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公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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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紫燕,90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少年博览》《牡丹》《河南工人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参与46集电视剧《那年小米正芬芳》、公益微电影《风雨燕归来》等影视剧本的创作。
  一
  顾琳边吃早饭边翻看着手机理财软件,这年头什么都贵,只有人越来越不值钱了。岭南刚刚入夏,溽热的天气让顾琳胃口全无。
  “吃饭时候不要玩手机,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什么时候能听话?”顾家妈妈嘭地把一碗豆浆拍在饭桌上,沫子瞬间溅到了顾琳的裙子上。
  “妈你干嘛呀!我等会儿还要上班呢……”顾琳急忙拿纸巾擦拭,但污渍还是留下了印子。
  “你都三十多了,整天除了上班就是玩手机,再嫁不出去,等我死了谁管你!”顾妈妈说话时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尿毒症攫夺了她大部分的健康和耐心。
  “行吧,我去上班了。豆浆别喝,累了就歇会儿,大夫不让你太劳累。”
  现在有个流行词儿叫危机公关,明星大腕们出了丑闻就会请专门的公关团队进行运作,顾琳不知道自家的这场生存危机什么时候才能熬过去。
  顾琳刚下地铁刚走到单位楼前,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忽然跳出来问道:“你……你好,请问你是这儿的记者吗?”
  来人的打扮像是工地的工人,顾琳心中暗道不好。顾琳工作的单位是家专做业务外包的小报社,就是把别人不愿干、懒得管的版面低价维持下去,在媒体行业里天生笔杆子比别人短一截,除暴安良这种事情还轮不到她来做。
  “不好意思,我不是这的记者。”
  男人听了立马急道:“可我刚才明明在大厅的记者栏里看见你了呀,你帮帮我好不好?已经快一年没发工资了,老板说我给工程拖了后腿,要扣工资,但我都是按质按量干活的呀!他不能空口污蔑人呐!”男人佝偻着背,站在顾琳旁边大声说着,唾沫星子乱飞,围观群众纷纷退散,仿佛男人是条会咬人的疯狗。
  顾琳看了一眼时间,内心仅存的一点儿耐心快要耗尽:“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我真的不是这里的记者,你从这里直走,前面就是咨询台——”
  “我不听!你们记者专会忽悠人!刚刚你们的保安就不让我进电梯,你们就是胆小怕事!没良心的东西……”男人忽然激动起来,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那神情一瞬间让她想到了刚才生气的妈妈,不知情的路人一定以为是顾琳欠了男人的钱。
  僵持片刻后,男人還是不依不饶,甚至伸手想要拉她的包,这个不起眼的举动仿佛唤醒了顾琳的某个回忆,她像被烫伤了一样跳开尖叫道:“你动我一下试试!谁欠你工资你就去找谁,再跟着我耍流氓我要报警了!”顾琳情绪激动地喘着气,头顶寡毒的太阳晒得她满头大汗,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像白色的豆浆沫子一样飞溅出来,直把她往深渊里拉。
  谁的生活又是容易的呢?
  “……顾姐?你怎么了?”报社新来的实习生李鸣昱目瞪口呆地摘下耳机,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顾琳,急忙进去喊保安把男人赶走。
  在刚认识的后辈面前出丑,这让顾琳感到很丢脸。男人说的没错,顾琳的确是一名记者,但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两年前,南城曾发生过一起老人坠亡的案子,一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独自出门,在小区门外的景观河里不幸坠落死亡。当所有的媒体都在老调重弹关爱老人时,有名记者站出来发文直指小区规划混乱,施工方违规加建停车位导致河道坡度不达标,文章一出舆论沸腾,但等到事件平息之后,老人的家属却屡被骚扰,记者也悄悄“被辞职”。
