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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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对川西男子说,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男子表情淡漠,不置可否。他的眼神已经有些呆滞,他站在这里实在太久了,体力和意志都快到了极点。我抛出一根香烟,来,放松一下。香烟划出一道白弧,碰触到他的手臂,又跌落到地面,向我这边滚来。他的眼神追着香烟跑了一段距离。我俯身拾起那支香烟叼进嘴里,然后顺势坐下去,点上烟,吸一口,又吐出去,淡淡的烟雾在我的眼前袅袅升起,男子巨大的喉结在烟雾中猛地抖动了一下。
  男子来自川西,在霞城已经呆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男子只到过两个地方,一处是工地,一处就是这里。这里和工地,分处在霞城南北两侧,中间隔了无数条街道与河流,却最终被川西男子神奇地连接到了一起。
  他面前的那个软作一团的女人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女人年轻、漂亮,能拥有这么一大套房子,让人羡慕。但她也可能只是这个房子的暂时的主人,因为房子真正的主人正在从不知什么地方往这里赶来,他是川西男子所在工地的老板。没有人知道工地老板有几个家,他的行踪向来都是飘忽不定,但川西男子还是以坚韧的毅力终于发现了老板的这点蛛丝马迹。
  川西男子站在女子的身后,他的脸庞黑红,又黑又红。虽然已是初夏的季节,他却仍然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大衣里,鼓鼓囊囊的,使他看起来身材有些臃肿,但我知道,他的大衣里肯定藏着非同一般的东西。
  川西男子站在我的面前,我站在他对面不远处的楼梯上,我俩所处的位置使我不得不时刻仰视着他,这样,在气势上我就低了他一头。我索性坐下来,让他更高大,但坐下后,我却发现主动权已经慢慢地向我倾斜过来。
  从霞城到天尽头的路要走多久?谷子地给柳小萌的答案是五年。
  五年后的某个凌晨,谷子地终于开车上路了。那个时候,天还是黑的,没有月亮和星星,遥远的东方天空上似乎有一丝亮色,但随后证明那也只是一个幻觉。谷子地抬头向东方张望,那个地方虚幻而又混沌。他收回目光,坐进驾驶室,转过头去征询柳小萌的意见,可以了,我们这就出发吧?柳小萌斜靠在车后座上,双眼微闭,没有回应。谷子地见她没有反对,便回头发动开汽车,车灯明亮,四周显得愈加黑暗,他们的座驾顿时变得如同一只陷在汪洋中的小虫子,谷子地没有再做停顿,猛踩一脚油门,汽车便如离弦之箭,冲开黑暗的包围,朝着东方那片虚幻混沌之地冲了过去。
  车子是谷子地昨天刚从车行租来的,两厢现代,轻便灵捷。此时正是凌晨时分,空阔的马路上少有车辆通过,谷子地把车子开得飞快,路两旁的树木如列队的士兵,一排排地迎着灯光冲上来,又一排排地向后逃去。风从车窗的缝隙处挤进来,有些潮湿,却也有些新鲜。谷子地抽动鼻翼深吸两口,随后便将车窗开得更大。更多的风涌进来,驾驶室内污浊的空气随之遁去。谷子地一口一鼻,双管齐用,近乎贪婪地往肚子里吸食着最新鲜的空气,吸了两下却猛地想起坐在后面的柳小萌,于是急忙抬上车窗,他边抬边说,对不起啊,对不起。车窗关好,谷子地停下车,扭身看见柳小萌头上的帽子果然已被风吹落,满头秀发正飘散在身前。谷子地将帽子重新给柳小萌戴好。柳小萌似乎有些生气,但终究也没有说什么,任凭谷子地将帽子重新扣在她的头上,并用力往下压了压,她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
  柳小萌一直闭着眼,她是一个生性活泼的人,她从来都没这么安静过。她的安静,让熟知她的谷子地一时之间有些不能适应。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也就是谷子地把东西一点一点地都搬到车上时,柳小萌就很安静,她冷眼旁观着谷子地蚂蚁搬家似的来回奔窜,却一言不发。车子是刚租来的,东西却是谷子地早就买下的,吃的食物、喝的水、两人的衣物,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的是刚买的,有的已准备好长时间了。东西太多,后备厢里放不下,谷子地只好打开车门征求柳小萌的意见,东西实在太多了,可不可以放些在你身边?柳小萌双眼微闭,她没说同意,但也没表示反对,谷子地就把一些吃的食物和喝的水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身边,狭小的车厢里立刻显得有些拥挤,但谷子地还是坚持把一瓶防晒精油也塞了进去。他坚信,在天尽头那片阳光很好的海滩上,这东西一定会用得上。
  在谷子地细致认真地做着这些的时候,柳小萌一直坐在车后座上睡觉。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遮阳帽,遮阳帽上那个带花边的宽帽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使她看起来有些神秘的样子。帽子是谷子地给她买的,漂亮时尚,柳小萌很喜欢。帽子也是谷子地给她戴上去的,虽然天还是黑的,太阳也没有出来,但柳小萌也懒得再往下拿。她就一直这么坐着,眼看着谷子地把那些出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搬到车上来,又放到她的身旁,她没有帮忙,也没有说话,她从来没这么安静过。
