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余浮生未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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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江州偏远,比京都更早入冬。
  季子息支了伞迈出药铺,因雪下了几日地面湿滑他走得极慢,不想还是撞上行人。
  是个小姑娘,身量约莫到他胸口,许是头撞疼了捂着“哎哟”直叫唤。
  他连声道着抱歉,不防袖子忽地被人一把扯住,嫩生生的声音响起:“公子,我向你打听个人。”
  这个嗓子略略耳熟,季子息皱起眉头,又转念一想,如此偏僻之地哪里有旧人,于是点了点头。
  “身形与你一般,皮相生得很好,字也写得好。早年性子颇孤傲,后时好许多,”她顿了一下,“至于名字,大抵姓季,字少安,不知公子听过否?”
  他面色刹那间苍白下去,猛地反手捉住她细瘦的手腕,沉声问道:“你是谁?谁叫你来的?”
  若只有他自然无甚可怕,可家中躺了一位等着他回去煎药的人,儿戏不得。
  小姑娘笑起来,将腕子轻而易举掙脱出来,道:“我是谁不打紧,是你娘子托我来的。”
  说罢,她不顾他恼怒的神色,故意将手在他黯然无神的眼前晃了晃才轻佻道:“你家娘子求我将这些银票地契带给你,可我见你如今没有她不也过得很好吗,难为她担心忧虑成那副模样。你倒长得漂亮,可惜是个瞎子。”
  至此,季子息终于晓得她口中的娘子并非徐宛棠。
  雪大起来,竹伞早已跌落下去,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眉骨鼻梁,逼仄的街道与屋檐上皆是茫茫白霜。
  二
  宴会自三月前准备,黄昏时于章华台开宴,烛火通明乐声不绝,宴上群臣心中腹诽陛下太过奢靡,却无人胆敢上前谏言半句。
  皇后早早离席,月琅坐在主位打量这场华宴,也不免慨叹卫离将场面委实做得忒大,而卫离作为始作俑者,正坐在她身旁眯着眼睛欣赏乐府新排的羽扇舞。
  她今日恰好年满二十,已是宫里最受宠爱的贵妃,这场宴会正是为庆贺她生辰而办。
  入宫五年,卫离将宠爱和溺爱之间的度把握得游刃有余,让人捉不着半点把柄,免去她诸如红颜祸水、妖妃祸国此类名号。只除却一回有个嫔妃因心生嫉妒叫宫人偷换了她的脂粉,引得宫里猫儿在她面上划了半寸爪痕,卫离当时动了大怒,将宫人活活打死又把嫔妃打发去了冷宫。那回朝堂上闹得最凶的是首辅,因被发落的嫔妃是他庶女,而皇后是他的嫡女。
  然而月琅的容貌的确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乌溜溜如两颗滚圆的葡萄,眼角上扬,放肆得恰到好处。阖宫上下,再没有人比她明艳娇俏。
  晚宴过半,月琅支着手臂倚在座位上,露出半截雪白的颈子,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她半睁着上挑的眼睛,困顿非常。她平日里被养得娇惯,此时早该沐浴完毕歇下。正朦胧间听得宫人禀报有琴师上前献乐。
  上来的琴师抱琴而立,宽大的白衣袖袍翩然仿若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他鼻梁生得高挺,脸的轮廓也极好,可惜两指宽的白绫覆在眼上见不到眸子。
  月琅本已十分倦怠,却在见到来人时心下一颤,半闭的双眼微微睁大,终于又如葡萄似的圆起来。
  且见他将琴放下将要席地而坐时,月琅忽地开口:“先生是哪里人?”
  座下一片哗然,今日贵妃开口次数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如今与一琴师对话委实稀奇。卫离偏头瞧了一眼月琅,并未作声。
  琴师向她与卫离的方向行礼道:“草民云州人氏。”
  月琅望着他紧抿的嘴角,转头向卫离问道:“陛下,我们自凉川北上时,可曾经过云州?”
  卫离颔首:“琅儿记性很好。”
  于是月琅笑着道:“本宫那时年纪尚小,只记得那里城西有一家银铺的首饰打得极好,如今少不得问一句先生,那铺子里可还打双鱼海棠纹的镯子?还是换了式样?”
