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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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你是李祯先生吗?
  嗯。
  那先来一段自我介绍吧。
  我叫李祯,在这行干了三年。我做过的项目很多,有悬疑片、喜剧片,还做了一部一直没有上映的院线电影……
  那你为什么在以前的公司辞职了。
  我们老板死了。
  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
  那你对我们公司薪资要求是多少。
  税后五万。
  恐怕我们给不了你那么多。
  你们能给多少。
  8000。
  你们老板也死了吗。
  好像是一场梦,又好像真实发生过。我确实有一场面试,但不记得是今天、昨天,还是明天。我的脑袋时常会闹点毛病,时常会出现幻觉,它们在我的眼里闪现,与现实的情景交汇,我已经分不清方向。可能是跟金浩文喝了很多酒的缘故吧。我们每天都喝,彻夜狂欢,其它已经无足轻重。
  这是来到北京的第三个年头。曾经我是一名编剧,不需要坐班,专门为一家台湾的影视公司撰写剧本。我没什么名气,却赚了一点钱,工资加上编剧费大概十几万吧。那时正是影视业的黄金时期,只要不是太蠢,就能捞到不少钱。我觉得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不久的将来就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和漂亮女朋友。我可是个聪明的家伙。到了第二年,我所在的公司因为税务问题倒闭了。我成了一名自由编剧,虽然没有了底薪,但是我觉得照样可以活下去,照样可以拥有房子和女人。北京的影视公司多如牛毛,大不了多使使劲。可我高估了自己,没有人找我。我向几位朋友寻求帮助,他们比我稍有名气,手里的项目比北京道路上行驶的汽车都多。
  你最近做项目了吗,我是这么说的,希望他们可以把蛋糕分我一份。
  我也没活。
  我改行做销售了。
  我离开北京了,你能借我点钱吗。
  对不起,我想去死。
  ……
  听到他们的回答,我感觉遭受了一场风暴。我不再想办法,不再找活,不再应酬,在那间90平米的房子里开始度过冬天。我记得那一年天天雾霾,地表的建筑物消失了,街上的行人消失了,一切与这个星球上有关的动物植物微生物通通消失了。我没敢再看下去,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过去。转眼到了第三个年头,影视行业青黄不接,留下来的从业人员越来越少。我不再抱有幻想,积蓄已经挥霍干净,我还欠了朋友几万块钱。有一天,我站在窗口,习惯性往下望,看到自己也加入了他们。慢慢地走进雾霾中,慢慢地消失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朋友们不再借钱给我,即使我告诉他们我出了事故。我的信用卡也用光了额度,还有花呗、借呗,能搞到钱的一切手段,我基本上都试过了。金浩文说,有一项你还没有尝试,可以让你赚到不少钱。我问他是什么,其实,我心知肚明。金浩文说,你不敢。我逞能地说,老子死都不怕。他说,上班。我说,什么。他想要再次重复,我告诉他不要说了。我揉着耳朵,假装没有睡醒,从客厅朝着卧室走去。