  顾琳就是当年报道这件事的记者。
  二
  迟到两分钟,全勤奖鸡飞蛋打,顾琳在人事一脸八卦的眼神中漠然走到洗手间换掉脏污的衣服。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但若是五十斗,五百斗呢?只怕也折了。穷之一字,对顾琳来说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不知何时会掉下来。为了母亲,她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不敢有任何喘息。
  刚来实习的李鸣昱正在工位上更新网站文章,枯燥机械的日常工作对新人是件苦差事。
  “李鸣昱,你去楼下设备室填单子拿机器,等会儿跟我出去一趟。”顾琳捋了捋今天的日程表,发现有家赞助商要开发布会,仔细一看竟是南城丽水集团,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两年前坠亡老人所在的小区就是由这家公司开发,顾琳被迫离职便是拜他们所赐,为了挽回所谓的“企业声誉”,丽水集团的“危机公关”可谓是干净利落,堪称业界楷模。
  时隔两年,丽水集团的活动现场依然布置得精致大气,会议大厅里聚集了多家媒体的记者,当年的事情想来早已无人记得。顾琳的心中却不禁五味杂陈——民工讨薪的话题无人敢接,有过黑历史的企业却能将本地最有影响力的媒体为我所用,实在是讽刺。
  “顾姐,你看我机位可以吗?”李鸣昱拘谨地请教顾琳,周围都是行业同僚,这让第一次上岗的新人很是紧张。
  “可以了,录音笔检查一下,等会儿他们领导讲话你注意记录重点,回去写稿子要用。”
  台上的老总开始了激情澎湃的演讲,下面的媒体记者听得索然无味,机械地按着快门。突然,一名穿着脏兮兮白T恤的中年男人冲到台前,揪着总裁的领带就是两个漏风巴掌。事发突然,号称“7×24小时全覆盖式警卫”的保安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整个会场安静得可怕。
  记者席的顾琳看得很清楚,这就是早上纠缠自己的那个男人!李鸣昱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事实,“顾……顾姐,这不就是早上那个……”
  顾琳赶紧对他摇摇头让他噤声,尽管今天现场到处是媒体的人,这件事却是注定不会见报的——南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凡是有点儿影响力的媒体,丽水集团都投了广告,谁也不会和金主过不去。果然,闪光灯和嘈杂声几秒钟后便消失了。
  “张继麟——!你拖欠几十个民工的工资,你还是人吗!后院起火了你还想上市圈钱,就不怕走夜路遇到鬼?!”男人被保安摁在地上,头上青筋暴起嘶吼着,满是人的礼堂里寂静无声。顾琳别过头,她害怕看到男人绝望的目光,此刻她才彻底记起来,这个男人就是两年前负责河道施工的包工头,看来当年的事情也牵连到了他。   发布会左右是开不成了,记者们排队退场时,旁边早有丽水集团的工作人员准备了红包,并反复叮嘱各家媒体务必保持统一口风,今天是集团宣布计划上市的大日子,旁边更有他们旗下的新楼盘开盘,紧要關口万万不能出任何纰漏。这幅赤裸裸的交易场面让顾琳反胃,她索性扔下扛器材的李鸣昱,一个人先出去了。
  报社的破金杯停在后街的小胡同里,周围连一棵树也无,毒辣的阳光炙烤着湿热的空气,顾琳没来由地一阵头晕眼花。快走到车跟前时她突然想起来,车钥匙这会儿还在李鸣昱口袋里,心中更加烦躁。
  顾琳正要转身回去,却从倒车镜里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刚刚被保安按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此刻一扫刚才那副神经质的模样,有说有笑地上了一辆奔驰商务车,同行的人也都身穿高档西装,不像是普通人。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奔驰车缓缓起锚,狭窄的巷子里顾琳无处可躲,她硬着头皮继续装作翻找车钥匙,还好今天到报社之后换了衣服,包工头应该认不出她来。倒车镜里高档奔驰车的窗户闪着漆黑的光,顾琳感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直到奔驰车消失在巷子里,她都没敢回头。
  三
  “啊!……”正在大口吃盒饭的李鸣昱听完顾琳讲述刚刚的情形,脸上的表情不只是震惊,更包含了恐惧、兴奋和隐隐的期待,“顾姐,这人有问题!”