  琴师身子几不可见地一僵,深深俯下身去,道:“回娘娘,早已换了式样了。”
  月琅叹了声可惜,只道今日实在毫无兴致,连接下来的节目也没有兴趣再看下去。卫离向来疼爱她,由着她回宫里去。于是宴席上众人纷纷请辞,终于散去。
  月琅跌跌撞撞地回到宫里,惊醒了趴在桌上小憩的平儿,她揉着眼睛起身上前凑近月琅嗅了嗅才道:“也没有喝酒,怎么跟失了魂似的。”
  她拉着呆滞不语的月琅坐下,一面替她梳洗一面念叨:“本就痴傻,再丢了魂儿可真就不用活了。”
  任由她摆弄的女子面色奇怪,似哭似笑,待脂粉终于洗净,月琅如一只被丢弃的小动物一般望着平儿哭道:“我竟终于见到了他……”
  竟终于是以如此模样见到了他。
  三
  卫月琅本姓姜,并非当今陛下卫离的远房表妹,而是前朝云州姜家的女儿姜余。
  她祖父做布匹生意在云州显赫一时,更是生了个将军儿子,可惜姜余父亲不如兄长有出息反而是个纨绔,连带着整个二房都不讨老爷子喜欢。
  姜余在十二岁那年遇见季子息。
  往后无数的日子里,这场相遇成为她午夜为之辗转反侧的梦境。梦里少年着白裳,长身玉立神采奕奕,眉目间清傲内敛,笑起时颊边一个浅浅梨涡,自成风流。正是祖父将他请来做堂弟的老师,她带着宛棠猫着腰躲在堂后,一眼望见厅前少年的容貌,痴痴笑出声来。
  后来想起实在丢脸,只是耳朵仍烧得厉害。
  祖父也觉得丢脸,但不好罚宛棠,就赶她去祠堂抄女则,最后终于经不住她软磨硬泡答应她带着宛棠一同与堂弟读书。宛棠提着点心偷偷来祠堂看她时,红着眼睛给她跪肿的膝盖抹药油,边骂她傻边哭。
  她咬了满嘴的桂花糕,揉了揉宛棠头顶,道:“这样你就不用自己点着灯看书啦,那个哥哥是太傅的儿子,一定是顶厉害的。”
  时年君主暴政朝堂动荡,季太傅为保全血脉将幺子送回云州,又因与姜余伯父是旧识才有这因缘际会。季子息自幼在京都长大,又作为太子伴读在太学同皇子们一同读书,自然有几分孤傲风骨,最是看不得生性散漫不学无术之人。
  巧的是,姜余将这两点占了个齐全。   她字写得极差,文章也记不会,作诗更是一塌糊涂。只爱扯着他的袖子“子息哥哥”长“子息哥哥”短,初时觉得可爱活泼,渐渐也令人觉得聒噪而生出不耐烦了。
  倒是与她一同读书的徐宛棠文静温柔,因身世坎坷寄人篱下不由得让他多照顾了几分。宛棠文章写得极好,尤其才气是女子中难能的可贵,颇受他欣赏。于是相比之下,对贪玩愚笨的姜余更厌恶些。
  时间长了,姜余也觉出不对来,每天仍笑嘻嘻地叫他,只是不再如初时那般亲近了。有时宛棠拿了书去问季子息,少女白皙的肌肤同初生羊乳一般,眼睫轻垂,时而轻声应答,少年就矮下身子,面庞温润柔和。姜余望见,低头瞅着自己仿若蚂蚁爬过的字迹想,自己若是再聪敏些,再好看些,同宛棠一般就好了。
  她那时傻得冒泡,又哪里晓得喜欢二字最怕一厢情愿,最忌真心实意。
  岁月这样悠悠荡荡往前漫去。那时朝中风云开阖,边疆兵戈抢攘祸乱交兴,可姜府里仍是围着四方的天安穩得好似没有忧愁。
  四
  姜余自梦里醒来时,赤着双足站在皇后寝宫门口。
  自那夜起,她惯常有了被魇住乱走的毛病,卫离替她请了不少太医皆称无法,于是吩咐宫女们要随侍左右。
  果不其然,她回过头身后紧紧跟了乌泱泱一群宫人,着实丢人。
  平儿将披风替她系好,抱怨道:“往常不过在自己宫里走一走也罢了,今日遭了什么邪,竟跑到这里来。”
  姜余面色赧然,讨好似的拉了拉平儿的手就要回去,忽见得不远处皇帝轿辇已至。卫离神色急切,向这边望了一眼就匆匆下来扶起她,目光自她身上逡巡一遍定在她赤裸的双足上,却也未说话,只皱紧眉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哥哥,”姜余将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我是不是闯祸了?”
