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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渣原名单丽花，在我们那个地方，豆腐渣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现在，我仍旧记得她浓妆艳抹的样子。
她穿着红色的外套，唇彩涂得比外套还要红，好像刚生吃了什么小动物一样。脸上很不均匀地扑着粉，看得见汗划过的痕迹。头发上别着一朵尼龙布做的粉色小花，塑料珠子做的花蕊摇摇欲坠。
她每天就这个样子从我的面前风一样地跑过去，跑过我家门前的小路，跑到河边，牵起裤脚踩石过河，又风一样地跑上对岸，再猛跑上一阵，才放慢脚步。
豆腐渣是我的同学，我们班上惟一一个农民的孩子。她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小弟，据说还养了几头猪。
豆腐渣好像比我大几岁，长得又黑又瘦，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女生。她倒是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然而既不生动，也缺乏灵气，那双很大很大的眼睛里总是流露着局促和慌张。她总是低着头走路，下课铃一响总是第一个冲向卫生间。她总是微微地张着嘴巴呼吸，每当老师开始提问的时候我都能清楚地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豆腐渣这个绰号是我们历史老师的发明。豆腐渣曾有一次不幸被历史老师点到，那老师一向以善打比方闻名全校，他也颇以此洋洋自得，凡事总喜欢比方一番。不幸的是，这次豆腐渣又没有回答出问题。
“看你那样子，还是花呢！我看你别叫单丽花了，改叫豆腐渣得了。”历史老师说得慢条斯理阴阳怪气。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有几声掌声。豆腐渣的名字于是传开了，总能听见有人喊：
“哎，豆腐渣，你作业交了没？”
“哎，豆腐渣，下午大扫除你去扫卫生区。”
“哎，豆腐渣，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惨了。”
豆腐渣开始的时候有些生气，但生气的结果是有更多的人喊她豆腐渣，单丽花这个名字几乎都要被遗忘了。
本着当时年级里风行的一对一帮扶原则，我成为了豆腐渣的同桌。
不过我对她的“帮扶”好像没有什么效果，三次考试之后我从年级十五名考到年级第一名，豆腐渣却始终坚挺在榜单最后，为前面的同学打掩护。偶尔老师在批评豆腐渣的时候也会顺带说说我的失职，我没有什么好为自己辩驳的，反而感到有些自得，老师的潜台词分明是在说：“豆腐渣啊豆腐渣，怎么坐在年级第一名身边，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成绩好能获得很多特权。那时每逢语文课，老师会留出半堂课的时间，由我跟她分担抽问词语解释的工作，答不出来的话就要挨老师的板子。我照例站在门外走廊问，老师在教室里，班里四十位同学，每次抽问十位。
同学们都希望被我抽问到，因为这样放水的余地比较大，不像在教室里，答不出来板子就立刻兑现。我会小声地提醒他们一些，实在不行，有三个答不出来只说没答上一个。不过很快我的工作就受到了老师的怀疑，她会复查我提问过的同学，之后又挑了班里的第二名——一个总是斜眼看人的女生共同完成这项工作。
“你记得要第一个抽问我呀。”每次语文课前豆腐渣总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嘱咐我。
我于是总第一个将豆腐渣叫到教室外面，不顾其他同学飘来的期待的眼神。渐渐的在班里就有传闻说我那么照顾豆腐渣，肯定是对她有意思。当有一天，一个经常在一起玩的同学忽然贼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喜欢豆腐渣的时候，我气得全身哆嗦。
为了澄清传闻，我决定让豆腐渣吃一下苦头。
那天我仍旧第一个将豆腐渣叫到外面，她低着头走到外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离开众人的眼神，她的脸上立刻有了些活泼的神采，甚至还轻轻地对我笑了一下，脖子往后一仰说：“问吧！”
本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不过那一天我忽然觉得她太放肆了。她在班里是最黯淡的一个，在所有人面前都低眉顺眼，所有人都可以指使她拿她开玩笑，到我的面前却显得骄傲起来了。那一刻她在我面前露出的笑脸让我觉得好难受，让我感觉好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刚刚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的我是决不可能忍受的。