  “废话,我当然知道他有问题。”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有问题,顾琳甚至怀疑,自己今天一整天的所见所闻,都在对方的计划之中。尽管已经脱离一线工作两年多,但顾琳身为记者的直觉并未退化,或许这个男人真的就是丽水集团的对家找来的演员,但猜想终归只是猜想,一切要靠证据说话。
  丽水集团是本地的房地产巨头,想要调查它谈何容易?自从两年前被迫辞职,母亲又接连病倒,顾琳捉襟见肘的生活全是拜丽水集团所赐,如果此次能抓住这个事件写出一篇出色的报道,顾琳便可据此回归主流媒体。
  两年了,这一天终于让她等到。
  想法是有了,但怎么实现却是个问题。丽水集团的人不是傻子,重要的证据还要靠他们自己去挖掘。
  “顾姐,咱们真的要这么干吗?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好……”李鸣昱拉扯着领结,有点儿尴尬地看着她。现在两人藏在丽水集团旗总部的更衣室里,今天这里还有新楼盘开盘,顾琳也换上了一身迎宾小姐的工装裙,正对着镜子涂口红。
  “李鸣昱,你来报社实习就是为了每天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吗?现成的实践机会,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道理我都懂,可咱要是被发现了咋整啊……你真想报复丽水集团,放着让那人去散播消息不就得了,反正最后出了事警察叔叔会管的。”
  “那好,我且问你,新闻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好吧,是真实。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伟大的新闻事业,我拼了!”李鸣昱一着急东北话就往外蹦,明明紧张的场景愣是给他搞得像单口相声。
  两人偷偷摸摸从更衣室出来,顾琳换上一副标准的职业微笑直奔茶水处,大厅里到处是等待摇号买房的人,顾琳娴熟地拿起一个空托盘,四处观察哪里有休息的工作人员,李鸣昱也按顾琳的指点,推着保洁小车进了电梯。
  “你只要记住,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别人介绍来这里打工的大学生,等会儿进去放下东西就出来,他们现在没工夫注意你。”
  李鸣昱心跳如擂鼓,却只能暗自镇定。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走廊前面的一间会议室标着使用中,里面隐隐传出争吵声,李鸣昱敲了两下门,便换了一脸天真的表情直接推门进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挤满了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脸上却是和考究穿着不相配的焦虑和衰颓。突然有人进来,所有人都收了声。
  李鸣昱硬挤出一个微笑道:“您好,保洁服务,耽误您一分钟时间。”然后不等里面的人反对就光速抄起桌边的纸篓,转身倒进门外保洁车里,回来时顺势把一枚纽扣窃听器粘在了新换的垃圾袋上。
  李鸣昱关上门的时候,整个手都在抖,他略微平复心情,在微信里给顾琳发了一个OK的表情。楼下的顾琳收到信息,立刻打开手机上的APP开始录音,这段时间她不能离开这栋楼,索性四处打听消息。顾琳观察片刻,跟在别人身后进了员工休息室,里面坐着几名轮班的前台工作人员。
  “你们刚才看到没?张总的脸都被那个男的扇肿了!”
  “你说咱们是不是真的欠了那个人钱啊,一般没人拿这种事开玩笑吧?”
  顾琳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道:“这人跟咱们公司有牵扯?”
  一名男员工意味深长地看了顾琳一眼道:“两年前咱们公司另一个楼盘出过事,你们不知道吧?当时有个老太太在小区外面的景观河里摔死了,负责施工的就是今天那个男的,叫刘彬。他负责的景观河为了节省硬化面积擅自增加了岸边坡度,这事儿后面被《南城晚报》给报道了,闹得满城风雨,公司不追究他的责任已经很客气了。不过就扣了他一点儿工程款,这人年年来闹,今天是特殊情况,新人太多了才让他混进来的。”
  顾琳眼睛一转,继续问道:“他不就是个承包外围绿化的吗,能闹这么大事儿啊?”
  “公司要是欠了你工资,你能答应吗?他手下好歹还有十几个工人要吃饭,估计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吧。”
  顾琳想起今天刘彬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后巷暴晒下的那个笑容像把淬毒的刀子刻在她的心里。
  那实在不像是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样子。
  四
  员工这边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李鸣昱和顾琳先回了报社。
  路上李鸣昱担心道:“顾姐,万一要是他们发现了窃听器,咱们不就完蛋了?”
  顾琳现在心里想的全部都是文章怎么写才能更抓人眼球,听到李鸣昱的话不禁嗤笑道:“这东西的学名叫迷你汽车跟踪器,有正规生产批号的,你以为演FBI侦探剧呐?”
