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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石子落在水里，要听见响声；就像风吹过树叶，要看到摇动，于是茫茫人海中，生命也需要得到一点点回应。被需要，被在乎，于是真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一点点真实感，足以让我们抵御生命中无穷无尽的孤独。（说人话就是，这是一个很深情的稿子，大家一定看！）
一
夏石理论上是叶珂珂的老师。
说是老师其实夏石比叶珂珂大不了几岁，但夏石第一次见到叶珂珂用的就是“老师”这个身份，那是他从派出所里把叶珂珂领回来的时候。
叶珂珂穿一身女仆装，带着猫耳朵发饰，身后还竖着一条尾巴，怎么看都不该是个大二法律系女学生该有的装扮。
走出警局引来万千瞩目，夏石不得不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叶珂珂身上。
叶珂珂问他：“老师，你是不是觉得很丢人？”
“我不丢人，”夏石淡淡地扫了叶珂珂一眼，“丢人的是你。”
这是夏石第一次带本科班，也是第一次从警察局认领学生，更是第一次带着穿猫耳朵女仆装的学生回宿舍。
太多个第一次，他都奉献给叶珂珂了。
夏石虽然博士在读了很多年，但带班极少，这次要不是蓝胖子拜托他，而他正好还欠着蓝胖子一个人情，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第二天叶珂珂来上课，夏石点名的时候只见后排伸出一只手，夏石又喊了一次叶珂珂，她才抬起头来，明显的一脸没睡醒，皮肤苍白，但眼睛非常漂亮。
夏石叹了口气，他在学校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女生也见过不少，用死去的脑细胞想想也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反正为了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但偏偏这个叶珂珂跟他杠上了，不出现还没事，一出现就给夏石找上了麻烦。
就在夏石把叶珂珂从警察局领回来的第二个星期，他又在半夜被一通电话吵醒了。二十分钟后，他再次站在了中心街派出所门口，被一个穿警服的老大爷指着鼻子问：“你是她的班主任？”
“我……”夏石扭头看到叶珂珂，深深叹了口气，“是。”
叶珂珂低眉顺眼地站着，穿得是另一套衣服了。夏石还算是紧跟时代，所以知道那应该是某个动漫角色，据说这一片最近都在严打，晚上扫了几个场子，就扫出了叶珂珂。
夏石再一次把叶珂珂领出派出所，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走了快要两站路的时候，叶珂珂终于忍不住喊住了声“石老师”。
夏石看了看叶珂珂，说：“我姓夏。”
“夏老师。”叶珂珂咬着嘴唇，“对不起。”
“我说过，丢的不是我的人，是你的。”
夏石本来还想再教训她几句，但看着叶珂珂这样低眉顺眼，最终什么都没有多说。
十一月的天还有些凉，夏石把外套给了叶珂珂，这一次带着叶珂珂绕西侧门回了宿舍，他虽然不介意，但也不乐意自己的学生被“游街示众”。
“给您添麻烦了。”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叶珂珂还了衣服，扭头就要上楼。
“你知道是给我添麻烦了，那为什么不好好去上课呢。”夏石终于没忍住，为人师表的内心爆发了，“你是个学生，第一要务是学习，赚钱的事将来你有的是机会……”
“那就来不及了。”叶珂珂忽然说。
她没有看夏石，眼神里透着一种夏石猜不透的悲伤，这让夏石很难继续为人师表了。
“你父母……”
“他们不管我。”叶珂珂没再让夏石说下去，抬头朝他笑了一下说了句“夏老师，今天谢谢你”，就扭头上了楼，脚步声听起来很快，像是逃走的。
夏石皱起了眉头，对这个不过两面之缘的女学生，突然有了一丝不应该的兴趣和悲悯。
夏石正要转身回宿舍，却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
他转身看到已经换了一身运动装的叶珂珂，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说：“夏老师，你能借我点钱吗？”
二、
夏石是天才班的。
十几岁本科毕业，读到博士毕业才二十出头，老实说一直待在学校的穷苦读书人身上是没什么积蓄的，但他还是凑了一万块给叶珂珂。
第二天下午他去了教学楼，第二节下课的时候看到了叶珂珂，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戴着毛球的毛线帽子在她脑袋上轻轻晃着。
他喊她：“叶珂珂。”然后他把钱交到她手上。
叶珂珂愣了愣，抬头看到夏石的脸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忘了自己那天晚上说过的话。
那天她说：“夏老师，你能借我点钱吗？”夏石正在算自己有多少钱的时候，叶珂珂又说了句“算了”，就飞快地跑上了楼。
夏石要不是因为叶珂珂是个小姑娘，很有想打人的冲动，但尽管这样，他还是去凑了一万块。
“不用还了。”夏石说，“就当我给你的全勤奖，你记得按时来上课就行了。”
“为什么呀？”叶珂珂看到夏石转身走出一段，才想起来问。
夏石停下来看她：“你很聪明又有天分，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
叶珂珂攥着信封的手紧了紧，夏石怕她哭出来，慌忙转过脸去说：“你还有前途，不要放弃自己。”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了，感觉自己走得比昨天的叶珂珂还要慌张。
直到夏石的身影消失在了教学楼的门口，叶珂珂才想起来看一眼信封里的钱。
钱还是用白纸条封好的，一看就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
还是……暖的。
叶珂珂在三天后就把钱还给了夏石。
那天夏石上完课，正懒洋洋地收拾了东西往回走，就看到了站在他宿舍楼下的叶珂珂，没有女仆装，没有猫耳朵，只是一身牛仔裤和呢子外套，很好。
夏石松了口气，走过去刚想开口，就看到叶珂珂微红的眼睛，他愣了一下，没等想明白前因后果，叶珂珂已经把信封递了过来。
“不是说不用还了嘛。”夏石愣了愣，还是他给叶珂珂的信封，原封不动。 “已经不用了。”叶珂珂的声音沙沙的，听起来像是感冒了，抑或是熬夜了。
夏石没有接，叶珂珂等了一会儿，拉过他的手把信封塞到了他手里，然后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夏石捏着信封，叶珂珂就站在他数步之外的地方，但他突然很怕她会就这么扭头跑开，再也不回来了。
“我奶奶……”叶珂珂咬了咬嘴唇，“今天早上去世了。”
