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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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小卫来找我。门一开,她就像条鱼一样滑了进来。她不是本地人,却爱穿南方那种绣着白牡丹的旗袍。第一次相识的时候我简直以为她是艺术学院的教师。熟悉之后,我忍不住讲了最初的误解,小卫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还刮了刮我的鼻子说,冲着这个怪念头,她有点喜欢我,她可以少收点的。听她这么说,我有些伤感。她是个相对机灵又豪放的女子,这点和淑芬不一样。
  
  当然,我会很快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重新投入夜晚的欢娱。黑夜总是适合修复白天的缺憾。
  你在想什么?有时候小卫一觉醒来,会这么问。
  她发白的身子被窗外的风一吹,有股淡淡的藻类植物的气息。
  没什么。通常我这么告诉她。有些事你永远无法跟一个相差二十多岁的人交流,而且我确实已到了容易失眠的年龄。我的睡眠很不好,有几次梦见自己在街上四处寻找淑芬。
  说说看,你的妻子是怎么一个人?小卫伏在我身上,长发的发梢几乎快掉入我的眼眶里。
  还能怎样,很普通很家常,放进人堆里找不到。
  我是说,她长得漂亮吗?
  我有点心烦意乱。这就是女人,哪怕对一个十五年前失踪的同类,也保持着古怪的热情。
  说嘛,她究竟长得怎样?小卫继续问道。
  我搂住小卫,拍拍她丰腴的肩。我想随便说点什么,安抚一下这个女人的好奇心。但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股寒气。天哪,我竟然忘了淑芬的模样。一个人离开一段时间,是不是就该被原先的世界遗弃了?
  我有点恐慌。寻找淑芬多年,如今连她的容貌都记不清了,我没有理由不怀疑自己的身體出了问题。男性更年期?健忘症?失忆症?甚至过早显现的老年痴呆症?时光真他妈是个古怪的东西,它一头连着现实性,另一头连着可能性。
  她呀,和你一样,不是本地人。
  本地人怎么了,外乡人又怎么了?
  我温和地笑笑,闭紧嘴,决定不再说话。
  清晨,小卫走后,我潦草地吃过饭,坐在南墙边的树荫下发呆。我以前很忙,经常要在小区和城东化工厂之间来回倒车,根本没时间静心。后来为了淑芬,我找化工厂领导办了内退。我口气强硬地咬定厂里的气体有毒,会让人生脑癌,他们才不得不同意。知道我是为找淑芬内退,小区里的人最初很赞赏,但不久他们却当我是神经病。
  “哗”的一声,是架空层的某处卷闸门打开的响声。我知道,不久,小方那辆凯迪拉克的引擎将发动,车子会像港湾里的船只缓慢起航,而他的老婆将在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内款款下楼。果然很快我听见楼道里高跟鞋坚定的响声。小方的老婆在规定时间出现在我视线里。在转身的同时,她迅速瞥了我一眼,眼神淡漠,白多黑少,似乎我仅是树下的某个物体。
  凯迪拉克朝我喷出一屁股气,绝尘而去。我有片刻的发愣。我不怪小方的老婆,这么多年,她对我白多黑少有充分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是小方传染给她的。
  小方是最早说我神经病的人。
  你脑子有问题。砌南墙的时候小方冲着我吼。小方那会儿已开始创业,在镇上拥有两家水果连锁店。小伙子人长得帅,衣着鲜亮,脖子下吊一根领带,领带的款式颜色时常更换。最主要的是他为人和善,积极向上,我们以之为荣。可没想到小方那天会失态。
  我看你敢不敢?他这样威胁我。
  砌好墙小偷会少点。我说。
