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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没偷我也恨小偷，以前我也常被别人拿走东西，有一次还是吃早饭的钱呢，害得我空着肚子上课！可包老师不理这个茬，说不做贼心不虚嘛，你干吗不肯打开书包让大家看看呢？我想，是啊我没拿过别人的钱，怕什么！于是我将书包里头的东西全倒在了课桌上，以示清白。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课桌上，就像都具备Ｘ光功能似的，能将课本、作业簿、文具盒什么的看个透。但他们失望了，到底没能透视出什么来。我说的是钱，据讲是两张百元大钞，新的。满教室的人里头，就剩包老师不依不饶，依然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看，好像我非得是小偷，真是气人！她说，你再翻一下书包里面，譬如夹层啊、暗袋啊，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我想我准是气傻了，那一刻竟没了脾气，完全像个无脑人似的顺从着包老师的意思，她说翻一下夹层，我就翻一下夹层；她说掏一下暗袋，我就掏一下暗袋。紧接着，我只听她连声叫道，快把手拿出来，拿出来呀！又说，你手里攥着什么，快摊开来让大家看看啊！事实上我并不清楚我手心里握着什么，我摊开来了，哎呀，是１８０元钱，一张１００元，一张５０元，还有三张是１０元。包老师嘿嘿一笑，冲我问道，这些钱是你的吗？我说不是。她又问，那怎么会在你的书包里呢？我说不知道。包老师再次嘿嘿一笑，说，不是，不知道，这已经说明问题了嘛。
15：56
包老师说，除了包小霞，现在，所有人可以回家了。大家一哄而散，教室里净是课桌移动和课椅翻倒的乒乓声，很响，很吓人，有几个人临走时还不忘瞪我一眼，好像在说，哼，没想到你就是那个不要脸的人，小偷！
包老师的办公室很大，这时候却有些乱。三个男老师正围着一个两只鼻孔都流血的男生忙碌着，有的帮他找药棉，有的替他托住后仰的脑袋，一时插不上手的就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我跟着包老师进到办公室时，就听得干着急的说，这还了得，赶紧把刘留的家长找来！托脑袋的接道，没用，他父亲一会儿苏州，一会儿加州，反正全世界数他生意最忙，谁知道他这会儿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干着急的说，那就找他母亲。托脑袋的答道，他母亲早去世了，后娘倒是有好几个，就是搞不清哪个是法律承认的，一样没用。干着急的真着急了，那就看着他把别人欺负成这样？托脑袋的说，别着急，大不了报警，打１１０呗。找药棉的终于找着了药棉，于是一锤定音道，慢，还是等朱国强的家长来了后再商量。期间，我和包老师几乎是在一来一回的话缝间穿行而过。包老师好像并未看见眼前这番流血的场面，好像是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包老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让我站着，她说，你不能说明钱的来源，钱又偏偏在你的书包里，挨下去就只有一种解释，即钱是你拿的，并且被你花去了２０元。我说，我真的没拿。包老师说，看来你还没想清楚，需要在这儿好好想想。说完，她又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她从我面前擦过的时候，带着股冷风，不禁使我浑身颤抖起来，止都止不住。这时候门窗紧闭，室内多少还有点暖意，但我宁愿站到楼下的操场上，让更大更冷的风吹我。我真想一步跨出去，却终究没敢，除非我从此以后不再来学校见老师了。大概也就两分钟以后吧，那个流鼻血男生的家长来了，他一见儿子这副惨相，坚决要求老师报警，打１１０。原先干着急的男老师连忙从桌上操起电话，拨１１０报了警。然后，四人个一起护送着仍血流不止的男生出办公室，下楼，接着就会直奔医院。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一下子安静透了。唉，这会儿就算我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了，主要是没人会听，更没人肯相信。忽然伤心得不得了，眼泪便跟着掉下来。
16：25
这会儿从外面回来的包老师允许我坐下了，她说你站累了吧。我摇摇头，表示不累。包老师说，就是嘛，我在你这个岁数时，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现在我一天讲台站下来，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就想着随时随地能有只凳子让我坐一下，好容易回到家里了，还得做饭，洗涮，最后督促女儿温习功课，高三了嘛，是一点都松懈不得的，每天十一二点钟睡到床上，人就像瘫痪了一样，毕竟年纪不饶人哪。接着她话锋一转，竟然将刚说过的话和将要说的话连接得天衣无缝，她说，所以啊，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每一天都得过好，过得日后回想起来没有遗憾。她继续说，但是你看看，你的人生留下遗憾了吧，你别着急，我知道你想说你是清白的，不错，我愿意相信你，可这要用事实来证明，事实是你的书包里藏着来历不明的钱，而且你的父母已不在了，你是靠你领政府低保金的外婆艰难拉扯，国家还免了你的簿本费，甚至连你中午的饭费也是由学校承担的，为什么？还不是考虑到你和你外婆生活困难，钱少，你怎么可能一下子又有那么多钱了呢？我不禁哭了，这是因为包老师的话忽然勾起了我对父母的怀想，那次车祸，他们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上，如今留下我孤单单的，连钱少也成为拿别人钱的理由。包老师见状，劝道，你别哭呀，当然，我也想到过这钱是某个好心的同学偷偷塞到你的书包里的，类似的事过去发生过，只不过没发生在你身上，可他再怎么做好事不留姓名，只要他（她）是这个班级中的一员，这会儿正坐在这个教室里，是绝不可能看着你受委屈的，他（她）会站出来帮你解释，帮你澄清事情的真相，然而这样的同学有吗？没有，至少这一次不是这么回事，因此，就算你哭成个泪人似的也不管用，你说是不是？我说，不是。包老师，事情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冤枉我了。因为太冤枉了，我干脆呜呜大哭起来，也许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冤枉，也许是为了向包老师进一步表明我的无辜。透过泪水，我看见包老师直摇头，进而叹息道，你还是没想清楚啊，你想想，就在我们说话的间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杀人放火，如果他们都能将做过的事一推了之，赖个干净，那么做个坏人就太舒服也太容易了，连我都愿意是个坏人，你信不信？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都被一旁桌上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好。
16：41
