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国的潮州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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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潮州杂咏》中的潮州饮食
  说起潮州饮食,几乎所有人都会引韩愈《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
  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蠔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
  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蛤即是虾蟆,同实浪异名。
  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其余数十种,莫不可叹惊。
  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
  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騂。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
  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
  不祈灵珠报,幸无嫌怨并。聊歌以记之,又以告同行。
  但这首诗只与潮州沾了边—贬谪潮州途中作,与潮州饮食则毫无关系;应该是进入珠三角后、到达广州前,第一次吃海鲜以及蛙蛇等岭南食物的记录和感受。
  倒是近人方澍的《潮州杂咏》,十分值得珍视。该诗刊于陈独秀主持的《青年杂志》一九一五年第一期,乃笔者治岭南饮食文化史多年,难得一见的经典文献,堪与韩愈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和赵翼的《食田鸡戏作》鼎足而三,更是关于潮州饮食早期最重要的文献之一。作者方澍,字六岳,安徽无为人,桐城派鼻祖方苞后人,光绪二十年举人,负有诗才。为李鸿章所赏识,入幕并充馆师。亦与陈独秀等相友善。曾宦游岭南,著有《岭南咏稿》二卷,所“写粤中风物殊肖”,《潮州杂咏》即是其代表。这里先对其中与饮食有关的诗句随句略作疏解:
  薏苡能胜瘴,兴渠每佐餐—岭南瘴疠之地,薏米能够治瘴疠,所以经常佐餐而食。
  三冬中炎疫,煎取兜娄婆—岭南冬天都有热病,便煎了又名苏合香,有开窍辟秽、开郁豁痰、行气止痛功效的兜娄婆来御疾。
  苦竹支离笋,甘蕉次第花—苦竹陆续长笋,香蕉先后开花。
  唧唧入筵鼠,寸寸自断虫—入筵鼠即蜜饯乳鼠,因用蜜涂了,但还活着,吃的时候还唧唧叫呢;自断虫即禾虫,禾熟时期,寸寸自断,煮食鲜美无比。
  飞飞鲆似燕,高御海天风—鲆鱼飞出海面像燕子似的。鲆鱼肉质细嫩而洁白,味鲜美而肥腴,补虚益气。
  举觞荐蚶瓦,荷铲种蚝田—蚶瓦,即俗称瓦垄子或瓦楞子的一种小贝壳,生活在浅海泥沙中,肉味鲜美。唐代刘恂《岭表录异》说:“广人尤重之,多烧以荐酒,俗呼为天脔炙。”作家高阳认为即是血蚶,“烫半熟,以葱姜酱油,或红腐乳卤凉拌”,甚美。种蚝田,即到海边滩涂中放养小蚝。
