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白水文章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anc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若问民国时期究竟谁是最具胆魄和血性的报人,盖棺论定,以下三位确实难分伯仲:一位是《京报》总编邵飘萍,一位是《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还有一位是《申报》总经理史量才。在黑枪如林、险象环生的乱世,他们无一例外,个个挺身而出,迎刃而上,捍卫民国法律所赋予的言论自由,坚守独立不羁的新闻立场,决不攀附任何势力集团,也决不顺从某个铁腕人物的意志。他们置生死于度外,以笔为旗,以报纸为阵地,毫不留情地批判反动军阀的倒行逆施和丑恶政客的胡作非为,将各路强梁试图极力捂盖的事实真相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铁骨逢钢锯,秀才遇大兵,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他们三人皆因文字贾祸,因言论获罪,或被反动军阀公然戕害,或被凶残特务暗中刺杀,均为不屈不挠的良知和义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林白水(1873~1926),原名獬,又名万里,字少泉,号宣樊,使用过笔名“白话道人”、“退室学者”等。他短暂的一生角色多变,年轻时是黄兴的同袍战友,是蔡元培的莫逆之交,为民族革命奔走呼号,虽千万人吾往矣,有过鸣镝四海、仗剑五湖的侠士经历,也曾有过短期的精神恍惚,出任总统府秘书,鼓吹帝制,拥护袁世凯称帝。世事沧桑,宦海浮沉,毋庸讳言,他确实走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弯路。文人学士由于一念之差,跟错领袖,入错阵营,踩错步点,念错台词,这在戏味十足(各路强梁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民国时期倒是算不上什么大节有亏。
  1873年,林白水出生于福建闽县一个读书人家。十九岁时,林白水在福州书院就读,即以文才出众名闻乡里,深受老师高凤岐的赏识。晚清头号爱国者林则徐是福建侯官县人,闽县与侯官相邻(1913年两县合并为闽侯县),受这位大乡贤的强烈影响,闽地士气为之锐变,涌现出许多以天下为怀、为生民请命的勇烈之士。林白水的叔叔林少谷服役于北洋水师,任右营参将。中日甲午海战,中方惨败,林少谷葬身大海。他遗下两个尚在稚龄的小孩,二十岁的林白水毅然担负起抚养之责。青年时期,林白水主张教育救国,受同乡名士林伯颖之聘,入其家塾任教,成为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曾任国民政府司法总长)、林尹民(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兄弟的老师。其后,又应同乡、杭州知府林启之邀,先后执教于杭州蚕桑学堂和求是书院。1899年春天,林白水倾其所有,与方声涛等同仁创办了福州第一所具有近代色彩的新式小学——福州蒙学堂,培养出一批热诚爱国的弟子,他们中间有多位(林觉民、陈更新、陈可钧等)后来参加了黄兴领导的广州起义,溅血于沙场,埋骨于黄花岗烈士墓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救国虽为正途,效用却相当迂缓。林白水认识到这一点,他决定选择另一条道路,用更加直接的启蒙、更加快捷的灌输、更加广泛的呼吁,以求尽快唤醒沉酣于千年梦魇之中的国人。
  1901年6月,杭州名士项藻馨创办《杭州白话报》,林白水受聘膺任主笔,开张第一篇就是该报的发刊词——《论看报的好处》。他有意放弃文言文,改用浅显的白话文办一份通俗易懂的报纸,吸引老百姓的注意力,这在当时已属标新立异了。林白水认定报社是“公共言论机关”,“新闻记者应该说人话,不说鬼话;应该说真话,不说假话”。他这掷地有声的宣言既可以说是衡量新闻记者是否合格的最低标准,也可以说是最高标准。在《杭州白话报》上,他以“宣樊”、“宣樊子”的笔名大肆鼓吹新政,批判封建迷信、国民吸食鸦片和逼迫妇女缠脚(随后杭州出现了第一个“女子放足会”。二十四年后,林白水撰文回忆这段经历,得意之情仍溢于言表:“说到《杭州白话报》,算是白话的老祖宗,我从杭州到上海,又做了《中国白话报》的总编辑,与刘申培两人共同担任。中国数十年来,用白话报纸来做革命宣传,恐怕我是第一人了。”