直到包老师连着回过头来看了我两眼，我才意识到是我的哭声妨碍了她打电话，于是慌忙止住哭泣。整个办公室里因为只剩下包老师一个人的声音，而忽然安静得可怕起来，听得出，和包老师通话的是她的女儿，那个前面提到过的高三女生。可能是她晚上有什么活动，不回家吃饭了，正向包老师请假呢。可任凭对方怎么磨，包老师就是死不准假，一点都不肯松口，不行，你读了一天的书够累的了，晚上还要在外面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长此下去你考虑过后果吗，无论是对学业还是对身体！她说，我不要听你的理由，你想呀，如果连同学生日都成为你晚上不回家吃饭的理由，那你班里有五十多个同学，一年到头你忙得过来吗？那得耗费你多少个晚上，耽误你多少温习功课的时间，你真那么耗得起？！大概只沉默了十几秒，包老师继续大声道，不行，最后一次也不行，而且我提醒你，像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们这样年纪的人聚会，都是些油炸食品，吃了绝对对身体不利，发胖事小，你没看见前两天晚报上都登了，多吃油炸类东西还容易致癌，你不要命了！又沉默了几秒钟，这次时间更短，包老师几乎吼起来，你还要我对你怎么说，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如果你还当我是你母亲的话，就马上回去，不然，永远别回家了！接着“啪”的一声，话筒被狠狠地拍到座机上，差点没碎了。不知再次沉默了多久，包老师慢慢转过身来，我感觉她似乎也想哭，就像我曾哭过的那样，却不料，她非但没哭，还勉强笑了笑，随后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我知道她是坐在了褚老师的座位上，喝的也是褚老师茶杯中剩下的凉水。
16：58
当包老师坐回到她自己的办公桌旁时，刚才的不愉快已很难从她脸上找到了。我暗想，做包老师的女儿也挺累的。只见她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只苹果，又翻出一把水果刀，熟练地削起皮来，她一声不吭，很难判断她是专注于削苹果还是仍深陷在先前的不愉快里，包圆的果皮在她手里变成了不断加长的窄条，空气中满是沙沙的微响，很连贯，听来有点像脚踩细沙时所带出的天籁之声。
包老师转眼将一只褪去了红外衣的苹果递到我面前，说，吃吧，饿了吧。见是推却不了，我只得接受，咬了一口，感觉真甜，甜中还带点酸，甚至带点涩，却不难吃。她接着道，当然，眼下你的生活还很困难，好吃的东西你没有，好看的衣服你也没有，这都没什么，只要你学好本领，将来都会有的，但你不能现在就把脑筋动在歪处，特别是寄希望于不劳而获，搞一些偷鸡摸狗的小动作，这样会害了你的。一口嚼啐的苹果忽然含在我嘴里，就是咽不下。我悄悄低下头，心想，包老师本事真大，经她一说，反正什么事都能转弯抹角地和２００元钱连在一起，到底是教语文的，想像力就是丰富。我重新抬起头来，正视着她说，包老师，我要说什么你才肯相信我，我真的没拿，不骗你！包老师说，那你还得告诉我，你书包里的钱是怎么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书包里的钱是怎么来的，我没法说。包老师想了想，说，哪怕你虚构一个理由，我也就信了，明天我还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你包小霞这１８０元钱是怎么怎么来的，或者是谁谁谁给的，我好替你说明呀。我脑子里挺乱的，一时想不出说什么了。包老师催道，你说呀。我就是不会说，我的理由都是很实在的，从来没编过谎话。包老师忽然又恨铁不成钢起来，你呀，真是的，还得继续想，你总不能老用“我没拿”、“我冤枉”之类的话来搪塞老师，总该有让老师可以信服的理由吧，哪怕这理由听起来有些勉强，也行。
17：13
我还能想什么呢？我的理由是想出来的？……
17：29
包老师已将我们下午做的语文测验卷批改了近一半。她几乎只瞄一眼，甚至于好像看都不用看，就在我们的测验卷上打上“钩”和“叉”，然后写上一个分数。她面前的台灯，将她的脸映照得红红的、亮亮的，看过去煞是光彩。我这会儿才了解到，原来当老师并不难，至少没难到包老师常对我们说的那样，譬如你们的字都写得太潦草，天书似的，害得我昨天改了大半夜；又譬如某某人你的考卷是怎么答的，光批你的一份卷就花了我半小时，等等等等。
17：44
先是我看累了，接着是包老师好像也改累了，于是她从批改好的测验卷中抽出一份，搁到我的面前。那是我的卷子，左上角还写有“６８”，相比下面其他的字，显得大而醒目，好似在一个小小孩脸上打上了殷红的印记，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包老师说，你近来测验的状态不好啊，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自己全做对了呢。包老师说，又是不知道，还以为呢，你不知道并且自以为是的事情太多了，好比别人少钱的事你也全然不知，还以为那钱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进你书包里的，你说天底下哪有那样的事？我说，可那样的事就是发生了，我怎么办？包老师说，好办，就是勇敢地承认，小孩子嘛，谁还能不犯点错误，承认了，以后改了，就好。我说，我没做过的事叫我怎么承认，即使承认了也是被迫的，所以我冤枉。包老师忽然嘿嘿笑笑，她说，你冤，你能比窦娥更冤？人家是六月飘雪冤深似海，可你呢，都十二月了，怎么还不见下雪，甚至连一点要下雪的预兆都没有！我一脸茫然，窦娥是谁，我不知道。包老师说，没劲！包老师说没劲的时候果然不再有劲道和我说下去。她继续自顾自批改测验卷，碰到有高分时，她会面露欣慰；而碰到像我这样的分数时，她又会眉头紧锁，那个表情才叫丰富，跟电影里的演员似的。本来吧，这样的僵局会持续下去，却不料被门外的一声招呼给打破了，是教我们数学的小蔡老师在叫，可她只在门外叫，始终没进来。包老师边答应边起身，丢下手中的笔，也撇下一旁的我。
18：00
原以为包老师只是在门外和小蔡老师说会儿话，去去就来，可那话老也说不完，而且声音很轻，听不清她们在谈论些什么。天很暗了，远处百货大楼的大自鸣钟敲响了，是六下。我尽量耐着性子，最终发现等包老师和小蔡老师说完话那过程实在是慢，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中间的复杂感受，总之怪怪的，就像在期盼一个无望的消息。是的，我愿意包老师快些进来，然后告诉她，我是清白的，无论你信还是不信！再然后我会走出去，走出办公室，一直走出学校，不管明天将发生什么。我等啊等，感觉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地消失。我耐心消失殆尽的时候，精神也消失殆尽了。很奇怪，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严格地说，是打了个盹。我在睡梦中遇见了我的父母，那儿霞光四射，繁花似锦，周围还铺满了浮云，一切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父亲告诉我说，这儿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好人聚居的地方。于是我心想，对啊，我能来到天堂，证明我也是好人，我没拿过别人的东西。正高兴着，冷不防脚下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可当我出于本能，回头看清楚绊我的东西原来是一大捆纸币时，我顿时傻眼了：哇，那该有多少钱哪！