  金浩文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共同租下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他身材细长,消瘦,整日带着淡漠的倦容,正在用挖耳勺剔牙。他说,还有半个月就要交房租了,能睡得著吗。我扭过头,讥诮他,先把你那份凑好吧。他冲着我会心一笑,一口黄牙显露出来。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向外不断地扩张着。这让我觉得他是吃石头长大的——牙齿磨损厉害,肯定是把石头当成口香糖。
  在台湾那家影视公司的时候,我是在家里完成剧本的,无一例外。有时候,我会跟导演、制片人,还有老板开会,一同讨论影片的基调。他们大多数情况会把地点选在公司的会议室。那是一间用玻璃幕墙围成的小地方,里面放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占据了会议室总面积百分之八十。进入会议室要经过公司的办公区域,员工们做着ppt,写着策划案,神情专注,一句闲话都不讲。虽然他们在一个公司上班,但是,更像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我感到十分可怕,心里庆幸自己只是去开会的。
  现在,我即将成为他们,在某家公司狭小的工位上,像个哑巴似的,一言不发地呆上八个小时。想想就十分头疼。可是没有办法。我们的房子每三个月要交一次房租,下个季度的房租迫在眉睫。于是,我花了100块钱,专门找人做了份精美的简历。在一个还算知名的应聘app软件,我一键投递下去,一口气投了几十家公司。
  十几家公司给我打来电话,有的询问我个人的情况,有的直接向我索要作品。我把创作的那些电影剧本,整合成一个文档,发到了他们公司的邮箱。说实话,这些作品是一些垃圾玩意。剧情毫无逻辑,人物看不到性格。等着片子拍摄出来,我都没有心情看上一眼。不过,它们在视频网站上的点击率不错。可能观众喜欢这种粗俗的东西吧。第二天,我接到了通知,他们邀请我去公司详谈。其实是面试。他们要从外貌、性格、星座、个人交际水平、工作能力等等综合考量我适不适合这份工作。
  现在对我感兴趣的公司仅剩四五家了,世界就是这样残酷。
  面试时间有时候是在早上九点,有时候约定在下午两点;有时候是在第三天,有时候是在第四天。我不想跟他们瞎耗,夜长梦多,索性约在一天内解决干净。我是个懒惰的人,自从行业寒冬后,我睡到四点钟才能够像个人似地从床上爬起来直立行走。因此,所有的公司被我错过了。我走到窗前,正对着通州北苑地铁站,我就像面对着一张巨大的胃。一股股人群匆匆奔赴其中,头破血流,拥挤不堪地挤成一团。我长舒了一口气,想到错过了面试,心情无比舒畅。可能我天生不适合工作吧,我安慰着自己。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他们打来的。我把手机关机,随便扔在了桌上,我嘴里翻起了酒气,索性躺在床上,等待着肚子平静下去。
  时间尚早,距离天黑还有三个小时,我准备找个地方坐坐。我走进客厅,金浩文正在玩一款网络对战游戏。睡觉了吗,我说。他摇了摇头,一宿没睡。他坐在宜家制造的廉价椅子上,面色苍白,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除了双手在键盘上狠命地敲击,他和雕塑并无区别。我刷了个牙,稍微整了整头发,朝着厨房走去。我用平底锅摊了三个鸡蛋,另外,我还会做方便面。这两样东西我很拿手,其它一概不会。   我把鸡蛋分成两份,装进两个碟子,顺手把平底锅扔进了水槽。水槽里堆积着的碗碟数不胜数,用完,我把它们粗暴地丢弃,就像别人对待我们的方式一样。我们发毛,变绿,一起腐烂掉。
  我吃了两个煎蛋,走出厨房,把剩下的一盘放在金浩文面前。
  有空再去超市买几个鸡蛋吧。
  他没有搭理我。
  你吃了吗?