夏石一愣，回过神的时候，叶珂珂已经走了。他都没来得及安慰她一句，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你好不好”，叶珂珂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三、
那天以后，夏石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有看到叶珂珂。
他去了叶珂珂打工的地方也都没有找到她，问附近的店员才知道，叶珂珂在打工的时候连名字都是假的。
夏石叹了口气，去教务处翻出了叶珂珂的资料，简直吃了一惊。
叶珂珂的妈妈竟然就是个赫赫有名的舞蹈家，爸爸是个企业家，这样一个富家女，竟然问他借了钱，夏石简直受宠若惊。
他按着学籍表上的地址找到了她登记的住处。
让夏石很意外的是，这房子年久失修得简直就像是个贫民区，这和夏石刚刚查到的叶珂珂是个富家女的信息完全不相符，屋门口都是没有门牌的，夏石一直走到最里间也没有找到32号。
正打算出去问问的时候，就看到了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叶珂珂。
夏石一愣，脱口喊了一声：“叶珂珂。”
叶珂珂也是一愣，扭头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
那一天是平安夜，然而这条巷子里没有丝毫平安夜的气氛，阴森森的，甚至有些可怖。
夏石坐在客厅的位置，看着四周简单的铺设，以及挂在墙上的黑白遗像，叶珂珂说：“那是我奶奶。”
“哦。”夏石接过她递来的杯子，很普通的玻璃杯，但是洗得很干净。
“你……”夏石捏着杯子小心地放了下来，“怎么不来上课？”
叶珂珂仍然低着头，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我不想上了。”
“为什么？”夏石想了想又问，“因为钱吗？那我……”
“不是。”叶珂珂扭头看着墙上的照片，声音很轻很缥缈，“因为没人会在乎。”
没人会在乎？
夏石皱了皱眉头，叶珂珂扭头看了看他夹克口袋里露出的那一角白纸，说：“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从小到大只有奶奶一个人在乎我的成绩好不好，考了什么学校，期末多少分，但是现在……”
没有人会在乎了。
夏石终于明白了，他抬头看着墙上老人的遗像，很慈祥的脸，和叶珂珂竟然有六七分相似。
“所以你旷课是……”夏石看着叶珂珂，“因为你奶奶生病？”
叶珂珂点了点头。
“所以你需要钱，一直在打工？”
叶珂珂仍然只是点了点头。
“所以……”夏石扭头看着桌上的杯子，“你努力到了现在，却要功亏一篑了？”
叶珂珂怔了怔，抬起头来看着夏石。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一定要做给别人看的，我们活着也不是为了别人。但如果你一定需要有个人在乎的话，”夏石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他说，“我在乎。”
那三个字，像是清脆的乐声，在她耳朵里轻轻地震颤着。
夏石站起来走到了叶珂珂的面前，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按了按，说：“我是你的班主任，是你的老师，我在乎你的前程，你的人生，我在乎你有没有来上课，拿了第几名。”
他看着墙上的老人，声音很轻却很郑重地说：“我替你奶奶在乎这一切。”
叶珂珂就这样抬着头看着夏石，然后低下头靠着夏石的手臂轻声地哭了起来。
四、
叶珂珂从那一天开始，真的就没有再缺课。
蓝胖子接管本科班之后，对夏石的英勇表现进行了大力的表扬，他说：“叶珂珂是很聪明，如果不是家里这种情况，她应该能进天才班，说不定比你还要厉害。”
夏石眯了眯眼睛看着蓝胖子，反问道：“比我厉害？”
蓝胖子也眯了眯眼睛，说：“是很有可能。”
叶珂珂本来的成绩在班里中游，到了期末竟然一举拿下了奖学金。蓝胖子很欣慰，表示自己终于有了个可以拿奖学金的优等生。
而夏石表示：“那是我的学生。”
叶珂珂确实也喊他夏老师，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给他发短信，在校园里碰到的时候也喊他夏老师。最重要的是，叶珂珂的很多小课都是夏石在给她补。
新年的时候，叶珂珂还发来短信祝他新年快乐，虽然夏石根本也没有什么快乐不快乐的，不管哪一天他都是一个人对着一锅面条捧着一本书。
对于他夏石来说，中秋还是清明，都是一样的。
但叶珂珂确实也让他感觉到了某些不一样的地方，这许多年来他收到的第一条节日祝福竟然是来自一个他曾经以为烂泥扶不上墙的“富家女”？
世界真是奇妙。
他也试图联系过叶珂珂的爸爸，但电话不是打不通，就是没人接。至于叶珂珂的妈妈……所有的电话，都自动转到了助理那里，至今一个回电也没有。
那么这个年，她会在哪里过呢？
夏石合上书，把碗放回水池里，外面响起了鞭炮声。这是今年的最后一碗面了，夏石想，明年是不是该学着煮饭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他以为是叶珂珂发来的祝福短信，毕竟圣诞元旦她都发了，那么春节肯定也会有的。但他拿起手机来看到的是中国移动群发的一条祝福短信。
夏石竟有些失落了，他都快忘记自己还会失落，叹了口气正要放下手机去洗碗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叶珂珂打来的，心竟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夏老师，春节快乐。”叶珂珂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夏石一下就听出来了。虽然还是很欢快的，但她应该是刚哭过的，夏石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哭了？” 叶珂珂似乎愣了一下，夏石又问：“你在哪儿？”
夏石找到叶珂珂的时候，叶珂珂正坐在学校图书馆的台阶上抱着书包像个雕塑。他三两步跨上台阶站到她面前，叶珂珂正低头玩自己的鞋带，看到夏石才抬起头来，脖子仰得高高的，就这样看着他。
“夏老师。”黑暗里看不清叶珂珂的脸，但从声音中能听得出来她哭过，还哭得很厉害，嗓子都有些哑了，但她还是笑了一下，说，“新年……快乐。”
话没有说完的时候，夏石已经伸手抱住了她。
不出意料，叶珂珂整个人都冻得僵硬，夏石搂着她轻轻在她胳膊上搓着，一边搓，一边说：“别乱动，会冻坏的。”夏石把羽绒服脱了下来给她披上，又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穿这个。”
叶珂珂只穿着牛仔外套和一件T恤，连鞋子都只是帆布鞋。
但夏石也不是真的要问为什么，不等叶珂珂说话，他就拉起她的手，说：“别在这儿冻着了，去我宿舍，那里有暖气。”
叶珂珂被夏石拉着一步步往前走着，明明那么黑，连个路灯都没有，她却一点都不害怕，这个人的手很暖很宽厚，像是夜晚大海上的灯塔一样让人安心。
夏石进门就把暖气开到最大，他自己在屋里的时候都没这么舍得开，又拿了几件新的衣服出来给了叶珂珂，然后说：“去洗个澡，你吃饭了吗？我这儿只有面条。”