其实，我已经走过去三四步了，完全可以继续往前走，不去理它。不过我还是止住了脚步，犹豫着回过身来。我知道这钱不是我的，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就这么僵持着，大概几秒钟的光景，忽然，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滋生，涌起，变得越来越不可抑制；我明白那就叫贪欲，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占有欲望。我甚至想到过如果我有了这些钱的话，我以后的生活会如何如何；就是没想到应该不予理会，或者理会了后应该赶紧找到失主，交还给他。我后来的举动好像完全不受大脑支配似的，猫着腰悄悄起步，慢慢靠近，近到几乎可以触摸到那钱了，大大的一捆。但结果你想像得到，我没敢伸手去拿。我没拿是因为包老师猛地闪现在我的面前，吓了我一大跳。随后我不知怎么搞的，一脚踩空就从浮云的缝隙处跌落下来。我是在急速下坠中醒来的，浑身竟惊出冷汗，还有一串口水自嘴角滑出，淌到包老师的办公桌上。我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是在梦中，不是真的。尽管这样想着，可我仍有一丝不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问题是我日无所思，夜仍有所梦，这说明我的内心深处确实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念头，莫非那钱真是我在稀里糊涂中伸手拿的。是的，这天我一共有两次见到过钱，而且都不止２００元。第一次是在早上晨读时，班长刘霞从口袋中掏出一小叠大小不齐的钱来数了数，就出去了，没人知道她要去干什么；第二次是午休时，前排再前排的徐勇明在翻弄书包，不料，有一大卷钱滑落出来，都是百元面额的那种，当时在场的还有好几位同学，大家故作惊讶，说是徐勇明你昨夜抢银行了？徐勇明挥了挥手说，去去，吵什么吵！徐勇明说去去的时候，语气中含几分得意，因为全班人都知道，在这个教室里头就数他钱最多，出手也最阔绰。他的父母亲都是做房地产的，一年能赚上千万，简直发死了。可问题也偏偏出在他的身上，那卷百元大钞居然少了两张，而且下手的人是有门槛的，没敢全拿走，以为这样钱的主人就不易发现。谁拿的？徐勇明发觉后当即叫道，看起来也有些急，没人想像得到大款的儿子也会在乎那么一丁点钱。这事后来让包老师知道了，她说要好好查一查，出这样的事不是一两回了，总是不了了之，才使得那只贼手愈发无所顾忌，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她）倒好，专拣窝边草吃。于是这一查，就查到了我头上。可我再怎么回忆，也没能想出来我就是那只不守规矩的兔子。我甚至猜想徐勇明该不会是在故弄玄虚，因为谁也没替他点过那卷钱，谁能证明最终是多还是少了呢？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书包里的钱又是打哪儿来的？会不会有人想栽赃陷害，跟我过不去？这会儿我脑子反倒清醒了许多。我想，包老师冲我说了不少，只有一句话她是讲对的，就是钱不会自己长翅膀飞到我书包里来的。对了，一定是有人先拿了徐勇明的钱，然后偷偷地塞到我的书包里，或者就是徐勇明自己栽的赃，不过假如细细盘算，还是觉得不大可能：一来呢，徐勇明跟我无怨无恨，不至于会干这种事；二来吧，整个下午只要没其他人，我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座位，谁能那么高明地就把这事给做了，而且是在我始终在场的情况下。这么说来，做这事的人只剩下一个，也就是我，除非那钱真能长腿或者长翅膀什么的。不错，如果我是包老师也会这样怀疑，因为你没法说明这钱的来历，甚至连虚构一个来历的本领和勇气都没有，你还能说什么呢？
18：47
由坦然到着急，再到绝望，整个过程就好像通过对许多细节的不断甄别和排除，最后证实了那钱的确是我拿的。包老师总算回来了，手里还提着盒外卖，看来是想和我打持久战。我说我不饿。包老师说，你现在不饿不等于待会儿会不饿，还热着呢，吃了吧。我说，我真吃不下不想吃。包老师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你被发现拿了别人的钱，心情不好，可饭总还是要吃的嘛，吃了饭好有精神把问题想清楚，将来再想法改，你说是不是？我说，不是，我没拿，没拿就是没拿！包老师忽然显出很失望的样子，脸跟着沉下来。她说，你姓包，我也姓包，应该都是包公的子孙，我们包氏后裔有一个传统，就是光明磊落，敢做敢当，当然，我们都不是圣人，连包老太爷也不是，不是圣人做错了事怎么办？好办，但抵赖肯定不是其中最好的办法。我说没人跟我说过我的祖上是包公。包老师说，这只能说明你很无知，连自己是谁，哪儿来的，都没有搞明白，你啊，真是愧对了我们包家的列祖列宗！我说，要真按你这么讲，我倒挺惦记包公的，希望他老人家从天而降，立刻来到我的面前。包老师问，为什么？我说，包公不是能明察秋毫吗？那他一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个其实什么也没拿却又被人 以为拿了什么的学生。包老师这下子气坏了，兴许她没料到包太爷非但没为她所用，反倒被我用上了。她瞪大眼睛说，哼，什么学生啦好人啦，我看你两样都不是，你的心机很深，根本不像个学生，而你的行为不端，更谈不上是个好人。我说那我像什么？包老师说，像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19：00
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似的，百货大楼上的大自鸣钟又敲响了，沉稳而悠远。大自鸣钟敲响的时候，褚老师桌上的电话铃声也同时响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听来要比钟声急迫得多。包老师忙起身去接电话，适时从刚才几乎陷于沉默和对峙的僵局中解脱出来。打电话来的仍是包老师的女儿，只听包老师开口便问，你在哪里？接着说，那就好，我早跟你说过了，诸如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地方不去为妙，好好在家呆着，赶紧把功课做完。包老师最后答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了就回家，别烦。包老师挂断电话后，气好像已消了大半，不过是她女儿给她受的气，不包括我的。她转过身来，又提那盒外卖，你看看，都快凉了，这儿又没有微波炉，要真凉就只好扔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不敢浪费啊。我说，那你吃吧，反正我不想吃，吃不下。我说吃不下的时候，清水鼻涕跟着下来了。包老师忙递过来餐巾纸，说你感冒了？我说，还好，主要是头痛。包老师接道，脑子也有点糊涂，是吧？我觉得不好再回答了，不然我们俩又会陷入沉默和对峙的窘境。谁知包老师反倒来劲了，好像从中看出了某种破绽，她说，现在我请你回忆一下，你从中午到下午放学前都做了些什么，先说中午。中午？我说，中午我吃了饭就瞌睡，没干别的呀。包老师问，那么下午呢？我说，下午我在上课，第一节是政治课，第二节是英语课，第三节是活动课，除了上课还是上课。包老师说，等等，你活动课去操场了吗？我说，我因为头痛，所以上了一半就回教室了，我跟体育杨老师请过假的。包老师说，这就对了，你回教室后没顾得上休息吧？我说，休息了，我这两天精神特别不好，一回到教室里就睡着了。包老师继续追问，一直没离开过座位？我说好像没有。包老师说不会吧，譬如你中间去了趟厕所？我说，可能去过，不过我记不得了，谁还能把一天中去了几趟厕所，各是什么时候记得那么牢呢？包老师说，这倒也是，接着让我们设想一下，譬如你打算上厕所了，从你这个位置出教室一定得经过徐勇明的课桌，你看见他书包敞开着，放在书包里的钱正隐隐约约地露出半个角，于是这勾起了你的好奇心，你本想将它们塞进去放放好的，可不知怎的，你却从中抽出了两张，因为２００元对你不是个小数目，兴许能顶上你半年的零花钱，这太诱惑人了，你没敢全部拿走，是由于那样的话你都不知该怎么花了，然后你照样上厕所，上完了厕所又直奔校门外的超市，买了好多吃的，全是你平时爱吃又没钱买的，你一样样地吃完，再然后你迅速返回教室，这一回你吃饱了，喝足了，才真的睡着了。唉，也怪徐勇明太拿钱不当钱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一塞，以为放好了，其实被别人撞见了十有八九难以自持，也的确不能全怨你啊，何况你正感冒着，有时，感冒中的个别行为是不受大脑控制的，这个我能理解。从一开始起，我便紧盯着包老师看，而且越看越出神，好容易等她说完了，我也叹息道，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可有一样我弄不明白，我什么时候胃口变得那么大了，可以一口气吞下那么多零食，我该不会是饿死鬼投的胎吧。包老师险些笑出来，但终于没笑出来。她说，兴许你花了不到２０元，应该还有零头装在了你的裤兜里。我忽然大叫道，可我没有，事实是我裤袋里一分钱都没有的！轮到包老师大惊失色，她说，干吗干吗，干吗这么激动，老师不过是在假设嘛。我说，那你还可以假设我接着在厕所里杀了人，又去超市放了火，再然后像该死的拉登那样钻进了深山老林，全世界的人都在抓他！包老师也忽然叫起来，那你解释一下你书包里的钱是怎么来的，或者是谁给你的，你说呀！我张了张嘴，说不出来，那感觉就好像被人一下子戳到了软肋，顿时没了底气。我的眼泪又下来了。包老师说，哭什么，有本事你说嘛。我说，我只有一句话，假如你是我的母亲就好了。包老师笑了，是浅笑，她说怎么讲？我说，假如你是我母亲的话，你就不会这样冤枉我，因为你了解我，肯定相信我。包老师说，可你拿不出足以证明自己的证据，所以即使你是我的女儿，我也不可能随便相信，更何况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女儿，没这个福分。说到女儿不女儿的，包老师的女儿像有感应似的，又来电话了，第三次。这一次她作业大概也做完了，在家里等母亲也等烦了，关键还在于肚子应该饿瘪了，于是她在电话那头冲着母亲穷光火，好像还勒令包老师必须在半小时之内赶回家，不然她倒可能会去杀人放火当拉登什么的。
