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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35牛6月13日，下午，鄂西咸丰县忠堡镇构皮岭。
国民党中将司令张振汉的三个支队，被从天而降的贺龙、肖克率领的红二、六军团切成了三块。他带的支队被强悍的对手零敲碎打地吃掉了大半，身边仅剩下司令部和特务营了。他想拼死一搏突出去，怎奈贺龙麾下的炮兵打出的炮弹像长了眼睛，“咚，咚，咚”飞入了他的司令部，他的参谋长、卫兵毙命。他自己虽然幸免一死，但左脸颊被炮弹溅起的碎石片划了一条两寸长的门子，成了永恒的纪念：
满脸血污的他，胡乱用绷带包扎了一下伤口，玩命地指挥他的特务营反抗，把突围的希望寄托在这孤注一掷上。而此时，27岁的红六军团政委王震带着第五十一团，呼啦啦像一把尖刀飞过来，把张振汉的司令部一分为三，围得铁桶一般。
张振汉的部下被赫赫有名的王将军的凌厉攻击所震慑，像一只只没头苍蝇乱窜，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张振汉鸣枪吆喝，仍止不住他的部下把一支支长枪短枪扔进粪坑，他咬牙毙了几个，仍是徒劳。很快，溃兵像一群惊恐的鸭子被撵进了一片包谷地里，黑压压的一大片。此时此刻，张振汉那肥硕的身躯被一套窄小的士兵服裹着，富有弹性的肉从上衣对襟缝里鼓了出来。这副打扮，表明他想蒙混溜掉。
可是他的算盘打错了。他的对手是何等的人物!王震威风凛凛地立在俘虏群前，紧抿嘴唇，良久不语，犀利的目光像两架探照灯，来回在俘虏群中扫视着，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在张振汉的麻将桌前只有眨眼功夫，而此时此刻，张振汉却感到比三天还难熬!
“谁是张振汉?”
王震那紧闭着的嘴唇张开了，带着浓厚湖南浏阳口音，犹如晴空霹雳。张振汉大吃一惊，根根汗毛倒竖，他那些该死的部下，都在怯生生地乜斜他。
“谁是张振汉?”
王震的第二次喝问甚似第一次。张振汉还感到，对方那匕首般的目光朝自己射来。躲不脱了，张振汉硬着头皮，强撑着发软的双腿走出俘虏群，站到王震面前。
王震已猜着了面前这位肥胖“士兵”是何许人了。
“我就是张振汉。”张振汉尽量做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倾，连他本人也搞不清这下意识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王震没说什么，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蹩脚的化装者，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走吧——”
张振汉默默地机械地迈开了步子，走在他缴了械的部下的前头，在红军战士的刺刀“护送”下，朝着那个唤作洋芋堡的山头爬去。那里，钉二、六军团总指挥贺龙将军正在等待着这一特殊的“战利品”。
张振汉一边走，脑子里一边倒海翻江起来：
——如果，深居施南的他的上司湘鄂川边“剿共”总司令徐源泉，不错误地仙计贺龙围宣恩县城，攻打椒园是企图进攻施南城的话，那么，就不会作出让他驰援宣恩的错误决策……
——如果，自己不轻敌，不把红军当作不堪——击的乌合之众的话，何以12个团未能打过红军的9个团……
——如果，那个时时觊觎自己位置的一四四旅旅长黄伯韬(即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击毙之国民党第七兵团司令)，能以党国利益为重，出忠堡镇之屯兵一部援助，亦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如果，今天不是13号的话，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胡思乱想之中，张振汉站到了贺龙将军跟前，竭力避开对方那灼人的目光，默不吱声。“哈……”贺龙一挥手中的烟斗，“不认识了。你张司令从1931年就吊在我贺某人屁股后面转，赌咒发誓要，活捉贺匪’。没想到吧?今天却落到了‘贺匪’手中。张司令，你不感到遗憾吗?”
张振汉一张胖嘟嘟的大国字脸胀得通红。是的，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堂堂正正的国军司令，竞被这些扛着大刀、长矛、火枪，衣着参差不齐的“流寇”、“窜匪”给击败。他内心很不服气，他只承认这次是“马失前蹄”：如果再给他一次领兵的机会，他可以打包票：能够打败贺龙，让贺龙扮演自己今天的角色……
二
不管张振汉怎么对自己当了俘虏不服气，但事实是无情的，他是俘虏，得像世界上所有做俘虏的人那样，其行动得受战胜自己的人摆布。
他在几名红军战上的押送下，跟着这支他实实在在看不起、却又实实在在战胜了他的队伍，来到一个叫李家河的地方。这个地方他挺熟，离他的纵队司令部来凤县城只有20华里，他于中那张王牌一二一旅的不久就驻防于此，可惜在忠堡之役中，全被红军消灭了。
他被安排在一栋具有鄂西土家族风格的吊脚楼里，堂屋有几名看守他的红军战士。
傍晚，战士小祁端来一钵热腾腾的米饭和一碗猪肉：“张先生，吃吧。”
张振汉看看堂屋，几个红军战士围着一盆洋芋汤，大门大门地朝口里填那干巴巴的黄包谷饭。他心头为之一震。原以为共产党优待俘虏的政策完全是用于宣传，没想到还真……
他白天吃得不错，晚上睡得挺香，也不像开始几天那样，每晚都要被恶梦惊醒几回。这天吃罢早饭，街上传来一阵锣鼓声，“这是干什么?”他脑海里浮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过了一会儿，保卫科马科长带着几名战士进来，让张振汉去开会。他没吱声，跟着他们向李家河街头走去。会场中央搭着一个木台，上边拉着一条红布横幅，写着“忠堡大捷庆祝人会”几个大字，台下站满了红军士兵和衣衫褴褛的农民。
台上贺龙将军在讲话。讲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接着呼起了口号，黑压压的人群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那声音犹如在狂风中怒吼的林涛一般：
“打倒蒋介石!”