我没有给她半点提示，问了十个词，她完整地答出了两个，稀里糊涂地又答出几个。
“单丽花，你要我怎么给老师讲?”我合上书，恶狠狠地说。
她忽然被我的语气吓到了，笑脸立刻聚敛成凝重的一块，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满是惯常的局促和恐惧，好像看其他任何人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你得等着吃板子了。”我说。
她低下头去，沉默片刻，摊开红艳艳的手心：“上堂课被数学老师打的，再挨打肿起来回家被我爸看见，又要挨打了。放过我这一回吧，你要想我挨打，明天我找根板子让你来抽好了。”
她说着，低声抽泣起来。我像被人搦了一耳光，脸唰地红了。刚刚还要好好教训教训她的念头也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别人看到她在我面前哭，否则我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快……快回去吧，我会说你已经过了。要是……要是老师抽到你不会的，我就说……正好那个我没有问到，他就怪不得我了。”我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接下来的两堂课，豆腐渣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流泪。我不敢扭头看她，老师看见她那个样子也懒得理她。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她早早地收拾好东西，下课铃一响，她将一张纸条扔到我面前，飞快地跑掉了。
纸条上写道：你以后不要再抽问我了，免得人家说你。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该是我要挨的，躲也躲不脱。
豆腐渣从此彻底沉默了。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的只是沉默。没有人率先打破僵局。
我还是要每天坐在她的身边，我们习惯的沉默对我忽然成了一种折磨。
她再也不给我汇报她家的猪的情况，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漠不关心。
升入毕业班时，年级开始风行写同学录，彼此做依依惜别状。我也买了一本，放在桌上到处找人写。豆腐渣看见了，忽然低声说：“饿给你写一张吧。”我愣了半天，最终还是把本子给了她，她提起笔踌躇了半晌，突然说想带回家再写。我想了一刻才说可以，她就把本子给带回去了。第二天她把本子带来，写好的一页对折了用胶布封住了，叫我等考完试放假了再看，嘱咐了好几遍。我说好，当时对她留言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是挖空心思地想怎样得到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小公主”的留言。
沉默一如既往，时间匆匆向前。
最终我还是获得了“小公主”的亲笔留言，她写的是：“祝你身体健康，前程似锦，和你同学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不过我很快发现她给班里所有人留的都是一样的话！
记得那是期末考试前几天的一个上午，豆腐渣想要我画在作文本封底上的小画，我就把作文本送给她了，她双手接过去，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这是我记得的我们交往的最后一个细节。
我的确是在假期才拆阅她的留言的，不是因为信守承诺，而是因为那天闲得无聊。我记得那是个明媚的夏日的午后，有凉爽的风。
当我看见那满满的一页，我愣住了，她用细密的笔迹记录了她的生活，和我们同桌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她说，她家的大白猪死掉了。她说她弟弟很顽皮，总打她和她的妹妹们。她说她爸爸喝醉了酒很吓人……
“和你同桌的半年是我一辈子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你说的，我是单丽花，不是豆腐渣，我会一辈子记得，你是从来没叫过我豆腐渣的人。你要保重自己，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真希望一直和你同桌，一直一直……”
再开学时，豆腐渣没有来报名。后来听说她们家因矿上征地举家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我的新同桌是那个曾经和我共同抽问词语的年级第二名，那个两眼放光的矮小女生，这是班主任为了刺激我们的竞争专门做出的安排。
我的新同桌也是沉默的，只在我的手肘无意越界的时刻会发出一声狮吼。她曾扬言要准备一把菜刀，我要是再越界她就要把“侵犯”她领地的部分砍掉。因此整整一年我都为我的手肘惶惶不安。