  卫离将她抱得稳稳的,道:“你只是生病了,回去睡一觉便好了。”
  卫离将她送回寝宫,此时已近天明,姜余省得自己不仅将宫里折腾了个遍,还扰了皇帝的好梦,于是拉住将要离开的卫离,怯生生指了指自己的床榻。
  皇帝见她这副乖巧模样,一时觉得十分有趣,挑着眉问她:“今日竟不怕了?”
  初入宫时,卫离曾想与她同房,那年她不满十六,吓得浑身颤抖眼泪簌簌往下掉。卫离明白她心里余悸未消再没逼迫她,此后来她宫里常带着奏章一批就是半夜,乏了就在偏殿歇下。
  琅贵妃怕黑,寝殿内常年架着夜明珠,柔和的光铺洒下来照得身旁和衣而眠的君王面庞格外俊朗。
  “哥哥,”姜余知他并未睡着,“你心里可曾住过一个人?”
  卫离长睫掀开,侧头见她平躺着眼神空泛,鼻翼轻轻翕动,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淌下,没入如云的青丝里。他记起来那年将她救下时,她也是这副神情。
  “你见到他时就满心欢喜,想要将世间所有的宝贝捧到他面前,你想同他白头偕老,同他子孙满堂,想同他看尽世间繁华,又觉得只要有他在,木椟草石亦是和璧隋珠。”
  卫离默了半晌,同她道:“你最近成语学得不错,想必真正用了功,只是到底不够娴熟,用得颠三倒四。”
  姜余不爱识字念书,入宫后卫离却总爱教她这些,怕她没有才识,背地里被嫔妃们笑话欺辱。几年下来,她竟真能写出一手好字来。她常想,倘若十二岁那年也能如此,季子息许就能多看她几眼了。
  一辈子很短,姜余曾将一生赌在那年遇见的少年身上,她连去祖父面前厚着面皮请他将自己许配给季子息的说辞都在心里滚过千万遍,可这不过是蹉跎时光里微不足道的妄想罢了。
  “他就要走了,我留不住他,最后连自己的心也留不住。”姜余喃喃道。
  再醒来天已大亮,身旁床榻空无一人,卫离早早地上朝去了。
  平儿作为大宫女服侍她用早膳,不忘嗔怪她昨夜太过闹腾,扰得满宫的人眼圈都漆黑得同抹了炭。
  “皇上昨夜里才在寝殿歇下,听得你闹去皇后宫里,惊得披了衣服便赶过来。”
  “我晓得,”姜余踌躇道,“哥哥待我好,我总也不知如何能还够这份情谊,这几年他疼爱我,我心里明白,但……”
  平儿翻了个白眼,手指头不轻不重地戳着她额头,怒其不争道:“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
  榆木吗,不然怎么能在心里藏着季子息那么些年。
  姜余搁下碗,小心翼翼地捉住平儿的手指:“平儿,你帮我个忙吧,就这一回。”
  五
  姜余幼时容貌并不同如今一样出众,独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漂亮异常。性子倒十分活泼,气得她母亲常拧着她的面颊恨声道:“我怎么就没给你生成个男儿身。”母亲是正妻,膝下却只有她一个女儿,长久以来连待她都生了许多怨愤。
  后来这样的怨愤在姜老爷子把已故挚友的孙女儿托付给她时尤盛。孙女儿姓徐,名宛棠,因出身名门,比之姜余这样商贾家的女孩儿秀雅得不知多到哪里去,生得也极漂亮,画里走出来的瓷娃娃一样。姜母不待见徐宛棠又不好发作,明面上悉心照顾,暗地里只得将气都撒在了姜余身上。
  所幸姜余从不计较,每每挨完骂又牵着宛棠四处玩耍。与她不和的姐妹们见了,都笑她没心,傻得替别人作嫁衣。
  事实季子息待宛棠的确更加亲厚,怕她一个人在姜家受欺负,总爱买些小玩意儿给她,不过朱钗首饰之类,时常有些糕点小吃。
  徐宛棠心中通透,悄悄将首饰都分给姜余。
  姜余本来也是个有骨气的,但到底年纪小有些眼红,还是收了一支蝴蝶钗子。第二日被季子息自书房中赶出去时正戴着这支发钗。