  1902年4月,林白水应蔡元培之邀前往上海,共同组织中国教育会。这多少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其革命生涯由此翻开第一页。接着,他又与蔡元培等人创办了爱国女校、爱国学社及社刊《学生民界》,“鼓动反清革命,言论尤为激烈”。此外,他还为《苏报》撰写时评,一支判官笔犹如削铁如泥的宝刀,其锋利直追章太炎。
  1903年春,林白水与妹妹林宗素赴日本留学,双双参加“拒俄义勇队”,秘密发起组织“军国民教育会”,执笔起草《军国民教育会意见书》,参加者包括黄兴、陈天华、张继、苏曼殊等。这年夏天,他和黄兴一起回到上海。正值“《苏报》案”之后,章士钊创办《国民日报》,执意邀请他加入,林白水欣然应聘。可惜这份报纸因内讧而夭折于摇篮之中。同年12月15日,蔡元培创办《俄事警闻》(1904年2月15日起更名为《警钟日报》),林白水具有白话文写作方面的长足优势。报上几乎所有的白话文都由他操刀执笔,但多不署名。同年12月19日,林白水独立创办《中国白话报》,实现了他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当时,报刊不分家,有的名为“报”,实为刊,《中国白话报》先是半月一期,后为十天一期,发行量从创刊时的数百份迅速递增至上千份。几乎所有栏目都是由林白水一人包打包唱,他以“白话道人”的笔名大力鼓吹天赋人权、人类平等、百姓合群等新观念。在第一期的“论说”栏目中,他就决意给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一点颜色瞧瞧:
  ……这些官吏,他本是替我们百姓办事的。……天下是我们百姓的天下,那些事体,全是我们百姓的事体。……倘使把我们这血汗换来的钱粮拿去三七二十一大家分去瞎用……又没有开个清账给我们百姓看看,做百姓的还是拼命的供给他们快活,那就万万不行的!
  试想,这种倡导民主、专与贪官污吏唱对台戏的文字,怎能不开罪各方神魔,令他们腐心切齿?堂吉诃德大战风车,顶多折断一杆生锈的长矛,林白水则是公开叫板,挑战官吏鱼肉百姓的淫威,他若没有拼命三郎匹马单枪冲锋陷阵的狠劲,恐怕下笔一字都难。
  1904年2月16日,林白水在第七期“论说”栏目发表《国民的意见》。文中指出:“凡国民有出租税的,都应该得享各项权利,这权利叫自由权,如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一百年前,林白水就在蒙昧至极的中国以大白话诉求“纳税人的权利”,普通读者的观念自然受到颠覆,觉得不可思议。
  林白水在十七、十八期“论说”栏目连载了《论刺客之教育》一文。这篇文章影响深远,甚至成为了一些热血志士的行动指南。1905年9月24日,吴樾怀揣土制炸弹,在北京车站谋炸出洋考察宪政的清廷五大臣,当场牺牲了年轻的生命。此前,他在《暗杀时代》的“自序”中讲述了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特别提到《中国白话报》对他的指导作用。吴樾写给妻子的绝笔信中即言之凿凿:“自阅《中国白话报》,始知革命宗旨之可贵;自读《论刺客》一篇,始知革命当从暗杀入手。”完全可以这样认为,林白水是吴樾从未谋面的精神导师。
  1904年10月8日,《中国白话报》创刊不到一年即告停刊,寿命不可谓不短,但它在中国报刊史上留下了不可抹杀的一笔。林白水对文言八股不屑一顾,他完全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单是新闻标题就弄出不少诙谐趣味来,如《俄国武官不客气的说话》、《商部尚书吃花酒》、《大家听戏,好玩得很哩》,个个浅白而生动。新闻的生命力源于真实,而真实最容易触及时讳,惹官僚大老爷横眉瞪目,拍桌摔瓷。那时候,一方面是国土被占领,妇女遭奸淫,财富被劫掠,无辜遭杀戮,另一方面则是统治者纸醉金迷,捧坤伶,吃花酒,寻欢作乐,看不过眼的人多,愤世嫉俗的人多,但像林白水那样痛加针砭的人则不多。在新闻体裁上,林白水较早使用号外、文摘、时事问答、连续报道、综合报道、集纳新闻、编者按、编后记等多种样式,用以报道新闻、展开评论。他的时评辛辣尖刻,冷峭凌厉,大开大阖,够狠够野,或刀刀吃肉,或绵里藏针,专寻对方的命穴加以痛击。因为他从不认为处士横议有何不妥,自然也不会将点到为止视为绅士风度。