  我说的是实情。我们南阳小区是老小区,未设门岗,且四通八达,里面的甬道与外面的马路相互勾连。
  神经病。他气愤地喊了声就没词了,用眼睛在人群中瞄来瞄去。这是在找他的同盟军,毕竟是生意人,知道强强合作的道理。他目光犹疑,终于落到小曲的爹身上。小曲的爹住在靠北第三间车库里,经常步态蹒跚地四处遛圈,有时候甩甩手。他的脸忽然白了,没剃干净的胡茬哆嗦了几下,喉结那儿咯咯咯响了数声。他把头扭向旁边,一用力,一口白痰小型炮弹般射了出去。周围的人赶紧闪开,以便提供空间。小曲的爹吐完痰就眯上眼,满足地哼哼着。小方的目光失望地越过他的头顶,与小圆的哥有了视觉上的对接。但那过程稍嫌短暂,小圆的哥便漠不关心地从左边走到了右边。他是从北边的楼群赶过来看热闹的,不可能参与南边的事。
  你倒敢动动看。小方悻悻地说。他平时和善惯了,现在只会这么威胁,而且,他还反复地看腕表,似乎有紧急的事等着他。他终于还是走掉了。
  开工,开工。我的工匠神气活现地叫嚷起来。
  那堵墙砌好以后,小区的治安果然好了许多,财物也不太丢失。原因可能是有人怕被瓮中捉鳖,我的南墙这儿就是个瓮底。
  我还在墙边栽种了五棵金橘树,两棵死了,一棵送了人,余下的两棵就一直长到了现在。
  那会儿,我们这个南方小镇的外乡人极少,多半是被人介绍过来的。介绍人要收取点好处费,但事先都讲明了,故而算不得人贩。相反,大家很踊跃,而这介绍人也颇有点得意。淑芬也是这么从永康给介绍过来的。我尚未过世的母亲总喜欢掂着她的瘦脚巴巴地跟着淑芬。不知道的以为是婆媳融洽,但我知道母亲其实是在帮我管钞票。为了娶淑芬,我们先后付给介绍人三千五,又给淑芬娘家四千块彩礼,算是把家底耗光了。母亲是从小节俭过来的,肉痛得很。背地里她就对我说,管好你老婆就好比管好钞票,镇上跑了好几个外地媳妇这你是知道的,但愿晦气事别落到咱家。她老人家也是这么做的。她笑嘻嘻地把瘦脚掂来掂去,几乎走遍了南阳小区的每个角落。她年纪大了,目光却很警觉,说着笑着突然一拧身,颠着瘦脚就走。我知道她这是管她的钞票去了。
  可在我眼中,淑芬很规矩。除了买个菜,逛个店,去附近街道的裁缝铺干活挣钱,基本都在家,毫无携财跑路的迹象。相反,闲暇之余还常与邻居们积极互动。那就不光是点点头笑笑那么简单,而是要天南地北地聊天,拉拉家长里短。问题是,她为人憨厚,尤其说不好普通话。那一口山寨版普通话总是飘荡着浓厚的永康乡音。大家起先很好奇,觉得新鲜,但不久,淑芬说一句,有人就怪模怪样学一句。淑芬的脸色便有点茫然,随后会绯红一片,像是被戳穿了身份。这种时候,就只有我去圆场。我不想让淑芬尴尬。我知道,关于淑芬不育的流言,经过母亲的嘴早已广为传播。但我含含糊糊说好了好了的时候,忽然背后一凛,冷汗都要冒出来,因为那学话的人正不怀好意地望着我,眼中含着鄙视与冷漠,好像我也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异类。于是,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简直想破口大骂。   她靠着床板,在轻轻地抽泣。
  你怎么啦?
  你不知道吗?她停下哭泣,反问,声音里透出一份冷峻。
  我笑了,说,鬼才知道你想什么?
  大约是我的笑声惹怒了她,她霍地转过身,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亮光。
  为什么要羞辱我?有意思吗?
  你瞎说什么呀?我也叫起来,好像蒙受了不白之冤。
  这太夸张了吧?我说。
  一点也不。她说。
  曾经有一段时间,小卫给人推销保险,需要不停地卖弄口舌。然而有一天她觉得累了,便改行做了电台的DJ,学会了倾听别人的情感故事。这样的经历最终造就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当我点起一根烟,她会进入角色般迅速安静下来。她斜倚在我的胸前,指尖依次在我的大腿上轻轻划动。
  你是说,你母亲嫌弃淑芬不会生养?