  她没能背得出季子息留下的作业,作的诗更是韵脚杂乱不成篇章,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那日季子息见到她发上的银钗后再按捺不住嫌恶之情,开口讽刺道:“姜家小姐若无心在此,何必还要日日赶早来?我听姜老太爷说,是你自请来读书,如今看来怕不是女儿家一时兴起的妒忌罢了。见着什么好就抢什么,果然是将阳奉阴违同母亲学了个十成。”
  姜家自然不如季家势大,季子息性情清傲早看姜母不惯,如今开口竟也无姜家子孙敢言。   倒是姜余,张着嘴想要辩驳又不知该说什么,未料到般将眼睛瞪得圆圆的,被打了的小兽一样可怜。这眼神望得季子息一阵发慌,皱了皱眉头挥手将她打发出去。
  此后姜余终于明白自己同宛棠不同,讨不得他欢心,自己也知这样太过没皮没脸,实在没什么意思,可总也管不住见他时满心满意的欣喜。
  正如同而今已目盲的季子息跪在她面前,她却总能看见一个桀骜冷漠的少年斜睨着她,凉薄的嘴角尽是不屑。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姜余慢慢跪坐在他面前,仰着头伸手抚摸他眼上的白绫。
  他将头轻轻一偏,淡然道:“旧时战乱受了伤,没养好便如此了。还望娘娘自重。”
  姜余终于放声哭出来,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子息哥哥,你知道是我对不对?我是阿余,是阿余……”猛然她又似乎想起什么,将腕上的镯子褪下来塞进他手里,“这是你替我和宛棠打的镯子,双鱼海棠纹是你作的。宛棠呢?宛棠也和你在一起吗?”
  季子息浑身一颤,仿佛触到什么脏东西般一把推开她的手,镯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讽道:“让娘娘失望了,宛棠还活着。”
  姜余愣怔地看着那镯子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才停下,仿佛回到七八年前的夏日,自己傻愣愣地站在书房当中,面皮烧烫得红起来,张着口却无可辩驳。
  镯子正是那回后季子息给她赔礼道歉用的。
  他向来克制,事后也后悔何必对一个女娃娃发这样大的脾气,回想起来心下只觉赧然不堪。于是亲自绘了式样交予城西银铺打了一对镯子出来。
  那姑娘好似真的生了气,一连几日再没出现在书房里,只称抱病在身。他原想着去了怕要碰一鼻子灰,已做好了若她使性子便拂袖而去的准备。
  不料姜余是真的生了病,有些婴儿肥的面颊烧得通红,见到他来了仍扯出笑喊子息哥哥。后来他才晓得,她那几日不去并非生气,只是怕他厌弃。又害怕逃学被祖父责罚,于是泡了一整夜井水,第二日果然发热不止。
  姜余烧得浑浑噩噩,只以为还在梦里,笑嘻嘻地拿了镯子套在手上,眯着眼睛同他说长大要嫁给他,将他吓得落荒而逃。
  后来这句胡话自然再没提过,镯子却一直戴在姜余的手上,从没摘下来过。
  这世上痴心人许多,姜余自然称得上是个中翘楚。即便她见到宛棠妆奁里同她一模一样的双鱼海棠纹银镯,也仍旧执拗顽固死性不改。
  殿里并无他人,姜余望着面前的琴师问道:“你可曾喜欢过我,哪怕一刻。”她问得小心翼翼,极美极娇艳的容貌上满是怯懦讨好,仿佛一朵快要败去的牡丹。
  而她终于没有听到答案,季子息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她怀里。
  六
  姜余这人惯常有些缺心眼,倘若谁对她稍好些,她就算被卖了也要替人数银子。
  彼时卫离刚打进京都,因大周大势已去局面初定,军中也得以安稳片刻。而卫离趁着这片刻安稳替她寻了两个大夫治脸上的伤。