19：31
想不到几分钟内，包老师的女儿连着打来了第四、第五次电话，都是催包老师赶紧离校，赶紧回家，口气似乎一次比一次横，好像一个压抑已久的女孩，忽然间逮着了可以喷发的机会，那感觉就跟火山炸裂了似的凶猛无比。起初包老师还耐着性子解释，她说，我知道你放弃了同学的聚会，是不想让妈妈失望，是想和妈妈一起吃晚饭，但你得再坚持一下，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工作嘛，哪有那么随便，而且妈妈今晚的工作，说不定会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的。然而，随着对方的火一次次从电话的听筒里冒出来，包老师终于忍耐不住了，也表现得像火山爆发一样猛烈，她说，你还讲不讲道理，啊，你等了两个多小时就等不及了，就闹成这样，你将来能成什么大事，你也不想一想，为了你，我等你爸爸都等了十来年，不照样等着，你等，终归等得到我回来，我等，还不知道这辈子怎么回事呢，你太没有良心了！啪——包老师第二次将话筒拍到座机上，跟着就听见她直喘粗气。我的头又痛起来，还沉，清水鼻涕直往下淌。再这样下去，连我都快坚持不住了，不是要爆发，而是最好能马上平躺下来。
19：46
我睁开愈发沉重的眼皮说，包老师，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的事明天再处理，如果钱是我拿的，我保证不抵赖。包老师说，不行，这不是小事，等不到明天，再说万一你夜里想不开，惹出什么事来，我担不了这个责任。我咬咬牙说，那么就算是我拿的好了，我承认了，总可以了吧？包老师说，也不行，什么“就算”，好像你是屈打成招的，老师能干这种事吗？整个办公室沉寂得只剩下一来一去的话语声，显得空旷极了，仿佛还能引来些许回响，我说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包老师说，不是我要你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为了你和你的将来，我连女儿都可以不顾，可你是我的学生，理论上讲也是我的孩子，你做了错事，老师并没有过多地责备你，你应该感觉得到你在老师心目中的位置。又说，按理讲，你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不过老师始终只说你拿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钱，而自始至终未用另外一个字来给你的错误定性，这是个什么字，其实你一开始就很清楚，但老师不敢说，不忍说，因为这可能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你明白吗？我继续睁大着双眼，我说我好像明白。包老师说，不能好像，当然，我也可以仅就眼前这些证据，将你送到警署里去，那只需要拨个报警电话就能完事，而一旦到了里面，你再怎么硬撑也没用，自会有人让你乖乖承认，然后是直接上工读学校，进少教所，可那些地方是你这样的女孩去的吗？日子难熬是一回事，重要的还在于你这一生几乎毁了一半，老师于心何忍哪！我发现我太困了，也因为浑身酸痛，好像整副骨架被人拆散了，又按照别人的意愿重新安装了一遍，让我觉得怎么坐怎么不舒服。我双手支着脑袋，依稀记得吞吞吐吐地说，老师，包老师，我，我谢谢你。包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谢就不必了，实际上我不想送你进去，是希望你不仅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并且还要有改正错误的决心，那样的话，你今天所犯的错误就值得了，包括老师今天所付出的也值得了。我好像沉入了水中，所有的话语在我耳旁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包老师说，顺便告诉你吧，那个打人致伤的刘留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是在他家里抓到的，手铐一戴，人立马就老实得一塌糊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喂，你睡着了，怎么能这样……
20：04
其实我没睡多久，便被包老师吵醒了。包老师吵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她女儿。包老师见我睡着了，又惦记起女儿来。谁知一个电话拨过去，对方应了一声，就死活不再吭声了。包老师说，你说话呀，说话呀，你说句话好不好！那声音由轻而响，末了几乎成了尖叫，总算将我吵醒了。一直到她女儿哭出来，连我这个位置都能听得见，包老师才放下心来，外加一番好言相劝，语调重归温和。我知道，这时候的包老师，她的心已经有一半飞回家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活生生地就将一对母女拆成两处，好比我跟我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尽管她们的距离没我们的距离那么遥远，可我还是能体会由距离所带来的痛苦。我试图让自己真正醒来，我指的不仅是意识，还包括身体。不过身体的醒来有时候比意识更难。我头重，身体又软极了，整个状态好像完全不受意识的支配。所以包老师什么时候放下的电话，什么时候又坐回到我的对面，我都不太清楚。包老师说，这样吧，我看你别死撑着了，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再写份检讨，我保证这份检讨不会让第二个人看到，等你毕业了，没犯类似错误了，就交还给你，至于同学那儿，我明天会替你解释的，就说你没拿过别人的钱，搞错了，你是被冤枉的，这样既使你对自己的错误有了认识，保证将来不再重犯，又保全了你的名声，不使你背上过重的包袱，你看行不行？我记不得我是不是点过头，可能点过了，可那头已经昏昏然不属于我了。包老师连忙递过一叠信纸，同时递过来笔。我闭着眼睛推开去，我说，我不会写，我最讨厌写作文了。包老师说这不是作文，是检讨，你一定得写。我说检讨怎么写我还从没写过呢。包老师说，很简单，你当时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写，不必加上许多修饰，最重要的是你将来打算怎么办，是不是有决心改。我说，那你教我吧，就是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听写。
20：15
听写完“我的检讨”后，包老师好像舒了口气。我知道，她终于得到了她要的结果，她也可以回家了。可是我的头却越来越沉重，心里也酸酸的，不过我没有哭，好像有点麻木了。
走出学校，天全黑了，只感觉空气是那么清新，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几口。我这才想起，从放学包老师把我留下，到现在已经有四个小时了。真累啊！我真想变成个气球，轻轻快快地飘向有星星闪烁的夜空里……