我开始怀念起豆腐渣来，直到现在。
那个叫豆腐渣的女孩子，你在他乡还好吗？
责编／冉振平
她穿着红色的外套，唇彩涂得比外套还要红，好像刚生吃了什么小动物一样。脸上很不均匀地扑着粉，看得见汗划过的痕迹。头发上别着一朵尼龙布做的粉色小花，塑料珠子做的花蕊摇摇欲坠。
她每天就这个样子从我的面前风一样地跑过去，跑过我家门前的小路，跑到河边，牵起裤脚踩石过河，又风一样地跑上对岸，再猛跑上一阵，才放慢脚步。
豆腐渣是我的同学，我们班上惟一一个农民的孩子。她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小弟，据说还养了几头猪。
豆腐渣好像比我大几岁，长得又黑又瘦，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女生。她倒是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然而既不生动，也缺乏灵气，那双很大很大的眼睛里总是流露着局促和慌张。她总是低着头走路，下课铃一响总是第一个冲向卫生间。她总是微微地张着嘴巴呼吸，每当老师开始提问的时候我都能清楚地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豆腐渣这个绰号是我们历史老师的发明。豆腐渣曾有一次不幸被历史老师点到，那老师一向以善打比方闻名全校，他也颇以此洋洋自得，凡事总喜欢比方一番。不幸的是，这次豆腐渣又没有回答出问题。
“看你那样子，还是花呢！我看你别叫单丽花了，改叫豆腐渣得了。”历史老师说得慢条斯理阴阳怪气。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有几声掌声。豆腐渣的名字于是传开了，总能听见有人喊：
“哎，豆腐渣，你作业交了没？”
“哎，豆腐渣，下午大扫除你去扫卫生区。”
“哎，豆腐渣，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惨了。”
豆腐渣开始的时候有些生气，但生气的结果是有更多的人喊她豆腐渣，单丽花这个名字几乎都要被遗忘了。
本着当时年级里风行的一对一帮扶原则，我成为了豆腐渣的同桌。
不过我对她的“帮扶”好像没有什么效果，三次考试之后我从年级十五名考到年级第一名，豆腐渣却始终坚挺在榜单最后，为前面的同学打掩护。偶尔老师在批评豆腐渣的时候也会顺带说说我的失职，我没有什么好为自己辩驳的，反而感到有些自得，老师的潜台词分明是在说：“豆腐渣啊豆腐渣，怎么坐在年级第一名身边，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成绩好能获得很多特权。那时每逢语文课，老师会留出半堂课的时间，由我跟她分担抽问词语解释的工作，答不出来的话就要挨老师的板子。我照例站在门外走廊问，老师在教室里，班里四十位同学，每次抽问十位。
同学们都希望被我抽问到，因为这样放水的余地比较大，不像在教室里，答不出来板子就立刻兑现。我会小声地提醒他们一些，实在不行，有三个答不出来只说没答上一个。不过很快我的工作就受到了老师的怀疑，她会复查我提问过的同学，之后又挑了班里的第二名——一个总是斜眼看人的女生共同完成这项工作。
“你记得要第一个抽问我呀。”每次语文课前豆腐渣总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嘱咐我。
我于是总第一个将豆腐渣叫到教室外面，不顾其他同学飘来的期待的眼神。渐渐的在班里就有传闻说我那么照顾豆腐渣，肯定是对她有意思。当有一天，一个经常在一起玩的同学忽然贼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喜欢豆腐渣的时候，我气得全身哆嗦。
为了澄清传闻，我决定让豆腐渣吃一下苦头。
那天我仍旧第一个将豆腐渣叫到外面，她低着头走到外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离开众人的眼神，她的脸上立刻有了些活泼的神采，甚至还轻轻地对我笑了一下，脖子往后一仰说：“问吧！”
本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不过那一天我忽然觉得她太放肆了。她在班里是最黯淡的一个，在所有人面前都低眉顺眼，所有人都可以指使她拿她开玩笑，到我的面前却显得骄傲起来了。那一刻她在我面前露出的笑脸让我觉得好难受，让我感觉好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刚刚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的我是决不可能忍受的。
我没有给她半点提示，问了十个词，她完整地答出了两个，稀里糊涂地又答出几个。
“单丽花，你要我怎么给老师讲?”我合上书，恶狠狠地说。
她忽然被我的语气吓到了，笑脸立刻聚敛成凝重的一块，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满是惯常的局促和恐惧，好像看其他任何人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你得等着吃板子了。”我说。