叶珂珂去洗澡的时候，夏石又把煤气炉打开煮面条。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都在煮面条，他对自己煮面条的手艺还是挺有信心的，只是自己虽然对吃的没有要求，总觉得就这么端出去给人吃还是挺寒碜的。
夏石正打算去拿个鸡蛋，转身就发现叶珂珂穿着他的T恤站在自己身后，头发还是湿的，两条长腿裸露在外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
他被那场面震惊了，甚至是有些畏惧的。
叶珂珂就这么站着，在夏石转过身的刹那，她做了一个让夏石心寒的动作。夏石在她抬手的刹那按住了她，说：“不，你不需要……我没有那个意思……你……”
夏石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然后他关掉了煤气炉，对着那锅面愣了一会儿神才说：“你吃面吧，我出去。”
他走过去拿了椅子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出了宿舍。
夜风凉飕飕的，吹在身上，即使穿着毛衣和羽绒服他也还是觉得冷。大年三十的晚上校园里没有人，他一个人沿着宿舍走到教学楼，又从教学楼绕到体育馆，最后还是回到了宿舍楼。
进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声音，夏石等了两分钟之后拿出了钥匙，门锁咔嚓一声，叶珂珂坐在屋里他的写字台前，脚踩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好像在翻他的书。
她还是穿着刚才的T恤，但穿上了牛仔裤，夏石放下了一颗心，这才走过去说：“吃完了？”
“嗯。”叶珂珂抬起头来看着夏石。
夏石笑了笑说：“晚上你睡这里，我去蓝胖子那儿。”
“夏老师。”叶珂珂转过身看着夏石往灶头旁走。
“嗯？”夏石开着水龙头洗碗，突然发现忘了倒洗洁精，再伸手去挤的时候又挤多了。
“你……讨厌我吗？”
夏石捏着盘子的手滑了一下，盘子掉进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水龙头的声音哗哗的，像是窗外的风。
——你讨厌我吗？
夏石突然想起了那天和蓝胖子的对话，他说：“夏石，你性子那么冷淡，为什么唯独对叶珂珂这么感兴趣？因为她聪明吗？还是因为她漂亮？”
不，都不是。
那一刻，夏石安静地想着，或许只是因为生命里难得有这样一丝的悸动，让他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么清晰的活着，被人需要着。
他想起来那天在老宅里叶珂珂对他说的话，她说，没人会在乎了。
——不，我会在乎。
——我并不讨厌你。
但是该怎么跟叶珂珂解释呢？解释那些来龙去脉，解释他也说不清的前因后果，解释他心里的那一点悸动和压在心头的强烈不安。
夏石关上了水龙头，听见叶珂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清晰而缥缈：“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是的，我也是。
五、
夏石跟叶珂珂的绯闻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看到叶珂珂在夏石宿舍里过夜，还有人说看到夏石跟叶珂珂在约会，更有甚者说看到夏石拉着叶珂珂在小树林里苟且。
夏石被停了职，叶珂珂知道的时候，夏石已经连研究课题都被中止了。叶珂珂急急忙忙地赶到宿舍的时候，夏石正端着水瓶出来打水，看到叶珂珂他愣了一下，旁边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你怎么来了？”夏石走过去，带着叶珂珂往远处走。
“他们为什么停你的课？”叶珂珂被夏石一直拉到拐角的地方才有机会开口，“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被……”
“也不是什么大事。”夏石温和地说，“我本来也就对这个课题没太大的兴趣，不做就不做了。”
“骗人。”叶珂珂皱着眉头，“我看到你桌上的研究资料了，你研究生的时候就开始研究这个课题了……”
“珂珂，我也许飞不出这个笼子了，但我想，你应该可以。”
“为什么？”
“我曾经……”夏石笑了一笑，“动手打了自己的导师。”
在他刚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应该没有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也是从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没有想过要毕业的事。
夏石家里是典型的农村家庭，刚来这里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拼命给他凑学费，那时候奖学金还很少，夏石的生活很清苦，于是偶尔也帮导师写论文。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惹出了那样的麻烦。
当夏石看到自己的毕业论文刊载在学术期刊上，而署名却是自己的老师时，径直就去了导师办公室。这也许就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几万字，但导师只是哈哈一笑，说：“夏石你很聪明，这种文章写一篇就好了，反正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 夏石一拳砸在了那位老教授的鼻子上。
连蓝胖子都说，太冲动了，这种见怪不怪的事，他怎么还这么迂腐。
但他们不知道，那几万字的文章里，包含着家里人对夏石的期待，包含着这许多年来他的努力和奋斗，包含着他对未来的憧憬。别的都可以拿去，但唯独他最后的希望不能被拿走。
就这样，他被拉入了黑名单，没有教授肯再带他，事情调查下来无疾而终，但夏石还是被停了整整一年的课。
那几年夏石憔悴得很厉害，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点点变成了一个有些衰老的中年人。二十五岁的外表下却有一颗苍老的心，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好奇心。
蓝胖子说他看透了，夏石却只是笑一笑，他只是不想去看罢了。
直到他遇到叶珂珂。
他想，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希望的，而他想要保护那些希望，像保护曾经的自己，不要熄灭，不要毁掉，不要消失。
——我也许飞不出这个笼子，但我想你可以。
——因为，我会保护你。
——去更远的地方。
夏石按下发送键，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的阳光。
那是叶珂珂离开前，他们的最后一通短信。