  不,我只是说,我母亲急于抱孙子,这大概是我们这一带老年人的一种普遍的想法。
  那倒是淑芬错了?
  也不是,或许,我们都有错,二十年前,小镇的卫生院医疗设备相当欠缺,某些知识尚未普及,年轻夫妇甚至不比如今网络时代的孩子通晓世事。
  那么,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淑芬离开的理由?
  未必吧。我笑笑,拍了拍小卫的脸。小卫的脸光洁滑润,可以给洗面奶的商家做广告。现在,做爱仅仅是我们的前奏,而对往事的追忆,则成为夜晚的主题。是的,我觉得事情变得有点古怪。每次提起这个话题,我的下身就会迅速安静下来,相反,嘴巴却蠢蠢欲动,充满了倾诉的欲望。然而,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实话,对于淑芬,我越来越觉得难以把握。她离开我已十多年。我对她的印象,似乎更多地体现为感觉,而非事实。而这感觉也随着岁月流逝,时刻在丧失与修正,这正是令人苦恼的地方。人甚至对同一个对象都不能有两次相同的经验。
  我也不清楚。我咬了咬嘴里的烟,补充道。
  我认为我们的生活出现了问题。淑芬似乎已忘了那次不快的遭遇。她依然勤勉地做事,甚至很少去人多的场合。她变得安静极了,多数时候像植物一样待在家里。实在无事可干,便坐在角落里发呆。我想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倍感欣慰,至少很难找出理由来挑剔,可惜她老人家去了西方极乐世界,看不到了。现在只有她儿子留下来独自感受。
  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太安静了,从骨头到内心像沙子松散了一样。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顺心如意,同时又浮起一丝恐惧。很多时候,我故意大声叫嚷,咳嗽,吐痰,在房间与房间之间往来奔波,试图制造声音压制那种幻觉,但它们仍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你就不能笑笑?有一天我对她说。
  我笑不起来。她回应,脸色平静得宛如镜子。
  那么,你打我一巴掌?我哀求她。
  可是,我为什么要打你呢?她淡淡地回答。
  谁说只有暴力才能摧毁一切?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患了失眠症。我睡不着觉,那种恐慌经常盘桓在脑海中,可我搞不懂自己究竟恐慌什么。我去医院配了些药,效果似乎也不大。我知道,我是在欺骗自己。我得的是心病。
  那是一种下坠的感觉。如同梦境,你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就掉下去。下面漆黑,深不见底。你不停地掉,不停地掉,耳朵灌满了呼啸的风声,风声其实是速度,另一种未知的恐慌。风声掀起你的耳朵,耳朵像两管笛子,发出尖锐的吹奏,可你仍在不停地掉。
  身旁的淑芬睡着了,她背对着我,打出轻微的鼾声。我一语不发地把她扳过来,褪下她的内裤,直接就进去了。那个瞬间,我感觉恐惧退到了一边,一股久违的潮润包围了我。
  淑芬醒了。她似乎有点不舒服,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她的脸微微扭曲。她皱着眉,像被人强奸。但她不说话,也没有推搡的舉动,后来,她竟睁大眼,面无表情,似乎那身子不是她的。
  我感到愤怒,狠狠撞击几下就草草退了出来。我认为我在奸尸,这让人索然无味。
  不过,从那晚开始,我便乐此不疲地跟淑芬做爱。
  说话呀,大声说,亲亲老公。每当高潮来临,我都要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吼。
  但她一声不吭。
  有一次,我疲惫地躺在一旁喘息,发现她又哭了。她背对着我,瘦小的臀部微微颤抖,使人产生爱抚的感觉,但我终于还是捶了一下床。
  你哭个屁?我对她说。
  哭声中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羞辱我?她又抽泣了起来。
  夜里有点凉。我披衣站在阳台上,透过纱窗朝外张望,对面楼房已隐没在岛屿般的昏暗中。
  小卫不在的时候,我习惯这么抽着烟眺望窗景。窗外呈现的几乎是凝滞的景象。这是不是说,时间并非匀速向前推进,它或缓或急,如同水流,最终导致人们感觉上的差异?现在,我把视线转向了南墙。那儿像是被福尔马林液浸泡的内容物,纹丝不动,以轮廓的形式。但秋风一起,金橘树的枝叶随着沙沙声颤动,像失眠者的恍惚,也像某种悬浮的生活。
  树影斑驳。有一阵子,我疑心树下有人在走动,在吟哦。也许是我,或者是淑芬。但风停后什么也没有,只有秋夜里迫近又遥远的虫唱。
  有一天晚上,我正独自站着发呆,听到房门被人敲得砰砰响。静谧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门打开时,我望见小卫那张隐忍的脸。
  你怎么啦?