  她的脸被自己用石头划得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眼睛能看。问及原先样貌时,她颇温和地同大夫说:“您看着办就成,當然越美越好,无须按着原来的模子来。”
  商量琢磨半夜,两个大夫总算定出一个满意的美人像。后来宫里嫔妃奉承琅贵妃时,常夸她貌若天仙、明艳秀丽,她不以为然,只心道不过是卫离找的那大夫审美确然很好罢了。
  平儿正是那时来的。她脸上还裹着纱布,疼得厉害了就拉着平儿讲她从前的事。
  她总说自己有个夫君,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儿郎,长相和才华都是世上顶好的,谁也比不得。又常摸着腕子上的镯子同她讲这便是她夫君送她的,讲她夫君教她读书习字的旧事。军中麻药不够,她痛得浑身发抖也不敢掉眼泪,于是翻来覆去地说她夫君如何好,越痛越说。仿佛这样就真的不疼了似的。
  有一回平儿被念得烦了,便问她:“那你夫君也这样喜欢你吗?”
  这回姜余终于噤了声,再不说话。
  后来卫离登基,本要立她为后,旨意都已经拟出来,却被立了头功的陈首辅一党拦下。卫离无法,只得改立青梅竹马的陈家小姐为后,将她封为贵妃。
  而大抵是前几日生辰太过招摇奢靡,她终于被陈皇后请到了宫里。
  正是盛夏,沿途骄阳将她面颊烧得滚烫。她昏昏沉沉地想起从前夏日里季子息爱在府中凉亭抚琴,她就与宛棠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水满草深映照亭台倒影,水天接成一色,粼粼波光,冷傲的少年化成她眼底绝色。
  行至宫门前,平儿被皇后身边的宫人胳膊一拦,急得直跳脚。姜余反倒平静乖顺地随宫人入了寝殿。
  皇后同卫离幼时被许下婚约,曾关系甚密,只是后来世事变迁,二人少了交集也冷淡许多。局势安定后,陈首辅仗着功劳数次以下犯上结党营私,帝后之间便更加僵滞。
  姜余入宫多年,只见过她几面。她体态身形都极好,面上却覆着一张黄金面具,只露出小巧的下颌和黑漆漆的瞳仁,有些可怖。听闻陈皇后少年时被歹人掳走不慎坠马破了相,因陷于深林当中伤势耽搁太久,终究没能医好。后常年以面具示人,这也正是卫离不愿立她为后的另一层缘由。
  “你不要害怕,我请你来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要告知你一些你本该明了之事。”戴着面具的女人站起身来,眸子柔和。
  姜余不解,皇后亲自替她倒了茶水,道:“我晓得你年纪尚轻,不愿意听我讲这些陈词滥调。诚然我也没比你大上多少,只是经历得多了难免不愿见你误入歧途。”她略顿了一下,“帝王之爱最是无情,你不要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想必你也听过我的不少传言,”皇后弯唇一笑,眸中满是怜悯,“然而你可能不晓得,那年掳走我的歹人就是他吩咐的。”
  茶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姜余艳丽的面容上爬满惊愕,她摇头道:“哥哥不会那样。”
  即使亲眼见过卫离的杀伐决断、雷霆手段,她也总是将这个名字与十五岁那年把她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青年联系起来。   长相英挺的男人面上仍有未干的血渍,却温柔地向她伸出手道:“不要怕,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他说:“从今往后你就姓卫,叫卫月琅,是我的远房表妹,记住没有?”