六、
三年后，叶珂珂的课题在英国剑桥的公开答辩场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一天，夏石也特地买了张机票飞来英国，坐在听众席上看着叶珂珂的刹那，感觉这三年的时间不过是指针上嘀嗒的一秒罢了。
“等我完成了这个课题研究，你也来这里好不好？”叶珂珂拉着夏石的手在校园里慢慢走着，“到时候我们一起做你想做的课题，你说好不好？”
应该是好的吧，夏石想，但他只是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叶珂珂准备第二次课题答辩的时候，夏石也开始了新课题的研究。叶珂珂给夏石发去电邮说自己准备回国，夏石说自己忙得很，恐怕没时间去接她，要不干脆等课题完成了再回来。
“那到时候你会来接我吗？”
“到时候看吧，如果我这里忙得差不多了就去接你。”夏石的声音听着很疲惫，但还是笑着说了句，“对了，忘了说了……”
“说什么？”
“我女朋友真棒。”
叶珂珂听到自己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就像那天在游乐场里的海盗船上，夏石用力抓住她手心的那一刹那。
“夏石。”叶珂珂握紧了电话，“约好的事如果我做到了，你一定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是啊，如果她做到了，那么就该轮到他了。
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一天，他提着热水瓶下楼时看到怒气冲冲的叶珂珂，那时候的叶珂珂怒气正盛，简直势不可挡，夏石相信给她一颗炸弹，她就能炸掉整个学院。
夏石没有办法，只能拉着叶珂珂去了游乐场。
“不如这样吧。”夏石摸出手机打开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这是我三年前就在做的课题，如果你能替我完成这个课题的话，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叶珂珂像是在思考，低着头很认真的样子，但只有短短的几秒，她就抬起头来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好。”
“你都不问问怎么才能完成课题吗？”夏石吃惊于叶珂珂的淡定，却又有些想笑。如果是那么轻易就能在国内完成的课题，他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
“那不重要，重要的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帮你实现的。”叶珂珂突然拉住夏石的手快步朝着海盗船走了过去，“所以到时候也请老师一定要答应我的条件。”
“那是什么？”
“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叶珂珂拉着夏石站到了人群之中，“就这样被人白白传绯闻也太吃亏了，所以，到时候请老师来跟我认真地谈一场恋爱。”
夏石看着叶珂珂，年轻而漂亮的面孔上洋溢着叫做青春和希望的光芒，他想如果是叶珂珂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就像叶珂珂说的那样，无论是什么，只要她想做，一定能做得到。
而他要护她一路平安，无论路有多远。
七、
叶珂珂的研究报告都快要最终定稿了，夏石还没有忙完他的课业，叶珂珂的报告答辩都通过了，夏石也还在忙，连电邮都没时间回了，叶珂珂在电话里生气地说：“我不等你了，我要回来了。”
夏石说：“你的课题研究百分百完成了？”
叶珂珂说：“还差最后一个数据，不过没关系，我肯定能做出来的。”
夏石笑了笑，说：“那就等你做出来了再回来。”
叶珂珂还要争辩的时候，夏石又说：“约好的事，不能反悔。”
叶珂珂咬了咬牙，说：“好吧。”
但如果是那样轻易就能拿到的数据，想必夏石也不会放弃了。叶珂珂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整个星期，失败了四十九次，但数据仍然没有出来。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我不做了，我要回来。”
夏石却只是笑着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你说好的，我会等你。”
叶珂珂吸着鼻子说：“多久都会等吗？”
夏石肯定地说：“多久都会等。”
在实验失败的第二个星期天，叶珂珂收到了一个邮包，邮包里除了大量的文献，还有一份最新的数据报告。她盯着那份报告出神了很久，然后飞快地拨通了夏石的电话。
“怎么知道是我？”夏石在电话里笑着问。
“除了你还有哪个书呆子会寄一百多份实验报告给自己的女朋友。”叶珂珂捏着手里薄薄的那张报告纸，“可是，不是说好了让我自己做的吗？”
“没办法。”夏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谁让我想快点见到我女朋友呢。”
叶珂珂在六月的第一个周末回来了。
下飞机的时候，夏石也没有来接她，估计是电邮都没有看到，她直接打了个车去学校宿舍，到宿舍门口打算给夏石个惊喜的，谁知道才刚到楼下就看到了隔壁蓝胖子低着头走出来。
蓝胖子看起来情绪不太好，甚至都没看到叶珂珂，直到叶珂珂喊住他，蓝胖子才猛地回过神来。
“叶珂珂？”蓝胖子像是吓了一跳，盯着叶珂珂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说，“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叶珂珂手里的拉杆箱咯噔一下，蓝胖子说：“夏石的葬礼。”
挂断电话的时候，夏石还在想叶珂珂。
想象着叶珂珂回来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脸兴奋，想象着多年不见的少女会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还记得在游乐场的那一天，她拉着他的手，在园子里满场跑。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沉寂了很多年的心已经有了悸动。
夏石是在这样美好的幻想中睡去的，然而并没有再醒来。
然而他终究没有能等到。
叶珂珂望着墓碑上的黑白瓷像，到最后也没有哭。
蓝胖子来安慰她，她却只是说：“夏石最想看到的我，应该不是悲伤的模样。”
葬礼过后的一个星期，当叶珂珂在实验室里模拟数据的时候，收到了一个意外的包裹。
包裹里并没有太多的东西，层层叠叠的包装纸里只有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小小的戒指下，夹着一张卡片。叶珂珂认得那是夏石的字迹。
——我想我可能开不了口，所以，只能这样向你求婚了。
那一刻，叶珂珂就那样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编辑：暖小帽