  该死的,脚崴了。
  她一瘸一拐地行至客厅,倒在沙发上,龇牙咧嘴。她告泝我,她是绕过那些楼房的废墟时碰到麻烦的。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阴险地等候着她的脚踝。周围没有人,她仍是慌不择路。
  我从抽屉里取来红汞液,还有白脉软膏与云南白药胶囊。她已脱下了丝袜。我望见她的脚踝那儿有个玫瑰花大小的淡红伤痕。
  我小心地用药棉给小卫涂上了汞液,又倒来一杯温水,命令她吃药。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
  长这么大还没男人服侍过我呢?   是吗?
  嗯,我觉得我有点爱上你了。
  不会吧?我是个古怪的人。
  可我认为你很正常。
  真的吗?
  当然。她感觉到了我的固执,便无奈地笑了笑。
  那么,就让我们来揣摩一下,他们眼中的正常又是怎样的呢?她说。
  她似乎来了兴致,眼神明亮,几乎恢复了从前作为一个保险职员的热情。
  我们都知道,同一事物在不同光线下其颜色是不同的,一般人总以为事物的“正常”颜色应该是它们在晴天时呈现的颜色。可我想质问一句,为什么别的时候事物呈现的颜色就不能算是“正常”的颜色呢?也就是说,决定正常或古怪的标准,妈的竟然是人为规定。当然,人为规定不一定错,在生活中也有其合理性,但毕竟说不上客观……
  我一时沉默下来。我走到窗边,掏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吸了口气,烟草的香味立刻透过海绵过滤嘴传来,我感觉肺腑间溢满了那种幽微的气息。
  从前也只有我母亲是那么认为的。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发现厨房里锅灶冰凉,餐桌上也未呈现往日热气氤氲的景象,不由饥肠辘辘,且恼怒异常。我一边呼喊着淑芬的名字,一边在卧室卫生间储物间展开工兵式搜索,细致到钻床底拉抽屉掀米缸,终无所获。一度我打算给这个婆娘点颜色,但不久便腿软了,心虚了,巨大的恐慌像阴影飘散。
  挂钟指针指向21点30分时,我嘴里嚼着干面包出发了。街上行人寥落,梧桐树叶在秋风中打转。我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不禁抱住了肩。
  我边走边看边问,向路人描述失踪者的身体特征、穿着装束并倾听反馈。那时我尚未意识到,自己漫长的寻妻生涯就此开始。不过,第一次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一个男孩把我领到小镇东面那条几近枯竭的河边。我老远就望见淑芬坐在埠头的石阶上发呆。
  我要回家。她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回个×,我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从这天开始,我俩似乎较上了劲。她时常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而我呢,绞尽脑汁在小镇方圆十几里寻找。我的足迹遍布大街小巷勾栏瓦肆田间地头。我屡次堂皇地拜访社区派出所镇妇联报社电视台,乘黑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好在我总能奇迹般找到淑芬。
  我有点忧心忡忡。我怀疑淑芬得了疯病,抑或她身上的某种隐疾不幸爆发了出来。再出门的时候,我就悄悄在外面上了锁。钥匙呢,家里留一把,自己兜里揣一把。奇怪的是,每次回到家,她脸色平静如初,不打不闹,与常人无异。这反而更使人担心,因为平静的水面往住易生波澜。这么一比较,我倒是情愿淑芬操着永康版普通话去领略别人的嘲笑。
  某天,我从化工厂回家。小方在小区门口喊住我,他的脸上破天荒地挂着笑容。他指指我家的方向说,进去了。我问,谁进去了?他说,一个男的。我又问,怎么进去的?他像相声演员一样笑嘻嘻说,那个女的把钥匙扔出来,那个男的把门打开进去了。我顿时有点紧张,再看小方,觉得狰狞,我就没理他,急急往家去。路上碰见小方的老婆他们,小方老婆白多黑少的眼神中我坐实了那种担心,可我没想到遇上了好人。小圆的哥安慰我说,那个男人是来推销五金产品的,货色不错,我还买了把菜刀呢。果然,他的手里就握着黑漆漆的东西。小圆的哥告诉我,他俩说说笑笑的,聊了老半天,都是老家永康方言,旁人不太听得懂。
