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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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就好比一条鱼身上那好看的鳞片,若鳞被刮掉,鱼也就只剩下赤裸和喊不出声的疼痛了。柳眉一边刮鳞,一边觉得,自己就是砧板上那条被刮去了鳞片的鲫鱼。
  晚饭时,她又跟刘跃进发了一通无名火——其实丈夫也没说错什么,不管凉拌豇豆,醋溜包包白抑或开胃汤,这桌上任何一道菜,确实比往常咸了太多,尤其那盘豆瓣鲫鱼。相比菜里堆砌的盐分,他的怨言已经算是非常婉约了。她不是不知道,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虽说刘跃进向来能够容忍她。但今天她明显表现得过分了,终于气得他拂袖而去。剩下她一个人在家更加孤闷,漫无目的地出门,又漫无目的地到了滨江路,拿出手机,翻了又翻,发现积郁在心头的隐秘,根本不可能让这上面任何一个号码——背后的人知道。这上面储存了将近两百个号码,也就是说,她的社会关系总和,包括朋友,同事,家人都在这两百个号码当中,但她此刻才意识到,那200个人,绝大部分其实只能称得上“熟人”。她叹了口气,电话却突突震动起来。是江团——这婆娘,已经失踪了两个月了吧?看着闪烁的手机屏显,她顿然明白,其实自己找了半天,就在找江团的这个电话。心里压抑的酸楚、委屈,都开始涌动起来。
  柳眉接起就说:“你去火星上耍了吧?”
  “吃啥牌子的六味地黄丸,火气恁个大?”江团特有的沙嗓子总是慢悠悠的,好像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是特别紧要的。柳眉立即意会到,刘跃进指定给江团诉苦了。很多次,江团都是他们吵架后的和事佬,或是润滑油。江团跟柳眉是两种类型的女人,柳眉是婉约派,她是豪放型,性格上的互补,同学的经历,还有老乡的身份,使得她们两家一直亲密至今。不过说两家并不确切,江团母亲早逝,六年前父亲也去了。十余年前,柳眉与她重遇时,她就已离异,此后始终单身。好在她不寂寞,混迹于各种圈子,朋友众多。柳眉私下认为这是江团之所以一直不能落定的原因。刘跃进则宽厚地认为,其根源是她已经习惯长期单身生活。事实上,柳眉暗暗觉得,江团嫁不出去,很大程度还跟她的相貌有所关系。她太不女人了,倒像个爷们,说话武声武气,加上圆滚身材,怎么吸引得了男人嘛……不过,她有一种什么也不在乎的洒脱劲,这是柳眉喜欢的。柳眉想,这位朋友就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幸福而树立的一个反面教材。
  “不会吧,你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柳眉问她,“你不是带摄制组到井冈山革命老区去了么,好久回来的?”“正要跟您汇报呢,下午刚刚到家。”“少来,”柳眉说,“刘跃进——向你告状了吧?”“怎么会呢。他是打小报告的人吗?”说着自己也笑,“他就是关心你。你别想多了。刚回来,给你带来件小礼物——一对脸谱,一对小泥人。噢对了,你在哪游荡呐?”“我?”柳眉环顾四周,“我在滨江路。”“你跑滨江路干吗,会情人啊?”“屁,我要有情人,也得分你一半。下半身归你!”两人你来我往,柳眉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喝杯咖啡吧……有事告诉你。”
  法国水师营不是南滨路上最为显著的建筑,但却是最显赫、也是最有历史质感的遗址——一栋混合仿制建筑,百余年前法国水兵们的营地如今被改建为咖啡厅和酒吧。周身白色的三层小楼,在夜幕中孤零零地屹立在江畔,灯光朦胧,墙上赫然几个大字:香谢里1902。江团熄掉引擎,一个空旷的坝子迎面展开,突兀而空旷,她径直走上二楼,一眼就看见柳眉俯倾在木制餐桌上——并不像是在等自己到来,而像在盯着一个巨大的空洞。
  在等江团的半个小时,柳眉一直瞄着门边的一对男女。他们旁若无人,除了眼里的对方,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互相喂送着手里的冰激凌,时而埋头窃窃私语,偶尔捂住嘴轻笑开来。就在几天前,柳眉还从未如此刻意观察过那些陌生的情侣,但现在,她不管是走在街上,还是坐在办公室,抑或是像此刻,坐在幽静的咖啡馆里,总忍不住有偷窥恋人活动的那种冲动。就像此刻——他们看起来真年轻啊,跟儿子差不多一般大。她的心突然悸动了一下。命运真是一个陡峭的东西,它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角度给你来那么一下,让你疼,但又让你没法哼出声来。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悠扬的钢琴声,不知是哪位顾客点播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多么巧啊!