  金浩文摇了摇头。
  要不要来个鸡蛋。
  不吃。
  我把剩下的那一枚煎蛋塞进自己嘴巴。
  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
  面试。我说了谎。
  宝贝,我陪你吧。
  他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要干什么,他摸得一清二楚。
  我们两个站在街上,来往的行人很多,他们精神十足,衣着光鲜,大摇大摆地朝着各个商场走去。我刚要讥讽几句,一位女士轻踩着高跟鞋,与我们擦身而过。我和金浩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金浩文说,我产生了那种感觉,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他着急起来。我说,对。我也感觉到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他说,清风拂面。我说,没错,只不过风里夹杂着些许沙子。金浩文笑了。我们扭过头再去寻找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就像一阵风。
  咖啡馆里,我要了一杯美式,金浩文没跟我客气,点了一杯拿铁。他来的目的就是要我请客。我妈给我打了一千块钱,我还能放纵一段时间。金浩文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的妈妈早已去了韩国。每次跟妈妈要钱,她总是让他去找他的老爹。他老爹也不是慷慨的人,生活在延边,开着一家围棋教室,常常入不敷出。父母过早的离异,导致金浩文从高中起,开始自力更生。大学的时候,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靠自己的双手赚来的。后来,和我一块来到北京,经历了三年的沉浮,他发现并不能依靠勤奋和努力改变命运。他常常抱怨,那些土著能够通过一套房子吃穿不愁,我们却连里面的厕所都买不起。以前,他喜欢看励志书籍,经常在网上搜罗成功人士的演讲视频。现在,他嘲笑他们满嘴谎言。他们仅仅是比我们运气好点罢了,金浩文感叹道。我们得不到上天的眷顾,索性不再努力,不再付出,安静地躲进角落,过早的“安度晚年”。
  结完账,一共花了70块钱。我坐进靠窗位置,盯着万达广场发呆。金浩文呢,正玩着手机。我说,你看什么呢。他说,衣服。我说,买得起吗。他说,买不起还不能看看。随后,补充了一句,最近优衣库打折。我看了金浩文一眼,他穿着一件亚麻布的衬衣,上面布满褶皱,衣角附近,残留着昨夜的菜汤。我说,你该买件新衣服了。
  金浩文没有言语。
  这家咖啡馆名叫幸福咖啡馆,位于万达广场三楼,店里摆设着十几张圆桌,其中有七八张桌有人。我曾经问过店主,干这行赚钱吗。他把杯子使劲地往桌子上一放,好像我侮辱了他。他说,那你说干什么挣钱。我本来想接着问问店名的出处,没好意思再开口。
  我敲了敲桌子,示意金浩文放下手机。我指着柜台下方,“幸福coffe”这几个字张贴在柜台的木板上,是用霓虹灯拼凑而成。由于白天的缘故,此刻暗淡无光。我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金浩文犹豫了一会儿,说,这里的咖啡难喝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你喜欢来这里。我讥讽他,因为我幸福。
  我看你是疯了。下次,咱们去星巴克吧。
  那你说说什么是幸福。
  新闻上不是说过吗?
  我不看新闻。
  要我说,能还清信用卡就是幸福。
  你动动脑子,要是说对了,我再请你喝一杯。我不知道。金浩文慢慢吐出这句话,好像吐出了整个人生。他瘫坐在椅子上,用光了所有力气。我一时伤感起来,我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还是想想怎么挣钱吧,金浩文说,今天早上银行又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是依靠啤酒活到现在的。它麻醉了我们的神经,连同我们的胃、大肠、小肠、十二指肠一块麻醉了。我们不需要吃得多饱,但是无法忍受没有酒精的夜晚。金浩文一米六三,全身都是骨头,可是在酒精的浸泡下,他的肚子慢慢地鼓起,形成了一个与身材极不相符的啤酒肚。他挺着个肚腩,用手抚摸着,站在我的面前,让我帮他消灭它。
  你说,我该拿它如何是好。
  如果咱们一块掉进了下水道,你肯定比我活得久,我打趣道。我瘦得厉害,酒精在我的肚子上不起作用。
  唉,我不能再吃下去了。
  第二天,我把一瓶啤酒放在了金浩文面前,他握着酒瓶,沉默了良久,最后全部倒进了马桶。我很生气,那可是福佳白,10块钱一瓶。要不是妈妈给我打了点钱,我是不会那么奢侈的。
  你看清楚了,我说,这是什么。我恨不得把他塞进马桶。
  戒了。
  我夺过酒瓶,仰着脑袋,让残留的几滴顺着瓶身缓缓滑进了嘴里。我生气地走进卧室,暗自发誓再也不请他喝酒。
  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日子,三天过去了,金浩文一口饭也没有吃,一滴酒没有沾。他坐在电脑前,整日里玩着一款单机游戏。这款游戏30G大小,特别吃电脑的配置。他说,我要把显卡干废,我要我肚子上的脂肪熊熊燃烧起来。玩完一局,他双脚踏上电子秤,掌心抚平肚子,看着电子秤上的体重显示器,连声叹气。
  我該拿它如何是好?