我说，我没偷我也恨小偷，以前我也常被别人拿走东西，有一次还是吃早饭的钱呢，害得我空着肚子上课！可包老师不理这个茬，说不做贼心不虚嘛，你干吗不肯打开书包让大家看看呢？我想，是啊我没拿过别人的钱，怕什么！于是我将书包里头的东西全倒在了课桌上，以示清白。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课桌上，就像都具备Ｘ光功能似的，能将课本、作业簿、文具盒什么的看个透。但他们失望了，到底没能透视出什么来。我说的是钱，据讲是两张百元大钞，新的。满教室的人里头，就剩包老师不依不饶，依然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看，好像我非得是小偷，真是气人！她说，你再翻一下书包里面，譬如夹层啊、暗袋啊，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我想我准是气傻了，那一刻竟没了脾气，完全像个无脑人似的顺从着包老师的意思，她说翻一下夹层，我就翻一下夹层；她说掏一下暗袋，我就掏一下暗袋。紧接着，我只听她连声叫道，快把手拿出来，拿出来呀！又说，你手里攥着什么，快摊开来让大家看看啊！事实上我并不清楚我手心里握着什么，我摊开来了，哎呀，是１８０元钱，一张１００元，一张５０元，还有三张是１０元。包老师嘿嘿一笑，冲我问道，这些钱是你的吗？我说不是。她又问，那怎么会在你的书包里呢？我说不知道。包老师再次嘿嘿一笑，说，不是，不知道，这已经说明问题了嘛。
15：56
包老师说，除了包小霞，现在，所有人可以回家了。大家一哄而散，教室里净是课桌移动和课椅翻倒的乒乓声，很响，很吓人，有几个人临走时还不忘瞪我一眼，好像在说，哼，没想到你就是那个不要脸的人，小偷！
包老师的办公室很大，这时候却有些乱。三个男老师正围着一个两只鼻孔都流血的男生忙碌着，有的帮他找药棉，有的替他托住后仰的脑袋，一时插不上手的就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我跟着包老师进到办公室时，就听得干着急的说，这还了得，赶紧把刘留的家长找来！托脑袋的接道，没用，他父亲一会儿苏州，一会儿加州，反正全世界数他生意最忙，谁知道他这会儿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干着急的说，那就找他母亲。托脑袋的答道，他母亲早去世了，后娘倒是有好几个，就是搞不清哪个是法律承认的，一样没用。干着急的真着急了，那就看着他把别人欺负成这样？托脑袋的说，别着急，大不了报警，打１１０呗。找药棉的终于找着了药棉，于是一锤定音道，慢，还是等朱国强的家长来了后再商量。期间，我和包老师几乎是在一来一回的话缝间穿行而过。包老师好像并未看见眼前这番流血的场面，好像是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包老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让我站着，她说，你不能说明钱的来源，钱又偏偏在你的书包里，挨下去就只有一种解释，即钱是你拿的，并且被你花去了２０元。我说，我真的没拿。包老师说，看来你还没想清楚，需要在这儿好好想想。说完，她又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她从我面前擦过的时候，带着股冷风，不禁使我浑身颤抖起来，止都止不住。这时候门窗紧闭，室内多少还有点暖意，但我宁愿站到楼下的操场上，让更大更冷的风吹我。我真想一步跨出去，却终究没敢，除非我从此以后不再来学校见老师了。大概也就两分钟以后吧，那个流鼻血男生的家长来了，他一见儿子这副惨相，坚决要求老师报警，打１１０。原先干着急的男老师连忙从桌上操起电话，拨１１０报了警。然后，四人个一起护送着仍血流不止的男生出办公室，下楼，接着就会直奔医院。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一下子安静透了。唉，这会儿就算我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了，主要是没人会听，更没人肯相信。忽然伤心得不得了，眼泪便跟着掉下来。
16：25
这会儿从外面回来的包老师允许我坐下了，她说你站累了吧。我摇摇头，表示不累。包老师说，就是嘛，我在你这个岁数时，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现在我一天讲台站下来，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就想着随时随地能有只凳子让我坐一下，好容易回到家里了，还得做饭，洗涮，最后督促女儿温习功课，高三了嘛，是一点都松懈不得的，每天十一二点钟睡到床上，人就像瘫痪了一样，毕竟年纪不饶人哪。接着她话锋一转，竟然将刚说过的话和将要说的话连接得天衣无缝，她说，所以啊，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每一天都得过好，过得日后回想起来没有遗憾。她继续说，但是你看看，你的人生留下遗憾了吧，你别着急，我知道你想说你是清白的，不错，我愿意相信你，可这要用事实来证明，事实是你的书包里藏着来历不明的钱，而且你的父母已不在了，你是靠你领政府低保金的外婆艰难拉扯，国家还免了你的簿本费，甚至连你中午的饭费也是由学校承担的，为什么？还不是考虑到你和你外婆生活困难，钱少，你怎么可能一下子又有那么多钱了呢？我不禁哭了，这是因为包老师的话忽然勾起了我对父母的怀想，那次车祸，他们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上，如今留下我孤单单的，连钱少也成为拿别人钱的理由。包老师见状，劝道，你别哭呀，当然，我也想到过这钱是某个好心的同学偷偷塞到你的书包里的，类似的事过去发生过，只不过没发生在你身上，可他再怎么做好事不留姓名，只要他（她）是这个班级中的一员，这会儿正坐在这个教室里，是绝不可能看着你受委屈的，他（她）会站出来帮你解释，帮你澄清事情的真相，然而这样的同学有吗？没有，至少这一次不是这么回事，因此，就算你哭成个泪人似的也不管用，你说是不是？我说，不是。包老师，事情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冤枉我了。因为太冤枉了，我干脆呜呜大哭起来，也许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冤枉，也许是为了向包老师进一步表明我的无辜。透过泪水，我看见包老师直摇头，进而叹息道，你还是没想清楚啊，你想想，就在我们说话的间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杀人放火，如果他们都能将做过的事一推了之，赖个干净，那么做个坏人就太舒服也太容易了，连我都愿意是个坏人，你信不信？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都被一旁桌上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好。
16：41
