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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隐在茂密花木后的小楼,气质超级美,就像美女谁都忍不住看她
1984年到2004年,我在上海徐汇区枫林路医学院路的一处新工房内住了20年。向北越过东西向的肇嘉浜路,就是属于“上只角”(上海话中高尚地段的意思)的岳阳路。
岳阳路为南北向,长仅947米,南起肇嘉浜路,北至桃江路。沿途近代名人故居和机构之多之密,在上海名列前茅。
那段时间,我带着台湾朋友打车去淮海西路游玩,这是必经之路。我总是请司机开慢些,好向朋友做介绍。
“看左面这个建筑,原为中央研究院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建于1930年,由日本人设计,与日本东京大学工学院大楼相似。右面是宋子文故居,建于1928年,现在是上海老干部活动中心……再看左面,现为上海京剧院,原是京剧大师周信芳旧居。右面现在是上海教育会堂,1971年3月时为上海少年科技站,林彪的儿子林立果曾经聚众在此商议发动政变……”
可以想象,此刻坐在出租车里的朋友,头一定转来转去如同拨浪鼓了。出租车司机也忍不住表扬我的博闻。“他是上海很有名的导游。”一位台北朋友幽默地向司机介绍我。
出租车抵达岳阳路最北端后,向右拐上汾阳路。
我继续介绍:“左面那栋洋楼是白崇禧公馆,抗战胜利后白崇禧全家曾经居住这里。白家五少爷白先勇曾经回忆说,1947年爸爸去台湾处理二二八事变时,10岁的他就住在这里,家中经常开舞会。”
听到这里,台北客人情不自禁欠身抬头,朝车外张望着这栋隐蔽在茂密花木后面的小楼。
白公馆,实乃上海人给这栋洋楼的绰号。据载,它建于1919年,最初是一位法籍冒险家的私家花园。1941年,日本军队进入租界,伪国民政府监察院长兼立法院长梁鸿致鸠占鹊巢。抗战胜利后,这里成了时任国防部长白崇禧的府邸。解放后,它的主人走马灯似的一换再换:上海中国画院、上海越剧院、越友酒家……如今,它成了台湾人经营的日本料店“仙炙轩”。
有网友点评说,白公馆“气质超级美,就像美女谁都忍不住看她”。白崇禧和白先勇当年的卧室都在二楼,现在是店中最贵的包间。可惜餐厅中的油画主题不伦不类,如果换成和本楼相关的资料照片,无疑会更显其文化底蕴,开价也可以更高些。餐厅门口站立着一座不知道哪里搞来的石制武士像,远远望去还以为是白将军的雕像,令人忍俊不禁。
1987年,50岁的白先勇再次来到上海,访问了这童年故居。彼时距他离开,38年已经过去了。昔日王谢堂前的欢声笑语已烟消云散,不知白五少爷感觉如何。
今年5月中旬,我来到台北访学,恰逢白先勇先生在台北“国家图书馆”举办他的历史纪录片《关键十六天: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的首发式。2014年白先勇在台北出版了历史著作《止痛疗伤: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纪录片就是在此基础上制作的。朋友问我去不去,我欣然答应,马上电话预定好了图书馆的座位,提前半小时抵达会场。
白先勇比照片上看到的好像胖一些,依旧风度翩翩。朋友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他,我正想抓紧时间向他提及汾阳路白公馆时,旁边围过来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白老师忙于一个个寒暄,我再问这个问题好像不太识相了。到活动结束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请教他重返白公馆的感觉,留下了一个遗憾。
来参加首发式的人很多,会议室坐得水泄不通,连走廊上的加座也满了,其中老人居多,年轻人也不少,台湾各界名流和学者云集。坐在我身边的先生身材魁梧器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请教大名,原来是台湾抗日名将李友邦先生的公子李力群。
“昨晨往吊白崇禧之丧,其实此人为党国败坏内乱中之一大罪人也。”这是白崇禧追悼会的第二天,即1966年12月10日,蒋介石在他的日记里写下的文字。当纪录片播放到这里时,会场上一阵骚动。