  1904年11月,清王朝上上下下罔顾国库空虚,国事蜩螗,竟然罄其财力穷奢极侈地筹办“万寿庆典”,为七十岁的慈禧太后祝贺寿辰。林白水义愤填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撰成一副对联,在《警钟日报》上公之于世:
  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颐和,何日再幸圆明园?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
  五十失琉球,六十失台海,七十又失东三省!五万里版图弥蹙,每逢万寿必无疆
  章太炎也写过一副内容大致相当的讽刺联,与林白水的讽刺联有异曲同工之妙:“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时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全逢万岁祝疆无。”这两副对联流传甚广,给慈禧太后的七十大寿“增色”不少。
  1905年7月底,林白水再次东渡日本,入东京早稻田大学主修法政,兼修新闻,有人称他是“中国留学外国学新闻学的第一人”。1907年初,他回到上海,以鬻文为生,当时海上诸报,无不以刊登林白水的文章为荣。他曾殚思竭虑撰成《中国民约精义》一书,商务印书馆破例预付给了他一千元银票的稿酬。他将这笔款项全部汇给赵声、柏文蔚,赞助他们在南京举义。
  1907年秋天,林白水第三次东渡日本,入早稻田大学,系统研究英、美法律和日本的教育。应高梦旦约稿,他先后翻译了《自助论》、《英美法》、《日本明治教育史》等著作,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编译的《华盛顿》、《俾斯麦》、《哥伦布》、《大彼得》、《纳威尔》、《加里波的》等六本小册子,介绍西方古代和近代史上极具影响力的人物,记事简明,议论正大,被商务印书馆列入“少年丛书”,推荐为“学生校外必读之书”,长销不衰,从1909年到1930年总共发行了十三版,其中《大彼得》更是发行十九版之多。
  1910年夏天,林白水学成归国。辛亥革命后,他回福建参加都督府参事会,主张三权分立,随后被任命为法制局局长、省临时议会议员。他四易其稿,制定了福建第一部选举法。他主持的法制局创办《时事选刊》,成为我国最早的文摘报刊之一。
  在1913年春天的民主浪潮中,林白水以共和党籍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北上进京,投身袁世凯幕府,效命三秋。1915年,旧识刘师培拉他参加“筹安会”,薛大可主编的《亚细亚报》发表了他的不少文章,至于撰表纪、写劝进书,这些脏活他全都干过,袁世凯论功行赏,林白水得了个参政院的空头参政,徒有虚名,并无实际。三年在朝,林白水看够了政治舞台上的翻云覆雨和尔虞我诈,官场的黑暗腐败使他心生厌恶,遂决意告别政坛,重操旧业。
  1916年夏秋之交,林白水辞去参政员,在北京创办《公言报》。办报资金大部分来自林纾的门生、段祺瑞的心腹徐树铮的资助,寄人篱下,受人庇护,其滋味可想而知。最令他难受的是,讲真话多有顾忌,还得七折八扣。然而,即便《公言报》不得不替安福系遮羞护短,但林白水仍会时不时地显露真性情,越轨出格时或有之。他发表过“有吏皆安福;无官不福安”这样的讽刺联,见者莫不拍案叫绝。段派人物挨骂,个个恨得牙痒痒的。林白水的那支笔有时候竟会变成魔棒,使段祺瑞感到难堪。1917年春,林白水独家披露了政客陈锦涛暗中贿赂议员拉选票的丑闻,以及交通总长许世英在津浦租车案中贪赃舞弊的内幕,京津舆论一片哗然。结果陈锦涛锒铛入狱,许世英畏罪辞职。几年后,林白水发表《靳内阁的纪纲原来这样》一文,重提旧事——《公言报》出版一年内颠覆三位阁员,举发两件赃案,林白水被同行称为“新闻界的刽子手”,其自豪之情无法自抑:
  