直到包老师连着回过头来看了我两眼，我才意识到是我的哭声妨碍了她打电话，于是慌忙止住哭泣。整个办公室里因为只剩下包老师一个人的声音，而忽然安静得可怕起来，听得出，和包老师通话的是她的女儿，那个前面提到过的高三女生。可能是她晚上有什么活动，不回家吃饭了，正向包老师请假呢。可任凭对方怎么磨，包老师就是死不准假，一点都不肯松口，不行，你读了一天的书够累的了，晚上还要在外面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长此下去你考虑过后果吗，无论是对学业还是对身体！她说，我不要听你的理由，你想呀，如果连同学生日都成为你晚上不回家吃饭的理由，那你班里有五十多个同学，一年到头你忙得过来吗？那得耗费你多少个晚上，耽误你多少温习功课的时间，你真那么耗得起？！大概只沉默了十几秒，包老师继续大声道，不行，最后一次也不行，而且我提醒你，像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们这样年纪的人聚会，都是些油炸食品，吃了绝对对身体不利，发胖事小，你没看见前两天晚报上都登了，多吃油炸类东西还容易致癌，你不要命了！又沉默了几秒钟，这次时间更短，包老师几乎吼起来，你还要我对你怎么说，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如果你还当我是你母亲的话，就马上回去，不然，永远别回家了！接着“啪”的一声，话筒被狠狠地拍到座机上，差点没碎了。不知再次沉默了多久，包老师慢慢转过身来，我感觉她似乎也想哭，就像我曾哭过的那样，却不料，她非但没哭，还勉强笑了笑，随后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我知道她是坐在了褚老师的座位上，喝的也是褚老师茶杯中剩下的凉水。
16：58
当包老师坐回到她自己的办公桌旁时，刚才的不愉快已很难从她脸上找到了。我暗想，做包老师的女儿也挺累的。只见她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只苹果，又翻出一把水果刀，熟练地削起皮来，她一声不吭，很难判断她是专注于削苹果还是仍深陷在先前的不愉快里，包圆的果皮在她手里变成了不断加长的窄条，空气中满是沙沙的微响，很连贯，听来有点像脚踩细沙时所带出的天籁之声。
包老师转眼将一只褪去了红外衣的苹果递到我面前，说，吃吧，饿了吧。见是推却不了，我只得接受，咬了一口，感觉真甜，甜中还带点酸，甚至带点涩，却不难吃。她接着道，当然，眼下你的生活还很困难，好吃的东西你没有，好看的衣服你也没有，这都没什么，只要你学好本领，将来都会有的，但你不能现在就把脑筋动在歪处，特别是寄希望于不劳而获，搞一些偷鸡摸狗的小动作，这样会害了你的。一口嚼啐的苹果忽然含在我嘴里，就是咽不下。我悄悄低下头，心想，包老师本事真大，经她一说，反正什么事都能转弯抹角地和２００元钱连在一起，到底是教语文的，想像力就是丰富。我重新抬起头来，正视着她说，包老师，我要说什么你才肯相信我，我真的没拿，不骗你！包老师说，那你还得告诉我，你书包里的钱是怎么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书包里的钱是怎么来的，我没法说。包老师想了想，说，哪怕你虚构一个理由，我也就信了，明天我还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你包小霞这１８０元钱是怎么怎么来的，或者是谁谁谁给的，我好替你说明呀。我脑子里挺乱的，一时想不出说什么了。包老师催道，你说呀。我就是不会说，我的理由都是很实在的，从来没编过谎话。包老师忽然又恨铁不成钢起来，你呀，真是的，还得继续想，你总不能老用“我没拿”、“我冤枉”之类的话来搪塞老师，总该有让老师可以信服的理由吧，哪怕这理由听起来有些勉强，也行。
17：13
我还能想什么呢？我的理由是想出来的？……
17：29
包老师已将我们下午做的语文测验卷批改了近一半。她几乎只瞄一眼，甚至于好像看都不用看，就在我们的测验卷上打上“钩”和“叉”，然后写上一个分数。她面前的台灯，将她的脸映照得红红的、亮亮的，看过去煞是光彩。我这会儿才了解到，原来当老师并不难，至少没难到包老师常对我们说的那样，譬如你们的字都写得太潦草，天书似的，害得我昨天改了大半夜；又譬如某某人你的考卷是怎么答的，光批你的一份卷就花了我半小时，等等等等。
17：44
先是我看累了，接着是包老师好像也改累了，于是她从批改好的测验卷中抽出一份，搁到我的面前。那是我的卷子，左上角还写有“６８”，相比下面其他的字，显得大而醒目，好似在一个小小孩脸上打上了殷红的印记，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包老师说，你近来测验的状态不好啊，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自己全做对了呢。包老师说，又是不知道，还以为呢，你不知道并且自以为是的事情太多了，好比别人少钱的事你也全然不知，还以为那钱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进你书包里的，你说天底下哪有那样的事？我说，可那样的事就是发生了，我怎么办？包老师说，好办，就是勇敢地承认，小孩子嘛，谁还能不犯点错误，承认了，以后改了，就好。我说，我没做过的事叫我怎么承认，即使承认了也是被迫的，所以我冤枉。包老师忽然嘿嘿笑笑，她说，你冤，你能比窦娥更冤？人家是六月飘雪冤深似海，可你呢，都十二月了，怎么还不见下雪，甚至连一点要下雪的预兆都没有！我一脸茫然，窦娥是谁，我不知道。包老师说，没劲！包老师说没劲的时候果然不再有劲道和我说下去。她继续自顾自批改测验卷，碰到有高分时，她会面露欣慰；而碰到像我这样的分数时，她又会眉头紧锁，那个表情才叫丰富，跟电影里的演员似的。本来吧，这样的僵局会持续下去，却不料被门外的一声招呼给打破了，是教我们数学的小蔡老师在叫，可她只在门外叫，始终没进来。包老师边答应边起身，丢下手中的笔，也撇下一旁的我。
18：00
原以为包老师只是在门外和小蔡老师说会儿话，去去就来，可那话老也说不完，而且声音很轻，听不清她们在谈论些什么。天很暗了，远处百货大楼的大自鸣钟敲响了，是六下。我尽量耐着性子，最终发现等包老师和小蔡老师说完话那过程实在是慢，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中间的复杂感受，总之怪怪的，就像在期盼一个无望的消息。是的，我愿意包老师快些进来，然后告诉她，我是清白的，无论你信还是不信！再然后我会走出去，走出办公室，一直走出学校，不管明天将发生什么。我等啊等，感觉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地消失。我耐心消失殆尽的时候，精神也消失殆尽了。很奇怪，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严格地说，是打了个盹。我在睡梦中遇见了我的父母，那儿霞光四射，繁花似锦，周围还铺满了浮云，一切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父亲告诉我说，这儿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好人聚居的地方。于是我心想，对啊，我能来到天堂，证明我也是好人，我没拿过别人的东西。正高兴着，冷不防脚下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可当我出于本能，回头看清楚绊我的东西原来是一大捆纸币时，我顿时傻眼了：哇，那该有多少钱哪！
其实，我已经走过去三四步了，完全可以继续往前走，不去理它。不过我还是止住了脚步，犹豫着回过身来。我知道这钱不是我的，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就这么僵持着，大概几秒钟的光景，忽然，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滋生，涌起，变得越来越不可抑制；我明白那就叫贪欲，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占有欲望。我甚至想到过如果我有了这些钱的话，我以后的生活会如何如何；就是没想到应该不予理会，或者理会了后应该赶紧找到失主，交还给他。我后来的举动好像完全不受大脑支配似的，猫着腰悄悄起步，慢慢靠近，近到几乎可以触摸到那钱了，大大的一捆。但结果你想像得到，我没敢伸手去拿。我没拿是因为包老师猛地闪现在我的面前，吓了我一大跳。随后我不知怎么搞的，一脚踩空就从浮云的缝隙处跌落下来。我是在急速下坠中醒来的，浑身竟惊出冷汗，还有一串口水自嘴角滑出，淌到包老师的办公桌上。我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是在梦中，不是真的。