她低下头去，沉默片刻，摊开红艳艳的手心：“上堂课被数学老师打的，再挨打肿起来回家被我爸看见，又要挨打了。放过我这一回吧，你要想我挨打，明天我找根板子让你来抽好了。”
她说着，低声抽泣起来。我像被人搦了一耳光，脸唰地红了。刚刚还要好好教训教训她的念头也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别人看到她在我面前哭，否则我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快……快回去吧，我会说你已经过了。要是……要是老师抽到你不会的，我就说……正好那个我没有问到，他就怪不得我了。”我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接下来的两堂课，豆腐渣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流泪。我不敢扭头看她，老师看见她那个样子也懒得理她。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她早早地收拾好东西，下课铃一响，她将一张纸条扔到我面前，飞快地跑掉了。
纸条上写道：你以后不要再抽问我了，免得人家说你。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该是我要挨的，躲也躲不脱。
豆腐渣从此彻底沉默了。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的只是沉默。没有人率先打破僵局。
我还是要每天坐在她的身边，我们习惯的沉默对我忽然成了一种折磨。
她再也不给我汇报她家的猪的情况，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漠不关心。
升入毕业班时，年级开始风行写同学录，彼此做依依惜别状。我也买了一本，放在桌上到处找人写。豆腐渣看见了，忽然低声说：“饿给你写一张吧。”我愣了半天，最终还是把本子给了她，她提起笔踌躇了半晌，突然说想带回家再写。我想了一刻才说可以，她就把本子给带回去了。第二天她把本子带来，写好的一页对折了用胶布封住了，叫我等考完试放假了再看，嘱咐了好几遍。我说好，当时对她留言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是挖空心思地想怎样得到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小公主”的留言。
沉默一如既往，时间匆匆向前。
最终我还是获得了“小公主”的亲笔留言，她写的是：“祝你身体健康，前程似锦，和你同学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不过我很快发现她给班里所有人留的都是一样的话！
记得那是期末考试前几天的一个上午，豆腐渣想要我画在作文本封底上的小画，我就把作文本送给她了，她双手接过去，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这是我记得的我们交往的最后一个细节。
我的确是在假期才拆阅她的留言的，不是因为信守承诺，而是因为那天闲得无聊。我记得那是个明媚的夏日的午后，有凉爽的风。
当我看见那满满的一页，我愣住了，她用细密的笔迹记录了她的生活，和我们同桌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她说，她家的大白猪死掉了。她说她弟弟很顽皮，总打她和她的妹妹们。她说她爸爸喝醉了酒很吓人……
“和你同桌的半年是我一辈子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你说的，我是单丽花，不是豆腐渣，我会一辈子记得，你是从来没叫过我豆腐渣的人。你要保重自己，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真希望一直和你同桌，一直一直……”
再开学时，豆腐渣没有来报名。后来听说她们家因矿上征地举家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我的新同桌是那个曾经和我共同抽问词语的年级第二名，那个两眼放光的矮小女生，这是班主任为了刺激我们的竞争专门做出的安排。
我的新同桌也是沉默的，只在我的手肘无意越界的时刻会发出一声狮吼。她曾扬言要准备一把菜刀，我要是再越界她就要把“侵犯”她领地的部分砍掉。因此整整一年我都为我的手肘惶惶不安。
我开始怀念起豆腐渣来，直到现在。
那个叫豆腐渣的女孩子，你在他乡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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