  我还记得合肥段祺瑞当国的时代,交通总长许世英,因为他靠着合肥是他拜把的弟兄,一方又是入了国民党的党籍,所以胆子大了。办一个津浦租车的大事件,不幸给区区知道了,想尽法子,把他那租车合同抄得一份,给他一个体无完肤的批驳。在《公言报》上一登,这位矮许先生第二天就在国务会议席上,自己乖乖地告发自己,还请总理派人查办。以合肥那样蛮干的家伙,也不能不有三分尊重舆论,因此也就暗暗的劝他辞职。你想吧,那时候的合肥,简直跟项城差不多远,他以总理之尊,却不能保护一个把弟兄,可见当时北京城还有些纪纲。
  还有一位财政总长陈锦涛,也是因为五万块钱的贿赂,给区区知道了,当天在报上一发表,陈锦涛也是乖乖的自己在国务会议席上,自请查办。不上几天,陈氏辞了职,就给地方厅传了进去押起来。审判结果,定了徒刑的罪名。后来还是费了多大的劲,弄个大总统援照约法,给他特赦出来。不然,至今还关在监狱里边哩。
  
  1917年的北京政坛只见走马灯似的换将,清廷遗老和民国新贵大有个个染指、人人分羹之热闹。对此动荡不安的政局,林白水发表时评《民国六年北京之所有》,指出:“总理一年而九易,则政乱可知。”同年7月22日,他发表时评《印之蒙尘》,讽刺意味更其辛辣。他逮住官印屡刻屡失、屡失屡刻的怪现象,对民国政坛的连轴荒诞剧嗤之以鼻,“印且不免于蒙尘,而吾辈乃欲求其一旦之安适,宁非妄欤吁”,摆明了他对民国政府完全不信任的态度。同年夏天,张勋复辟梦破灭刚及一旬,北京政府就急不可耐地发布了为前清朝廷洗刷罪名的命令,段祺瑞、徐世昌这两位前清旧臣显然做下手脚,不肯惩治封建余孽,以表明他们宽大为怀、宅心仁厚。林白水目光如电,当然看得出其中暗藏猫腻,他援笔撰成时评《便宜不得》,表示不能便宜上演复辟丑剧的溥仪、张勋和康有为等人,与权贵们大唱反调,赢得了知识阶层和闾巷读者的一致喝彩。值得一提的还有,林白水的时评直接干预民国政府对封疆大吏的任命,居然能够成功。他的一篇《青山漫漫七闽路》揭穿即将荣赴福建履新的许世英贪赃舞弊、任用私人的老底,彻底打破了许某的省长梦。此后,林白水还撰写了《无血之杀人》、《渔人得利》等辛辣刺骨的时评。这些文章既见忌于徐树铮(《公言报》的资助者),又为林纾(林白水的同乡、旧同事、徐树铮的恩师,正是他向徐推荐林主持《公言报》的笔政)所不满。因此,他与安福系的裂痕越来越大,便惟有离开《公言报》一条路可行了。
  1921年3月1日,林白水和胡政之合作,创办《新社会报》,对开四版,他为社长,胡政之为总编辑,提出“树改造报业之风声,做革新社会之前马”的口号。当时,报纸在经济上完全缺乏独立性,赖以生存的根本不是发行与广告收入,而是某个政治集团的资助和津贴。军阀政府同样懂得如何掌控舆论。1925年,北京政府以“宣传费”名义给全国一百二十五家报馆、通讯社发放津贴,分“超等者”、“最要者”、“次要者”、“普通者”四等。林白水的《社会日报》和邵飘萍的《京报》同属于六家“超等者”之列,每月至少可得津贴三百元。该拿的钱照拿,该骂的人照骂,林白水又岂是区区三百元津贴就可以收买的软骨报人?
  林白水与安福系打过长时间的交道,对他们的黑幕知根知底。赖光临在其著作《七十年中国报业史》中论及林白水的斗争策略,有这样一段话值得注意:“议论个人长短,或揭人隐事,‘涉及权贵私德问题,形容备至,不留余地’。他常常把犀利的笔尖指向政府财政机关,利用内幕新闻‘敲竹杠’,他打算向人要钱,就指名大骂一顿,决不恭维。”要使林白水大发慈悲,高抬贵笔,连财神爷都不够格,他绝对是“一个也不饶恕”。权贵们既怕他,又恨他,还想笼络他。曾任财政次长、总长的李思浩忆及民国十年左右的报业,称财政部要给《新社会报》“以相当数目的资助”,这就叫化财消灾。可是林白水并不是那号拿了别人的钱手软、吃了别人的饭嘴软的角色。1922年2月,《新社会报》独家披露吴佩孚挪用盐业公债的黑幕,因此惹火烧身,被警察厅勒令停刊。
  1922年5月1日,《社会日报》凤凰涅槃,横空出世。林白水在复刊词中说:“蒙赦,不可不改也。自今伊始,斩去新社会报之‘新’字,如斩首然,示所以自刑也。”林白水从此扮演着超级斗士的角色,踏上了漫漫不归路。
  1923年1月,教育总长彭允彝谄媚军阀,破坏司法独立,北大校长蔡元培奉行“不合作主义”,愤然辞职离京,引发了北京学界的驱彭风潮。林白水的新闻直觉极为敏锐,当然不会错失这个重大题材。他在《社会日报》刊出一篇述评文章,大标题为——“北京城圈以内之绝大风潮,议长政客与学生宣战”,副标题同样醒目——“皮鞭枪把击伤无数青年,重伤待毙者二十余人,何所谓人道?何所谓法治?与恶魔宣战者靡惟学界、教育界”。
  1923年1月27日,林白水在时评《否认》中盛赞蔡元培为人方正时称,“若彼攻击之者,更无一人足以比拟蔡氏于万一”,坚决表示“吾人对于现政府与议会绝对的否认”。
