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南方一所中学校园为介质，着力状写当下中学校园的“生态环境”与其中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真实反映了现行教育的迷失与溃败以及在这种迷失与溃败笼罩下人性的挣扎与沉沦。
　　《成人之美兮》，梁卫星著，花城出版社，2010年11月版
　　
　　2010年2月，梁卫星把他的长篇小说《成人之美兮》的电子版发给我。我刚读了几章，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于是急不可耐地转发给可能欣赏这类作品的朋友。终于，在周实和向继东两位湘籍编辑出版家的力荐下，此书在2010年11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我曾经是中国小说新作的热心读者。最近十多年来，小说离我的日常阅读越来越远。很少有新创作的小说让我读得进去，更不要说引起我内心的共鸣了。胡发云的《如焉》是一个例外。记得当时是萧远把电子文本发给我的，我一口气就在电脑上读完了二十多万字，当时也兴奋地传给一些朋友分享，寻求公开出版的机会。幸运的是，第二天上午就得到了袁敏的回应。她告诉我，即将赴杭州担任《江南》主编，一上任就发表这部小说。后来读了袁敏的长篇自传体散文，知道了1976年她全家人因为“总理遗言案”蒙冤的不凡经历，庆幸《如焉》真是找对了人。
　　我和梁卫星的相识也是由于《如焉》。《如焉》在《江南》发表后不久，在武汉东湖客舍举行了一次学术讨论会。胡发云邀请了几位在网络上发表过犀利评论的年轻朋友与会，其中之一便是来自湖北仙桃的中学教师梁卫星。那个会开得十分饱满，一天半的讨论，始终保持着思想的张力。某学院的文学教授对《如焉》的批评，引起了梁卫星等年轻朋友激烈的反弹，会后我告诉他们批评者与小说原型的关系，他们才恍然大悟。
　　我没有想到的是，数年后梁卫星也写起了长篇小说，而且和胡发云是一个路子。之所以要写小说，不是无病呻吟，不是游戏笔墨，也不是盘算稿费，全然出于强烈的社会关怀。
　　小说是一种虚构的文学样式，给了作家回避现实的理由。不少的小说家滥用了这种权利，面对严酷的现实，选择溜之大吉。所以，我宁可读散文随笔回忆录。梁卫星这本书也是小说，人物和故事也是虚构的，却让不少读者惊呼这是纪实文学，真实到了残酷的程度。它是处女作，在艺术技巧上并不老到，但从另一方面看，惟其缺少技巧上的经验，才更显可贵。那些老练的作家，可以将小小的一点生活感受，就稀释出几十万言。梁卫星则是把将近二十年教师生涯的全部阅历，无保留地灌注进来，太多的爱，太多的恨，太多希望与失望，太多的思考与呼唤，都压缩进一部作品。正像他在后记中借用奥威尔的话所表达的：我写，只是因为我有话要说，如此而已！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一所地方中学，主人公是中学里的几个普通教师。取名为《成人之美兮》，最初我未解其意，还曾向作者建议，不如仿效王跃文的《国画》，这部小说就取名为《中学》吧，既是关于中学生活的故事，也是中国学界的缩影。后来我意识到，作者赋与了成人之美这个成语以新的含义，他想表达的主题是：人之为人才是美的。老作家陈学昭的代表作叫《工作着是美丽的》，梁卫星要说的是，成为有尊严的人才是美丽的。但达到这个理想的境界又何其艰难，所以他在成人之美的后面又加上一个古老的感叹词——“兮”，这一声悠长的叹息，一下子接上了两千年前的屈原。
　　梁卫星的本职工作就是中学语文教师。教师通常被喻为育人的园丁。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中学教师本应是未成年人的启蒙者，以启蒙学生来体现传承文明的职业使命。然而他面对的严酷现实是，教师不要说启发学生精神成人，连自己都被权力和金钱交织成的潜规则的强大力量扭曲得不成样子。学生从心血浇灌的花朵，变成了教师在社会赌场上博弈的筹码。
　　主人公之一的海老师这样描述生存的感受：师生的命运就是互相施虐与受虐，最终都变成了非人。身为教师，顺从现实，就无法守住做人的底线；为理想抗争，又往往碰得头破血流。几位年龄不同、性别不同、性格各异的教师，就在这样的生活里挣扎着，煎熬着。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说，这部“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在一开始，都戴着面具，穿着衣裳；但随着小说情节的推演，不知不觉地，放下面具，脱了衣裳，揭开皮，就让我们读者赫然看见了每一个人的‘血肉人生’：它是血淋淋的，同时，又是有血有肉的……这样的直面血肉人生的作品，我们已经很少见了。作者有一双‘会看夜的眼睛’，他透过我们早已司空见惯的日常教学生活，不仅揭示了教育者的黑暗，教育的黑暗，社会的黑暗，更揭示了存在的黑暗。这样的既面对现实，又超越现实的追问，在当代小说创作中也不多见。”
　　读这样的小说，我仿佛又见到了久违的鲁迅。鲁迅在世的时候，他用自己的一支笔，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为关在铁屋里的自己和同胞而呐喊。现在每隔一年，作家协会就要以鲁迅的名义评一次文学奖。但获奖的作品很少得到广大社会公众的认同，而只是一个小小的圈子里的名利瓜分。原因也很简单，鲁迅文学奖从评选的标准到评选的结果，都已经和鲁迅本人的精神追求风马牛不相及。倒是像梁卫星这样文学界的局外人，却仍然追随着鲁迅的足迹，孤独地前行。
　　33年前，同为中学教师的刘心武，也曾把学校的感受写成小说，倾吐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思考。他是幸运的，一篇《班主任》经《人民文学》发表，很快成为舆论热点，阅读热点，吸引了整个中国文学界甚至全社会的目光，他也一度成为文学复苏的标志性人物。以后的十来年，中国的教育中兴过，中国的文学也中兴过。曾几何时，教育再度成为社会批评的焦点。朝野各界，都表达了诸多不满。梁卫星的《成人之美兮》，对当代教育溃疡乃至社会溃疡的解剖，比之于《班主任》对当时教育和社会的解剖，又不知深化了几许。所不同的是，当今社会各界人士，追问教育的方方面面，可以直接诉诸报刊，诉诸网络，而无须以小说、以文学为中介。小说早已边缘化、小众化了。然而，既然有了《成人之美兮》这样一幅来自中学一线，来自教育底层的真实的艺术长卷，我还是想推荐那些关心中国教育前途和社会前途的朋友来审视一番，尤其是身为中学教师的朋友们，很容易在这面镜子里惊人地看见自己。
　　（作者为近代史学者，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