尽管这样想着，可我仍有一丝不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问题是我日无所思，夜仍有所梦，这说明我的内心深处确实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念头，莫非那钱真是我在稀里糊涂中伸手拿的。是的，这天我一共有两次见到过钱，而且都不止２００元。第一次是在早上晨读时，班长刘霞从口袋中掏出一小叠大小不齐的钱来数了数，就出去了，没人知道她要去干什么；第二次是午休时，前排再前排的徐勇明在翻弄书包，不料，有一大卷钱滑落出来，都是百元面额的那种，当时在场的还有好几位同学，大家故作惊讶，说是徐勇明你昨夜抢银行了？徐勇明挥了挥手说，去去，吵什么吵！徐勇明说去去的时候，语气中含几分得意，因为全班人都知道，在这个教室里头就数他钱最多，出手也最阔绰。他的父母亲都是做房地产的，一年能赚上千万，简直发死了。可问题也偏偏出在他的身上，那卷百元大钞居然少了两张，而且下手的人是有门槛的，没敢全拿走，以为这样钱的主人就不易发现。谁拿的？徐勇明发觉后当即叫道，看起来也有些急，没人想像得到大款的儿子也会在乎那么一丁点钱。这事后来让包老师知道了，她说要好好查一查，出这样的事不是一两回了，总是不了了之，才使得那只贼手愈发无所顾忌，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她）倒好，专拣窝边草吃。于是这一查，就查到了我头上。可我再怎么回忆，也没能想出来我就是那只不守规矩的兔子。我甚至猜想徐勇明该不会是在故弄玄虚，因为谁也没替他点过那卷钱，谁能证明最终是多还是少了呢？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书包里的钱又是打哪儿来的？会不会有人想栽赃陷害，跟我过不去？这会儿我脑子反倒清醒了许多。我想，包老师冲我说了不少，只有一句话她是讲对的，就是钱不会自己长翅膀飞到我书包里来的。对了，一定是有人先拿了徐勇明的钱，然后偷偷地塞到我的书包里，或者就是徐勇明自己栽的赃，不过假如细细盘算，还是觉得不大可能：一来呢，徐勇明跟我无怨无恨，不至于会干这种事；二来吧，整个下午只要没其他人，我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座位，谁能那么高明地就把这事给做了，而且是在我始终在场的情况下。这么说来，做这事的人只剩下一个，也就是我，除非那钱真能长腿或者长翅膀什么的。不错，如果我是包老师也会这样怀疑，因为你没法说明这钱的来历，甚至连虚构一个来历的本领和勇气都没有，你还能说什么呢？
18：47
由坦然到着急，再到绝望，整个过程就好像通过对许多细节的不断甄别和排除，最后证实了那钱的确是我拿的。包老师总算回来了，手里还提着盒外卖，看来是想和我打持久战。我说我不饿。包老师说，你现在不饿不等于待会儿会不饿，还热着呢，吃了吧。我说，我真吃不下不想吃。包老师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你被发现拿了别人的钱，心情不好，可饭总还是要吃的嘛，吃了饭好有精神把问题想清楚，将来再想法改，你说是不是？我说，不是，我没拿，没拿就是没拿！包老师忽然显出很失望的样子，脸跟着沉下来。她说，你姓包，我也姓包，应该都是包公的子孙，我们包氏后裔有一个传统，就是光明磊落，敢做敢当，当然，我们都不是圣人，连包老太爷也不是，不是圣人做错了事怎么办？好办，但抵赖肯定不是其中最好的办法。我说没人跟我说过我的祖上是包公。包老师说，这只能说明你很无知，连自己是谁，哪儿来的，都没有搞明白，你啊，真是愧对了我们包家的列祖列宗！我说，要真按你这么讲，我倒挺惦记包公的，希望他老人家从天而降，立刻来到我的面前。包老师问，为什么？我说，包公不是能明察秋毫吗？那他一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个其实什么也没拿却又被人 以为拿了什么的学生。包老师这下子气坏了，兴许她没料到包太爷非但没为她所用，反倒被我用上了。她瞪大眼睛说，哼，什么学生啦好人啦，我看你两样都不是，你的心机很深，根本不像个学生，而你的行为不端，更谈不上是个好人。我说那我像什么？包老师说，像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19：00
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似的，百货大楼上的大自鸣钟又敲响了，沉稳而悠远。大自鸣钟敲响的时候，褚老师桌上的电话铃声也同时响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听来要比钟声急迫得多。包老师忙起身去接电话，适时从刚才几乎陷于沉默和对峙的僵局中解脱出来。打电话来的仍是包老师的女儿，只听包老师开口便问，你在哪里？接着说，那就好，我早跟你说过了，诸如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地方不去为妙，好好在家呆着，赶紧把功课做完。包老师最后答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了就回家，别烦。包老师挂断电话后，气好像已消了大半，不过是她女儿给她受的气，不包括我的。她转过身来，又提那盒外卖，你看看，都快凉了，这儿又没有微波炉，要真凉就只好扔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不敢浪费啊。我说，那你吃吧，反正我不想吃，吃不下。我说吃不下的时候，清水鼻涕跟着下来了。包老师忙递过来餐巾纸，说你感冒了？我说，还好，主要是头痛。包老师接道，脑子也有点糊涂，是吧？我觉得不好再回答了，不然我们俩又会陷入沉默和对峙的窘境。谁知包老师反倒来劲了，好像从中看出了某种破绽，她说，现在我请你回忆一下，你从中午到下午放学前都做了些什么，先说中午。中午？我说，中午我吃了饭就瞌睡，没干别的呀。包老师问，那么下午呢？我说，下午我在上课，第一节是政治课，第二节是英语课，第三节是活动课，除了上课还是上课。包老师说，等等，你活动课去操场了吗？我说，我因为头痛，所以上了一半就回教室了，我跟体育杨老师请过假的。包老师说，这就对了，你回教室后没顾得上休息吧？我说，休息了，我这两天精神特别不好，一回到教室里就睡着了。包老师继续追问，一直没离开过座位？我说好像没有。包老师说不会吧，譬如你中间去了趟厕所？我说，可能去过，不过我记不得了，谁还能把一天中去了几趟厕所，各是什么时候记得那么牢呢？包老师说，这倒也是，接着让我们设想一下，譬如你打算上厕所了，从你这个位置出教室一定得经过徐勇明的课桌，你看见他书包敞开着，放在书包里的钱正隐隐约约地露出半个角，于是这勾起了你的好奇心，你本想将它们塞进去放放好的，可不知怎的，你却从中抽出了两张，因为２００元对你不是个小数目，兴许能顶上你半年的零花钱，这太诱惑人了，你没敢全部拿走，是由于那样的话你都不知该怎么花了，然后你照样上厕所，上完了厕所又直奔校门外的超市，买了好多吃的，全是你平时爱吃又没钱买的，你一样样地吃完，再然后你迅速返回教室，这一回你吃饱了，喝足了，才真的睡着了。唉，也怪徐勇明太拿钱不当钱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一塞，以为放好了，其实被别人撞见了十有八九难以自持，也的确不能全怨你啊，何况你正感冒着，有时，感冒中的个别行为是不受大脑控制的，这个我能理解。从一开始起，我便紧盯着包老师看，而且越看越出神，好容易等她说完了，我也叹息道，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可有一样我弄不明白，我什么时候胃口变得那么大了，可以一口气吞下那么多零食，我该不会是饿死鬼投的胎吧。包老师险些笑出来，但终于没笑出来。她说，兴许你花了不到２０元，应该还有零头装在了你的裤兜里。我忽然大叫道，可我没有，事实是我裤袋里一分钱都没有的！轮到包老师大惊失色，她说，干吗干吗，干吗这么激动，老师不过是在假设嘛。我说，那你还可以假设我接着在厕所里杀了人，又去超市放了火，再然后像该死的拉登那样钻进了深山老林，全世界的人都在抓他！包老师也忽然叫起来，那你解释一下你书包里的钱是怎么来的，或者是谁给你的，你说呀！我张了张嘴，说不出来，那感觉就好像被人一下子戳到了软肋，顿时没了底气。我的眼泪又下来了。包老师说，哭什么，有本事你说嘛。我说，我只有一句话，假如你是我的母亲就好了。包老师笑了，是浅笑，她说怎么讲？我说，假如你是我母亲的话，你就不会这样冤枉我，因为你了解我，肯定相信我。包老师说，可你拿不出足以证明自己的证据，所以即使你是我的女儿，我也不可能随便相信，更何况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女儿，没这个福分。说到女儿不女儿的，包老师的女儿像有感应似的，又来电话了，第三次。这一次她作业大概也做完了，在家里等母亲也等烦了，关键还在于肚子应该饿瘪了，于是她在电话那头冲着母亲穷光火，好像还勒令包老师必须在半小时之内赶回家，不然她倒可能会去杀人放火当拉登什么的。