  1923年1月28日,林白水在时评《告知识界》中大胆倡议:“就眼前之司法被蹂躏、教育被破坏两问题,我们知识界要群起作积极、消极的应付。积极方面,就是唤醒全国的舆论,促起全国各界的注意,用大规模的示威,推倒程克(司法总长)、彭允彝(教育总长)……消极方面,就是凡属知识界的人物,对于现政府各机关职务,就应立刻引退(全体罢工)……因为知识界要是全体罢工,我敢信政府一定担当不起。无论如何,总要屈服。”
  《社会日报》仗义执言,与恶势力短兵相接,毫无畏惧,保全了社会良知的火种,因而一纸风行。当时的《国闻周报》誉之为“苍头异军突起,报界风尚为之一变”,老牌的《东方》杂志则赞扬该报深受读者欢迎:“北京之中央公园,夏日晚凉,游人手持报纸而诵者,皆《社会日报》也。”
  1923年2月22日,新春伊始,在一片“恭喜发财”声中,林白水发表时评《恭喜张内阁快点倒下去》,接着他又发表《缓急倒置》、《请看某部之大拍卖》等文:“今之北京政府,可谓完全不懂事家伙凑成一堆,自名曰政府,自号曰中央,犹复不知羞耻地自谥‘合法’。”他讥笑议会、政府成了“拍卖行”,指斥大小官吏“都有定价”,明目张胆,卖官鬻爵。林白水专喜撕破京城权贵的画皮,可谓树敌满朝,因而将自己推向了极端危险的境地。
  1923年2月28日,《社会日报》“紧急新闻”栏中刊出一篇《吴大头之进项》,唾骂吴景濂是“塞外的流氓、关东的蛮种”,披露了曹锟送他三万元、送副议长张伯烈一万一千元的丑闻。同年6月,《社会日报》更是突发妙手,刊出曹锟贿选总统,允诺给每位议员每月津贴六百元、每张选票五千元大洋这一爆炸性内幕消息。林白水把那些受贿的议员斥骂为“猪仔”,在报纸上肆意嘲弄,狂贬之不足则痛斥之,极大程度上触怒了当权者。林白水笔搅三江,文行四海,一言一动均能吸引天下视听,当朝当路的衮衮诸公个个恨得他要命,却又怕杀一名士会招致天怒人怨,便只能绞尽脑汁琢磨出卑鄙的花招去对付他。曹锟就是这样的笨家伙,他见世上居然还有用白花花光洋都摆平不了的书生,于是干脆动粗,派人将报馆查封,将林白水“请”到侦缉队蹲了三个多月。
  1924年11月2日,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在位仅一年零二十多天的总统曹锟仓皇倒台,沦为阶下囚。两天后,林白水发表时评《哭与笑》,将那些窃据要津、贪得无厌的军阀、政客扎扎实实地戏谑了一番。同年11月10日,林白水在时评《请大家回忆今年双十节》中,以吴佩孚、曹锟这样的混蛋军阀滥行杀伐、终归惨败的事实为证,得出“武力靠不住,骄横乱暴贪黩之可危”的结论,警告“继曹、吴而起的军事当局”,“尽可以就拿曹、吴这一幕电影写真,来当教科书念罢了”;“孙中山之所以敢于只身北来,就是他抱个三民主义,能得一部分的信仰罢了。……要是没有主义,单靠兵多地盘广,那么曹、吴的兵,曹、吴的地盘,何曾不多不广,为什么不及三礼拜,会弄得这样一塌糊涂?”这篇文章有胆有识,读之令人解气。
  1924年2月末,孙中山扶病进京,林白水连续发表《吾人对孙中山先生的敬意》、《时局与孙中山》、《欢迎孙中山》等时评。1925年,孙中山在北京不幸病逝,林白水深感悲恸,他对中国政局刚刚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又在寒风中熄灭了。
  林白水以个人资金办报,常捉襟见肘。从1925年7月3日起,他在《社会日报》副刊每期登载《林白水卖文字办报》的广告:
  
  《社会日报》自出世以迄今日,已满三年,耗自己之心血,不知几斗;糜朋友之金钱,不知几万。艰难缔造,为社会留此公共言论机关,为平民作一发抒意见代表,触忌讳,冒艰险,所不敢辞。然为资力所扼,发展无望,愧对读者。……计不得出,惟有出卖其自以为能之文与字,藉资全活。
  
  林白水天性豪爽,对朋友肝胆相照,虽然好拆各路强梁的烂污,但心理并不阴暗。他平生最大的爱好是收集砚台,曾耗资千金购得一块名为“生春红”的端砚,闲时把玩,喜爱之极,因此将《社会日报》的副刊也命名为“生春红”,寄情之深,可以想见。
  1925年12月1日,北京《晨报》报馆被捣毁,《社会日报》报馆也险些挨砸,林白水收到了措词穷凶极恶的威胁信。随即他在《社会日报》登出《白水启事》:“今则年逾五十,家徒四壁,一子一女,学业未成,外对社会,内顾家庭,犹多未尽之责,迭承亲友劝告,勿以言论召祸。自今日起,不再执笔为文……”当天,时评栏作者的署名即由“白水”改为“记者”。