“向白狗子讨还血债!”
“讨还血债……”张振汉像挨了一鞭子。难道今天要公开处决自己?几年来“剿共”，他确实很卖力，在洪湖，在湘鄂边，在他的指挥下，他的部下确是杀了不少红军官兵，可两军阵前交锋厮杀，哪有刀不血刃的?如果……
“张先生——”
“啊……叫我?”张振汉满面惊恐。
“没事。”马科长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共产党说话算数，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走吧，下面的戏有你的角色呢!”
张振汉硬着头皮跟着马科长走到台子后面。台上说话的声音听得真切了。
“……蒋介石没有什么可怕的，派了许多人马来打我们红军，结果没能把我们怎么样！倒被我们给打垮了。在忠堡，我们一下子就消灭了他三四千，还活捉了他们的中将纵队司令张振汉！”
“哗——”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乡亲们，这位‘大司令’就要上台给大家亮相啦!”
在马科长的催促下，张振汉抬起他那仿佛灌了铅的腿，强打起精神走上台。台下几千双眼睛刷地集中到他脸上，他明显地体验到了这些目光的敌对性，竭力躲避着，他不明白，这些人怎么用这种目光看他。
贺将军舞着手臂，继续发表演说。说了些什么，张振汉一个这也没听清楚，脑子里一团乱麻……
恍惚中，张振汉被送下了台。群众潮水般 地朝他涌过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浪震慑了，颤声道：“他们……他们要干什么?”十几名红军战士吆喝着，组成一道人墙，把他围在中央。
“你这挨千刀的!”一位面容憔悴、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趁战士们没注意，钻过人墙，一把抓住张振汉的衣衫，“你，还我的女儿呀！啊——”原来老太太的女儿被张振汉的部下强暴了，女儿无颜见人，投河自尽，撇下了这位孤独的老人……
“姓张的，你还我的儿子!”
“打死他!”“打死他!”
愤怒的吼声，像万根钢针刺着张振汉的心。
“乡亲们!”这时，响起一个宏亮的声音，“大家冷静冷静。”
“贺军长!”群众顿时安静了下来。贺龙面带微笑地说：“大伙儿的心情我贺龙是理解的，张振汉干了许多坑害老百姓的事，这笔帐应该算。可是我们红军有个‘优待俘虏’的政策，咱们还得按政策办事。如果他不与老百姓为敌，愿意替老百姓办事，将功折罪，我们红军是欢迎的。我想，我们大伙儿也是欢迎的!”
群众静静地听着贺龙将军的话，频频点头称是。
贺龙跳上一块突兀的大青石，继续说：“乡亲们，大家都恨国民党匪军，就要把仇恨埋在心里，参加红军，齐心协力打老蒋!”
“参军啰——”土家族青年小伙儿欢呼雀跃……
这一切，张振汉都看在眼里，他的心被深深地撼动了。老百姓恨他，恨到要打死他的地步是他始料不及的。还有，国民党抽壮丁扩兵，老百姓东躲西藏，犹如避瘟神一般，而红军只要一号召，参军者蜂拥而至。这是为什么?作为执掌中国大权的国民政府，以及这个政府所拥有的军队竟如此不得人心，这不是很发人深省吗?
身为“阶下囚”的张振汉，思想虽受到很大震动，但他从骨子里仍看不起这些穿粗布衣的庄稼佬出身的红军，认为红军长不了，他的蒋委员长定会派“友军”打垮贺龙，救他脱“藩篱”的。
可是，客观事实和张振汉的主观愿望是难以统一的。在他的两个月的俘虏生涯中，亲眼看到，在龙山、在胡家沟、在象鼻岭、在招头寨，他的“友军”接二连三地败在贺龙手下。
那个倍受蒋介石青睐的谢斌中将比他的运气还糟，竟死在红军的枪口之下。他“脱藩篱”的希望一天天地变得渺茫。不知是为红军的节节胜利所震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较为实际地权衡了自己的处境。他不像刚被俘虏那段日子骨子里流露出一股傲气，而今从他那张紧绷着的国字脸上偶尔还可捕捉到几丝笑意，尽管那笑叫人一看便觉勉强，但这毕竟是笑，意味着这位被俘中将的思想、观念和感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三
红二、六军团回师湘西根据地进行休整。张振汉为暂时地结束两个多月的奔波劳累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起居一定，他又感到了生活的寂寞和空虚，于是以习字作画来打发时光。
这天，他正在院坝上运动身子骨，一阵马嘶声传来，循声望去，原来是肖克，他心里不禁格登一下：他来干吗?