白崇禧和蒋介石的关系,是海峡两岸民国史学者最为关注的话题。白先勇出版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没有使用《蒋介石日记》中的史料,学界前辈杨天石教授等认为是美中不足的。这次的纪录片,可以算弥补了这个遗憾。白先勇曾经回忆,他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看到这段日记时,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指蒋介石)对我父亲那么忌讳。”
1949年入台,到1966年去世,在台湾的岁月中,白崇禧走到哪里,身后都有情治人员如影随形。1956年5月2日,他曾经亲笔写了一份密函,由张群转呈蒋介石,同时将副本送陈诚,诘问派出情治人员跟踪的原由。陈诚敷衍他:“便衣人员是保护你的,我也有人跟随。”白崇禧回答:“你现在是‘副总统’,当然有此需要,我并无此必要。”但是直到去世,这辆载着三个人的黑色吉普车一直紧跟着他。直到今天,白先勇还能清楚地背出50年前这辆吉普车的车牌号码:155429。
晚年的白崇禧,和一位广西老家的世交晚辈栗明德过从甚密。栗明德回忆,白崇禧曾告诉他一个小故事。一次,白崇禧和顾祝同、何应钦等几位老友在台北美而廉咖啡厅聚会。咖啡厅中有几十桌客人,结账时,白崇禧替其中两桌素不相识的人结了账。原来,这几位就是负责盯梢的情治人员,白崇禧早就认出他们的庐山真面目了。栗明德说,这几位情治人员后来告诉他:“你的这位广西白老头子,真厉害啊。他不是小诸葛,而是真诸葛!”白崇禧则不无黑色幽默地向他解释,他们跟我跟得很辛苦,付钱是应该的。
会场上一片笑声。白先勇也笑道:“父亲在世时对我们很严格,我都躲着他,只知道自己写小说。可惜我知道的事情,还没有栗先生多。现在我很后悔,没有多问爸爸过去的事情,否则我就是白崇禧研究专家了!”其实,这位78岁老人为记录父辈的历史所做的努力,已经足以令人既感且愧了。一位参加首发式的朋友说,他前几天遇到薛岳将军的儿子,对方就有生子当如白先勇之叹。 散会后,我碰到了也来参加首发式的老朋友陈三井教授。陈三井曾担任过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所长。我请教这位老前辈:您曾经在上世纪60年代参与白崇禧口述史工作,您有什么亲身体会吗?
陈教授哈哈大笑,他告诉我,当时他们采访白崇禧时,有一位“有关方面”人士自始至终坐在一旁。采访稿必须一式二份,在近代史研究所留底的同时,另外一份呈送有关部门。“和现在的情形完全不一样的。”
1963年2月7日,在时任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郭廷以的牵头下,近代史所研究人员开始采访白崇禧。因为这是近代史所采访过的唯一一位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郭所长高度重视:“即使二三次的访问,仅访得一二句我们所未知或有启发性的话,就算有其收获了。”
采访共进行了128次。其中,1963~1964年间的第22~53次采访,就是由陈三井负责的。后陈三井去法国读书,他的同事继续采访。
据采访者们回忆,他们对这位抗日名将都有久仰之心,觉得采访是一件乐事。白崇禧和蔼可亲,常使访问者如沐春风。白崇禧本人对访谈也非常重视,称之为“开会”。为了准确,他不但向相关人员相询,要他们提供资料和意见,还自己动手寻找资料和准备访谈大纲。
1966年11月24日,白崇禧接受了第128次采访,讲述广西和国民党中央决裂的过程。还未谈完,就于12月2日去世。
1984年,《白崇禧先生访问记录》在台北出版。2013年,该书简体版在北京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虽然采访在蒋介石情治时代进行,受到诸多限制,但毕竟是白崇禧亲口所述,因此成为研究白崇禧乃至民国史的重要文献资料。
回到上海后,我细看白先勇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的大陆版,意外发现,白崇禧在台湾时,原来一直住在台北松江路127号!去年和今年,我两度去台北从事研究,前后在松江路63号的长荣桂冠酒店(台北店)住了近一个月呢。
从老照片上看,白崇禧的住处是一个有着篱笆墙的平房花园。这让我很是吃惊。花园就在我所住酒店的马路同侧,我无数次走过松江路,必然路过此地,为什么从没注意到?
我马上请台湾朋友代我去探访松江路127号。现场拍来的照片显示,松江路127号已经翻建为大楼,现为味全公司和Toyota汽车展示场。我这才释然。
我在上海和白公馆比邻,没想到,到了台北,还是和白公馆比邻,甚至比上海还近了好几个街区!
(作者系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