  林白水用的是退一步进三步的战术。他声明“不再执笔为文”后仅五天时间,就收到二百多封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信出自青年学生的手笔,读之令人动容:“我们每日拿出脑血换来的八枚铜元,买一张《社会日报》,只要读一段半段的时评,因为他有益于我们知识的能力。”这正是林白水所要获得的效果。从1925年12月6日到当月27日总共二十二天,他在《社会日报》每日一栏,接连刊登了五十七封读者来信,以见舆情之所系、民意之所向。
  林白水从热情的读者那儿重新汲取了赤膊上阵的力量,又挥起那支如椽巨笔,要与各路妖魔大战三千个回合。1925年12月20日,他刊出《白水启事》:“这半个月之内,所收到的投书,大多数是青年学生,都是劝我放大胆子,撑开喉咙,照旧的说话。我实在是感激得很、惭愧得很。世间还有公道,读报的还能辨别黑白是非,我就是因文字贾祸,也很值得。”孰料“因文字贾祸”五字竟是一语成谶。
  《社会日报》的时评又署上“白水”之名,他的文章仿佛经过新一轮的淬火加钢,变得更为犀利,犹如一支支标枪挟带着风的厉叫掷向恶势力,直扎得鬼哭狼嚎。段祺瑞的新内阁正好成为林白水现成的靶子,遭到猛烈攻击,比如《陈澜生别来无恙》、《不堪回首》挖出两个曾被《公言报》骂倒的政客的肮脏老底。林白水还以《不堪回首集》的总标题逐日重刊《公言报》曾经揭露他们丑闻的系列报道,让读者温故而知新。两个新任总长顿时成为千夫指戳、万人哂笑的小丑,比热锅上的蚂蚁更受煎熬。
  1926年4月16日,直奉军阀进城之后,林白水依然发表时评赞扬冯玉祥的部队撤出北京时秩序井然。这一“见面礼”自然引起吴佩孚、张作霖的忌恨。林白水在报上发表声明:“我这些说话,是着眼于国家利益,社会安危,与军阀个人,某些党派,可是毫无关系。”4月24日,《京报》社长邵飘萍被捕,两天后在天桥惨遭杀害。黑云压城城欲摧,新闻界人人自危,个个噤声。5月12日,林白水顶着杀头的风险,在《社会日报》头版发表《敬告奉直当局》:“吾人敢断定讨赤事业必无结果,徒使人民涂炭,断丧国家元气,糜费无数国帑,牺牲战士生命,甚为不值。”5月17日,他在时评《代小百姓告哀》中更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残暴的直奉联军:
  
  ……直奉联军开到近畿以来,近畿之民,庐舍为墟,田园尽芜,室中鸡犬不留,妇女老弱,流离颠沛。彼身罹兵祸之愚民,固不知讨赤有许多好处在后,而但觉目前之所遭之惨祸,虽不赤亦何可乐也……赤党之洪水猛兽未见,而不赤之洪水猛兽先来,……乌夫,自由自汝之名以行,今之讨赤者,念之哉
  
  1926年5月26日,林白水的时评仍拿吴佩孚、张作霖当作沙袋猛击:“军既成阀,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国。除是死不要脸,愿作走狗,乐为虎伥的报馆,背着良心,替他宣传之外,要是稍知廉耻,略具天良的记者,哪有不替百姓说话,转去献媚军人的道理。”当血色恐怖、北京众报记者噤若寒蝉之时,惟有林白水敢于拍案而起,讲几句真话,其脊梁之硬、胆气之豪、良知之灼然,一时无二。考古学家容庚曾在林白水家做过家庭教师。在他眼里,林白水酷似东汉末年击鼓骂曹的狂士祢衡:“视权贵蔑如也。其所办日报,抨击军阀,笔锋犀利,如挝渔阳之鼓。……其身世与祢正平略同。”林白水的时评使直奉军阀感到极为不爽,杀机就此伏下,林白水命在旦夕之间。祢、林二人最终同遭杀身之祸,结局也一样。
  林白水抨击吴佩孚“性颇执拗,头脑简单,不谙政治,思想陈腐,意见执滞”,“中央政治,若长在吴大帅指挥之下,恐终须弄得一团糟”。这已经是往枪口上撞。1925年8月5日,林白水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时评《官僚之运气》,更是直接招致杀身之祸。这篇文章得罪了一个阴险毒辣的政客。此人姓潘名复,是直系军阀张宗昌跟前的头号心腹爱将,号称“智囊”。
  林白水与张宗昌、潘复结下梁子可谓由来已久。他曾经讥讽“狗肉将军”张宗昌是“长腿将军”影射张的部队毫无战斗力,遇到敌军就望风而逃,令张宗昌衔恨不已。1923年1月25日,林白水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时评《山东全省好矿都要发现了,矿师潘大少爷恭喜山东人发财》,揭露张宗昌的智囊潘复贪污敛财,劣迹斑斑。潘某的官运因此受到阻碍。《官僚之运气》则对潘复的嘲骂更进一步。且看林白水骂功十足的文字:
  