  “哦……那他们开会有透露什么消息吗?”   “丽水集团的律师团队已经发现了今天这事是茂华实业搞的鬼,现在的问题就是上哪去找刘彬。张继麟被打的消息暂时还没有泄露,但现在都互联网时代了,哪有不透风的墙。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帮张总预定后天的微博熱搜。”
  回到《今日南城》编辑部后,顾琳和李鸣昱照常出了新闻稿,全当不知道今天会场发生的事。随后他们在媒体内部渠道打听情况,关于丽水集团老总被打的消息果真一条都没有。
  外边的太阳依然亮得耀眼,顾琳却只觉得眼前一黑。剧情的发展和她设想中的一模一样,但她却开心不起来。顾琳明白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如果这个世界注定只能不断变坏,那么就算只挽回一点点,是不是也算尽了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呢?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累的缘故,顾琳常常感觉头晕。李鸣昱看她精神不大好,主动请缨去搜集刘彬的资料。既然刘彬就是当年丽水湾项目的包工头,他所属的建筑公司也许能查到蛛丝马迹,果然李鸣昱顺着线索找到了当年为丽水湾提供绿化植物的苗圃老板,刘彬曾是他的老客户。据这个老板说,自从刘彬犯了事之后就没再跟他合作过,当年刘彬用的手机号倒是还存着。
  李鸣昱马上把这个线索告诉顾琳,她用备用的“三无”电话卡拨过去,这个手机号竟然还在使用!顾琳喜上眉梢,她几乎有些欣欣然了,只要能发出这篇稿子,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但顾琳这时突然想起来今天母亲要到医院透析,她顾不得李鸣昱还没回来,抓起背包就往医院赶。
  南城的夜晚远比白天要温柔,但忙着赶路的顾琳根本无心欣赏,更不曾留意到自己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人了。她恍然抬起头,惊异地看到大家都站在远处指指点点。顾琳顺着人群的视线向上看,刚刚抬起头就察觉到一个黑色的物体飞撞过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下一秒温热的液体溅满了她的衣服。
  刘彬,那个早上求她采访的男人,在顾琳面前摔成了一滩肉酱。四散蔓延的血腥味陡然钻进鼻翼,周围的尖叫声好像突然变得很遥远,顾琳只觉得自己一阵眩晕,便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五
  “阿琳……?阿琳?!”黑瘦的女人眼里蓄着泪水,哭也不敢哭,一双浮肿的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局促地揪着病床的被单,“你哪里难受?妈妈给你买东西吃啊?”顾妈妈原本做完透析准备回去了,却正好撞见女儿被救护车推进来,吓得差点儿丢了半条命。
  顾琳是怎么到的医院,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救护车来的时候,刘彬应该已经死透了。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大罗神仙也难救。
  “妈,我没事,真的没事,我从小就晕血,你知道的呀,别哭。”顾琳拍拍妈妈的背,心里也有点儿后怕,如果自己不退那一步,现在躺在太平间的只怕就是两条尸体了。
  顾琳手脚麻利地把胳膊上的生理盐水拔掉,换鞋准备出去。
  “阿琳,你这是干什么?!”顾妈妈吃惊地看着顾琳的动作。
  顾琳硬挤出一个微笑,悄悄说道:“妈,我准备跳槽回去《南州晚报》了,主编答应我只要把今天的报道写好,以前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你不是老说我整天就知道上班嘛,那边的条件好,还提供便宜的员工宿舍,咱们的日子一定会更好的。”
  “这……可医生才刚给你扎上针呐……”顾妈妈嗫嚅着,关键时刻她一向没主意,甚至看不出女儿随口编的谎话。
  “没事,我是急救拉过来的,肯定还没来得急登记名字,这住院哪是看病呐,是烧钱呀,咱家可没这闲钱。别担心,您先回家吧!”然后顾琳趁走廊里护士不注意,提着包溜了出去。
  顾琳心里像有一只兔子在奔跑,她害怕极了,却也兴奋极了,甚至顾不上可怜刚摔死的刘彬。她敢笃定,一周之内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新闻素材了,如果能抓住机会,跳槽到《南城晚报》根本不是问题。
  这仍然是个人人爱吃人血馒头的时代,但道德层面上的同理心必然会把这件事推到风口浪尖上。农民工讨薪自古就是最吸睛的话题,比起上市企业遭人陷害,显然这个更有话题度。
  顾琳摸到太平间所在的负一层,空旷的走廊里站着几名警察,顾琳换上一副沉重的表情,站在一群家属身后,不动声色观察情况。
  “谢谢警察同志,尸检就免了吧。老刘是肝癌晚期,他想给自己一个痛快,我不想让他最后一程都走得不体面。”正在同警察讲话的是一名怀孕的妇女,手里还拉着个小姑娘,她脸上的表情谈不上悲伤,更像一种长途跋涉的疲惫。小女孩一直纠缠想买零食,孕妇拗不过从包里拿了钱出来。顾琳的目光落在了小女孩手中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上。
  等警察一走,顾琳就准备过去找孕妇搭讪,但她前脚刚迈出去,下午出现过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这次没了阿司匹林和办公椅的保护,顾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腿软了下去,排山倒海的恶心感瞬间淹没了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周围的人发现顾琳的情况不太对,赶紧上前查看情况,但顾琳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意识非常清醒,却无法再支配身体做出任何动作,连指尖仿佛都有千斤重,整个人像沉浸在冰冷的水潭里,氧气和阳光都离她越来越远。
  顾琳活了32年,头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六
  有人把孤独感分为十级,一级是一个人逛商场,十级是独自做手术,顾琳觉得自己可能刚刚经历了十级孤独。她睁开眼的时候,视线里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头晕的感觉减轻很多,但身体还是轻飘飘的。床边站了个西装革履打扮的男人,还有一名孕妇……是刘彬的老婆!