  这注定是一次没有语言的旅行。沉闷的气氛让谷子地感到有些压抑,他便打开手机音乐,立刻,一曲优美的音乐响了起来,“天尽头,云依依,清风吹布衣;炊烟起,长相依,悲欢只为你……”优美的音乐和悦耳的歌声让谷子地有些激动,他把车子开得更快了。
  就这样,他们听着歌儿一路东进,朝着那个叫做“天尽头”的地方奔驰而去。他们的计划是在日出之前赶到那里,据说,在那里,可以看到中国的第一眼的太阳。
  川西男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显然,他对我说的故事有些反感。驾车、旅游、青年的男女、优美的音乐,这些在当下很热门的话题及活动对他来说有些遥不可及。他也出过远门,从川西到霞城,不远千里,途中经过了无数的山水,但他的行程却只是为了生存,和旅游不可相提并论。
  川西男子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里没有回家,本来他是打算回去的,但工地老板承诺的工资一直没有兑现,让他无颜回乡面见妻儿。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川西男子靠着大白菜和青萝卜度过了霞城历史上少有的寒冬,现在初夏来临了,他却依然没有感到一丝温暖,他身着又脏又厚的军大衣却依然手脚颤抖。他现在只想等到老板,拿到他的工钱,回到川西他的家中。在川西的家中,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还有一个漂亮的藏族老婆。他对我故事里的人物、风光、甚至优美的音乐都有些本能的敌意,他的表情有些厌烦,眼神中也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长时间的等待让他变得越来越失去耐性,他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一次又一次地伸着头向楼下望去,楼下是急匆匆的行人和来往穿梭的车辆,但却迟迟未见工地老板的身影出现。我又抽出一支烟,向他示意,男子没有回应,我便没有丢过去,点上吸一口,接着讲我的故事。但我还是将故事的叙述角度做了一些微调,并加快了讲述的进度,我要让他有听下去的欲望。   谷子地这个名字是不是挺有诗意的?柳小萌却觉得,这个名字冒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子气。土得掉渣。柳小萌这样对谷子地说。
  谷子地的名字是母亲给起的。他出生的时候,母亲正在山上锄谷子,青青的谷苗刚过膝盖,谷子地就生在谷苗之中。母亲躺到地上时,将一大片谷苗压倒在身下,但这阻止不了他和泥土的接触,他的身上确实带着一股土腥子气,从生下来就有了。与生俱来,一辈子也挥之不去。
  五年前,柳小萌可不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柳小萌像只花朵,身边时刻都围着一群嗡嗡叫的追逐者,他们如蜜蜂般在柳小萌的身前身后飞来飞去,不厌其烦。没有人想到,柳小萌最后会一头把根栽到谷子地的身上。在所有人的眼里,柳小萌和谷子地,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柳小萌要是白天鹅,谷子地也只能算是癞蛤蟆。但这年头,白天鹅和癞蛤蟆的故事却越来越有些励志。二人很快便开始了诗一般的生活,谷子地弹吉他,柳小萌唱歌,他们像两只快乐的蝴蝶,在大学校园里飞来飞去。
  除了音乐,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旅游。他们的旅游方式有些与众不同,因为没有时间,当然更没有钱,他们就想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旅游方式─—在网上游世界。打开电脑,手指一点便上了路,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这种简便的旅游方式省时省力又省钱,他们激情四射地奔向世界各地,每到一处,他们都会下载大量的风景图片,然后把这些图片做成背景,再镶上两人的合影,开心地大笑。他们每天都做着类似事情,乐此不疲。
  有一次,两人游览到一个叫做“天尽头”的地方,那是东海岸边的一个小岛,往前便是茫茫大海,再无去路。天尽头最出名的就是那块探在海中的大红石碑,碑上的三个大字据说是著名人士所题,题完字后总觉不妥,就又在背面题了“心潮澎湃”。天尽头的风光秀美,却少有人至,据说这里发生了许多神奇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带有让人恐惧的色彩,那个题字的著名人士便是一个例证。不知为什么,柳小萌却对这个地方有着一种莫名的喜欢,她在这里流连忘返,久久不愿离去。也就是那次,谷子地在心底给了柳小萌一个承诺:以后,一定带柳小萌走遍天涯和海角。