“肖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振汉强装笑容，向迎面而来的六军团军团长肖克打招呼。
年轻的肖克将军颔首还礼，走进了张振汉的房间，见桌上摆着纸和墨，还有几幅字画，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你的杰作?”
“闲来无事，找点事手上混一下，让肖将军见笑了。”
肖将军大笑：“我就知道你闲得慌，这样吧，我们红军大学开学了，你去当教官吧!给我们上上军事理论课。”
张振汉没说什么，败军之将，还有什么价钱可讲?
红军大学设在塔卧的一座旧祠堂里。张振汉足足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教案，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走进了红军高级班教室。高级班的学员是红军营以上干部。面对下面这一双双不甚友好的眼睛，张振汉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面前这一个个衣衫不整的红军指挥员，在战场厂，他同他们真枪实弹地对抗过，而且成了他们的败将和俘虏——不管你服不服输。而今，他却以教官的身份出现在讲台上，向战胜过他的人们讲授军事理论。实在有些滑稽。他开始讲了。下面的红军学员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一天两天，日子一长，他的胆子大些子，讲起课来也渐渐地放得开了。一次，他在课堂上说：“我讲的这套军事理论是一门科学，在实践中，军事理论运用得好与否；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可以说，一支军队要想克敌制胜，立于不败之地，首要条件，要求它的指挥员能熟练地掌握和运用军事理论……”
“报告教官，”学员中有一人举手发言，“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论军事理论，你张教官肚子里一套一套的，可为什么你却让我们这些不懂什么‘理’什么‘论’的大老粗给俘虏了呢，啊?”
“哈……”一阵哄堂大笑。
张振汉的脸霎时窘得成了猪肝色，他没等下课就匆匆离开了教室，并托病不再去上课了。
肖将军又来了，还带着那位出“难题”的营长。肖将军诙谐地说：“学生调老师的皮，是要挨板子的。张先生，我让他登门谢罪来了。”肖将军向那位营长示意：“快，快给老师赔罪！”
张振汉不知所措地摆着手：“免了，免了。课堂上提提问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哈哈哈，”肖将军拍拍张振汉肩膀，“你可别袒护他喽!我可是狠狠地克了他一顿。军事理论是一门很深奥的科学。我们红军这支队伍，特别是各级指挥员，差的就是军事理论修养不够。至于作战双方在战场上的胜负问题，制约因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战争的性质——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是为老百姓，还是为少数达官贵人……好了，对于这个问题也许现在我们还谈不拢，但以后你会慢慢地明白。张先生，课还是要去上，我们的这些学员，个个都是直性子，别看他们嘴上不饶人，可心底都是善良的。”
四
在塔卧期间，张振汉还得到了另一个优待，允许他同家人通信。他下泪了，没想到共产党如此宽宏大量!他把自己被俘后的情形告诉了妻子邓觉先和其他亲属。不久，他收到了妻子的回信，信中对他寄托了无限的思念之情，字里行间也浸透了她对他目前处境的担心。
张振汉苦笑一下，回信告诉她，共产党没有他们想像的那样可怕，对他这个败军之将够宽容的。
一个多月过去了，按常规也该收到家人回信了，问过几次，人家都说还没有来，使他好生不安。这天，他正在心不在焉地练字，马科长敲门进来，满面春风地说：“张先生，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说完朝身后说道，“请吧——”
“汉弟!”来人急匆匆奔张振汉而来。张振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呐呐道：“哥……这……不是做梦吧?”他眼里闪烁激动的泪光。
马科长说道：“张先生，你哥俩唠唠家常，我不打扰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张振汉盯着哥哥的脸，“你怎么来的?”