  他替她寻宛棠,寻子息,终究因失散太久没有找到,于是轻轻揽住她对她说抱歉,哄她不要将这样漂亮的眼睛哭坏,那时她满面鲜血划痕,皮肉外翻如同怪物。
  他疼了她五年宠了她五年,让她由被抄家的前朝罪臣亲眷变为天下最令人艳羡的女子。姜余是真的将他当作哥哥,所以皇后的劝诫之言,她如何也不愿相信半分。
  七
  季子息昏睡了足足两日。
  姜余悄悄请了太医来诊治,断出他身子损耗太过郁结成疾,须得好好静养,双目却为时已晚药石罔顾,若是能有前朝宫内秘药或可一试。
  遭受了什么才能让原先住在云端睥睨众生的公子沦落至此呢?她的手指抚过他紧闭的双眼,冰凉的薄唇,只是想一想心里就疼得厉害。
  不多时他眼皮微动挣扎着醒过来,曾经灿若星子的眸子木讷无光,仿佛所有的神采奕奕骄矜自信都被烧成一把死寂的灰。
  他面上一片茫然,眼前漆黑不知现下身处何处,只将嘴角紧紧抿着,摸索着坐起来。仿若想起了什么,他抬起手摸向眼眶才发觉白绫早被解下,于是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姜余?”
  未得到应答,他苦笑着掀开被子下榻磕磕绊绊穿好鞋,因对屋子十分陌生,才踉跄着迈了两步就被身前凳子一绊,姜余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扶他,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他即便瞎了却不傻,明了过后冷笑道:“原来娘娘是想看我这个瞎子出丑。”
  “我不是。”姜余被他推倒在地,讷讷道。
  “那是如何?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季子息向她的方向问道,语气凉薄。
  姜余被扭到的手腕钻心地痛,她咬了咬唇有些忐忑道:“子息哥哥,你带我走好不好?”她说出的话荒谬无理,竟夹杂几分期待。
  “什么?”因她声若蚊蚋,季子息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要做贵妃了,你带……”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吗?如今我告诉你。”
  姜余突然瞪大眼睛,神情仿如那年吃到他给宛棠和她一同带来街上王记新出炉的杏仁饼时,乖顺得小心翼翼。
  “没有,”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自他口中吐出,“一刻也没有。”
  窗外忽然下起雨,冷风挟着冰凉的雨丝吹进来。姜余眼里摇摇曳曳的微弱星火抖了两抖终于熄灭,她愣了半晌,想要捉住他袖子的手颓然摔下去。她早该明了的,正如她其实对杏仁过敏,碰也碰不得,但因为宛棠喜欢,他总要带来许多分给她们。
  过后她起了浑身的疹子又痛又痒,宛棠恼她不争气骂了两句又心软地给她涂药。她趴在床上,一面笑一面说:“宛棠,你这样好,是不晓得没人爱是什么滋味的。”
  徐宛棠听了,将药油瓶子扔了去拧她胳膊:“阿余你成心气我是不是?你一个姜家嫡女有父有母有兄弟,同我说这些?”