  后来,他们还去过你的家乡川西——当然也是在网上。我看出川西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决定说点他感兴趣的东西。我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你的家乡真是个好地方。我极力赞美着,那里也确实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地方,川西男子的脸上意外露出一丝笑意。
  谷子地和柳小萌由雅安出发,一路上五色经幡飘荡,蓝天白云相随,川西山区特有的自然风光让他们美不胜收。他们途经茶马古道,穿过二郎山口,到了泸定桥边。他们站在铁索桥上,大渡河水滔滔不绝,劈山开岭,一去不回。然后他们又去了浪漫的康定古城,站在皎洁的月色中,期待艳遇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后来,他们翻过雄伟的折多山,穿过漂亮的新都桥,最终到达了辽阔的塔公大草原。他们在草原上策马,辽阔的塔公草原,满眼是一望无边的绿地。有时,他们会眺望远处的雅拉雪山,神秘的雪山时隐时现,据说只有有缘人才会看到它的全貌,他们心中策划着下一步就登上这座神山,一睹它的身影。
  川西男子的脸上终于笑了一下,显然,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但后来,谷子地和柳小萌并没有去成雅拉雪山。我将烟屁股猛地弹出去,烟头撞到水泥墙上,火星点点。因为他们很快毕业了。川西男子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遗憾。
  他们的旅游计划止于大学毕业。毕业后,谷子地和柳小萌来到了霞城,这是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城市,但这里并没有一处足以使他们留下来的理由。二人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留在这里,一天,一个巨大的户外广告出现在街头,他们惊喜地发现,原来,那个叫做“天尽头”的地方距离霞城只有不足两百里路。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们有些兴奋,也给他们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谷子地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承诺,他设想,找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做一次二人世界中真正的旅游,就去天尽头。他的决定是很认真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谷子地便开始为这个出行计划做起了准备。谷子地的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致,细到连什么时候需要一根针都想到了,但两年时间过去,他们却一直没有成行。毕业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旅游过了,哪怕是在网上。此时的谷子地和柳小萌,已经很少做那些无聊的事情了,他们越来越发现,四年的大学生活,他们除了收获了浪漫和爱情,并没有得到更多的聊以生存的技能,他们要生活,就像你一样。
  我尽量将故事向川西男子靠近。我发现川西男子有一种天生的悲悯情怀,他脸上的原本僵硬的肌肉松弛了不少。
  谷子地在霞城工作了两年,工作换了好几个,却一直没有攒下足够旅游的钱。其中有两次,他像你一样,没有拿到工资便走人了,还有一次是老板跑路,找不到人了。川西男子脸上的肌肉又抖了一下,眼神却软了下来。柳小萌倒有一些钱,也愿意为谷子地所用,但谷子地不能。用女人的钱,还叫男人吗?谷子地觉得,自己已经很穷了,如果连钱都要用柳小萌的,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川西男子点了点头,这是这么长时间来,他第一次对我的话有了表示。我有些兴奋,接着讲我的故事:就这样,在学校里三年,在社会上两年,五年的时间过去了,谷子地却一直没有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他和柳小萌一次也没真正地出外旅游过,而曾经让他们热衷的网上旅游,也早已让他们失去了兴趣,旅游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三天前……
  漂亮女人的身子忽然动了一下,她似乎想抬起头来。川西男子的手跟着抖了一下,按住她的肩头。女人不动了,把头依然埋在长发中。川西男子的手也不动了。我说,我继续说吧。
  三天前,谷子地终于做出了决定——去天尽头。这个决定做得有些勉强,但谷子地觉得正是时候。他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一天,一向活泼的柳小萌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好大一会儿,她忽然说,我们结婚后住在哪里呢?