  顾琳心里警铃大作,不知道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人在虚弱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就会更强,顾琳拼命转动大脑,判断对方的来意。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男人开口时顾琳才注意到,这个人竟是早上丽水集团休息室里那名男员工!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人算计的……顾琳简直不敢想。
  看到顾琳警惕的眼神,男人笑道:“你别紧张,我既不是茂华实业的人,也不属于丽水集团。”
  “无事献殷勤,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顾琳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男人也觉得有点儿尴尬,“我们是一家专业的公关公司,不过和市面上那些普通团队不同,我们老板专门负责按客户需求制造负面新闻。不过你别会错意,我们从不生搬硬造,大家最后看到的都是百分百的事实。如果现在你非要让我站个队的话,现在我们的雇主是茂华实业。”   果然是茂华的人!顾琳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的孕妇身上,从刚才开始她就一言不发地低头削苹果。
  “所以你们收买了刘彬,就是让他到丽水集团会场闹事吗?你不怕我把这些事情抖出去?”
  年轻男人失笑,“顾……琳,你是叫顾琳吧?你不要对我抱这么大的敌意,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当初丽水湾老人坠亡的事情是你报道的,但几个细节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第一,当年不合格的施工方案来自丽水集团,刘彬只是个初中文凭的包工头,他没那么大能耐自己修改施工图;第二,刘彬半年前查出肝癌晚期,最近两个月的治疗费用都是我们承担的,未来他爱人和孩子的生活费也由我们负责,从人道角度出发,我们并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倒是你顾琳,两年前是丽水集团的人在中间作梗把你从《南城晚报》赶走的吧?”
  两年前的事一直是顾琳的心病,男人的这句话直接触动了顾琳的心弦。
  “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都不是这些,而是你,顾小姐。”
  “我怎么了?”男人这出高开低走却是让顾琳看不懂了。
  男人耸了耸肩,一直不说话的刘彬老婆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顾琳:“姑娘,其实你已经昏迷一整天了,你是昨天晚上被送到急诊的,今天刚从ICU里出来没多久。”
  “你说……什么……?”顾琳猛地坐起来,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周围被管子包围了,外面的天也没有那么黑,只是傍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男人把一张核磁共振的底片递给顾琳,“检查结果显示你的颅内有一个直径不小的肿瘤,已经压迫到了視神经,所以你最近常常觉得头晕恶心,如果不及时治疗,出事是迟早的,即便现在就开始治疗,医生也需要做切片分析确定肿瘤性质。”
  “我妈呢?我妈在哪?!”顾琳把底片扔到一边,歇斯底里喊道。
  刘彬的老婆赶紧拦住想要下床的顾琳,“你别急,你妈妈以为你得的是贫血,别担心,她等会儿就过来。”
  顾琳痛苦地把手覆在眼睛上,她原本觉得自己早已活在深渊,但上帝总能在你头顶再踩一脚。
  “说了这么多,你们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顾小姐是聪明人,那我就直说吧。我的雇主希望你停止调查刘彬和茂华实业合作的事情,并把目光投向当年丽水集团非法篡改施工图、拖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上,以顾小姐的实力,这并不难。况且刘彬已经自杀,你落得名利双收,岂不美哉?”
  “我要是不答应呢?”顾琳冷冷问道。
  男人摇摇头,“不,你一定会答应的。你如果不答应,刚才就会赶我走,又怎么会听我说到现在?你与我们合作,你母亲和你的治疗费用都会由我们负责。况且……”男人说着看了一眼刘彬的老婆,“如果你一意孤行导致我们和金主的合作不成功,刘彬的爱人和孩子自然也得不到后续的资金支持,你忍心把她逼上绝路吗?”