“弟媳对你的处境不放心，担心你信中所言全是为宽家里人的心而编造出来的。所以，要我亲自跑一趟，亲眼看看虚实。我是商人，走 南闯北，哪里都去得。”
张振汉仍穿着被俘时穿的国民党将军服，只是少了很能显示将军威严的护身短枪。
军装裹着的依旧是魁梧的身躯；再瞧面容，依旧是那张白皙微胖的国字脸。
张振汉的哥哥用不容分辩的口吻说：“把你上衣脱光。”
“你，你这是为什么?”张振汉被兄长的这一要求弄迷糊了，但还是顺从地照着去做。张兄凑拢仔细地察看弟弟赤裸着的上身，才相信弟弟真的没有挨共产党的鞭子。
中午，红军设宴款待这哥儿俩。桌上摆着三钵菜：一钵酸箩卜丝炒腊肉，一钵炸海椒炒腊肉，外搭一钵洋芋坨坨炖猪脚箍箍。哥儿俩吃得有滋有味。
那时，由于蒋介石的封锁，苏区的药品奇缺，许多红军伤病员因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而丧生或残废。张振汉的哥哥即以商人经商之便，给苏区送来一箱箱药品，表示是馈赠，不要钱。可红军坚持按市价给他付了药款。张兄深深地为红军的真诚所感动，以探亲为由，多次往返于白区和苏区之间，为红军提供了不少短缺物资。
五
1935年11月，蒋介石以六路纵队大规模地“围剿”湘鄂川黔苏区。为了保存有生力量，红二、六军团决定突围长征。
11月中旬的一天，肖克军团长来找张振汉，询问国民党军北方兵力部署情况。张振汉就他所知无保留地把情况提供出来。红军指挥部参考了他提供的“军情”，迅即作出了南下湘中，突破沅(江)、澧(水)防线的战略决策。
顺理成章地，张振汉被迫开始去体验一次只有伟大军队才能进行的伟大长征。于是在红二、六军团长征的队列里，出现了张振汉这样一位特殊人物。他穿着国民党将军服，骑着一匹骡子。当时红军装备差，整个部队，只有军团级以上高级下部才专门配给骡子，副团以上干部三四个人共用一匹骡马，只能驮运行李。
张振汉的心再次被撼动了。他骑在高头大骡上，很不自在地望着身边一个个徒步行军的红军战士，如芒在背，脸上透出明显的歉意。
部队进入贵州后，天气骤然变冷，张振汉身上只穿着被俘时穿的几件单衣，骑在骡子上浑身打战。红军打下毕节县城后，筹措到一批棉布棉花，赶制棉装。发放冬装的那天，张振汉同红军指战员一样，也领到一件崭新的棉衣。
1936年春夏，红二、六军团长征到达金沙江畔，奔腾咆哮的江水挡住了红军的去路。
船，早已被国民党军收缴一空。近两万人马一字排在江边，面对着浑浊的激流，不少战士的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马科长来找张振汉：“张先生，贺龙总指挥有请！”
请?干什么?张振汉胸中像揣了一只兔子。因为贺将军不轻易找他的。
“张先生，”贺龙笑吟吟地说，“我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找你不为别的，向你讨计。你看，两万大军被金沙江挡住了去路，又没有船，如果让你指挥，这样大的兵团如何渡江?”
“问我——一个败军之将?”张振汉惊讶得半张着嘴，“败军之将岂能言勇?贺将军别开玩笑了。”
贺龙认真地说：“火烧眉毛，哪有闲心开玩笑!真心讨计。军事指挥是科学，是门艺术，谁占理就依谁，包括你张先生。”
张振汉懂得了贺龙将军是一片诚意，沉吟片刻道：“关键要有运载工具，可船没了……不过，这岸边的竹子倒可利用，是不是可以扎竹排……”
“嘿嘿，”贺龙咧嘴大笑，“要得！就这么定啦！谢谢你！”又对身边的几位参谋况：“兵分两路，一路砍竹扎排，一路再去寻船。”
一只只竹排和几只小木船在湍急的金沙江上往返颠腾，将两万人马顺利地渡到对岸。
过了金沙江，走了几天，天气变得奇热无比，太阳下着火，炙烤着大地。人们仿佛背着火炉在行军，汗水像一条条小溪在人们的脸上背上爬行。
张振汉本来就胖，加上天热，他感到喉咙竹在冒烟，鼻孔张大，吃力地呼吸着。他从未过过这种日子，觉得奇苦难忍。紧锁双眉。骑在骡子上默不做声。
部队行至玉龙山麓。玉龙山是地处西康境内的大雪山，部队要继续前进，须翻过这座大雪山。队伍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挂在山上的长缨。张振汉骑着骡子，跟着部队沿着“之”字路朝着雪山顶上爬去。上午还是奇热无比的天气骤冷下来，张振汉加上棉衣浑身还瑟瑟发抖，越往上路越难走，突然骡失前蹄，他被摔了下来，像一只沉重的麻袋滚下山去。
他周围的红军战士惊呼着，在谷底把摔得奄奄一息的张振汉找到，他已摔成重伤，双腿骨折，手上、脸上都擦破了皮，鲜血直流。红军战士急忙找来急救包为他包扎，上级还特地派来几名强壮的战士和保卫科的战士一道，轮换抬着他继续爬山。
战士们穿草鞋的脚被冻得发麻，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他们抬着张振汉，气喘吁吁，前拉后推，走几步就停下喘几口气，硬是咬紧牙关把张振汉抬过了雪山。
躺在担架上的张振汉，眼角滚下了不轻易外流的热泪。
进入茫茫无际的草地后，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国军司令，又要经受他平生以来从未经受过的饥饿的考验。现在大多数人都知道，过草地，吃的东西比黄金还宝贵，有了它，生命才得以延续；红军战士把每一粒粮食，哪怕是一根能吃的野菜都看得很珍贵。
看护张振汉的红军战士，宁肯勒紧裤腰带，也要把为数很少的一点干粮和费很大劲才能弄到的野菜留给张振汉吃。大碗大碗的野菜，无油无盐，甚至还有点苦涩，但此时此刻，张振汉狼吞虎咽着，并说：“嘿，没想到这鬼地方长出的野菜还别有一番滋味呢!”
