令仙师。佩戴美人蛹面具一个月后,在爹娘面前揭开面具的那一刻,面具下的人就是洗白面庞的丑奴。就这样,丑奴变成了重生的涵小蝶,而涵小蝶却被藏匿在房间中,心甘情愿地过着隐姓埋名、不见天日的死囚生活。
  令仙师从涵启丞那里得到了重金赏赐,丑奴从桑蝉庄得到了荣华富贵,而策划出这场偷天换日局的涵小蝶自己,却只得到了一个令她深深沉溺其中,再也无法自拔的虚幻美名。
  涵小蝶是美女。她付出了自己的人生,要的,就只是这样一句自欺欺人的谎言而已。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岳凌楼问丑奴。
  “因为她要报复我……”丑奴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自从丑奴取代涵小蝶后,内心一直非常不安。涵小蝶对美貌虚名的追求几乎已是病态了,令涵小蝶十分惧怕。另一方面,涵启丞又急着把丑奴嫁出去,这更令丑奴产生了逃跑的打算。于是丑奴与令仙师商量,准备一起逃出桑蝉庄。
  岳凌楼和耿奕偷看涵小蝶房间那天,丑奴担心涵启丞已经开始怀疑她的身份,想要趁夜潜逃,却被涵小蝶发现了。涵小蝶拼命阻拦,两人撕扯争吵,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涵小蝶自杀了。
  “她一死,我就必须留下。因为如果我逃了,第二天她的尸体被发现,我就会变成杀人犯被满城通缉。想要隐瞒下去,我就只能留下来,继续扮演涵小蝶……”丑奴哽咽着轻声说,“她活着时留不住我,但是她死后,我却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所以,她是在用她的命,报复我的背叛……”如此的疯狂,如此的心狠手辣。   于是,丑奴只好放弃逃跑的念头,与令仙师一起匆匆将涵小蝶的尸体埋葬。然而谁能料到第二天涵启丞就在岳凌楼的煽动下,冲进涵小蝶的房间找人呢?这一下,丑奴和令仙师真的被吓破胆了。两人顾不上考虑其他,当晚就逃出了桑蝉庄。
  正是这一逃,彻底令涵启丞坚信自己遇到了骗子。骗子图财害命,不仅偷走了桑蝉庄值钱的物品,还杀害了涵小蝶,由此引发出后面的一连串事情。
  然而,没想到真正的幕后主使却是涵小蝶自己。
  岳凌楼轻叹:“命中注定没有,何必又要强求呢?”
  不知道丑奴在喧天锣鼓声中游街时,街上男男女女艳羡的目光,是否曾令躲在黑暗中不敢见人的涵小蝶产生一丝快感。也不知道涵小蝶在自杀的瞬间,是否真的得到了解脱。她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只是最后那惨淡的一笔,却是她自己亲手写下去的。
  整个房间都在真相中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城上前询问岳凌楼:“公子,要把这两个骗子送去衙门吗?”一听到这话,令仙师和丑奴立即紧张地缩成一团。
  岳凌楼瞥了他俩一眼,想了想说:“先等等。”
  本以为死到临头的令仙师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立即浮现出谄媚的笑容。要不是双手都被绑在身后,只怕已经爬过去抱大腿了。“感谢公子不杀之恩,公子决定放过我们吗?”
  “想得美。”岳凌楼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我是怕待会儿夫人要对你们用私刑时找不到人,会拿我是问。”接着又扭头吩咐江城,“等夫人解气后,再送去衙门吧。”
  “既然误会都已解释清楚,那我也该告辞了。”在令仙师哭天抢地的哀嚎声中,西尽愁潇洒从容地挥挥手告别岳凌楼。
  谁料岳凌楼低喝道:“站住。把赤鬼蝶蛹的钱还回来。”说完毫不客气地摊手讨钱。
  西尽愁一声长叹,乖乖地把揣在身上不到两天,还没有焐热的钱袋交了出去。“唉,这次又白忙活了……”岳凌楼真是他命中财运这条线上的大克星。
  “什么?美人蛹是假的?”大约一刻钟后,消息终于传到了长夫人耳中。
  这时长夫人正戴着美人蛹,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幻想着一个月后摘下美人蛹时自己光洁如玉的美丽脸庞,谁料突然听到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
  她“噌”地一下坐起来,一把抓下脸上的美人蛹,冲到妆镜边一照,只听“啊——”的一声响亮惨叫划破屋顶,惊天动地。
  “我,我,我的脸!”长夫人双手发抖,想碰触一下自己的脸颊却不敢下手,她的脸上全都是因为过敏而长出的小疙瘩。小疙瘩密密麻麻地布满整张脸,简直比癞蛤蟆更难看。
  “那个骗子在哪里——”耿府大宅的整片地皮都被长夫人的怒吼震得抖了三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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