就像石子落在水里，要听见响声；就像风吹过树叶，要看到摇动，于是茫茫人海中，生命也需要得到一点点回应。被需要，被在乎，于是真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一点点真实感，足以让我们抵御生命中无穷无尽的孤独。（说人话就是，这是一个很深情的稿子，大家一定看！）
一
夏石理论上是叶珂珂的老师。
说是老师其实夏石比叶珂珂大不了几岁，但夏石第一次见到叶珂珂用的就是“老师”这个身份，那是他从派出所里把叶珂珂领回来的时候。
叶珂珂穿一身女仆装，带着猫耳朵发饰，身后还竖着一条尾巴，怎么看都不该是个大二法律系女学生该有的装扮。
走出警局引来万千瞩目，夏石不得不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叶珂珂身上。
叶珂珂问他：“老师，你是不是觉得很丢人？”
“我不丢人，”夏石淡淡地扫了叶珂珂一眼，“丢人的是你。”
这是夏石第一次带本科班，也是第一次从警察局认领学生，更是第一次带着穿猫耳朵女仆装的学生回宿舍。
太多个第一次，他都奉献给叶珂珂了。
夏石虽然博士在读了很多年，但带班极少，这次要不是蓝胖子拜托他，而他正好还欠着蓝胖子一个人情，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第二天叶珂珂来上课，夏石点名的时候只见后排伸出一只手，夏石又喊了一次叶珂珂，她才抬起头来，明显的一脸没睡醒，皮肤苍白，但眼睛非常漂亮。
夏石叹了口气，他在学校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女生也见过不少，用死去的脑细胞想想也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反正为了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但偏偏这个叶珂珂跟他杠上了，不出现还没事，一出现就给夏石找上了麻烦。
就在夏石把叶珂珂从警察局领回来的第二个星期，他又在半夜被一通电话吵醒了。二十分钟后，他再次站在了中心街派出所门口，被一个穿警服的老大爷指着鼻子问：“你是她的班主任？”
“我……”夏石扭头看到叶珂珂，深深叹了口气，“是。”
叶珂珂低眉顺眼地站着，穿得是另一套衣服了。夏石还算是紧跟时代，所以知道那应该是某个动漫角色，据说这一片最近都在严打，晚上扫了几个场子，就扫出了叶珂珂。
夏石再一次把叶珂珂领出派出所，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走了快要两站路的时候，叶珂珂终于忍不住喊住了声“石老师”。
夏石看了看叶珂珂，说：“我姓夏。”
“夏老师。”叶珂珂咬着嘴唇，“对不起。”
“我说过，丢的不是我的人，是你的。”
夏石本来还想再教训她几句，但看着叶珂珂这样低眉顺眼，最终什么都没有多说。
十一月的天还有些凉，夏石把外套给了叶珂珂，这一次带着叶珂珂绕西侧门回了宿舍，他虽然不介意，但也不乐意自己的学生被“游街示众”。
“给您添麻烦了。”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叶珂珂还了衣服，扭头就要上楼。
“你知道是给我添麻烦了，那为什么不好好去上课呢。”夏石终于没忍住，为人师表的内心爆发了，“你是个学生，第一要务是学习，赚钱的事将来你有的是机会……”
“那就来不及了。”叶珂珂忽然说。
她没有看夏石，眼神里透着一种夏石猜不透的悲伤，这让夏石很难继续为人师表了。
“你父母……”
“他们不管我。”叶珂珂没再让夏石说下去，抬头朝他笑了一下说了句“夏老师，今天谢谢你”，就扭头上了楼，脚步声听起来很快，像是逃走的。
夏石皱起了眉头，对这个不过两面之缘的女学生，突然有了一丝不应该的兴趣和悲悯。
夏石正要转身回宿舍，却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
他转身看到已经换了一身运动装的叶珂珂，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说：“夏老师，你能借我点钱吗？”
二、
夏石是天才班的。
十几岁本科毕业，读到博士毕业才二十出头，老实说一直待在学校的穷苦读书人身上是没什么积蓄的，但他还是凑了一万块给叶珂珂。
第二天下午他去了教学楼，第二节下课的时候看到了叶珂珂，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戴着毛球的毛线帽子在她脑袋上轻轻晃着。
他喊她：“叶珂珂。”然后他把钱交到她手上。
叶珂珂愣了愣，抬头看到夏石的脸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忘了自己那天晚上说过的话。
那天她说：“夏老师，你能借我点钱吗？”夏石正在算自己有多少钱的时候，叶珂珂又说了句“算了”，就飞快地跑上了楼。
夏石要不是因为叶珂珂是个小姑娘，很有想打人的冲动，但尽管这样，他还是去凑了一万块。
“不用还了。”夏石说，“就当我给你的全勤奖，你记得按时来上课就行了。”
“为什么呀？”叶珂珂看到夏石转身走出一段，才想起来问。
夏石停下来看她：“你很聪明又有天分，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
叶珂珂攥着信封的手紧了紧，夏石怕她哭出来，慌忙转过脸去说：“你还有前途，不要放弃自己。”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了，感觉自己走得比昨天的叶珂珂还要慌张。
直到夏石的身影消失在了教学楼的门口，叶珂珂才想起来看一眼信封里的钱。
钱还是用白纸条封好的，一看就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
还是……暖的。
叶珂珂在三天后就把钱还给了夏石。
那天夏石上完课，正懒洋洋地收拾了东西往回走，就看到了站在他宿舍楼下的叶珂珂，没有女仆装，没有猫耳朵，只是一身牛仔裤和呢子外套，很好。
夏石松了口气，走过去刚想开口，就看到叶珂珂微红的眼睛，他愣了一下，没等想明白前因后果，叶珂珂已经把信封递了过来。
“不是说不用还了嘛。”夏石愣了愣，还是他给叶珂珂的信封，原封不动。 “已经不用了。”叶珂珂的声音沙沙的，听起来像是感冒了，抑或是熬夜了。
夏石没有接，叶珂珂等了一会儿，拉过他的手把信封塞到了他手里，然后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夏石捏着信封，叶珂珂就站在他数步之外的地方，但他突然很怕她会就这么扭头跑开，再也不回来了。
“我奶奶……”叶珂珂咬了咬嘴唇，“今天早上去世了。”
夏石一愣，回过神的时候，叶珂珂已经走了。他都没来得及安慰她一句，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你好不好”，叶珂珂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三、