  我走进屋子,四处寻找淑芬。淑芬已很久没那么开心了。我想象着她像小女孩般热切地询问货郎关于家乡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真想陪着她回永康一趟,以便消弭彼此的不快。那么一会儿,我为自己这个好主意热泪盈眶。可正如你所知,没有,什么也没有,屋子里空荡荡的,仿佛五脏六腑被挖空了一般。我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觉四肢无力。
  时钟滴滴答答响着,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脏上,使人觉得发沉。后来,我感到不能再这么傻坐下去,于是,我站起身,打开家门,对门外的小方老婆他们做了個手势。
  她走了。我说。
  我知道,相比于这儿,外面的世界早已沸反盈天,不过,那是他们的,不是我的。我的手机扔在一块石头上。每隔一阵,它会发出各种提示音,关于来电、短信、QQ、微信。我曾接收过几次。原来,我的事情竟然轰动了整个小镇。人们对我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无一例外觉得我行为异常,不可理喻。
  小卫已几天没过来,大约是脚伤不方便,也可能她听说了什么。总之,我失去了很好的倾听者。
  晚上下了雨。雨点打在阳台的不锈钢花架上,“乒乒乓乓”响。我恍惚记得,多年以前仿佛也有过相似的夜晚,我还出了门。但我已记不清别的细节,似乎从淑芬最后离开的一刻起,我的记忆便不断被时光腐蚀。
  “哗啦”一声,好像是玻璃碎裂的响声。果然,等我起床穿衣赶到阳台一看,不免吃了一惊。靠南一侧的窗玻璃破了,留下一个漆黑的不规则豁口。外面的空气通过这个大豁口挤进来,发出了尖啸,于是便形成了风。我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它似乎不可能是流星或陨石坠落留下的痕迹,以那一地纯正的碎屑为证。那么,是谁如此用心险恶地砸破我的窗?顾不上收拾残局,我猛地把头探出那个豁口。但外面除了风就是雨,我不可能发现别的。
  我疑心有人想害我,白天便尽量坐在南墙边。可是,除了偶尔望见挖掘机驶过的影子,我甚至很少看见活物一闪而过。
  某日,一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人长着一张国字脸。他脸色严肃,因而显得威武。他是镇政府里的人,于是所到之处,众人簇拥。他哧啦一声拉开皮包,取出纸和笔。但由于这群人的出现败坏了我的心情,我就懒得搭理。我只管自己发呆,当他们木头人看。他们大约等了好一阵才走掉,因为我身后先是响着嘀嘀咕咕的埋怨,还有人骂狗娘养的,但过了会儿,人声平息了,脚步声也平息了,遥远的地方还传来疏落的蝉鸣。
  可我只能留在这里。只有留在这里,明天才可以继续寻找淑芬。
  我不知道淑芬去了哪儿。现在,小镇里流传着一种荒诞的观点,说淑芬跟着那个永康货郎私奔了,这让我很生气。那些无聊的人总欢喜捕风捉影,以此制造事端。凭我对淑芬的了解,她倒是会回永康,她与那个货郎的关系仅此而已。   不過,此后,我的确再没能见淑芬一面。
  十多年来,寻找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惯性。无论走到哪儿,我都暗中打量那些臀部瘦小的女子。有时候,我会突然驻足,因为我恍惚望见某个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于我简直是惊鸿一瞥。但那个影子旋即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
  多年前某个秋日的下午,一个矮小的男人叩响了我的家门。他操着一口夹带着永康口音的普通话,含混不清地说明了他的来意。原来,他是淑芬的堂哥,说他是来问问淑芬的情况,是淑芬瞎眼的老母托他过来的,外面风言风语很多,他们起初也并不相信。
  可是,不来看看,面子上过不去呀。他为难地摩挲了一下粗粗短短的手指。
  我一直在找淑芬。我说。
  那么,他顿了顿说,有希望吗?