  “啧啧!走什么神呢?”江团坐下来,故作好奇地弯腰瞄着柳眉盯的方向。柳眉收回心神,揉太阳穴,好像这浑身不舒服是因为哪里出了某种故障。
  事实上驱车来时江团就猜到,不在家这段时间她肯定是出事了。什么事呢?女人这一生该拥有的,她都有了。一份令人艳羡的事业、一个令所有女同学都嫉妒的丈夫,还有一个长相和天分都酷似李云迪的帅气儿子。能出什么事?
  “啊呀,”柳眉长吁一口气,伸出手,“带烟没?”
  “带了,带着。”江团扒开背包,在一堆卡片、材料和钥匙当中摸到了那包特醇三五,取了一支,连上打火机,一块递给她。
  “提下神,”柳眉感觉口腔里都是苦味,“我已经一夜没睡了。”
  “未必真的‘廊桥遗梦’了?”江团只是插科打诨,情知并没这种可能性。虽说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柳眉不具备搞婚外情的潜质,也不是那种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的女人,要不当初也不会选择刘跃进了。而且,她的家庭太稳固了,稳固得像是铜铸的城堡,这城堡从毛坯到装修再到摆饰,都是她一手完成的。再说,柳眉看上去有点浪漫的情结,或小女人的腔调,本质上其实是不折不扣的传统现实主义者——准确地说,是个固守传统的职业家庭女性。她整个人生,所有付出都是为家庭而准备的。这个城市有很多显赫的成功女性,譬如做餐饮的三大巨头,全是女性;地产界的第一人,也是女性;这个城市表面上很阳刚,实则是以阴柔打底子的,真正起决定性的,往往都是女人。柳眉的成功,并不体现在所谓的“事业”上,她的事业,就是经营家庭,并乐在其中。不过话说回来,江团认为柳眉的选择——或曰定位更为精准和实际,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赢得家庭的荣耀感和稳定更加重要的,你又见过几个女强人有过温婉的家庭生活,连私生活都没有。没有家,没有幸福,女人还能剩些什么?
  “唉,这要真是一个梦就好了!”柳眉抓起杯里的小勺子。   “还梦遗呢!神神叨叨的。你不要吊我胃口!”江团说,“我专门带着耳朵来的——请哭诉吧!”
  “怎么说呢?”柳眉依旧举棋不定。
  “照直了说呗,”江团盯着她的眼睛,“怎么,还想对我打埋伏?”
  她的逼视令柳眉有一种受挤压后爆发的冲动,她终于不想再独自忍受这个让她煎熬了十多天的秘密,她长吁一口气,说道:“我儿子领了个爱人回家。”
  “好事啊!”
  柳眉盯着自己的朋友,补充道,“是男的。”等着她那一贯夸张的惊呼声。
  但江团却只是“哦”了一声,就没任何反应了。柳眉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我儿子带了个男孩儿回家,他说的不是‘朋友’,不是‘同事’,不是‘哥们’,也不是‘兄弟’,而是‘爱人’!听懂了没?”
  “听懂了!”江团神情自如。
  “怎么,你不吃惊吗?”柳眉自己反倒吃了一惊。
  “你希望我怎样?跑到南滨路上大喝三声?”江团苦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柳眉。
  “那倒不至于,”柳眉接起烟,不甘心地追问,“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哎,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你看你的脸,幽怨得啥形象了。我不是瞎子。”
  柳眉稍稍坦然了些,问,“要是你遇上这种事,你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江团反而很讶异。“这种事还能怎么解决?”
  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死相,柳眉换了一种方式,“比如说,要是你儿子跟你说,他喜欢的不是女孩,是男孩,你怎么办?”
  “我儿子?他如果跟我说他是同性恋的话,我就说,‘太好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走,我们一起去同性恋酒吧。’”江团呵呵笑。
  乱扯!柳眉对朋友的没心没肺十分沮丧。“唉,说到底,你没娃儿,要不你还能这样超脱?”
  “这跟我有没娃儿关系不大吧?”江团说,“我倒觉得,要是哪天小海突然跑来跟你说:妈,我吸毒。这才糟糕。”
  柳眉怔了一下,“你就这态度?”
  “我态度怎么了?”江团眉头挑起,“未必非要把事情想得严重就是正确的态度?你呀,你的优点就是擅长把简单的事想得最复杂!这种事……既然你撞上了,就得正视这一切。”
  “就是因为正视我才痛苦啊。”柳眉苦恼地说,“如果我不正视,那让他随便搞好了!”
  “什么?”江团环顾四周,压低声说,“哪个说同性恋就是乱搞?”
  “那——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一条死路吧?”
