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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过去了，家里的那些明亮的镜子一直在我的心里。不只是因为那些镜子映照过母亲的容颜，更因为那些镜子里装满了母亲的心事。
记忆中的第一块镜子是母亲放在窗台上的一个用铁边箍起来的那种巴掌大的长方形的镜子。镜子已经十分破旧了，所以镜面显得并不十分干净。好像镜子的背面还有一对让我后来知道是鸳鸯的图画。那个小镜子隐约中应该是母亲结婚嫁妆的一部分。这是我在对那面镜子的老旧程度的分析中得出的结论。我估摸那镜子很有可能就是外婆送给母亲的结婚礼物。因为在边远山村，像定亲结婚这样的大事必定是有镜子的。比如，要定亲，男方家必须要给女方家送上几丈布，几身衣服，几笼馒头，还要送上一对圆镜子。要结婚，亲朋好友一定会为一对新人送上俗称“穿衣镜”的大镜子，镜子边上还会用红油漆写上简单的贺词和赠送人的名单，赠送给新人挂在婚房的墙上，相当于一幅画。
但母亲的这块镜子，在当时看成色不是父亲赠送的，应该是外婆送给母亲的。后来，我从母亲的口中证实了我的推断。母亲说，那块镜子外婆用了好久，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最让外婆疼爱，要嫁出去了，可怜的外婆实在没啥可送，就把这块镜子连同外爷爷买给她的一只银手镯送给了母亲。因为外婆知道母亲在姐妹几个中最漂亮，也最爱照镜子。
就是在那面旧镜子里，我19岁的母亲照见了新婚那天我父亲系在她头上的红头绳。母亲后来回忆说，就是那根红头绳把她的心拴在了这个山梁梁上了。后来，年轻的母亲就时常在打理着这个贫穷的家的同时，会在洗完脸后顺手从窗台上拿过那面镜子，打理一下自己原本俊俏的容颜。母亲在将那一绺耳边的头发轻手拢向耳后的时候，清秀美丽的面孔就在镜子中一览无余了。我年轻的母亲那个时候绝对是个美丽而自信的女人，母亲的美丽在那个村庄没有人超越。美丽的母亲对未来有着诸多的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对生活充满了巨大的热情。那时的母亲照镜子的举动是十分频繁的。母亲经常出门前会照一照，下地归来后还会时不时拿起来照一照。母亲经常在镜子里寻找生活的快乐，甚至会借助镜子来舒展一天劳作的倦容。那镜子就那样与母亲对视着走过了一天又一天。年轻的母亲一度就活在这镜子中，镜子里有母亲的微笑、梦想和简单的幸福。然而，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慢慢地变了，竟然变得开始越来越疏远了镜子。随之而来的改变还在于，母亲原来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开始变得凌乱了，以前还经常擦一擦的那种包在塑料里的十分便宜的“棒棒油”、装在小圆铁盒子里的“百雀羚”，还有装在小贝壳里的“海蚌油”也不太用了。镜子中的母亲失去了微笑，变得木讷了起来。这种改变在今天我时不时回忆起母亲的点点滴滴时，倍感心痛。记不得什么时候，那面镜子破了一条缝。母亲就用一根给我们织毛袜子的那种毛线绑起来将就着。后来干脆只剩下了一个残片在窗台上。我知道，是生活的重负压坏了母亲的镜子。我的几个妹妹时不时会拿起破了的那半片镜子照照，歪着小脑袋看嘴里是不是又长出了新牙，或者看看那颗摇晃了好几天的门牙有没有脱落的迹象。
后来出现在我家的一面镜子要比母亲当年的那镜子就豪华多了。拿现在人的话说，可谓之“高端大气上档次”。那面镜子是母亲花8元钱，从集市上买来的。镜子呈椭圆形，镂空的塑料镜框被镀成了金色，耀眼夺目。直到现在我都在想，那面镜子咋就那么的亮啊，透心地亮。花8元钱买一个镜子在当时那绝对是十分奢侈的，因此，那面镜子被我从十里外的集市上像抱着一尊神像一般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后，就被母亲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条红色的半透明的薄纱巾覆盖着立在了堂屋后面挂有中堂字画、供有祖先牌位的桌子上。那面镜子的摆放位置绝对说明了它的举足轻重。所以，那面镜子在那个四面灰土土的土坯房子里变得肃穆和庄重起来是十分自然的事了。现在我在想那镜子之所以母亲用红纱巾裹起来立在桌上，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那镜子不包裹遮挡一下，实在太亮了，在那样一个灰土土的屋子里亮得晃眼；二是那镜子其时已经不是一面用来正衣冠、描妆容的镜子了，而是穷人家里一件重要的摆设。那镜子在那个时候成了一个面子，它的功用和后面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不错的中堂一样，一定要向外人彰显一些什么。后来母亲的说法印证了我的猜测。母亲边擦着镜子上的灰边喃喃地说，家里来个人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就买了这面镜子。在母亲的心里，那面镜子是一件可以拿出来示人的像样的东西。也是的，在当时的情况下，穷人家别的买不起啊，也只能买一面镜子这样的东西来装潢门面了。