  要不我带你去安定医院看看,我说。
  那里能治疗啤酒肚吗?
  能治疗脑子。我躺在沙发上,打不起精神,就拿他开涮。
  明天要面试了,你替我想想办法。
  什么。我坐起来,打量着金浩文的肚腩。他跟我一样,是一名编剧,我不明白面试跟他的体型有何关系。
  我不是去上班的。
  那你是去干嘛的。
  金浩文拿出手机,里面有一个五百人的兼职微信群,群里的成员发布着各种工作信息。他翻动着聊天记录,直至他节食的那天。
  看看吧。金浩文把手机交给了我。   上面有一条工作信息,是一家医院的负责人发布的。
  诚招几名试药员。
  药物名称:xxx,功效:肺血栓。
  误工费:8000,住院两周。
  体检时间:12月8号。
  要求:身心完全健康(无任何疾病),年龄18-40周岁男性和女性。
  男性50公斤以上,女性40公斤以上。
  BMI:19-26。
  ……
  你要去当老鼠?我打量着金浩文,他坐在电脑前闷闷不乐。
  躺在床上就给八千块钱,傻子才不去呢。
  危险吗?
  有八千块呢,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价格,说得我都有些心动了。
  你体重多少。
  55公斤。
  挺合适的。
  我的BMI不合适,金浩文捏着他的肚皮,就因为这个肚子。
  那家医院位于顺义,我们住在通州,坐地铁需要2个小时。第二天,金浩文早早就出发了,大概早上八点吧,那时候我刚躺下,正准备休息。等着他回来,已是下午。
  怎么样,BMI合格吗。
  合格。
  那你怎么回来了。
  医生说我低血糖。
  我十分诧异,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怕BMI不合格,就好几天没吃没喝。没想到BMI合格了,却饿成了低血糖,金浩文无奈地说,我在医院里走路都不稳了。
  我给你去摊几个鸡蛋吧。
  还是拿两瓶啤酒吧,金浩文说,那个福佳白还有吗。
  我一脚揣在他屁股上,他真是活该。
  过了一天,金浩文又问我,要不要跟他去献血,就在通州血站,离咱们这里两站地,金浩文说。
  多少钱。
  200,外加一张70块钱的地铁卡。
  地铁卡能换成钱吗。
  少废话,你到底去不去。
  我看了看自己胳膊,细如竹竿,还是算了。
  这一次,金浩文早上出发的,中午就回来了。我看着他,不说话,一个劲地对着他笑。他先是平躺在沙发上,没过多长时间,他站了起来。好像沙发上有一粒石子儿硌着了他。后来他气愤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终停在了电子秤前。他打开窗户,直接把它扔出了窗外。
  医生说我血小板低,金浩文嘟囔,我不但没有拿到200块钱,来回还折腾十几块的地铁费。
  要不去咖啡馆里坐坐吧,我说,我请你。
  不去。
  等着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朝客厅里看了一眼,金浩文瘫软在地板上,像是被人教训了一顿,他嘴里不住地嘟囔道,怎么就成了一个废人了呢……
  我走在去往咖啡馆的路上,天阴的厉害,马路的指示牌上显示今天将有一场强降雪,提醒大家注意出行。我没有在意,要了一杯美式,就在咖啡馆里坐了下来。里面人不多,大概三桌有人,他们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打发着时间。玻璃门上挂着一串风铃,在呼啸的北风下,急促地叫嚷着。就像是催眠,我听着听着,趴在桌上就睡了过去。等着醒来,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姑娘,大概二十出头,两人坐在我的右手边,打开笔记本,悄声交谈着剧本。起初,声音很小,随着他念出一个名字,姑娘激动起来。
  原来陆导要拍这个案子,我……
  嘘,小点声,行业机密!行业机密!他僵直着腰板,手指头竖在嘴边,紧张兮兮的样子像便秘。姑娘说,对不起。她脸色羞红,没想到一句话差点捅娄子,一看便是刚入行的新人。她快要哭了,我很想走上去安慰几句。他对此却熟视无睹,眯缝着眼睛,朝着四下观望。我悄悄把脑袋贴在桌面,不想打扰了他们。他说,还是家里安全。姑娘随即点头,脑袋伸到他耳畔,说,我可崇拜他了。本来我对姑娘的遭遇深感同情,因为他是个呆子,听得这句话,我犯起了恶心。