在长征这座大熔炉里，这位国民党军的中将司令，灵魂受到了陶冶，他看清了共产党和红军的性质，认识到红军和共产党才是民族的希望。
长征到达延安后，党妥善安排了张振汉的工作。他把妻子邓觉先也接到了延安，准备同共产党长期合作，实现贺龙将军向他提出的“为老百姓办点好事”的愿望。他用自己的行动履行着自己的意愿……
(责编 兴柱)
1935牛6月13日，下午，鄂西咸丰县忠堡镇构皮岭。
国民党中将司令张振汉的三个支队，被从天而降的贺龙、肖克率领的红二、六军团切成了三块。他带的支队被强悍的对手零敲碎打地吃掉了大半，身边仅剩下司令部和特务营了。他想拼死一搏突出去，怎奈贺龙麾下的炮兵打出的炮弹像长了眼睛，“咚，咚，咚”飞入了他的司令部，他的参谋长、卫兵毙命。他自己虽然幸免一死，但左脸颊被炮弹溅起的碎石片划了一条两寸长的门子，成了永恒的纪念：
满脸血污的他，胡乱用绷带包扎了一下伤口，玩命地指挥他的特务营反抗，把突围的希望寄托在这孤注一掷上。而此时，27岁的红六军团政委王震带着第五十一团，呼啦啦像一把尖刀飞过来，把张振汉的司令部一分为三，围得铁桶一般。
张振汉的部下被赫赫有名的王将军的凌厉攻击所震慑，像一只只没头苍蝇乱窜，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张振汉鸣枪吆喝，仍止不住他的部下把一支支长枪短枪扔进粪坑，他咬牙毙了几个，仍是徒劳。很快，溃兵像一群惊恐的鸭子被撵进了一片包谷地里，黑压压的一大片。此时此刻，张振汉那肥硕的身躯被一套窄小的士兵服裹着，富有弹性的肉从上衣对襟缝里鼓了出来。这副打扮，表明他想蒙混溜掉。
可是他的算盘打错了。他的对手是何等的人物!王震威风凛凛地立在俘虏群前，紧抿嘴唇，良久不语，犀利的目光像两架探照灯，来回在俘虏群中扫视着，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在张振汉的麻将桌前只有眨眼功夫，而此时此刻，张振汉却感到比三天还难熬!
“谁是张振汉?”
王震那紧闭着的嘴唇张开了，带着浓厚湖南浏阳口音，犹如晴空霹雳。张振汉大吃一惊，根根汗毛倒竖，他那些该死的部下，都在怯生生地乜斜他。
“谁是张振汉?”
王震的第二次喝问甚似第一次。张振汉还感到，对方那匕首般的目光朝自己射来。躲不脱了，张振汉硬着头皮，强撑着发软的双腿走出俘虏群，站到王震面前。
王震已猜着了面前这位肥胖“士兵”是何许人了。
“我就是张振汉。”张振汉尽量做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倾，连他本人也搞不清这下意识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王震没说什么，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蹩脚的化装者，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走吧——”
张振汉默默地机械地迈开了步子，走在他缴了械的部下的前头，在红军战士的刺刀“护送”下，朝着那个唤作洋芋堡的山头爬去。那里，钉二、六军团总指挥贺龙将军正在等待着这一特殊的“战利品”。
张振汉一边走，脑子里一边倒海翻江起来：
——如果，深居施南的他的上司湘鄂川边“剿共”总司令徐源泉，不错误地仙计贺龙围宣恩县城，攻打椒园是企图进攻施南城的话，那么，就不会作出让他驰援宣恩的错误决策……
——如果，自己不轻敌，不把红军当作不堪——击的乌合之众的话，何以12个团未能打过红军的9个团……
——如果，那个时时觊觎自己位置的一四四旅旅长黄伯韬(即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击毙之国民党第七兵团司令)，能以党国利益为重，出忠堡镇之屯兵一部援助，亦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如果，今天不是13号的话，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胡思乱想之中，张振汉站到了贺龙将军跟前，竭力避开对方那灼人的目光，默不吱声。“哈……”贺龙一挥手中的烟斗，“不认识了。你张司令从1931年就吊在我贺某人屁股后面转，赌咒发誓要，活捉贺匪’。没想到吧?今天却落到了‘贺匪’手中。张司令，你不感到遗憾吗?”
张振汉一张胖嘟嘟的大国字脸胀得通红。是的，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堂堂正正的国军司令，竞被这些扛着大刀、长矛、火枪，衣着参差不齐的“流寇”、“窜匪”给击败。他内心很不服气，他只承认这次是“马失前蹄”：如果再给他一次领兵的机会，他可以打包票：能够打败贺龙，让贺龙扮演自己今天的角色……
二
不管张振汉怎么对自己当了俘虏不服气，但事实是无情的，他是俘虏，得像世界上所有做俘虏的人那样，其行动得受战胜自己的人摆布。
他在几名红军战上的押送下，跟着这支他实实在在看不起、却又实实在在战胜了他的队伍，来到一个叫李家河的地方。这个地方他挺熟，离他的纵队司令部来凤县城只有20华里，他于中那张王牌一二一旅的不久就驻防于此，可惜在忠堡之役中，全被红军消灭了。
他被安排在一栋具有鄂西土家族风格的吊脚楼里，堂屋有几名看守他的红军战士。
傍晚，战士小祁端来一钵热腾腾的米饭和一碗猪肉：“张先生，吃吧。”
张振汉看看堂屋，几个红军战士围着一盆洋芋汤，大门大门地朝口里填那干巴巴的黄包谷饭。他心头为之一震。原以为共产党优待俘虏的政策完全是用于宣传，没想到还真……
他白天吃得不错，晚上睡得挺香，也不像开始几天那样，每晚都要被恶梦惊醒几回。这天吃罢早饭，街上传来一阵锣鼓声，“这是干什么?”他脑海里浮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过了一会儿，保卫科马科长带着几名战士进来，让张振汉去开会。他没吱声，跟着他们向李家河街头走去。会场中央搭着一个木台，上边拉着一条红布横幅，写着“忠堡大捷庆祝人会”几个大字，台下站满了红军士兵和衣衫褴褛的农民。
台上贺龙将军在讲话。讲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接着呼起了口号，黑压压的人群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那声音犹如在狂风中怒吼的林涛一般：
“打倒蒋介石!”