  海月拾鸟榜,蛤蜊劈白肪—《食疗本草》说海月这种壳质极薄、呈半透明状的贝壳:“主消痰,以生椒酱调和食之良。能消诸食,使人易饥。”崔禹锡《食经》则说:“主利大小肠,除关格,黄疸,消渴。”蛤蜊,也是一种贝壳,佳者称西施舌,肉质鲜美无比,被称为“天下第一鲜”“百味之冠”。
  晶盘盛瓜珀,斑管谱糖霜—瓜珀即水果腌制加工而成的凉果,在潮州地区尤其发达,畅销海内外。斑管,即毛笔,谱糖霜,写下糖霜谱。糖霜即精制的白糖,用以表示糖的精良。潮汕平原是中国著名的蔗糖产区,蔗糖品种多,质量佳,足堪作谱立传。
  布灰数罟后,乘潮张鬣初。鳗鲡陟山阜,缘木可求鱼—明代黄衷《海语》详细描述了如何在海鳗随潮水涌到山上去吃草的路上,布下草灰陷阱以捕捉的情形:“鳗鲡大者,身径如磨,盘长丈六七尺,鎗嘴锯齿,遇人辄斗,数十为队,朝随盛潮陟山而草食,所经之路渐如沟涧,夜则咸涎发光。舶人以是知鳗鲡之所集也,燃灰厚布路中,遇灰体涩,移时乃困。海人杀而啖之,其皮厚近一寸,肉殊美。”山上能捉到鳗鱼,就如同树上能捉到鱼一样。
  蟛蜞糁盐豉,园蔬同鬲熬—蟛蜞是一种小蟹,一般认为是有毒的,“多食发吐痢”,所以一些广东人将其用来喂鸭肥田。但经过潮州人烹制出来,已是味道绝佳的无毒海鲜。屈大均《广东新语》的解释是:“入盐水中,经两月,熬水为液,投以柑橘之皮,其味佳绝。”并赋诗赞叹:“风俗园蔬似,朝朝下白黏。难腥因淡水,易熟为多盐。”
  从上面所引诗句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潮州地区的一些特色饮食,而其传统则不出岭南的主流,或许这也是传统潮州饮食文献鲜见单列的原因。或者在主流传统之中,其烹制方法有特别之处,连诗的作者方澍也欣然有得,故在诗的后半说:“尔雅读非病,人应笑老饕。”有这么好吃的潮州菜,思乡之苦,大可舒解了。
  二、《梦厂杂著》开启的潮州工夫茶书写
  潮州饮食,最具象征意义的,莫过于工夫茶;工夫茶始于何时姑且不论,最早的经典性描述,莫过于清乾嘉间绍兴人俞蛟的《工夫茶》: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有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興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志,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惟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小鼎繁声逗响泉,篷窗夜静话联蝉;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梦厂杂著》卷十《潮嘉风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同光间曾官两广盐运使兼广东布政使的安徽定远人方浚颐,也视工夫茶为经典名茶—堪与顶级的武夷苦珠茶相媲美:“价过龙团饼,珍逾雀舌尖。主人真好客,活火为频添……潮州工夫茶,甘香不如是。君山犹逊之,阳羡差可比。”(《苦珠茶出武夷山每斛索价银十六两》,《二知轩诗续钞》卷十四,清同治刻本)