  于是两人笑闹着打成一团。
  可她说得没错啊,姜家阿余是没人爱的。
  倘若真的有人爱,那年姜府被抄家,她冒着大雪赶回去就不会只看到自尽的祖父和满院的败落。府里的仆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告訴她二爷和夫人抱着刚出生小公子早就从密道中逃走了。
  她被抓住时还懵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官兵将她父母弟弟的头颅扔到她面前,她那样胆小竟一声未哭,愣愣地望着亲人的尸身。
  漫天大雪鹅毛一样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湿热的鲜血一直流啊流,永远流不尽似的。她想,人啊,真是可笑,明明身子都僵了,还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不放。可是自己也是喊了她十五年母亲的孩子啊,她却直到死也没有看自己一眼,只是不断哀求官兵能放儿子一条生路。为什么会这样呢?姜余眼眶通红怎么也想不明白。
  那年天下大乱,大周最后一个皇帝荒淫无道屠戮忠良,更有北边蛮夷趁乱进犯,于是南方诸侯起兵北上欲改朝换代问鼎中原。也是那年,姜家阿余成为异姓王侯卫离的表妹卫月琅,失去她的宛棠她的子息,和人生中最为欢愉快乐的几年时光。
  从此红颜变腐土,再无人唤她一声阿余。
  姜余自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抹了把脸上的水光,竭力压住哽咽道:“我晓得了。”
  季子息已扶着桌脚站起来,他眼中空茫一片,眼角却浮起一丝讥诮:“那年你丢下宛棠一人,她怕你回来找不到她会害怕,就那样在雪地里等了你一天一夜。”
  “我不知道……”姜余着急地想要解释。
  那年她带着宛棠出府去接远行回来的季子息,到了季府却被告知小少爷改了行程,要晚些日子才能到府,她二人兴致败退,逛了几家铺子用了饭才打算回去。路上听闻姜家将军被革职在京都被砍了头,而今官府的人正赶去姜府抓人。两个小姑娘怕极了,正要去求季家人,回头只望见方才还气派堂皇的季府,已被熊熊火光包围直烧红了半边天。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凉川侯带着军队打到云州了”,路上行人四下逃窜。
  纷乱当中姜余带着宛棠躲到一处无人的死胡同里,叮嘱她千万不要出来,她去去就回。可她从未想过这一分别便是永别。
  “你当然不知道,”季子息咬牙道,“她一个小姑娘,被雪冻坏了身子,又被逃难的流民瞧见,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猜会怎么着?”
  姜余紧紧捂着嘴摇头,他却自顾自接着道:“就算这样,她依旧不忘让我去找你。”
  “这些年来她常常在夜里哭醒,责怪自己当年没有与你一同回姜府。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却未料到你音信全无竟是做了贵妃,”他笑了笑,转向她的方向似叹息般,“姜余,你怎么就没有死呢?”
  屋外雨势滂沱,滚珠一样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原来他竟恨她至此。
  八
  “她傻得厉害,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掏心掏肺对那人好,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真的承她的情。”平儿冷哼一声,接着道,“非说自己有个夫君待她好得不得了,其实人家连她生辰都记不得,反而是她巴巴地将那人喜好习性摸得一清二楚,每日早早就去书房里把茶水沏好。她母亲不待见她,她好不容易攒的银钱都给别人做了新衣裳,自个儿却不舍得多买两个耳坠子,简直穷酸得不像个大小姐,不过是怕那人见了欢喜的人受委屈也跟着心疼罢了。”   “其实哪里会受委屈,两人一起做错了事,受罚的只有她。她倒是傻呵呵地盼着她的小夫君能娶她,也知道不过是个妄想。要不怎么说命苦呢,她还没等到嫁人就碰上兵乱,你知道她母亲临死前说了什么?”
  雪越下越大,平儿见面前的季子息默然不语,于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般摇了摇头:“那女人竟然对官兵说可以用女儿换儿子一命。可怜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也倔得拿石头把自己的脸划烂,可这有什么用呢?”
  男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垂在身侧不知何时已抖得厉害的手紧紧攥起来。
  平儿讥讽地望着他,道:“她被人救起来的时候连哭也不会了,眼睛就那么睁着,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后来才晓得原来她早被人救下过,可那年头,兵匪有什么区别?不过从一个魔窟掉到另一个地狱罢了。”
  “后来她嫁了人,那户人家有泼天的富贵,就算当妾也无限风光。她以为她嫁的这个人真心待她好,不知人家只是相中了她一双眼睛,连分给她侍女都是为了监视她。不过她眼睛是真的漂亮,季公子,你说是不是?”