那天以后，夏石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有看到叶珂珂。
他去了叶珂珂打工的地方也都没有找到她，问附近的店员才知道，叶珂珂在打工的时候连名字都是假的。
夏石叹了口气，去教务处翻出了叶珂珂的资料，简直吃了一惊。
叶珂珂的妈妈竟然就是个赫赫有名的舞蹈家，爸爸是个企业家，这样一个富家女，竟然问他借了钱，夏石简直受宠若惊。
他按着学籍表上的地址找到了她登记的住处。
让夏石很意外的是，这房子年久失修得简直就像是个贫民区，这和夏石刚刚查到的叶珂珂是个富家女的信息完全不相符，屋门口都是没有门牌的，夏石一直走到最里间也没有找到32号。
正打算出去问问的时候，就看到了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叶珂珂。
夏石一愣，脱口喊了一声：“叶珂珂。”
叶珂珂也是一愣，扭头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
那一天是平安夜，然而这条巷子里没有丝毫平安夜的气氛，阴森森的，甚至有些可怖。
夏石坐在客厅的位置，看着四周简单的铺设，以及挂在墙上的黑白遗像，叶珂珂说：“那是我奶奶。”
“哦。”夏石接过她递来的杯子，很普通的玻璃杯，但是洗得很干净。
“你……”夏石捏着杯子小心地放了下来，“怎么不来上课？”
叶珂珂仍然低着头，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我不想上了。”
“为什么？”夏石想了想又问，“因为钱吗？那我……”
“不是。”叶珂珂扭头看着墙上的照片，声音很轻很缥缈，“因为没人会在乎。”
没人会在乎？
夏石皱了皱眉头，叶珂珂扭头看了看他夹克口袋里露出的那一角白纸，说：“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从小到大只有奶奶一个人在乎我的成绩好不好，考了什么学校，期末多少分，但是现在……”
没有人会在乎了。
夏石终于明白了，他抬头看着墙上老人的遗像，很慈祥的脸，和叶珂珂竟然有六七分相似。
“所以你旷课是……”夏石看着叶珂珂，“因为你奶奶生病？”
叶珂珂点了点头。
“所以你需要钱，一直在打工？”
叶珂珂仍然只是点了点头。
“所以……”夏石扭头看着桌上的杯子，“你努力到了现在，却要功亏一篑了？”
叶珂珂怔了怔，抬起头来看着夏石。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一定要做给别人看的，我们活着也不是为了别人。但如果你一定需要有个人在乎的话，”夏石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他说，“我在乎。”
那三个字，像是清脆的乐声，在她耳朵里轻轻地震颤着。
夏石站起来走到了叶珂珂的面前，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按了按，说：“我是你的班主任，是你的老师，我在乎你的前程，你的人生，我在乎你有没有来上课，拿了第几名。”
他看着墙上的老人，声音很轻却很郑重地说：“我替你奶奶在乎这一切。”
叶珂珂就这样抬着头看着夏石，然后低下头靠着夏石的手臂轻声地哭了起来。
四、
叶珂珂从那一天开始，真的就没有再缺课。
蓝胖子接管本科班之后，对夏石的英勇表现进行了大力的表扬，他说：“叶珂珂是很聪明，如果不是家里这种情况，她应该能进天才班，说不定比你还要厉害。”
夏石眯了眯眼睛看着蓝胖子，反问道：“比我厉害？”
蓝胖子也眯了眯眼睛，说：“是很有可能。”
叶珂珂本来的成绩在班里中游，到了期末竟然一举拿下了奖学金。蓝胖子很欣慰，表示自己终于有了个可以拿奖学金的优等生。
而夏石表示：“那是我的学生。”
叶珂珂确实也喊他夏老师，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给他发短信，在校园里碰到的时候也喊他夏老师。最重要的是，叶珂珂的很多小课都是夏石在给她补。
新年的时候，叶珂珂还发来短信祝他新年快乐，虽然夏石根本也没有什么快乐不快乐的，不管哪一天他都是一个人对着一锅面条捧着一本书。
对于他夏石来说，中秋还是清明，都是一样的。
但叶珂珂确实也让他感觉到了某些不一样的地方，这许多年来他收到的第一条节日祝福竟然是来自一个他曾经以为烂泥扶不上墙的“富家女”？
世界真是奇妙。
他也试图联系过叶珂珂的爸爸，但电话不是打不通，就是没人接。至于叶珂珂的妈妈……所有的电话，都自动转到了助理那里，至今一个回电也没有。
那么这个年，她会在哪里过呢？
夏石合上书，把碗放回水池里，外面响起了鞭炮声。这是今年的最后一碗面了，夏石想，明年是不是该学着煮饭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他以为是叶珂珂发来的祝福短信，毕竟圣诞元旦她都发了，那么春节肯定也会有的。但他拿起手机来看到的是中国移动群发的一条祝福短信。
夏石竟有些失落了，他都快忘记自己还会失落，叹了口气正要放下手机去洗碗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叶珂珂打来的，心竟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夏老师，春节快乐。”叶珂珂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夏石一下就听出来了。虽然还是很欢快的，但她应该是刚哭过的，夏石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哭了？” 叶珂珂似乎愣了一下，夏石又问：“你在哪儿？”
夏石找到叶珂珂的时候，叶珂珂正坐在学校图书馆的台阶上抱着书包像个雕塑。他三两步跨上台阶站到她面前，叶珂珂正低头玩自己的鞋带，看到夏石才抬起头来，脖子仰得高高的，就这样看着他。
“夏老师。”黑暗里看不清叶珂珂的脸，但从声音中能听得出来她哭过，还哭得很厉害，嗓子都有些哑了，但她还是笑了一下，说，“新年……快乐。”
话没有说完的时候，夏石已经伸手抱住了她。
不出意料，叶珂珂整个人都冻得僵硬，夏石搂着她轻轻在她胳膊上搓着，一边搓，一边说：“别乱动，会冻坏的。”夏石把羽绒服脱了下来给她披上，又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穿这个。”
叶珂珂只穿着牛仔外套和一件T恤，连鞋子都只是帆布鞋。
但夏石也不是真的要问为什么，不等叶珂珂说话，他就拉起她的手，说：“别在这儿冻着了，去我宿舍，那里有暖气。”
叶珂珂被夏石拉着一步步往前走着，明明那么黑，连个路灯都没有，她却一点都不害怕，这个人的手很暖很宽厚，像是夜晚大海上的灯塔一样让人安心。
夏石进门就把暖气开到最大，他自己在屋里的时候都没这么舍得开，又拿了几件新的衣服出来给了叶珂珂，然后说：“去洗个澡，你吃饭了吗？我这儿只有面条。”