母亲一直像呵护着孩子一样呵护着那面镜子。过一些日子，母亲就会在擦桌子的时候把那面红纱揭起来，小心地拿起镜子，往镜面上呵着气，细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尘，让镜子明亮如新。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门，离开了母亲。我在妹妹的来信中知道，母亲又置办了一面镜子，比较大，长方形的，挂在堂屋西边的墙上。不过这面镜子被拆去了能照见人的镜面，换上了一块透明的玻璃，里边全摆上了大大小小的照片。
我回家探亲的时候，看到了这面镜子。里边有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有出嫁时我的两个妹妹的照片，然而更多的是我穿着军装的照片。那天站在那面装满照片的镜子前，母亲像一个孩子一样，一张一张地给我介绍着这些原本我比母亲还要熟悉的照片：这是你妹妹在东屋门前照的，你还记得那个东屋不？这是你小妹妹在西安照的；这是你刚当兵临走的那天在乡政府照的，你看你那身衣服大的……这是你提干那一年照的，你寄来照片的那天是五月初六……望着母亲指着照片的十分粗糙的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是啊，许多年来，我都一直没有记住母亲的生日，可母亲在10多年后竟然能清楚地记得儿子从部队寄回照片的日子！这就是我的已经一脸皱纹、步履蹒跚的母亲，在我心中永远高大美丽的母亲！
父亲说，你们都在外面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就经常来到这面镜子前，总喜欢用手抚摸这些照片，嘴里自言自语，说叨个不停。是啊，我知道，这面镜子，于母亲来说，是一腔心事，一腔沉沉的心事，那里装满了一个母亲对儿女们全部的疼爱和思念。
（作者单位：自治区检察院）
责任编辑：王亚兰
记忆中的第一块镜子是母亲放在窗台上的一个用铁边箍起来的那种巴掌大的长方形的镜子。镜子已经十分破旧了，所以镜面显得并不十分干净。好像镜子的背面还有一对让我后来知道是鸳鸯的图画。那个小镜子隐约中应该是母亲结婚嫁妆的一部分。这是我在对那面镜子的老旧程度的分析中得出的结论。我估摸那镜子很有可能就是外婆送给母亲的结婚礼物。因为在边远山村，像定亲结婚这样的大事必定是有镜子的。比如，要定亲，男方家必须要给女方家送上几丈布，几身衣服，几笼馒头，还要送上一对圆镜子。要结婚，亲朋好友一定会为一对新人送上俗称“穿衣镜”的大镜子，镜子边上还会用红油漆写上简单的贺词和赠送人的名单，赠送给新人挂在婚房的墙上，相当于一幅画。
但母亲的这块镜子，在当时看成色不是父亲赠送的，应该是外婆送给母亲的。后来，我从母亲的口中证实了我的推断。母亲说，那块镜子外婆用了好久，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最让外婆疼爱，要嫁出去了，可怜的外婆实在没啥可送，就把这块镜子连同外爷爷买给她的一只银手镯送给了母亲。因为外婆知道母亲在姐妹几个中最漂亮，也最爱照镜子。
就是在那面旧镜子里，我19岁的母亲照见了新婚那天我父亲系在她头上的红头绳。母亲后来回忆说，就是那根红头绳把她的心拴在了这个山梁梁上了。后来，年轻的母亲就时常在打理着这个贫穷的家的同时，会在洗完脸后顺手从窗台上拿过那面镜子，打理一下自己原本俊俏的容颜。母亲在将那一绺耳边的头发轻手拢向耳后的时候，清秀美丽的面孔就在镜子中一览无余了。我年轻的母亲那个时候绝对是个美丽而自信的女人，母亲的美丽在那个村庄没有人超越。美丽的母亲对未来有着诸多的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对生活充满了巨大的热情。那时的母亲照镜子的举动是十分频繁的。母亲经常出门前会照一照，下地归来后还会时不时拿起来照一照。母亲经常在镜子里寻找生活的快乐，甚至会借助镜子来舒展一天劳作的倦容。那镜子就那样与母亲对视着走过了一天又一天。年轻的母亲一度就活在这镜子中，镜子里有母亲的微笑、梦想和简单的幸福。然而，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慢慢地变了，竟然变得开始越来越疏远了镜子。