  这个人叫马博,是我的大学同学,高我一届。我们俗称他马老师。据说,他一个暑假看完了三十多本世界名著和上百部电影。暑假归来后,他在课堂上大谈托尔斯泰,与老师争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甚至说毛姆是位二流作家。没有人真正听懂他说了些什么,但是老师和学生们无不震惊,纷纷起立给他鼓掌。他长得一张长脸,鹰钩鼻,留着络腮胡子,头发蓬乱又长,活脱脱一副当代艺术家的形象。很讨姑娘们喜欢。
  马老师为人慷慨,如同一张饭票,我要牢牢抓住他。我说,马老师好。搬着一张椅子,挪动到了他们中间。他诧异地瞧着我,好像我认错人了。我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向服务员喊道,这里再加一杯美式,不放糖多加冰。
  你们要喝点什么,别客气。
  姑娘不说话。马老师打量着我,拼命地回忆。你真把我忘了?我说。
  托尔斯泰?
  马老师摇了摇头。
  《罪与罚》?
  马老师再次摇头。
  毛姆?
  马老师拼命地摇头。
  我们谈论过文学。
  哦,我记起了,你是那个……
  你隔壁宿舍的师弟呀。
  马老师一击双掌,原来是你小子。
  他可真把我急坏了。旧人相见,难免不了寒暄一番。我假装成他隔壁宿舍的师弟,夸张地向他讲述了我的从业经历。他将信将疑,听到动情处,发出悠长的叹息,咒骂这个行当惨无人道,不给我们留下一条活路。
  那今后你什么打算,马老师问。
  唉,不说这些了。
  幸福咖啡馆附近有很多饭馆,透过玻璃,我看到一盏盏招牌亮起,色彩迷离,它们正在苏醒,呼唤着我走进去喝上几杯。我每天吃几枚煎蛋,无法满足60公斤身体的需求。我需要鱼,需要肉,需要在一間高档的餐馆里大吃一顿,我眼冒金星,咖啡混合着酒精正在我的身体里打架。
  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说完,我朝着柜台方向呼喊服务员。
  不着急,马老师朝着服务员摆了摆手,服务员又不耐烦地回到了柜台。他说,我刚来北京那会儿,过得也不好。之后,开始诉说他的经历。我一只手支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根本无法集中精神。马老师说自己是《悲惨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让,北京是一座囚笼,他在这座城市里没有生活。他想过逃离,却发现被判了无期徒刑。我拍了拍他肩膀,表示感同身受深,暗地里却希望他早点停下来。他握住了我的手,真诚地看着我,眼里泪光闪烁。我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拉着他,朝着柜台走去。他拽着我却一动不动。   什么是生存,什么是生活,马老师诘问,你们在座的各位,活过吗!
  姑娘昏昏欲睡,现在苏醒过来,呆愣愣地瞧着他;其它桌的客人也看着他,小声地议论着。马老师心生怨恨,似乎除了我,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他喊道,现在的人呢,哪能体会咱们的感受。甩下这句话后,他拉着我离开了咖啡馆。
  就那家馆子吧,我说。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跟金浩文来到这里大吃了一顿。我记得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急忙跑下楼,喊叫着出租车。那一天,金浩文的嗓子里卡进去一根鱼刺。现在我走在前面,马老师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朝着这家烤鱼馆走去。马老师说,快要下雪了。我抬起头,乌云腾腾而来,密实厚重,紧逼着我们的脚步。一辆动车冲出车站,划过眼前,碾压在钢筋铸成的骨架上,发出一声声嘶鸣。随后,大颗大颗的雪粒坠落了下来。我紧捂住胸口,喘不上气来。当我再次看向那家烤鱼店时,一切不真切了。我感觉回到了黄岛,眼前浮现出常去的那家烤鱼店,身后亦变成了金浩文。我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时代。我拿着妈妈打来的生活费,跟金浩文跑到一家烤鱼馆。半瓶啤酒下肚后,三斤重的黑鱼端了上来,密密麻麻铺了一层辣椒,颜色火红,一块块豆腐漂浮上岸,围绕着这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共同在一口锅里沸腾。我们喝酒、吃肉、畅想未来。那时,我们力量十足。只要一个机会,就能打死一头牛。
  不舒服?马老师问。
  不是,我说,这家馆子不行。
  吃过?