  狗有狗运,猪有猪运,督办亦有督办运,苟运气未到,不怕你有大来头,终难如愿也。某君者,人皆号称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腰间也。此君热心做官,热心刮地皮,固是有口皆碑,而此次既不能得优缺总长,乃并一优缺督办,亦不能得……甚矣运气之不能不讲也。
  
  林白水故意用“肾囊”和“智囊”二名词在字形上的相似影射原北京政府财政次长潘复,把潘与张的关系极为滑稽而又十分形象地比喻为肾囊之系于胯下,可谓刻薄之极,挖苦之至。文中还奚落潘复拼命钻营、如意算盘却屡屡落空的窘况,大有“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意思。当晚,潘复从《社会日报》上读到时评《官僚之运气》,不禁勃然大怒。他先是叫人给林白水打电话,勒令后者在报纸上刊出更正声明,并且公开道歉。林白水的答复是“言论自由,岂容暴力干涉”,断然拒绝潘某的要求。于是,潘复祭出杀手锏。他在张宗昌面前哀哀戚戚地哭诉,请“狗肉将军”为他做主,将林白水处以极刑。自古以来,笔杆子就斗不过枪杆子,军阀张宗昌草菅人命多矣,做个顺水人情,下令杀掉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报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潘复得到许可,立刻给林白水安了个“通敌有证”的罪名,定下死罪。所谓的“敌”,指的是不久前刚刚撤出北京的冯玉祥。有此一项指控,绝对是杀无赦。
  1926年8月6日凌晨一时,京畿宪兵司令王琦奉张宗昌之命,乘车来到报馆,略谈数语,便将林白水强行拥入汽车。报馆编辑见势不妙,赶紧打电话四处求援,林白水的好友薛大可、杨度、叶恭绰等人急匆匆赶往潘复的住宅,找到正在打牌的张宗昌及潘复,为林白水求情。薛大可长跪不起,王琦与潘复耳语后离去。等到张宗昌同意将“立即枪决”的命令改为“暂缓执行”,凌晨二点,传来的是已经执行半个小时的消息。这是潘复与王琦串通,谎报行刑时间,定要置林白水于死地。
  其实,直到8月6日凌晨四点十分,林白水才被押赴天桥刑场枪决,子弹从后脑入,左眼出。遇难之日,林白水身穿夏布长衫,须发斑白,双目未瞑。陈尸道旁,见者无不为之骇然伤心。这一天离邵飘萍遇害相距只有一百日。两位著名报人由于秉笔直书而在同一刑场遭到残杀,这无疑是中国新闻史上最痛楚最悲怆的记忆。
  林白水死前留下遗嘱,寥寥数语交待的都是家事:“我绝命在顷刻,家中事一时无从说起,只好听之。爱女好好读书,以后择婿,须格外慎重。可电知陆儿回家照应。小林、宝玉,和气度日。所有难决之事,请莪孙、淮生、律阁、秋岳诸友帮忙。我生平不做亏心事,天应佑我家人也。”
  林白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十四岁的女儿林慰君,眷眷父爱浸透纸背。林慰君骤闻噩耗,悲愤莫名,服食铅粉,决意自尽,所幸获救。她后来留学美国,成为知名的女作家,为亡父撰就一部《林白水传》,也算是告慰了一代报人林白水的在天之灵。她在《林白水传》中谈及父亲的惨死,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人家都说先父是慷慨就义,丝毫不在乎。但他内心的痛苦不知多么厉害!又有谁知道﹖”天下怀抱绝大之恨者,亦必怀抱绝大之爱,有爱便有牵挂,就难免痛苦。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若女。
  当年,北京新闻界激于义愤,为邵飘萍、林白水这两位新闻史上的烈士召开了盛大的追悼会。会场高悬一联,把两人的名字嵌入其中,满是悲惋痛悼之意:
  
  一样飘萍身世
  千秋白水文章
  
  林白水的死因,路人皆知,但在血色恐怖中,谁也不敢揭穿。著名报人林步随撰写的挽联点出这是冤狱,已属难能可贵:
  
  笔有阳秋,文字真成孙盛祸;
  狱无佐证,士民争讼陆机冤。
  
  “阳秋”即春秋,晋简文帝郑后小字“阿春”,因此讳“春”为“阳”。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林白水惯用春秋笔法作文。东晋大将桓温北伐失败,名士孙盛作《晋阳秋》,大加嘲讽,因此下狱。陆机兵败受谗,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同属冤案。