  谷子地有些愕然,退回两年前,柳小萌是不会这么说的,她对谷子地说过:只要和你在一起,住在帐篷里也幸福。那个时候,谷子地还会坏笑着给柳小萌读上一首诗:我有一幢别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现在,谷子地已记不起这首诗来了。谷子地第一次在柳小萌面前语塞了,他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事情很快得到了证实。有一天晚上,谷子地路过王府大酒店,这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地,谷子地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目光从不斜视,王府大酒店是霞城最高档次的饭店,在这里吃饭的人,非富即贵,他对那些每天进出这里的人群有股天生的不屑和厌恶。但这天晚上,谷子地的眼睛却像是被什么牵动着,他不由自主地往里看了一眼,他就看见了最不想看到的场景。酒店内灯火璀璨,豪华气派,在大厅的情侣座上,漂亮的柳小萌正和一个有些猥琐的胖男人面对面坐着,胖男人殷勤地给柳小萌夹着菜、倒着酒,甚至还伸出猪蹄一样胖乎乎的手掌抚摸着柳小萌的小手,柳小萌只是浅浅地笑着,并不拒绝。
  谷子地站在窗外,斜风裹着细雨,一会儿工夫就把他的衣服打透了,他却似乎没有察觉。有两次,谷子地准备走进酒店,站到柳小萌的面前,但最终,他的脚只是抬了抬,身体却依然钉在雨中。
  谷子地继续站在窗外,在那里,他可以清晰看到柳小萌和那个男人。他看到那个男人殷勤地给柳小萌夹菜、倒酒,用猪蹄样的胖手握住柳小萌的手,看到漂亮的柳小萌娇羞地捂着嘴笑,并轻轻地掐了男人的胖手一下……后来,谷子地看到柳小萌和胖男人一起站了起来,又一起走出了酒店,他们共同上了一辆轿车,又一起消失在沥沥细雨之中。
  雨越下越大,昏黄的街灯将谷子地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谷子地几次想踩住自己的影子,但后来他发现,无论他多么努力,也始终踩不到自己的头。
  川西男子似乎被我的故事所吸引,他不再一次又一次地伸头向外张望。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漂亮的女人仍瘫坐在地上,她的脸埋在长发中,看不清表情。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春节里,川西男子给家人打了无数个电话,他答应家人,春节后就回家和他们团聚,可现在又过去了近半年,他还依然没有兑现自己的这个承诺。
  工地老板答应,在年后一个月里,把川西男子的工钱结清。而至今天,川西男子仍然没有拿到一分钱。春天是希望的季节,但川西男子眼里现在却看不到一点希望。他多次尾随在工地老板的身后,看见他和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出双入对,欢快至极。他们的欢乐,愈加让他气愤难平。他相信,工地老板不会对眼前这个漂亮女人置之不顾的。
  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谷子地从来都没问过柳小萌,当然,他也很少有时间再见到柳小萌了。从那天开始,谷子地在工作之外,干起了兼职。他的兼职很多,也不分类,只要能挣到钱,一概不拒。最多的时候,他在一天的时间里兼过饭店洗碗、货物搬运、音乐辅导、小区清洁以及散发广告等五份工作。那段时间,他每天的工作时间几乎都在二十个小时以上。
  三天前,谷子地终于和柳小萌坐到了一起。谷子地有些兴奋地捂着自己的腰包,那里面装满了他这些日子里挣来的钱,足够去一次天尽头了。去旅游的东西谷子地早已准备好了,只要再租一辆车就可以启程。柳小萌看看他,没有说话,她看着谷子地,看着看着,忽然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谷子地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他忽然对那些兼职失去了兴趣,一个人坐在王府大酒店前的马路上喝酒,后来,他看到了那个胖男人,在他走出王府酒店的大门口时,谷子地把一只酒瓶子敲在了他的头上。谷子地曾幻想,瓶子撞击到胖男人的头上,会发出响亮且清脆的声音,但没有。他的酒瓶里还残留着小半瓶的酒液,发出的声音也有些沉闷,“噗”的一声。这样的声音,让谷子地略感失望,但随后他便听到了一声尖锐的惊叫,回过头,他看见柳小萌飞快地跑走了。
  工地老板依然未到,而川西男子似乎对此已不很关注,他的眼神里有些无奈,也有些同情,他确实是一个有悲悯情怀的人。他的目光看向远处,那里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青山,山上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我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黑暗如同一块巨大的布,将车子紧紧地裹住。谷子地奋力地踩着油门左冲右突,黑布被他的车子撞得此起彼伏,凹凸不平。最终,车子还是将黑布撕开一条口子,冲了出来。