  但愿吧。我说。
  晚饭我破例多烧了几道菜:糖醋排骨、红烧鸡翅、笋干黄豆。他在我的招呼下喝了点酒。看得出他的酒量不大,一杯黄酒下去,脸就涨红了,说话也极为含糊。有一会儿,他似乎高兴起来。他说起我和淑芬早些年结婚的情景,说淑芬没有亲兄弟,还是我把她抱进婚车的呢。
  是吗?我问。
  他继续说,那天一共来了八辆车,披红挂绿的,我是第一次见识这么气派的场面。
  是吗?我问。
  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些事。他说。
  是吗?我问。
  ……
  我俩都不再说话,慢慢地品尝杯中的酒。
  第二天一早,堂哥就走了。我在小区门口替他喊了一辆出租车,把预先准备好的小镇土特产塞到了他手中。他并不推辞,只是眯缝着眼望着窗外。
  我愈来愈耽于回忆,但记忆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缝。总有一些过去的事情在脑海中漂浮不定,当你试图伸手去抓,它们会像气球一样从这道裂缝里迅速飘散。我的手指与它们总隔着几厘米的距离。
  那种似曾相识的恐慌的感觉如鸟翼般又一次降临了我的内心。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想象乃至虚构,来填补那道裂缝。
  秋天,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是暖融融的,让人产生睡眠的欲望。有时候想着想着我还真迷糊过去了,但太阳晒得我眼皮发热,不一会儿我便睁开了眼。我望见阳光箭镞般打在我身上,仿佛我是个稻草人。阳光给了我金黄的颜色。但我时常一动不动。我想通了。我为什么要像外面的人一样动来动去呢?既然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便具备了某种合理性,这不是很正常吗?所以,有时候,我几乎认为自己会天荒地老坐下去。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金橘树一般慢慢舒展。我的脑袋抽枝散叶一样长出了乱糟糟的头发。胳膊像分叉开的两根树枝垂向地面。我的双脚,已深深陷入了眼前这块泥土,而在我身体内部纵横的网状血管与气管中,正欢畅地流动着阳光、水分、空气。
  这一天,我注意到,一辆推土车悄无声息地驶了过来。太阳给了它橙色。它没做过多停留,便蛮横地伸出长长的铲刀,一插,一举,土地便裂开了,那两棵金橘树拔地而起,竟然如冉冉上升的空中舞台。它们盘根错节,一根连着一根,一根纠缠一根。在庞杂的根系之间,镶嵌着一个鸟巢形的头颅。颅腔中的牙齿狞厉,紧咬着那些树根,仿佛一声嚎叫。对了,头颅也是有颜色的,阳光给了它白色。
  后来,你应该知道了,我被警察关进了这儿,再也没出去过。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换了个笼子。
  原载《文学港》2017年第2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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