  刘彬老婆闻言凄惶地抬起头,惴惴不安地看了顾琳一眼,不知怎的,那眼神让顾琳想到临终前的刘彬。
  “顾……顾姑娘,老刘以前经常念叨你,说……说你是个有良心的记者,你可不能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啊!老刘已经不在了,我还得带着囡囡继续活……”女人说着嘤嘤哭了起来,顾琳这才猛地意识到,这是个怀着孩子刚刚死了老公的可怜女人,而自己刚才竟连一点怜悯心也无。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小时候父亲欠了赌债跑路,母亲歇斯底里地哭闹,顾琳都没有哭过。如果哭有用的话,人还要努力做什么?
  思虑再三,顾琳说道:“我可以不再追查这件事,但如果有其他记者选择继续深入,却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我缺钱不假,但我不欠你们任何人任何事。”
  男子笑眯眯道:“这是自然。顾小姐放心,我们是有良心的正规公司,这件事仅限我们三个知道。”男人的笑容让顾琳背后升起一股恶寒,“顺便一提,本人姓苏,苏宁,幸会。”
  七
  顾琳没有时间纠缠这个“苏宁”到底是卖电器的还是开公司的,只等两人离开,她便立刻用另一张“三无”卡给李鸣昱打了电话。
  李鸣昱大学里学的是计算机,教科书般的耿直性格常常被同学嘲笑,为了让这“一身高风亮节”有用武之地,他干脆转行当了记者。但出了校园的李鸣昱却发现,只靠耿直是做不成任何事的。听顾琳讲述中间这番波折,李鸣昱不免沉默下来,这是顾琳再熟悉不过的情绪。
  身为一名媒体人,注定会比普通人见到更多社会的阴暗角落,唯有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不倒,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辞职,我给《南城晚报》的老同事打了招呼,我现在虽然不在那边了,塞个实习生过去还不成问题。”
  “顾姐,那你呢?对方如果真的有这么大势力,就凭我们两个人能干些什么?到时候万一……”
  “咳……就是到现在这种时候,我才真正想明白了,有些事儿总得有人去做,既然他们找上门来,那我就帮他这个大忙。新闻的第一要义是真实,我没忘,却也很久没写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李鸣昱还想问顾琳的病情,但她却讳莫如深,只说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认,李鸣昱觉得问题不简单。尽管心里有万般疑问,但他还是听从了顾琳的安排。
  有了顾琳给的资料,加上苗圃老板的证词,想要写篇文章揭发丽水集团拖欠农民工工资轻而易举,但顾琳让李鸣昱按兵不动,耐心等到下周丽水集团上市,“苏宁”的本意便是如此。顾琳既然要与他们“合作”,就不得不拿出一些诚意来。她在医院的日子也没闲着,抓紧最后一点儿时间偷偷采访刘彬的老婆,撰写“黑心危机公关产业链”的新闻稿件。
  等到丽水集团正式挂牌上市,顾琳让李鸣昱以她的名义发表文章揭露丽水集团,就以刘彬的坠亡为切入点,大众这才发觉,原来风光无限的丽水集团竟也做过这样龌龊的事,不仅老人坠亡,农民工也被欠薪逼得跳楼,霎时间社会舆论沸腾,丽水集团上市第一天股票即被跌停,市值蒸发数十亿计。
  而顾琳自己早已被各种术前检查支配,根本无暇顾及稿子的事。“苏宁”果然也早已打点好了各家媒体,顾琳的文章被大肆转发,当年敢于揭露真相的记者再次回到大众的视野中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顾琳不得不佩服苏宁的好手段,原本她还奇怪,以他们的手段,什么样的业内KOL找不到,偏要找自己,原来是为了联动两年前的案件。是了,只有当年的受害者顾琳才能轻易让群众相信这一切就是事实。一时间,雪片般的感谢留言堆满了顾琳早已弃用的博客,人们称赞她“直言记者”,连北京上海的几家媒体都向顾琳投来了橄榄枝,她身患癌症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一个悲情女记者的形象跃然纸上。
  彼时顾琳刚刚做完病理检查,良性的结果让她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苏宁公关公司”在中间运作,顾琳被很快便安排手术。刘彬的老婆在接受了顾琳的采访后,带着女儿和钱迅速消失在了大众视野里,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一名《南城晚报》的实习记者李鸣昱横空出世,以万字超长篇幅报道,揭露了“抹黑式”公关产业链的内幕,事情翻转得太快,群众震惊于舆论竟然可以被如此操纵,连上市公司都逃不过被玩弄的命运。
  “苏宁”事后来看望顾琳,脸上表情却是轻松自在。
  “你不怀疑这事儿是我干的?”顾琳笑道。
  “顾大记者就算本领通天,也得呆在医院做手术。干我们这行的对家多,这不算什么,况且也没什么实质损失,只曝光有个屁用。”
  病房的电视里正播着新闻联播,主持人念着多地扫黑除恶的新闻稿,顾琳和苏宁对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南城的夏天还很长,顾妈妈做了鸡汤,尽管她自己不能喝,却笑眯眯地看着顾琳喝了一大碗。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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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就坐落在洛河边,穿过滨河路,就是洛河湿地公园。平时,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河边那一排排、一层层的林木。风一吹,犹如大海的波浪。这波浪,会随着季节的不同,变幻着迷人的色彩。  小区绿化很好,除了花木,还有草坪和两个池塘。池塘里种了睡莲,鱼儿游来游去。初夏时节,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池塘里出现了九只野鸭。