叶珂珂去洗澡的时候，夏石又把煤气炉打开煮面条。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都在煮面条，他对自己煮面条的手艺还是挺有信心的，只是自己虽然对吃的没有要求，总觉得就这么端出去给人吃还是挺寒碜的。
夏石正打算去拿个鸡蛋，转身就发现叶珂珂穿着他的T恤站在自己身后，头发还是湿的，两条长腿裸露在外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
他被那场面震惊了，甚至是有些畏惧的。
叶珂珂就这么站着，在夏石转过身的刹那，她做了一个让夏石心寒的动作。夏石在她抬手的刹那按住了她，说：“不，你不需要……我没有那个意思……你……”
夏石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然后他关掉了煤气炉，对着那锅面愣了一会儿神才说：“你吃面吧，我出去。”
他走过去拿了椅子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出了宿舍。
夜风凉飕飕的，吹在身上，即使穿着毛衣和羽绒服他也还是觉得冷。大年三十的晚上校园里没有人，他一个人沿着宿舍走到教学楼，又从教学楼绕到体育馆，最后还是回到了宿舍楼。
进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声音，夏石等了两分钟之后拿出了钥匙，门锁咔嚓一声，叶珂珂坐在屋里他的写字台前，脚踩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好像在翻他的书。
她还是穿着刚才的T恤，但穿上了牛仔裤，夏石放下了一颗心，这才走过去说：“吃完了？”
“嗯。”叶珂珂抬起头来看着夏石。
夏石笑了笑说：“晚上你睡这里，我去蓝胖子那儿。”
“夏老师。”叶珂珂转过身看着夏石往灶头旁走。
“嗯？”夏石开着水龙头洗碗，突然发现忘了倒洗洁精，再伸手去挤的时候又挤多了。
“你……讨厌我吗？”
夏石捏着盘子的手滑了一下，盘子掉进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水龙头的声音哗哗的，像是窗外的风。
——你讨厌我吗？
夏石突然想起了那天和蓝胖子的对话，他说：“夏石，你性子那么冷淡，为什么唯独对叶珂珂这么感兴趣？因为她聪明吗？还是因为她漂亮？”
不，都不是。
那一刻，夏石安静地想着，或许只是因为生命里难得有这样一丝的悸动，让他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么清晰的活着，被人需要着。
他想起来那天在老宅里叶珂珂对他说的话，她说，没人会在乎了。
——不，我会在乎。
——我并不讨厌你。
但是该怎么跟叶珂珂解释呢？解释那些来龙去脉，解释他也说不清的前因后果，解释他心里的那一点悸动和压在心头的强烈不安。
夏石关上了水龙头，听见叶珂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清晰而缥缈：“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是的，我也是。
五、
夏石跟叶珂珂的绯闻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看到叶珂珂在夏石宿舍里过夜，还有人说看到夏石跟叶珂珂在约会，更有甚者说看到夏石拉着叶珂珂在小树林里苟且。
夏石被停了职，叶珂珂知道的时候，夏石已经连研究课题都被中止了。叶珂珂急急忙忙地赶到宿舍的时候，夏石正端着水瓶出来打水，看到叶珂珂他愣了一下，旁边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你怎么来了？”夏石走过去，带着叶珂珂往远处走。
“他们为什么停你的课？”叶珂珂被夏石一直拉到拐角的地方才有机会开口，“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被……”
“也不是什么大事。”夏石温和地说，“我本来也就对这个课题没太大的兴趣，不做就不做了。”
“骗人。”叶珂珂皱着眉头，“我看到你桌上的研究资料了，你研究生的时候就开始研究这个课题了……”
“珂珂，我也许飞不出这个笼子了，但我想，你应该可以。”
“为什么？”
“我曾经……”夏石笑了一笑，“动手打了自己的导师。”
在他刚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应该没有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也是从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没有想过要毕业的事。
夏石家里是典型的农村家庭，刚来这里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拼命给他凑学费，那时候奖学金还很少，夏石的生活很清苦，于是偶尔也帮导师写论文。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惹出了那样的麻烦。
当夏石看到自己的毕业论文刊载在学术期刊上，而署名却是自己的老师时，径直就去了导师办公室。这也许就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几万字，但导师只是哈哈一笑，说：“夏石你很聪明，这种文章写一篇就好了，反正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 夏石一拳砸在了那位老教授的鼻子上。
连蓝胖子都说，太冲动了，这种见怪不怪的事，他怎么还这么迂腐。
但他们不知道，那几万字的文章里，包含着家里人对夏石的期待，包含着这许多年来他的努力和奋斗，包含着他对未来的憧憬。别的都可以拿去，但唯独他最后的希望不能被拿走。
就这样，他被拉入了黑名单，没有教授肯再带他，事情调查下来无疾而终，但夏石还是被停了整整一年的课。
那几年夏石憔悴得很厉害，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点点变成了一个有些衰老的中年人。二十五岁的外表下却有一颗苍老的心，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好奇心。
蓝胖子说他看透了，夏石却只是笑一笑，他只是不想去看罢了。
直到他遇到叶珂珂。
他想，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希望的，而他想要保护那些希望，像保护曾经的自己，不要熄灭，不要毁掉，不要消失。
——我也许飞不出这个笼子，但我想你可以。
——因为，我会保护你。
——去更远的地方。
夏石按下发送键，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的阳光。
那是叶珂珂离开前，他们的最后一通短信。
六、
三年后，叶珂珂的课题在英国剑桥的公开答辩场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一天，夏石也特地买了张机票飞来英国，坐在听众席上看着叶珂珂的刹那，感觉这三年的时间不过是指针上嘀嗒的一秒罢了。