  鱼刺差点把我噎死,我说,指了指嗓子。
  我走了。馬老师追赶上前。他说,要不去我家吃吧,外面的菜馆太不卫生了。
  我感谢马老师的好意,说道,要不先去一趟我家,我给你拿件礼物。
  马老师说不用客气,还是跟着我朝我家走去。雪越下越大,像子弹向我们打来,飕飕地往我们的脖子里灌。我们的头发和衣服全部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路口等待着绿灯亮起。路上车辆众多,雪花被碾压干净,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水迹。我说,穿过这个路口就到了。
  我住在北京市朝阳区广通小区1单元2号楼1702,一栋90平米的小房子里,月租6500。这里的房子28层高,红白相间,里面种植着一些花草,还有一些娱乐设施。每当傍晚时分,老头老太拿着保温杯,聚集于此,在石头砌成的桌子上下棋、聊天,十分悠闲;广大青年也不示弱,有的牵着狗,有的牵着另一伴在小区里散步。除了去自动售卖机购买啤酒,我和金浩文从来没有下去消遣过。用金浩文的话说,我们就不适合这里。我和马老师站在小区门口,我说,马老师,稍等片刻,我马上下来。他说,要不我还是上去吧。他的鼻尖通红,不时用手揉捏。我告诉他,不方便。他一脸坏笑,好像我在里面藏了个女人。其实,我只是不想让他见到金浩文。
  可是外面太冷了,他说。
  我指了指斜对面。那里有一座仿古建筑,背对着我们,大概50多平,红砖墙,琉璃瓦,建造得十分雅致。不是说去我家吃吗,马老师说,那是一家什么菜馆。马老师误把它看成了一家餐馆,确实,北京的很多饭馆都是仿古的设计。里面的服务人员头顶旗头,脚蹬花盘底鞋,小手里叼着个手绢,幽幽地从你身旁经过。见到她们,与撞见鬼没什么区别。
  那是一个厕所,我说,你先去撒泡尿。新建的,不臭。
  我有很多书,只不过,不是励志类、鸡汤类的畅销书。我不看那些玩意,也不看严肃文学和网络小说,我这个人天生对文学不感兴趣。我的卧室里有一个古老的书橱,里面摆放着上百本书,都是一些小说、诗集之类的东西,连同这个书橱都是上一任主人留下来的。中介说,这里曾经住着一个作家。我问,那个作家去了哪里,他写过什么书。中介说,我不知道他写过啥,但是,好像他自杀了。我在书橱里取下两本诗集,发现金浩文不在客厅,就走进了他的卧室。他的卧室里干干净净的,床上只剩一张床垫,就像没有人住过似的。
  难道他去试药了,我心想。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你没带钥匙吗,我说。我以为是金浩文,打开门后,发现是马老师。
  还是在你这里吃吧,马老师说,去我那里不太方面。
  我家里可什么也没有,说着我指向了客厅。客厅里有一台电视,贴墙放置着一台电脑显示器,鼠标油光滑亮,键盘上布满烟灰,机箱却不翼而飞。电脑后面是一套白色的贵妃椅沙发,由于常年不洗,表皮灰不拉几。最引人注目的是餐桌,上面简直是个垃圾场,堆积着啤酒瓶、辣椒酱、过期的榨菜……下面又像是停尸房,鸡骨头、鱼刺、米饭粒儿,还有一些现在看不出来的蔬菜残根,都是我们几个月前剩下的产物。
  没事,我已经订好了。马老师打量着客厅里的摆设,露出欣慰的表情,他说,我一直想体验你们这种生活。你知道垮掉的一派吗,你读过《在路上》吗?