日子,突然变得不平常起来,居民们都很欣喜。  早几天,野鸭也出现过,可没几天又飞走了。因为时间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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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小就习惯了在“以后”中过日子。  天刚刚下过雨,你跌倒了,泥泞弄脏了你的花裙子,妈妈并没有责怪你,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好孩子,以后走路要小心。才举行了期中考试,你比以前进步了许多,还没有容得乐出声来,关心你的人会说,期末考试会怎样呢?继续努力吧,不要骄傲。面对失恋,你好痛苦,一位朋友好言相劝,你正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們已经习惯于以后。  “以后”是什么?以后是充满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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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前,我爷爷是个中学的外文教员,后来作为“笔杆子”调到县委当了秘书。我奶奶生在书香门第,上过中学,后来也当了一名小学国文教员。按常理,我父亲的人生会很安逸,但事实上父亲一生都在劳碌。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我父亲还没几岁,爷爷就被下放到农村劳动,奶奶也成了农民。在这种境况下,年幼的父亲主动放弃学业,回家参加农业劳动,帮奶奶料理家务,照顾更为年幼的弟弟妹妹。  大修水利、大搞农田基建会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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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文学艺术,归根到底,都要落脚到人本身,人才是一切文学艺术的根本。书如其人,艺如其人,说的即是这个道理。但是,真正能把人和艺合二为一,或者说能真正在艺术实践中发现自我,把人生之感悟融化到艺术创作之中,且形成一己之见者,则寡之又寡。《学书偶得》出版了,此书乃李孟渊老师几十年来在艺术实践中的感悟和经验的总结。一字一句,一条一目,皆能令人深思。且多有“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之语论,着实难得。人生即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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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威,1989年生,河南省固始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曾获十二、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见于《山花》《青年文学》《萌芽》《美文》《青春》《北方文学》等杂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月夜的狐狸》、散文集《大河拐大弯》。  街道发烫  夏天,这条街道浮满油脂的光。路面由车辙和脚印组成。  三天前下了一场大雨,水漫过低于它的一切东西——脚面高的堤坝,一堆石块的堡垒,杂草团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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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立新,1970年出生,1994年开始写作,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至今已创作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等约50万字。作品曾获全国精短文学作品奖、科尔沁文化政府奖、全国青年征文大赛奖等。  那个时代的北方农人大都爱马,尤以男人为甚,父亲就在其中。  父亲曾在乡村当赤脚医生。  长大后,我认真检索过“赤脚医生”这一词汇,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出现的名词,指一般未经正式医疗训练、仍持农业户口的医疗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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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两岸青年文学之旅”落幕  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上海市作协、福建省作協承办的“2021年两岸青年文学之旅”于7月14日至23日成功举办。近20名学员在为期10天的活动中先后到访厦门、上海、北京三个城市,分别参访了郑成功纪念馆、鲁迅纪念馆、中共一大会址和纪念馆、张爱玲故居、鲁迅文学院、故宫、北大红楼新文化运动纪念馆、“觉醒年代”主题书店、中国现代文学馆等,并与30多位作家和文学期刊编辑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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