19：31
想不到几分钟内，包老师的女儿连着打来了第四、第五次电话，都是催包老师赶紧离校，赶紧回家，口气似乎一次比一次横，好像一个压抑已久的女孩，忽然间逮着了可以喷发的机会，那感觉就跟火山炸裂了似的凶猛无比。起初包老师还耐着性子解释，她说，我知道你放弃了同学的聚会，是不想让妈妈失望，是想和妈妈一起吃晚饭，但你得再坚持一下，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工作嘛，哪有那么随便，而且妈妈今晚的工作，说不定会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的。然而，随着对方的火一次次从电话的听筒里冒出来，包老师终于忍耐不住了，也表现得像火山爆发一样猛烈，她说，你还讲不讲道理，啊，你等了两个多小时就等不及了，就闹成这样，你将来能成什么大事，你也不想一想，为了你，我等你爸爸都等了十来年，不照样等着，你等，终归等得到我回来，我等，还不知道这辈子怎么回事呢，你太没有良心了！啪——包老师第二次将话筒拍到座机上，跟着就听见她直喘粗气。我的头又痛起来，还沉，清水鼻涕直往下淌。再这样下去，连我都快坚持不住了，不是要爆发，而是最好能马上平躺下来。
19：46
我睁开愈发沉重的眼皮说，包老师，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的事明天再处理，如果钱是我拿的，我保证不抵赖。包老师说，不行，这不是小事，等不到明天，再说万一你夜里想不开，惹出什么事来，我担不了这个责任。我咬咬牙说，那么就算是我拿的好了，我承认了，总可以了吧？包老师说，也不行，什么“就算”，好像你是屈打成招的，老师能干这种事吗？整个办公室沉寂得只剩下一来一去的话语声，显得空旷极了，仿佛还能引来些许回响，我说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包老师说，不是我要你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为了你和你的将来，我连女儿都可以不顾，可你是我的学生，理论上讲也是我的孩子，你做了错事，老师并没有过多地责备你，你应该感觉得到你在老师心目中的位置。又说，按理讲，你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不过老师始终只说你拿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钱，而自始至终未用另外一个字来给你的错误定性，这是个什么字，其实你一开始就很清楚，但老师不敢说，不忍说，因为这可能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你明白吗？我继续睁大着双眼，我说我好像明白。包老师说，不能好像，当然，我也可以仅就眼前这些证据，将你送到警署里去，那只需要拨个报警电话就能完事，而一旦到了里面，你再怎么硬撑也没用，自会有人让你乖乖承认，然后是直接上工读学校，进少教所，可那些地方是你这样的女孩去的吗？日子难熬是一回事，重要的还在于你这一生几乎毁了一半，老师于心何忍哪！我发现我太困了，也因为浑身酸痛，好像整副骨架被人拆散了，又按照别人的意愿重新安装了一遍，让我觉得怎么坐怎么不舒服。我双手支着脑袋，依稀记得吞吞吐吐地说，老师，包老师，我，我谢谢你。包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谢就不必了，实际上我不想送你进去，是希望你不仅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并且还要有改正错误的决心，那样的话，你今天所犯的错误就值得了，包括老师今天所付出的也值得了。我好像沉入了水中，所有的话语在我耳旁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包老师说，顺便告诉你吧，那个打人致伤的刘留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是在他家里抓到的，手铐一戴，人立马就老实得一塌糊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喂，你睡着了，怎么能这样……
20：04
其实我没睡多久，便被包老师吵醒了。包老师吵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她女儿。包老师见我睡着了，又惦记起女儿来。谁知一个电话拨过去，对方应了一声，就死活不再吭声了。包老师说，你说话呀，说话呀，你说句话好不好！那声音由轻而响，末了几乎成了尖叫，总算将我吵醒了。一直到她女儿哭出来，连我这个位置都能听得见，包老师才放下心来，外加一番好言相劝，语调重归温和。我知道，这时候的包老师，她的心已经有一半飞回家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活生生地就将一对母女拆成两处，好比我跟我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尽管她们的距离没我们的距离那么遥远，可我还是能体会由距离所带来的痛苦。我试图让自己真正醒来，我指的不仅是意识，还包括身体。不过身体的醒来有时候比意识更难。我头重，身体又软极了，整个状态好像完全不受意识的支配。所以包老师什么时候放下的电话，什么时候又坐回到我的对面，我都不太清楚。包老师说，这样吧，我看你别死撑着了，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再写份检讨，我保证这份检讨不会让第二个人看到，等你毕业了，没犯类似错误了，就交还给你，至于同学那儿，我明天会替你解释的，就说你没拿过别人的钱，搞错了，你是被冤枉的，这样既使你对自己的错误有了认识，保证将来不再重犯，又保全了你的名声，不使你背上过重的包袱，你看行不行？我记不得我是不是点过头，可能点过了，可那头已经昏昏然不属于我了。包老师连忙递过一叠信纸，同时递过来笔。我闭着眼睛推开去，我说，我不会写，我最讨厌写作文了。包老师说这不是作文，是检讨，你一定得写。我说检讨怎么写我还从没写过呢。包老师说，很简单，你当时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写，不必加上许多修饰，最重要的是你将来打算怎么办，是不是有决心改。我说，那你教我吧，就是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听写。
20：15
听写完“我的检讨”后，包老师好像舒了口气。我知道，她终于得到了她要的结果，她也可以回家了。可是我的头却越来越沉重，心里也酸酸的，不过我没有哭，好像有点麻木了。
走出学校，天全黑了，只感觉空气是那么清新，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几口。我这才想起，从放学包老师把我留下，到现在已经有四个小时了。真累啊！我真想变成个气球，轻轻快快地飘向有星星闪烁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