“等我完成了这个课题研究，你也来这里好不好？”叶珂珂拉着夏石的手在校园里慢慢走着，“到时候我们一起做你想做的课题，你说好不好？”
应该是好的吧，夏石想，但他只是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叶珂珂准备第二次课题答辩的时候，夏石也开始了新课题的研究。叶珂珂给夏石发去电邮说自己准备回国，夏石说自己忙得很，恐怕没时间去接她，要不干脆等课题完成了再回来。
“那到时候你会来接我吗？”
“到时候看吧，如果我这里忙得差不多了就去接你。”夏石的声音听着很疲惫，但还是笑着说了句，“对了，忘了说了……”
“说什么？”
“我女朋友真棒。”
叶珂珂听到自己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就像那天在游乐场里的海盗船上，夏石用力抓住她手心的那一刹那。
“夏石。”叶珂珂握紧了电话，“约好的事如果我做到了，你一定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是啊，如果她做到了，那么就该轮到他了。
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一天，他提着热水瓶下楼时看到怒气冲冲的叶珂珂，那时候的叶珂珂怒气正盛，简直势不可挡，夏石相信给她一颗炸弹，她就能炸掉整个学院。
夏石没有办法，只能拉着叶珂珂去了游乐场。
“不如这样吧。”夏石摸出手机打开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这是我三年前就在做的课题，如果你能替我完成这个课题的话，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叶珂珂像是在思考，低着头很认真的样子，但只有短短的几秒，她就抬起头来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好。”
“你都不问问怎么才能完成课题吗？”夏石吃惊于叶珂珂的淡定，却又有些想笑。如果是那么轻易就能在国内完成的课题，他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
“那不重要，重要的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帮你实现的。”叶珂珂突然拉住夏石的手快步朝着海盗船走了过去，“所以到时候也请老师一定要答应我的条件。”
“那是什么？”
“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叶珂珂拉着夏石站到了人群之中，“就这样被人白白传绯闻也太吃亏了，所以，到时候请老师来跟我认真地谈一场恋爱。”
夏石看着叶珂珂，年轻而漂亮的面孔上洋溢着叫做青春和希望的光芒，他想如果是叶珂珂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就像叶珂珂说的那样，无论是什么，只要她想做，一定能做得到。
而他要护她一路平安，无论路有多远。
七、
叶珂珂的研究报告都快要最终定稿了，夏石还没有忙完他的课业，叶珂珂的报告答辩都通过了，夏石也还在忙，连电邮都没时间回了，叶珂珂在电话里生气地说：“我不等你了，我要回来了。”
夏石说：“你的课题研究百分百完成了？”
叶珂珂说：“还差最后一个数据，不过没关系，我肯定能做出来的。”
夏石笑了笑，说：“那就等你做出来了再回来。”
叶珂珂还要争辩的时候，夏石又说：“约好的事，不能反悔。”
叶珂珂咬了咬牙，说：“好吧。”
但如果是那样轻易就能拿到的数据，想必夏石也不会放弃了。叶珂珂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整个星期，失败了四十九次，但数据仍然没有出来。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我不做了，我要回来。”
夏石却只是笑着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你说好的，我会等你。”
叶珂珂吸着鼻子说：“多久都会等吗？”
夏石肯定地说：“多久都会等。”
在实验失败的第二个星期天，叶珂珂收到了一个邮包，邮包里除了大量的文献，还有一份最新的数据报告。她盯着那份报告出神了很久，然后飞快地拨通了夏石的电话。
“怎么知道是我？”夏石在电话里笑着问。
“除了你还有哪个书呆子会寄一百多份实验报告给自己的女朋友。”叶珂珂捏着手里薄薄的那张报告纸，“可是，不是说好了让我自己做的吗？”
“没办法。”夏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谁让我想快点见到我女朋友呢。”
叶珂珂在六月的第一个周末回来了。
下飞机的时候，夏石也没有来接她，估计是电邮都没有看到，她直接打了个车去学校宿舍，到宿舍门口打算给夏石个惊喜的，谁知道才刚到楼下就看到了隔壁蓝胖子低着头走出来。
蓝胖子看起来情绪不太好，甚至都没看到叶珂珂，直到叶珂珂喊住他，蓝胖子才猛地回过神来。
“叶珂珂？”蓝胖子像是吓了一跳，盯着叶珂珂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说，“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叶珂珂手里的拉杆箱咯噔一下，蓝胖子说：“夏石的葬礼。”
挂断电话的时候，夏石还在想叶珂珂。
想象着叶珂珂回来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脸兴奋，想象着多年不见的少女会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还记得在游乐场的那一天，她拉着他的手，在园子里满场跑。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沉寂了很多年的心已经有了悸动。
夏石是在这样美好的幻想中睡去的，然而并没有再醒来。
然而他终究没有能等到。
叶珂珂望着墓碑上的黑白瓷像，到最后也没有哭。
蓝胖子来安慰她，她却只是说：“夏石最想看到的我，应该不是悲伤的模样。”
葬礼过后的一个星期，当叶珂珂在实验室里模拟数据的时候，收到了一个意外的包裹。
包裹里并没有太多的东西，层层叠叠的包装纸里只有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小小的戒指下，夹着一张卡片。叶珂珂认得那是夏石的字迹。
——我想我可能开不了口，所以，只能这样向你求婚了。
那一刻，叶珂珂就那样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编辑：暖小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