  我很喜欢他们的作品,我说,随手递给了马老师两本诗集。
  送给你的。
  跟我还那么客气。
  马老师一边翻动书,一边朝沙发走去。我找了块抹布,开始清理餐桌。一个小时后,菜到齐了,我也打扫完毕。我朝着餐桌望了一眼,一张脸颊凹陷,眼袋硕大的青年面容映照在餐桌上。我不太在意长相,但看到那张脸,还是吓了一跳。马老师呢,略微发福的身体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
  起立!我对准马老师的耳朵大喊。
  马老师立马坐起来,打量着四周,问我,这是哪里。
  我告诉他,天堂。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大概是九点钟吧。马老师不见了,餐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是马老师推荐的一家公司,他要我去那里试试。我呼喊金浩文,卧室里没有人回应我,我才想起来,他昨晚就没有回来。我拨打金浩文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我想他不会死了吧。我又觉得不可能,他可是比蟑螂还顽强的人。我走去厨房摊了三个鸡蛋,填饱肚子后,我准备去那家公司试试。
  这时金浩文回来了。他在我的面前走了一圈又一圈,伸展开双手问我有什么变化。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他又绕着我转了一圈,说再看。
  我看清楚了,他买了一件羽绒服,一件黑色的亮闪闪的羽绒服。这件羽绒服把他包裹得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暖和得很。
  脱下来我试试。
  金浩文向后退了两步,冲着我笑。
  知道什么牌子的吗。
  我摇了摇头。
  优衣库的。
  你抢来的。
  我把家里东西全卖了。
  我把那张纸条递给金浩文,说道,我拿这个跟你换。
  金浩文看都没看,就把那张纸条扔进了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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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时,又摸到它  被你嗑坏的肩胛骨  那年我们相爱,如鼠蹲坐  夜色一角,有人轻轻走过  瞳孔陌生,升起幽蓝色的灯  我们的身体干净柔软  像两张面巾纸贴合在一起  在暗中產生一种湿,模仿海  我们交换过每一种表情和心底  每一只豢养的兽,它有时跑出  从脚趾爬向发旋,搔着  每一个毛孔,并埋下卵  我在你细微的皱纹中,抚摸出  流水的路径,汇向漫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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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剥一只理想的芒果  她用洁白的手指  好像一片柔软的云  你钟爱这缓慢的七点钟  吮吸着月色灿烂的甜  是在亲密的分享里  你触碰到她洁白的手指  恰如抵达一首诗明亮的抒情  果肉多汁,绽放出茂盛的吻  那时,她正用洁白的手指  剥去你灵魂的孤寂  你也感覺到自己体内  有一个鲜活的骄傲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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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候是最难以把握的  山色远荡就让它远荡吧  可別分心,可别梅香一任阶前  特别是昨夜的月光,往年的八角  我们要学会安静,好像这个世界可以消失  好像白风铃摇曳鹿皮院坝  好像麻雀嘴里叼了一片蒜苗地  我们就挤成了它小小的心脏  好像你说你爱我  我的影子就做了一场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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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九,也就是次日大年三十的那天,索伦高娃约我一起吃饭,那天的气温大概零下七度,我犹豫是该打车去还是骑车,或者走路,高德导航显示,从我的住处到我们吃饭的四川办事处餐厅只有一点五公里。在犹豫的过程中,试了试滴滴,已经没什么司机接单了,走路又太冷,我只好骑上摩拜。  贡院东街,从一道一米不到的门穿过去,就是“川办”的餐厅,门前挂着红灯笼,一个保安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瑟瑟发抖。索伦高娃比我早到约莫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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