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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花木倚叠为岸
康青说她喜欢植物,可以长时间呆在树林里看那些植物,甚至枯干的树叶和雨雾中的枝杈。她在景德镇长大,中国南方郊外的山丘树林就是她儿时的神秘花园。康青出身于艺术世家,作为艺徒的她16岁就参加了工作,其实就是非遗传承人的概念。与艺术家父亲的交流,与陶瓷老艺人或来访的国内外艺术家的接触,是她小时候的生活常态。性格安静的她并不是一个主动的参与者,多数时候她只充当一名旁观者,但耳濡目染心手相应,一切于她都不陌生,或许那些形象和气氛本来就是她头脑或血液里的东西。《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认为回忆本身就是小说,不用写下来,本来就已存在于大脑之中。
康青后来求学去了西子湖畔的浙江美术学院,满眼都是流光溢彩的草木,日常的陪伴,依旧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然后回归景德镇又来到上海工作,很多时候她呆在美院,安宁的日子伴随着树林尽头的落日和摇曳的树梢,成为她从二楼工作室看出去时的绝大部分记忆。
遥想林奈或达尔文时代的那些欧洲作家们,能够用细致专业的表述,描绘大片草坡上的种种花木植被。在文字中偶尔炫耀动植物学或矿物学等的丰富知识,于他们是雕虫小技。但康青关注的并不是那些,她甚至不关心植物的名字也不在乎那么多内涵和意义,她只知道它们的美和存在。美国艺评家Lucy Lippard在她的《overlay》有一段话:‘Nature is considered relaxing, We don’t have to think about it or appreciate it; we can just enjoy it.’从康青多次提到这句话中看出对她明显的影响。天何言哉,日月行焉,天何言哉,万物生焉,无论是否探寻关注,植物都在每一天的日升月落中自由舒展,盛放,凋零,衰败。她会注意到那些叶子在岁月风尘中的变化,穿越了时空的层层印迹的叠加,让她欢喜和赞叹。
康青致力于在瓷板上复苏这些印象,如同不甚分明的记忆投影一般,那些交叠的线条或强如钢筋,或细如蕾丝,不断扩张,漫漶,背景中依稀闪烁有声音和文字。她终会遇到Karl Blossfeldt的摄影作品,刹那间惺惺相惜,心象之门豁然洞开。那些枝叶与果实如此宁静而博大,挺立张扬于天地之间,植物之名已悄然退却,而内在的结构、体量、关系则层层显现,在冷静的表述中给予植物以更高的审美尊重。那是一种呼之欲出的内心风景,就像四季流转,岁月更迭。康青想表现的也就是这些,它们或许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就像每一片不可复制的叶子那样,又孤独又富足,而瞬息万变。
标·本
捕捉形而上的生命力
用“标·本”作为系列作品的名称,除了名称上的形象外,康青认为“标本”还是主和次、表和里的关系。她留存了很多关于植物的影像,甚至工作室里摆满了高低错落的盆栽,虽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她随时能看到它们,被围绕和互相注视,就已经足够。有时候收藏和眷顾,不一定代表最终的占有。喜爱旧玩具的本雅明也爱藏书,不只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在其中游荡。闲暇时他经常在波茨坦郊外捕捉蝴蝶,可他的经验中怎么也抓不住蝴蝶,在靠近的一瞬间就让它飞走了,手中空空如也,只留下了速度、光、影和风的记忆。
同样,康青选择用一种层层投影式的复合形象留下她心目中的植物影像,那些植物已被标本化或平面化,像被时间侵蚀或灰尘覆盖,那是被复述了很多次的遥远的往事。具象实物的本身被弱化,那些舒展流动的姿态和岁月遗留的印记在各种折叠、覆盖、褶皱的复合中得到强调,聚合成一种抽象的植物精神,是丰满而有力量的存在,简直相当于流动变化着的生命本身。正如本雅明所言,记忆并不是对回忆之物的占有,而是对过去生命的逼近,或许,无限接近着真实。
为了强化多元的记忆和形象,又突破传统的陶瓷印象,康青尝试用传统的陶瓷花纸与低温颜色的结合,结合手绘、丝网版画与数码设计,试验重复多次的堆积的美感。陶瓷花纸之前多用于商业化的工业瓷,在康青的手中却有了不一样的呈现,她用最通俗的手段表现出了有多重气质和意味的格局。瓷板固定在60厘米见方, 被严格约束的外形组合形成了一种齐整的仪式感,画面也有了匀称性和自己的性格,这是她喜欢的规则和对称。
为了更好地把握作品的气氛,康青甚至自己手制纸浆泥的底板并多次烧制,使瓷板的表现富有岁月感和史诗的意味,从而突破了二元平面格局,植物的力量和人的精神像是从瓷板内部渗透出来,由内而外,蓬勃开扬,那是摒弃了各种形的约束的最原初的生命力。Leonard Koren在介绍“侘寂”的一本书中说:‘Pare down to the essence, but don't remove the poetry.Keep things clean and unencumbered but don't sterilize. ’也就是削减到本质,但不要剥离它的韵,保持干净纯洁但不要剥夺生命力,这才是艺术的最终力量。
悠游
可靜谧可狂野的植物意境
??这些年,康青云游在世界各个角落,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展览和作品,有形无形地影响到她的视野和创作。之前的Karl Blossfeldt的摄影作品集就是她在哈佛游学期间买到的,那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有些人和事,不交一言,而性命相通,人和植物,和天地,皆是同理。有一天康青又邂逅了瑞典女陶艺家EVA的作品,那由内而外的弧线与张力,以退为进的诗意和禅意,对苍茫岁月的枝桠纵横的感悟,让她心有戚戚焉。不同于这位女陶艺家的立体表现,康青把这些旁逸斜出的线条和时空的感受在平面上铺陈开来,更加素朴纯粹。她也欣赏女画家O’Keeffe’s 看植物的不同视角,像从各个角度一一命中打开斑斓的内心视界,在时空纵横中展开声情并茂的细致情节,有着自己的呼吸吐纳,向死而生。康青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是呼啸的海洋,英国雕塑家Marc Quinn的大体量植物雕塑让她感到心悸,那些狂野怒放的植物,怪异硕大的比例,就像身处这个充满诱惑和无穷变数的魔都上海。但康青希望的是在小物件上表现出这样的大气象,她的十二节气的植物浮雕作品,就有蓄势守中的沉默的力量,仿佛惊蛰一夜,遍野花开。
康青不喜欢别人把她定义为一位“女艺术家”,她与生俱来喜欢厚重,博大,苍茫,力量这些名词指向的境界,也被废墟一般的荒芜和破败所吸引,就像艾略特的四月与荒原,或者安塞姆·基弗那种大地色系般的远古呈现,弥漫着史诗和迷雾般的气质。她希望从过往的世界中去寻找关于彼时或是未来的痕迹,那亦是对自己甚至人类本身的关注,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心灵图景。在那些标本般飘零颓败的昨日影调中,凝聚着生命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