  季子息如同被一头雪水从头浇到脚,从里到外都冷得打战,他大口大口喘息,就快要站不稳。
  分明不是这样。
  那日有人走漏风声,说琅贵妃宫里藏了前朝余孽,侍卫将她的寝宫围得如同筑起一层铜墙铁壁。其实那些侍卫说得对。季太傅因誓不叛国,全府上下百余人被叛军烧了个干净。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就是来复仇的,未料到竟会遇见她。
  他骂她辱她讽刺她,用最恶的言语伤她,可只有他自己明白,得知她还活着以后,他心底竟生出许多惊喜。
  他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
  而她又一次亲手毁掉自己拼命藏起的这份欣喜。她将匕首交到他手上,道:“子息哥哥,我知道你是来杀皇帝的。但我如今过得很好,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求你不要毁了它。”
  他握着匕首忽然笑起来,看啊,这就是他在心里记挂了五年的小姑娘,如今这般工于心计擅长自保。他骂她愚蠢懦弱自私自利,终究还是用匕首抵在她脖子上以换出宫的马车与通行令牌。
  没过多久,他听得了首辅因行贿被革与皇后宫里走水的消息,不日皇上立琅贵妃为新后。听闻那日典礼盛大隆重,新后姿容倾城。
  现在他忽然明白,倘若她真的过得好,又怎么会在当初求自己带她离开?
  天色渐暗,街道上行人寥寥,季子息嘶哑的声音尤为刺耳:“她在哪里?”
  “她死了,死在当了皇后的头一日晚上。”
  九
  卫离为什么会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不过是因为她的眼睛像极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他买通大夫,命他们把将姜余的脸换成自己作的画像。只是一颗替代蓉蓉的棋子,可每回听到她格外依赖的一声哥哥,都仿佛迎面被打一个巴掌。所以他倾尽心力补偿她,护她疼她宠她。
  他更加小心她與皇后的每一回见面,只怕被她瞧见皇后面具下并非一副遍布疤痕的容颜,而是同她现如今一模一样的脸。
  皇后就是蓉蓉。
  他要扳倒首辅要扳倒陈家,独独要留皇后一个人。他做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能让蓉蓉正大光明不受诟病地同他站在一起。
  蓉蓉一向心善,终于趁他不备将所有告知了姜余,甚至连逃路都替她备好。
  谁也未料到,当他心急慌乱地赶过去以后,竟见到那个一直被自己利用的姑娘笑着对他说:“哥哥,谢谢你让我多活这五年。”
  其实她不一定要替皇后死,只要从此销声匿迹即可。然而姜余摇了摇头,吸了吸有些发红的鼻子,道:“终究要被有心人发现惹来事端。如今我能好好活五年已是莫大的好运气,即便立刻去死,也没什么遗憾。”
  他们从来欺她愚笨,可分明她才是最通透明白的那个。
  她临死前交代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求得前朝宫廷秘药,给那瞎了的琴师治眼睛;第二件事是求他饶过身为暗卫的平儿一命并放她出宫;第三件事是希望死后不入皇陵,由人带回云州去。
  她这一生过得愚钝糊涂,荒唐可笑,毕生浑浑噩噩自以为也被爱过,实则不过一生都在被人舍弃罢了。
  平儿违背她的遗愿,将她带到了江州。她掂量着手里的小瓷瓶,转瞬抛到僵直的季子息怀里。他慌乱接住,耳畔听得平儿一句:“这是我在她骨头上刮下来的,你见过被火烧了一夜的尸体没有?连模样都瞧不出来了,腕子上的银镯子被熏得黢黑。”
  他紧紧将手里的瓷瓶握住,喑哑的话语不成句,一字一字自他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你为何……不带她走?”
  仿若听得世间最好笑的话,平儿嗤笑一声:“走?我为什么要带她走,像她那样愚笨又自私的人,带到哪里不是个累赘?又有谁肯要她呢?”
  话落,她狠命擦了擦眼角,嘴里咒骂:“谁要个傻子替我求后路?我分明是去监视她的。”眼泪却还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愚笨自私如同拖累,正是他那日骂她的话语。是啊,谁曾说过肯要她呢?
  “她交代的东西我都带到了,医治你与徐宛棠的药和大夫都已经送去了你家。你大可放心,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来烦你了。”
  再不会有人来烦他了吗?
  季子息只觉心口骤然一痛,仿佛被生生剜去血肉。他踉跄一步,有什么自他眼睛里流淌出来,咸腥黏腻。
  满目鲜红当中,他似乎看见那年书房里,拽着他袖子笑嘻嘻喊他“子息哥哥”的姜余,脸上是未褪去的稚嫩幼稚,面颊鼓鼓的有些可爱,而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欣喜欢愉。
  只是那么一眨眼,就倏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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