“向白狗子讨还血债!”
“讨还血债……”张振汉像挨了一鞭子。难道今天要公开处决自己?几年来“剿共”，他确实很卖力，在洪湖，在湘鄂边，在他的指挥下，他的部下确是杀了不少红军官兵，可两军阵前交锋厮杀，哪有刀不血刃的?如果……
“张先生——”
“啊……叫我?”张振汉满面惊恐。
“没事。”马科长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共产党说话算数，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走吧，下面的戏有你的角色呢!”
张振汉硬着头皮跟着马科长走到台子后面。台上说话的声音听得真切了。
“……蒋介石没有什么可怕的，派了许多人马来打我们红军，结果没能把我们怎么样！倒被我们给打垮了。在忠堡，我们一下子就消灭了他三四千，还活捉了他们的中将纵队司令张振汉！”
“哗——”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乡亲们，这位‘大司令’就要上台给大家亮相啦!”
在马科长的催促下，张振汉抬起他那仿佛灌了铅的腿，强打起精神走上台。台下几千双眼睛刷地集中到他脸上，他明显地体验到了这些目光的敌对性，竭力躲避着，他不明白，这些人怎么用这种目光看他。
贺将军舞着手臂，继续发表演说。说了些什么，张振汉一个这也没听清楚，脑子里一团乱麻……
恍惚中，张振汉被送下了台。群众潮水般 地朝他涌过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浪震慑了，颤声道：“他们……他们要干什么?”十几名红军战士吆喝着，组成一道人墙，把他围在中央。
“你这挨千刀的!”一位面容憔悴、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趁战士们没注意，钻过人墙，一把抓住张振汉的衣衫，“你，还我的女儿呀！啊——”原来老太太的女儿被张振汉的部下强暴了，女儿无颜见人，投河自尽，撇下了这位孤独的老人……
“姓张的，你还我的儿子!”
“打死他!”“打死他!”
愤怒的吼声，像万根钢针刺着张振汉的心。
“乡亲们!”这时，响起一个宏亮的声音，“大家冷静冷静。”
“贺军长!”群众顿时安静了下来。贺龙面带微笑地说：“大伙儿的心情我贺龙是理解的，张振汉干了许多坑害老百姓的事，这笔帐应该算。可是我们红军有个‘优待俘虏’的政策，咱们还得按政策办事。如果他不与老百姓为敌，愿意替老百姓办事，将功折罪，我们红军是欢迎的。我想，我们大伙儿也是欢迎的!”
群众静静地听着贺龙将军的话，频频点头称是。
贺龙跳上一块突兀的大青石，继续说：“乡亲们，大家都恨国民党匪军，就要把仇恨埋在心里，参加红军，齐心协力打老蒋!”
“参军啰——”土家族青年小伙儿欢呼雀跃……
这一切，张振汉都看在眼里，他的心被深深地撼动了。老百姓恨他，恨到要打死他的地步是他始料不及的。还有，国民党抽壮丁扩兵，老百姓东躲西藏，犹如避瘟神一般，而红军只要一号召，参军者蜂拥而至。这是为什么?作为执掌中国大权的国民政府，以及这个政府所拥有的军队竟如此不得人心，这不是很发人深省吗?
身为“阶下囚”的张振汉，思想虽受到很大震动，但他从骨子里仍看不起这些穿粗布衣的庄稼佬出身的红军，认为红军长不了，他的蒋委员长定会派“友军”打垮贺龙，救他脱“藩篱”的。
可是，客观事实和张振汉的主观愿望是难以统一的。在他的两个月的俘虏生涯中，亲眼看到，在龙山、在胡家沟、在象鼻岭、在招头寨，他的“友军”接二连三地败在贺龙手下。
那个倍受蒋介石青睐的谢斌中将比他的运气还糟，竟死在红军的枪口之下。他“脱藩篱”的希望一天天地变得渺茫。不知是为红军的节节胜利所震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较为实际地权衡了自己的处境。他不像刚被俘虏那段日子骨子里流露出一股傲气，而今从他那张紧绷着的国字脸上偶尔还可捕捉到几丝笑意，尽管那笑叫人一看便觉勉强，但这毕竟是笑，意味着这位被俘中将的思想、观念和感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三
红二、六军团回师湘西根据地进行休整。张振汉为暂时地结束两个多月的奔波劳累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起居一定，他又感到了生活的寂寞和空虚，于是以习字作画来打发时光。
这天，他正在院坝上运动身子骨，一阵马嘶声传来，循声望去，原来是肖克，他心里不禁格登一下：他来干吗?