  方氏所言工夫茶,非指泡茶之法而指茶叶,这工夫茶叶,当指潮州产待诏茶,也叫黄茶。顺治《潮州府志》卷一说:“凤山茶佳,亦名待诏茶,亦名黄茶。” 嘉庆《大清一统志》也说:“待诏山,在饶平县西南三十里。土人种茶其上,俗称待诏茶。四时杂花不绝,亦名百花山。”(四部丛刊续编本,卷四百四十六)福建漳浦人蓝鼎元(1680-1733)的《饶平县图说》也有记述:“待诏山产土茶,潮郡以待诏茶著矣。”(《鹿洲初集》卷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曾游幕岭南居停潮州的江西临川人乐钧(1766-1814),作有《韩江棹歌一百首》,亦有咏及:“百花山顶凤山窝,岁岁茶人踏臂歌。阿姊采茶侬采艼,不知甘苦定如何。”并自注曰:“饶平百花山,一名待诏山,产茶,名待诏茶。潮阳出凤山茶,皋芦叶名苦艼,艼一作?,粤人烹茶必?艼少许以为佳。”(《青芝山馆诗集》卷八,嘉庆二十二年刻后印本)当然,最美的吟咏,来自归籍岭东的丘逢甲,其《饶平杂诗十六首》有云:“古洞云深锁百花,香泉飞饮万人家。春风吹出越溪女,来摘山中待诏茶。”(《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六,民国铅印本)   晚近写工夫茶最好的,则非杭州人徐珂(1869-1928)莫属。一九二七年,他连续写了两篇加五则,记叙他在上海享用工夫茶的經历,真是为工夫茶以及潮州菜留下了十分可贵的文献材料。其中第一篇《茶饭双叙》中说:
  沪俗宴会,有和酒双叙。和酒,饮博也,珂今乃得茶饭之双叙矣。丁卯(1927)仲冬二十日,访潮阳陈质庵(彬)、蒙庵(彰)于其寓庐。夙闻潮人重工夫茶,以纳交有年,遂以请。主人曰:“吾潮品工夫茶者,例以书僮司茶事,今无之,我当自任,惟非熟手,勿哂我。”乃自汲水烹于小炉,列茶具于几。茶具者,一罐子(潮人呼以呼壶,壶甚小,类浙江人之麻油壶),置于径五寸之盘,而衬以圆毡,防壶之滑也。四杯至小,以六七寸之盘盛之。别有大碗一,为倾水之用。小炉之水沸,以之浇空壶、空杯之中及四周,少顷倾水于大碗。入武彝铁观音于壶,令满,旋注茶叶于四杯,注汁时必分数次,使四杯所受之汁,浓淡平均,不能俟满第一杯而注第二杯也。饮时,一杯分两口适罄,第一口宜缓,咀其味,第二口稍快,惧其温暾,饮讫且可就杯嗅其香。入茶叶于壶一泡,一泡可注沸水七八次(七八次后之叶倾入大壶,注沸水饮之犹有味)。
  我们今天经典的工夫茶饮法,就是如此;潮州工夫茶道早已很成形很成熟了,就其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言,也是传承得非常好的。饮完工夫茶,接着吃了潮州菜,也是特色分明:
  主人饷两泡,餍我欲矣,既而授餐,则沪馔、潮馔兼有之。龙虾片以橘油(味酸甜)蘸食也,白汁煎带鱼也,芹菜炒乌鲗鱼也,炒迦蓝菜(一名橄榄菜)也,皆潮馔也。又有购自潮州酒楼之火锅(潮人亦呼为边炉,而与广州大异),其中食品有十:鱼饺(鱼肉为皮实以豕肉)也,鱼条(切成片中有红色之馅)也,鱼圆(潮俗鱼圆以坚实为贵)也,鰇鱼也,青鱼也,猪肚也,猪肺也,假鱼肚(即肉皮,沪亦有之)也,潮阳芋也,胶州白菜也,汤至清而无油,无咸味,嗜食淡者喜之。苟饮醉心,午餐饱德。珂两客羊城,屡餍广州之茶馔,而潮味今始尝之,至感质庵、蒙庵之好客也。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中有《记陈蒙安》一文—书中“陈蒙安”亦写作“陈蒙庵”:
  蒙安,名运彰,又字君谟,斋名纫芳簃(生于乙巳,与余同庚),广东潮阳人。其父名开,字青峰,为一目不识丁之商人,相貌堂堂,静坐不谈时,望之若清末大员也。据其自告余云:清光绪中叶,渠一人自潮州坐小木船漂洋过海来到上海,抵埠后,身上只余二角小洋,铜元四十多个而已。幸得同乡收留,给以资本,先作小贩,后开小烟铺,再开土膏店、行,始成家立业云云。入民国后,即将所有土膏店、行完全收歇,改营钱庄业了。一帆风顺,遂致大富,专收购中国银行股票。在甲子前后,正其鼎盛之时也,房地产无数,大弄堂五,以仁(和里)、义(和里)、礼、智、信为排列。钱庄亦五家,均独资者也。生子二,长运彬,次即蒙安也。
  由此我们知道,当日他们得享如此讲究之工夫茶与潮州菜,以其家世富豪也。陈蒙安秉承潮人的传统,富而好文,大约是其邀约徐珂等人来的原因之一。特别是拜晚清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为师之后,学业精进,一时成为沪上名流。
  不久之后,徐珂又与陈蒙安常相请益的程子大往访陈蒙安,也是得饷工夫茶与潮州菜;茶与菜均不同于前次,亦足资记取:
  丁卯腊八后六日,与程子大丈访质、蒙庵,亦以工夫茶相饷,则见有至自暹罗之茗壶。以砂为之,似宜兴色淡,其当有篆文之章,远望之疑为曼生壶。亭午亦留饭,馔为前所未有。辣椒酱(来自暹罗,其中疑有鱼类羼入)炒牛肉丝也,脯(潮人于肉类之干者皆曰脯,鱼帝鱼宜为脯,鲜时食之味较逊)炒猪肉丝也,鸭脯(以鸭入酱油浸透,更爇竹蔗皮薰之,竹蔗与广州之蔗、唐栖之蔗皆异,沪无之,乃代以崇明芦粟之皮)也。火锅中为青鱼头及笋,不加油,亦潮食也。(《康居笔记汇函》第一五五则《工夫茶》,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
  徐珂固喜欢潮州工夫茶,然未至于推崇,真正推崇潮州工夫茶的文献,当首推飘穷于一九三三年在上海《中华周报》第九十期刊发的《香港回忆琐记之九·香港的茶居》一文,乃是直接把潮州工夫茶推为中国之首:“中国人对于饮茶确实有研究的,要算广东的潮州人。我在汕头住过三年,觉得潮州人饮茶十分讲究。他们不用大碗,而用仅有五分高大的泥小杯,茶壶是异常巧小,客来,只奉小杯茶一杯,茶味浓得像咖啡,但,不会苦口,咽下去似乎还希望第二杯到来,可惜,主人只许奉一杯。我们饮茶是一杯一口地咽下,真不失为牛饮,而潮州人则不然,他们把茶杯放在嘴唇边,一点一滴去尝茶味,他们是饮茶,不是解渴。”
  稍后数年,山石的《茶与粤人》(《社会科学》1937年第6期)亦作如是观。文章先宏观地说广东人嗜茶弥笃,并举省城广州为例曰:“粤人嗜茶之弥笃,吾人试观粤省之茶楼、茶室、茶庄,以及嗜茶之大众,便见一斑。单就广州市来说,茶楼达一百六十余间,茶室一百三十余间,大小茶庄不下六十余间,茶点粉面行大小七百余家……”接着笔锋一转,大肆推崇起潮州工夫茶来:“然广州人虽餐茶,远不若潮州人之甚。我看潮州人饮茶,若极有分寸,以家居言,客至,端茶请客,茗盘之上,端起几只小茶杯,如果客人是内行,则当举杯到口之时,必细斟慢酌,一若无限滋味也者,然后谓之有研究。若一举而尽,则谓之外行。潮人所用之茶壶,尤为讲究,据说茶渍越多,茶壶越有价值,多至不要茶叶而饮时有茶味者为珍品,甚之讲身价财产亦以茶壶为对者,闻家藏有多渍之茶壶,亦一体面之事。其重视大抵如此。”
  对潮州工夫茶的推崇,不绝如缕,而且一再推为最会饮茶的广东人的翘楚:“我们恒见潮州人的饮茶甚为讲究,如茶壶巧小玲珑,茶杯小如婴嘴,他们不像掘井止渴般那样豪饮,而在悠闲地细嚼;但是广东则是大壶一罐或大杯一只,只管水到色黄,便算是茶,即使一冲再冲,驯而味淡色白,饮之每同嚼腊,亦不之顾。”(天香《广东人饮茶三部曲》,《快活林》1946年第12期)