  作为一位影响力巨大的著名报人,林白水骨头坚硬,笔头犀利,读完他的时评,再去读鲁迅的杂文,我觉得还是林白水的文章更能单刀直入,更加痛快淋漓。当年,新闻界对林白水评价很高:“无私无党,直言不讳者,白水一人而已。观其时评,无论任何军阀、任何政客、任何士民,有好坏处,莫不良心驱使,力加戒勉,且聪明绝顶,料事如神”;“信手拈来,皆成妙谛,其见诸报章,每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针针见血,物无遁形”;“词严义正,道人所不敢道,言人所不敢言”,“污吏寒心,贪官切齿”,“对一般恶官僚,当头棒喝;对一般新青年,痛下针砭”。这些称赞绝非过誉,林白水当之无愧。
  生之热烈,死之惨痛,林白水将二者集于一身。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新闻斗士,一支笔胜过三千毛瑟枪,令无数居于高位的豺狼虎豹为之胆寒。我敢断言,在中国新闻界,像他这样绝顶勇锐绝顶疯魔的人物,一百年时间也很难产生几个。无论世道如何变易,林白水的文章、声名终归不可磨灭。
其他文献
日本三菱电机公司从1984年10月开始出售内芷8K字节ROM的M50747—SP等六种CMOS8位微型计算机,这是为MELPS740系列而研制的。M50747—SP的RAM容量是256字节、最小指令时间为1
黄土高原地区的水果品质优良,是我国温带水果重要产区之一。本文对该地区的水果生产现状作一概述,并用灰色预测模型对水果总产量和人均占有量作出预测。 The quality of the
本文讨论写入预补偿电路的设计原则,并给出MFM制写入预补偿电路及其设计方法。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design principle of writing pre-compensation circuit, and g
Conventional and fast complete blood count (CBC) and C-reactive protein (CRP)measurements were compared in 56 neonates with suspected sepsis. Mean differences b
合作学习是在课堂教学中为了让学生完成共同的任务,有明确责任分工的互助性学习方式。一般来说合作学习是以学习小组为单位的,通过小组之间的相互合作来完成教学任务。在新课
倡导自主、合作、探究的学习方式是新课程的基本理念之一。民主、和谐、自由、安全的学习氛围,才能给学生学习上的精神重担减负,使学生在教师的关爱、尊重、期待中激起强烈的
通过对二苯氨基苯甲醛与2,6-二(4-氯甲基苯基)苯并[1-2,4-5]二唑之间的Wittig-Horner反应,设计并合成了一个2,6-二[4-′(N,N-二苯基氨基)芪]苯并[1-2,4-5]二唑新化合物,目的
Part and Draft modules of SolidEdge are used to construct 3D solid models and generate part drawings, while ActiveX Automation of VB is used to access engineer
根据原子结构,理解记忆化合价。在通常情况下,金属元素的原子最外层电子数目较少,在化学反应中通常容易失去电子而显正价(特殊点:金属元素没有负化合价),金属原子最外层有几
统筹城乡,打破二元分割体制,这是世界的难题,更是中国的难题。  21世纪以来,中国以崭新的眼光和姿态审视世界,同时也审视自己。中国的未来是什么,我们将以怎样的姿态崛起?是继续以经济追求为终极目的,重复西方发达国家工业化的老路,还是传承和发扬悠久独特的传统文化,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显然,我们选择了后者。成都试验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站到了第三次改革浪潮的前沿。  有人说:“成都试验,中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