“肖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振汉强装笑容，向迎面而来的六军团军团长肖克打招呼。
年轻的肖克将军颔首还礼，走进了张振汉的房间，见桌上摆着纸和墨，还有几幅字画，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你的杰作?”
“闲来无事，找点事手上混一下，让肖将军见笑了。”
肖将军大笑：“我就知道你闲得慌，这样吧，我们红军大学开学了，你去当教官吧!给我们上上军事理论课。”
张振汉没说什么，败军之将，还有什么价钱可讲?
红军大学设在塔卧的一座旧祠堂里。张振汉足足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教案，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走进了红军高级班教室。高级班的学员是红军营以上干部。面对下面这一双双不甚友好的眼睛，张振汉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面前这一个个衣衫不整的红军指挥员，在战场厂，他同他们真枪实弹地对抗过，而且成了他们的败将和俘虏——不管你服不服输。而今，他却以教官的身份出现在讲台上，向战胜过他的人们讲授军事理论。实在有些滑稽。他开始讲了。下面的红军学员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一天两天，日子一长，他的胆子大些子，讲起课来也渐渐地放得开了。一次，他在课堂上说：“我讲的这套军事理论是一门科学，在实践中，军事理论运用得好与否；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可以说，一支军队要想克敌制胜，立于不败之地，首要条件，要求它的指挥员能熟练地掌握和运用军事理论……”
“报告教官，”学员中有一人举手发言，“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论军事理论，你张教官肚子里一套一套的，可为什么你却让我们这些不懂什么‘理’什么‘论’的大老粗给俘虏了呢，啊?”
“哈……”一阵哄堂大笑。
张振汉的脸霎时窘得成了猪肝色，他没等下课就匆匆离开了教室，并托病不再去上课了。
肖将军又来了，还带着那位出“难题”的营长。肖将军诙谐地说：“学生调老师的皮，是要挨板子的。张先生，我让他登门谢罪来了。”肖将军向那位营长示意：“快，快给老师赔罪！”
张振汉不知所措地摆着手：“免了，免了。课堂上提提问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哈哈哈，”肖将军拍拍张振汉肩膀，“你可别袒护他喽!我可是狠狠地克了他一顿。军事理论是一门很深奥的科学。我们红军这支队伍，特别是各级指挥员，差的就是军事理论修养不够。至于作战双方在战场上的胜负问题，制约因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战争的性质——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是为老百姓，还是为少数达官贵人……好了，对于这个问题也许现在我们还谈不拢，但以后你会慢慢地明白。张先生，课还是要去上，我们的这些学员，个个都是直性子，别看他们嘴上不饶人，可心底都是善良的。”
四
在塔卧期间，张振汉还得到了另一个优待，允许他同家人通信。他下泪了，没想到共产党如此宽宏大量!他把自己被俘后的情形告诉了妻子邓觉先和其他亲属。不久，他收到了妻子的回信，信中对他寄托了无限的思念之情，字里行间也浸透了她对他目前处境的担心。
张振汉苦笑一下，回信告诉她，共产党没有他们想像的那样可怕，对他这个败军之将够宽容的。
一个多月过去了，按常规也该收到家人回信了，问过几次，人家都说还没有来，使他好生不安。这天，他正在心不在焉地练字，马科长敲门进来，满面春风地说：“张先生，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说完朝身后说道，“请吧——”
“汉弟!”来人急匆匆奔张振汉而来。张振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呐呐道：“哥……这……不是做梦吧?”他眼里闪烁激动的泪光。
马科长说道：“张先生，你哥俩唠唠家常，我不打扰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张振汉盯着哥哥的脸，“你怎么来的?”