  三、潮州菜的上海往事
  学者唐振常说:“八大菜系中无潮州菜,大约以为潮州菜可入粤菜一系,此又不然。通行粤菜不能包括潮州菜的特点,凡食客皆知,试看香港市上,潮州菜馆林立,何以不标粤菜馆而皆树潮州菜之名?昔日上海,潮州菜馆颇多,后来几近于无,近年才又抬头,尽管不地道。有的连工夫茶也没有,问之,答说:茶具没有准备好。虽然,上海人还是喜欢品尝。”(《所谓八大菜系—食道大乱之一》,《饔飧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言辞之间,既大大地褒奖了潮州菜,也表明了上海人对潮州菜的喜爱。   然而,潮州菜之登陆上海大众媒体,逐渐广为人知,却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徐珂所记,已是一九二七年,尚未即时刊布。依笔者陋见,较早报道潮州饮食的,是《上海常识》一九二八年第四十六期明道的《潮州茶食店》,然仅止于茶食,而未及于酒食,而且还说上海的潮州茶食店并不多见:
  上海的茶食店真多极了。其中大概分苏州广东宁波潮州等几派。现在我先来谈潮州茶食店。潮州茶食店上海很少,只有五马路的勃朗林,和浙江路正丰街的富珍等几家。他们的出品有文旦皮、冬瓜糖、猪油软糖、花生酥、猪油软花生糖等十多种。其中尤以文旦皮和软花生糖二种为他家所没有的。文旦的皮本是废物,但是经他们制造过之后很是可口。软花生糖则松软异常,比别种茶食店里的花生糖好吃得多咧。一到中秋节他们有月饼出售,这种月饼在上海别成一式,就是潮州月饼。到了冬季,他们还有热馒头出售,味亦不劣。
  在上海,最著名,历史也最悠久最持续的,不是潮州菜,而是潮州糖食店—公认的上海第一家像样的食品店,不是本帮,不是苏帮宁帮,而是潮州帮的元利食品店;以花生糖为代表的潮州糖食店,直到战后仍为人津津乐道。
  转过两年,潮州菜开始逐鹿上海饮食江湖了。但最初在上海最著名的《申报》打广告的,却并不是潮州餐厅,而只是爱多亚路太平洋西菜社新增潮州菜的广告(1930年11月3日第2版);再从其广告内容,也恰证潮州菜此前的沉寂无闻:
  上海各菜皆有,而潮州菜独付阙如,大可惜也。因真正之潮州菜,颇多异乎寻常比众不同之特点:一菜有一菜之做法一菜有一菜之美味,烹调各别,所以味不雷同。但言一味鱼翅,已经妙绝人寰,其他佳肴更无论矣。本社主事,研究此道,二十余年,深知潮州菜之精美,特托潮帮名人,聘来潮州名厨多位,精治潮州名馔以应食客之需要,今已设备妥当,准于本月五日起,于原有之西菜部以外,增设潮州菜一部,不论大宴小酌,一概顺从客便。至于送菜,则暂分上午九时至下午六时,及六时至九时,又九时至一时,为三个时间,尚祈各界士女,惠临一试为幸。
  当然,这种说法有偏颇,前述徐珂已说到陈氏兄弟招待他们的潮州菜,有叫外卖自潮州酒店。大约其已有觉察,故一周之后,在一篇软广告性质的文章中,说上海还是有一家,但也仅有一家像样的潮州菜馆,不过水平却远逊他们太平洋西菜社新增的潮州菜。
  虽然广告有偏,总而言之,潮州菜在沪上的声名并不彰显,还可以说势力甚弱。到一九三五年,杂志上有专节谈上海潮州饮食的文章出来,潮州菜馆也还是只有一家,最好的仍是那家老牌的徐得兴,也只是味道好,陈设装潢却破旧:
  ……现在再说潮州菜,然潮州菜亦广州菜之一种,但一样是广东菜,广州和潮州的风味,却绝对不同。全上海的潮州菜馆却很少,除了北四川路有几家外,其余公共租界上却不多见。据我所知,五马路满庭坊里,有一家徐得兴菜馆,却是正式潮帮,里面陈设虽极破旧,但却很有声望。还有法大马路的同乐楼也是潮帮菜馆。这几家最著名的菜,不过内中要算一只暖锅了。平常各帮菜馆所配暖锅,不外放些肉圆、海参、抽糟、肉片、鸡丝、火腿,蛋饺、虾仁等老花样,决不改变,惟他们却别具风味,里面放着鱼肉做饺子,虾和蛋做的包子,再加底里衬的是潮州芋艿,却是又香又脆,令人百吃不厌,然其售价也不昂贵,只须一元左右,读者不妨尝试一下,包管满意。至于热炒,以海鲜居多,如龙虾、响螺、青蟹、青鱼等,亦为潮帮特色,还有一种装瓶的京东菜,味极可口,门市每瓶约售三四角,亦请读者尝试。(使才《一粥一饭:上海的吃[四]》,《人生旬刊》1935年第1卷第6期)
  从此文看,上海人过去一直把潮州菜馆看成粤菜馆之一种,如此,则唐振常先生大可不必太介意潮州菜馆的不独立成系了;或许这也是潮州菜馆在沪上不彰显不发达的另一原因—有了广东菜吃,未必要另觅潮州菜吃。
  可是,也有“意外”。中华书局一九三四年出版的《上海市指南》(沈伯经、陈怀圃著)和一九三六年出版的《上海游览指南》,均十分推崇潮州菜,尤其是后者,在第三编《起居饮食》中(第61页)介绍各派菜肴及菜馆时,还将潮州菜单列并置于粤菜之前加以介绍说:“潮州菜为粤菜中之一派,与广州菜绝不相同。”尽管如此,介绍到潮菜馆时,也又是屈指可数:“此项菜馆惟北四川路有之,余同乐楼(法租界公馆马路)及徐得兴菜馆(广东路,即五马路满庭坊)。擅长之菜,以海鲜为多,如‘炒龙虾’‘炒响螺’‘炒青蟹’等;而以冬季之暖锅为最佳。内容有‘鱼肉饺子’‘虾蛋包子’及‘潮州芋艿’等,风味比众不同,而‘京东菜’一味,亦极佳妙,门市可另售,每罐约三四角。”
  由于潮州菜声名不彰,民国时期两个著名写食家,唐鲁孙和梁实秋,都没有写过潮菜馆的故事。梁实秋毕竟还写到过潮州菜和工夫茶,那是在黄际遇先生府上,时在一九三○年至一九三二年他们同时任教于国立青岛大学期间;观其所记,却也十分难得:
  他(黄际遇)住在第八宿舍,有潮汕厨师一名,为治炊膳,烹调甚精。有一次约一多和我前去小酌,有菜二色给我印象甚深,一是白水汆大虾,去皮留尾,汆出来的虾肉白似雪,虾尾红如丹;一是清炖牛鞭,则我未愿尝试。任初每日必饮,宴会时拇戰兴致最豪,嗓音尖锐而常出怪声,狂态可掬。我们饮后通常是三五辈在任初领导之下去做余兴。任初在澄海是缙绅大户,门前横匾大书“硕士第”三字,雄视乡里。潮汕巨商颇有几家在青岛设有店铺,经营山东土产运销,皆对任初格外敬礼。我们一行带着不同程度的酒意,浩浩荡荡地于深更半夜去敲店门,惊醒了睡在柜台上的伙计们,赤身祼体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北方人虽严冬亦赤身睡觉)。我们一行一溜烟地进入后厅。主人热诚招待,有娈婉小童伺候茶水兼代烧烟。先是以工夫茶飨客,红泥小火炉,炭火煮水沸,浇灌茶具,以小盅奉茶,三巡始罢。然后主人肃客登榻,一灯如豆,有兴趣者可以短笛无腔信口吹,亦可突突突突有板有眼。俄而酒意已消,乃称谢而去。(《酒中八仙—记青岛旧游》,《雅舍忆旧》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
  四、广州当年也寂寥   潮汕滨海,靠海吃海,上焉者为海商,下焉者为海盗;为海商者,驾起红头船,北上上海天津,南下香港南洋,而以香港南洋为盛;所以,上海潮州餐馆不甚兴,而南洋新加坡则是:“买醉相邀上酒楼,唐人不与老番侔。开厅点菜须庖宰,半是潮州半广州。”(晟初《海外竹枝词》之《星加坡》,《侨声》1942年第4卷第6期)相对而言,省城广州,反不是潮汕人的“菜”—晚清民国期间有关潮汕人的活动记录不多,有关潮州菜馆的报道则更少。