  日出之前,谷子地和柳小萌终于顺利地到达了天尽头。从车内向外看去,天尽头的海面上雾气浓重,海天苍茫,一片混沌。天尽头的那块标志性的巨大石刻,此时就立在海中,隐于雾里,若隐若现,颇为壮观。谷子地打开车门,浓重的海腥气息扑面而来,海浪拍击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谷子地走下车,在车外呆立了两分钟,然后打开后车门,微笑着对柳小萌说,天尽头到了,请下车吧。说着,谷子地就俯下身去抱起了她,柳小萌身体轻盈,谷子地只轻轻一抱,就把她抱起来了。谷子地抱着柳小萌向海中走去。他们跨过一座栈桥,便来到了那块石刻前,巨大的石刻矗立在云中,若虚若实,让他们有些震撼。柳小萌紧紧地靠在谷子地的怀里,他们就一起站在那里听海水撞击礁石的声音,看雾气弥漫的海面。
  阳光迟迟没有出来,雾气却似乎愈加浓厚。海面迷茫,无边无岸,环顾四周,果真找不到一条往前行的路。这就是天尽头!谷子地紧紧地抱住了柳小萌,浓重的雾气冲上来,很快,他们便隐于其中。
  川西男子面部又抖动了两下,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他看着我,我笑了笑。
  临行前夜,谷子地接到了柳小萌打过来的电话,话筒那头却没有一点声音。等谷子地找到她时,柳小萌已经安然睡下了。在她的身旁,有一个空空的安眠药瓶和一张留给他的字条:对不起,其实我很想跟你去天尽头。
  看着安静地睡着的柳小萌,忽然许多往事涌上谷子地的心头,他想起,当年他们畅游在天尽头的美景里,柳小萌给他读诗,他则为柳小萌写歌。柳小萌读的诗是: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谷子地写的歌则是:天尽头,云依依,清风吹布衣;炊烟起,长相依,悲欢只为你……
  太阳依然没有出现,海面上雾气笼罩,迷迷朦朦,如天地初开。谷子地决定不再等待,他抱着柳小萌站到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礁石旁边,就是那块巨大的石刻,而他的前面,便是茫茫的海水和层层的浓雾,巨大的海浪扑上来,溅起的浪花浸湿了他的裤脚。谷子地抬起头,他要最后再看一眼那块石刻,石刻直耸云中,上面的字迹也是若隐若现,恍惚中,谷子地不由得向前迈出了一步。   太阳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它像是一下子跳出来的,明亮的阳光穿破浓雾,喷薄而出,谷子地眼前的石刻上顿时发出耀眼的光。谷子地忽然低叫一声,阳光中,他清晰地看到石刻上竟然刻了四个大字:“天无尽头”。
  谷子地松开了怀中的柳小萌,他们同时瘫坐在石刻下。阳光很好,这大陆上第一缕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洒在他们的身上,谷子地忽然想起车上还有一瓶防晒精油没有用上。
  工地老板终于赶到,这个肥胖的男人有些气急败坏,他从包里掏出一把钞票抛向川西男子,钞票在途中散开,如残花般洒落一地,像一摊红色的血。川西男子有些气愤,他看看地上的钱,又瞪大眼睛看着胖老板,然后便情绪激动地去撕扯军大衣上的纽扣,工地老板惊恐地向门口退去。
  川西男子撕扯着那些纽扣,由于紧张,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但纽扣还是被一颗颗地解开了,一颗、两颗……那些纽扣,如同发射导弹的按钮,随时都会让他的身体和老板的房屋轰的一声飞到天上去。工地老板已经逃到门外,拉开架式准备跳下楼去。最后一颗,终于解开了,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物品,川西男子腰里缠着的是一捆又一捆的废旧报纸,他把这些报纸折叠起来,一圈一圈地围在腰间,一层又一层。就是这些曾经薄如蝉翼的报纸,帮他度过了霞城的寒冬。
  川西男子脱下军大衣,将腰中的报纸除下,他的身形随即变得苗条起来,我看着他,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多么羸弱的男人,但他终于以坚韧的毅力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钱。川西男子俯下身去拣拾地上属于自己的钱,多的一张也不要,他把这些钱捆进腰里,那个地方,刚才还是一圈又一圈折叠整齐的报纸,我相信,这些钱捆在那里,能使他感到更温暖一些。
  我们一起向外走去,川西男子在前,我跟在他身后。工地老板躲着我们,他的眼神里满是厌恶,我们一走到门外,他便窜进屋里去了。漂亮女人还坐在那里,她的面部深深地埋进头发里,我忽然想起,我并没有见到她的真实面貌,从我进来,她就一直这样坐在这里。我只是从心里感觉,她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走过天台,川西男子忽然站住,他扭头向远处望去,远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青山,山上长满了树木,蓊蓊郁郁的样子,群山环绕,连绵不绝。我把一根烟卷递过去,他接了,我也趁机抽出一根,我们点着烟,就一起抽起来。我们靠在天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看远处,忽然,他转头问我,谷子地,你在看什么?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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