随之而来的改变还在于，母亲原来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开始变得凌乱了，以前还经常擦一擦的那种包在塑料里的十分便宜的“棒棒油”、装在小圆铁盒子里的“百雀羚”，还有装在小贝壳里的“海蚌油”也不太用了。镜子中的母亲失去了微笑，变得木讷了起来。这种改变在今天我时不时回忆起母亲的点点滴滴时，倍感心痛。记不得什么时候，那面镜子破了一条缝。母亲就用一根给我们织毛袜子的那种毛线绑起来将就着。后来干脆只剩下了一个残片在窗台上。我知道，是生活的重负压坏了母亲的镜子。我的几个妹妹时不时会拿起破了的那半片镜子照照，歪着小脑袋看嘴里是不是又长出了新牙，或者看看那颗摇晃了好几天的门牙有没有脱落的迹象。
后来出现在我家的一面镜子要比母亲当年的那镜子就豪华多了。拿现在人的话说，可谓之“高端大气上档次”。那面镜子是母亲花8元钱，从集市上买来的。镜子呈椭圆形，镂空的塑料镜框被镀成了金色，耀眼夺目。直到现在我都在想，那面镜子咋就那么的亮啊，透心地亮。花8元钱买一个镜子在当时那绝对是十分奢侈的，因此，那面镜子被我从十里外的集市上像抱着一尊神像一般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后，就被母亲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条红色的半透明的薄纱巾覆盖着立在了堂屋后面挂有中堂字画、供有祖先牌位的桌子上。那面镜子的摆放位置绝对说明了它的举足轻重。所以，那面镜子在那个四面灰土土的土坯房子里变得肃穆和庄重起来是十分自然的事了。现在我在想那镜子之所以母亲用红纱巾裹起来立在桌上，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那镜子不包裹遮挡一下，实在太亮了，在那样一个灰土土的屋子里亮得晃眼；二是那镜子其时已经不是一面用来正衣冠、描妆容的镜子了，而是穷人家里一件重要的摆设。那镜子在那个时候成了一个面子，它的功用和后面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不错的中堂一样，一定要向外人彰显一些什么。后来母亲的说法印证了我的猜测。母亲边擦着镜子上的灰边喃喃地说，家里来个人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就买了这面镜子。在母亲的心里，那面镜子是一件可以拿出来示人的像样的东西。也是的，在当时的情况下，穷人家别的买不起啊，也只能买一面镜子这样的东西来装潢门面了。
母亲一直像呵护着孩子一样呵护着那面镜子。过一些日子，母亲就会在擦桌子的时候把那面红纱揭起来，小心地拿起镜子，往镜面上呵着气，细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尘，让镜子明亮如新。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门，离开了母亲。我在妹妹的来信中知道，母亲又置办了一面镜子，比较大，长方形的，挂在堂屋西边的墙上。不过这面镜子被拆去了能照见人的镜面，换上了一块透明的玻璃，里边全摆上了大大小小的照片。
我回家探亲的时候，看到了这面镜子。里边有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有出嫁时我的两个妹妹的照片，然而更多的是我穿着军装的照片。那天站在那面装满照片的镜子前，母亲像一个孩子一样，一张一张地给我介绍着这些原本我比母亲还要熟悉的照片：这是你妹妹在东屋门前照的，你还记得那个东屋不？这是你小妹妹在西安照的；这是你刚当兵临走的那天在乡政府照的，你看你那身衣服大的……这是你提干那一年照的，你寄来照片的那天是五月初六……望着母亲指着照片的十分粗糙的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是啊，许多年来，我都一直没有记住母亲的生日，可母亲在10多年后竟然能清楚地记得儿子从部队寄回照片的日子！这就是我的已经一脸皱纹、步履蹒跚的母亲，在我心中永远高大美丽的母亲！
父亲说，你们都在外面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就经常来到这面镜子前，总喜欢用手抚摸这些照片，嘴里自言自语，说叨个不停。是啊，我知道，这面镜子，于母亲来说，是一腔心事，一腔沉沉的心事，那里装满了一个母亲对儿女们全部的疼爱和思念。
（作者单位：自治区检察院）
责任编辑：王亚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