  据《广州文史资料》第四十一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陈国贤《独具一格的潮汕风味》所述,潮菜名厨朱彪初声名大著,是在一九五七年到华侨大厦主理潮州菜之后,令潮籍人士,宾至如归,享誉海内外;因为周总理的青睐,还曾应邀北上,充任“御厨”有時。但他们兄弟初来广州时,只是在惠福东路大佛寺街口开设“朱明记”大排档,主营的也只是潮州鱼品粉面、煲仔饭,筵席则不过兼营包办。之所以只有这种小格局,是由于那时广州还没有专门的像样的潮州菜馆,关键是潮人聚集不够,没有像样的市场环境。除朱氏兄弟的朱明记外,另一家位于一德东路叫“侨合”的小店,认真经营地道潮州小食如煎蚝烙、炒粿条、沙茶牛肉等,也有声名。除此之外,即便像上海太平洋西菜社那样,聘请潮汕名厨主理新增的潮州菜的情形,也并不多见。其中较有名的,在民国时期,首推沙面胜利大厦,因为经理是潮州人,故有特聘潮州名厨精制潮州菜式和美点,颇能为潮菜开道。再后来,新的南园酒家一九六三年在海珠区开业,一九六四年聘得潮州大厨李树龙,也开始供应潮州风味菜式,但李先生此前售艺于潮汕福建一带,不谙广州市场,影响终究有限。
  网上搜检到汕头的饮食文化名家张新民《潮菜厨师竞风流》一文,认为潮州菜“始于潮州,兴于汕头”,并提供了一份“汕头开埠百年潮菜厨师历代表”,说第一代潮菜厨师活动时间是在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第三代大师”活动时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代表人物有朱彪初等十一人。如此,则与外埠的观察基本一致。同时,也说明市场对于饮食业发展的重要性,尤其是声名外传的重要性。
  但是,不能声传于外,不能食传外埠,并不妨碍本地饮食业的繁荣发达。相对而言,潮汕僻在一隅,但饮食之盛,亦常见于外间报道。如《十日谈》一九三四年第三十四期胡笳的《汕头小景》所描述的潮汕饮食盛况,就令人印象深刻:“汕头人可谓得天独厚,对于吃的方面十分丰盛,鱼虾海味以及生果之类,出产极富。汕头人之匆匆忙忙好像都为着吃,市面上的铺子,关于吃的就非常多,点心店、茶楼、饭馆、鱼生店、蚝肉店、炒菜牛肉店,真是有些数不清楚。”《旅行杂志》一九三八年第十一期记者海客的《潮汕之行》,则对潮阳北郊小北宕寺庙的素菜十分倾心,“不惜费了二只袁头,食素菜四味,果然清香适口,名不虚传”。那主要是因为油好:“闻说所用炒菜的油,是经过三年埋藏地下,然后才拿出来用,故比较平常的豆油不相同。”
  此外,上海的《群言》杂志还报道了其他媒体罕及的汕头食蛇的新兴景象,值得附记于此:
  汕市最近出现了一种新行业,每日街上经常发现许多卖蛇人,手提蛇笼,沿街叫卖。而许多三月不知肉味的市民,因蛇价远比猪牛肉价为低,所以纷纷向他们购买;通常每条二三斤的蛇,售价只十五万元至二十万元,但猪肉一斤便要二十七八万元。由于蛇的销路好,捕蛇的人便慢慢多起来,有远从饶平、丰顺等山搜捕来汕应市的。现在汕市吃蛇人,已经不只是从前的富商巨贾,一班贫民们也吃得起了,许多人用以煎稀饭,或则以之煮汤,炒生果,不像过去富户们那般讲究。(《中外猎奇:汕头市民大吃蛇肉》,《群言》194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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