“弟媳对你的处境不放心，担心你信中所言全是为宽家里人的心而编造出来的。所以，要我亲自跑一趟，亲眼看看虚实。我是商人，走 南闯北，哪里都去得。”
张振汉仍穿着被俘时穿的国民党将军服，只是少了很能显示将军威严的护身短枪。
军装裹着的依旧是魁梧的身躯；再瞧面容，依旧是那张白皙微胖的国字脸。
张振汉的哥哥用不容分辩的口吻说：“把你上衣脱光。”
“你，你这是为什么?”张振汉被兄长的这一要求弄迷糊了，但还是顺从地照着去做。张兄凑拢仔细地察看弟弟赤裸着的上身，才相信弟弟真的没有挨共产党的鞭子。
中午，红军设宴款待这哥儿俩。桌上摆着三钵菜：一钵酸箩卜丝炒腊肉，一钵炸海椒炒腊肉，外搭一钵洋芋坨坨炖猪脚箍箍。哥儿俩吃得有滋有味。
那时，由于蒋介石的封锁，苏区的药品奇缺，许多红军伤病员因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而丧生或残废。张振汉的哥哥即以商人经商之便，给苏区送来一箱箱药品，表示是馈赠，不要钱。可红军坚持按市价给他付了药款。张兄深深地为红军的真诚所感动，以探亲为由，多次往返于白区和苏区之间，为红军提供了不少短缺物资。
五
1935年11月，蒋介石以六路纵队大规模地“围剿”湘鄂川黔苏区。为了保存有生力量，红二、六军团决定突围长征。
11月中旬的一天，肖克军团长来找张振汉，询问国民党军北方兵力部署情况。张振汉就他所知无保留地把情况提供出来。红军指挥部参考了他提供的“军情”，迅即作出了南下湘中，突破沅(江)、澧(水)防线的战略决策。
顺理成章地，张振汉被迫开始去体验一次只有伟大军队才能进行的伟大长征。于是在红二、六军团长征的队列里，出现了张振汉这样一位特殊人物。他穿着国民党将军服，骑着一匹骡子。当时红军装备差，整个部队，只有军团级以上高级下部才专门配给骡子，副团以上干部三四个人共用一匹骡马，只能驮运行李。
张振汉的心再次被撼动了。他骑在高头大骡上，很不自在地望着身边一个个徒步行军的红军战士，如芒在背，脸上透出明显的歉意。
部队进入贵州后，天气骤然变冷，张振汉身上只穿着被俘时穿的几件单衣，骑在骡子上浑身打战。红军打下毕节县城后，筹措到一批棉布棉花，赶制棉装。发放冬装的那天，张振汉同红军指战员一样，也领到一件崭新的棉衣。
1936年春夏，红二、六军团长征到达金沙江畔，奔腾咆哮的江水挡住了红军的去路。
船，早已被国民党军收缴一空。近两万人马一字排在江边，面对着浑浊的激流，不少战士的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马科长来找张振汉：“张先生，贺龙总指挥有请！”
请?干什么?张振汉胸中像揣了一只兔子。因为贺将军不轻易找他的。
“张先生，”贺龙笑吟吟地说，“我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找你不为别的，向你讨计。你看，两万大军被金沙江挡住了去路，又没有船，如果让你指挥，这样大的兵团如何渡江?”
“问我——一个败军之将?”张振汉惊讶得半张着嘴，“败军之将岂能言勇?贺将军别开玩笑了。”
贺龙认真地说：“火烧眉毛，哪有闲心开玩笑!真心讨计。军事指挥是科学，是门艺术，谁占理就依谁，包括你张先生。”
张振汉懂得了贺龙将军是一片诚意，沉吟片刻道：“关键要有运载工具，可船没了……不过，这岸边的竹子倒可利用，是不是可以扎竹排……”
“嘿嘿，”贺龙咧嘴大笑，“要得！就这么定啦！谢谢你！”又对身边的几位参谋况：“兵分两路，一路砍竹扎排，一路再去寻船。”
一只只竹排和几只小木船在湍急的金沙江上往返颠腾，将两万人马顺利地渡到对岸。
过了金沙江，走了几天，天气变得奇热无比，太阳下着火，炙烤着大地。人们仿佛背着火炉在行军，汗水像一条条小溪在人们的脸上背上爬行。
张振汉本来就胖，加上天热，他感到喉咙竹在冒烟，鼻孔张大，吃力地呼吸着。他从未过过这种日子，觉得奇苦难忍。紧锁双眉。骑在骡子上默不做声。
部队行至玉龙山麓。玉龙山是地处西康境内的大雪山，部队要继续前进，须翻过这座大雪山。队伍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挂在山上的长缨。张振汉骑着骡子，跟着部队沿着“之”字路朝着雪山顶上爬去。上午还是奇热无比的天气骤冷下来，张振汉加上棉衣浑身还瑟瑟发抖，越往上路越难走，突然骡失前蹄，他被摔了下来，像一只沉重的麻袋滚下山去。
他周围的红军战士惊呼着，在谷底把摔得奄奄一息的张振汉找到，他已摔成重伤，双腿骨折，手上、脸上都擦破了皮，鲜血直流。红军战士急忙找来急救包为他包扎，上级还特地派来几名强壮的战士和保卫科的战士一道，轮换抬着他继续爬山。
战士们穿草鞋的脚被冻得发麻，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他们抬着张振汉，气喘吁吁，前拉后推，走几步就停下喘几口气，硬是咬紧牙关把张振汉抬过了雪山。
躺在担架上的张振汉，眼角滚下了不轻易外流的热泪。
进入茫茫无际的草地后，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国军司令，又要经受他平生以来从未经受过的饥饿的考验。现在大多数人都知道，过草地，吃的东西比黄金还宝贵，有了它，生命才得以延续；红军战士把每一粒粮食，哪怕是一根能吃的野菜都看得很珍贵。
看护张振汉的红军战士，宁肯勒紧裤腰带，也要把为数很少的一点干粮和费很大劲才能弄到的野菜留给张振汉吃。大碗大碗的野菜，无油无盐，甚至还有点苦涩，但此时此刻，张振汉狼吞虎咽着，并说：“嘿，没想到这鬼地方长出的野菜还别有一番滋味呢!”
在长征这座大熔炉里，这位国民党军的中将司令，灵魂受到了陶冶，他看清了共产党和红军的性质，认识到红军和共产党才是民族的希望。
长征到达延安后，党妥善安排了张振汉的工作。他把妻子邓觉先也接到了延安，准备同共产党长期合作，实现贺龙将军向他提出的“为老百姓办点好事”的愿望。他用自己的行动履行着自己的意愿……
(责编 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