  “同性恋就是死路?你也太夸张了吧。世上有多少同性恋你知道不,至少有5%的人有这样的倾向!你的意思是说那么多人都是没有希望的喽?”
  “有这么多?”柳眉愣了一下,解释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指望他有一个多么灿烂的前程,至少,应该有一个温柔的妻子,守着一个家,过着平顺的生活……”
  “等等,你还是搞混淆了一件最基本的事实。”江团提醒她,性取向不是能轻易改变的。“当然,我不清楚小海到底是先天,还是其他什么类型。但根据你的描述,我认为他是认真的。不然他不会跟你摊牌——他聪明一点的话,他要想瞒你的话,是可以瞒你一辈子的。从这点来说,孩子起码是尊重你的,要是连你都不支持,孩子会怎么想?”
  “我能容忍,但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柳眉差点跳起来,“他这一生怎么办?一辈子就不结婚?不要娃儿?”
  “你管别人做什么?哦,活着就是为了图个别人喜不喜欢,别人怎么看怎么瞧,你累不累呀?现在年轻人不结婚不要娃儿的多了!”江团说,“养个儿多累?再说这是什么时代了,你清醒清醒!”
  “这也不是一回事呀!”柳眉说,“他这不正常啊!”
  “不正常?说来说去,你还是这里的问题,”江团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样的话千万别跟娃儿说。”
  “我也不是偏见,只是我不甘心,你想想,我们千辛万苦抚养他长大,培育他,难道是为了让他活得更加艰难,再说,世上有这么多条路,为什么我儿子偏偏选了这样一条最难走的路?”
  江团哑然。是啊,大道理都会说,若是当这种事真正落到一个母亲头上,那种荒谬的痛感,也是可以理解的。她试图帮柳眉分析情态,“现在的问题是,那男孩——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像是什么坏人,”她迟疑着说,“很文静,很有礼貌,也挺面善……”柳眉真不愿意回忆那个场景——儿子跟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正在用两个人的力量共同抵御一个巨大的危险——而自己,正是那道危险的隘口。她宁可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情感骗子——那样,自己就有足够的理由和动力,将儿子拉回来了。柳眉抓起桌上的火机,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对了,你帮我打听一下,好像有一个广告说同性恋可以通过治疗得到矫正。但是我不信任那种野鸡医院,你信息多,看有没有什么正规的医疗机构?国内没有,国外也行。”
  “鬼话!”江团摇头,“这没有什么解药。”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柳眉说,“不管,你帮我问就是了!”这时电话又开始震动,她接起来说,“嗯,是,我们在一块的,好,你不用等我了。”然后挂了。
  “刘跃进?”
  柳眉点点头。
  “他还不晓得吧?”
  “你让我怎么给他讲?哎呀,我头疼惨了!他,还有他妈——老太太晓得会是怎样?哎我真不敢想。”柳眉茫然地看着杯子,仿佛里面也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
  半个月前,柳眉是充盈的,满足的。用江团的话就是:幸福得可以随时掐出水来。哪怕媒体上罗列的幸福度一直在下降。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生活的成色。无论是同事,邻居,亲戚,柳眉深知,在他们眼中,自己那个家就是这个世俗世界对家庭的理想的参照。但这一切,都将被颠覆,被彻底打破。是的,她内心的平衡木被敲断了,而这个肇事者,是儿子。
  周六,柳眉独自在家,儿子打电话来约她去外婆桥吃午饭。   “还麦当劳呢,你这算什么,跟我约会呐?柳眉对儿子煞有介事的话语感到好笑,算了,还是在家吃吧,我来做,也让我享受一把做母亲的感觉呀。”她嗔怪地说,“你都已经连续三个周末没回家了!”
  一个半小时后,儿子回家了,还带来了刘元。他是一个酒吧钢琴手。跟儿子来家里耍过几次,话少,拘谨,性子跟儿子完全是两个方向的。刘元一边弯腰换鞋一边打招呼,阿姨您好。柳眉应了一声,招呼他坐下,就去给他们倒上咖啡,这是上午她现磨的巴西咖啡豆,客厅里立即涌来一股浓郁的焦香味。她转身要回厨房,儿子却一把拉住她说,“妈你先别忙了。”柳眉侧身,这才发现,儿子神情似乎与往常不大一样。
  刘小海再次郑重地说,“妈,我们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你说吧!”柳眉瞥了一眼——茶几下,儿子的手紧紧地抓在那个男孩的手上,大半个身子遮蔽着他,就像在保护一个弱小的动物。说不出为什么她的心凛了一下,下意识地竖直了自己略微弯曲的上身。
  “妈,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儿子的声音有点战栗,像是用足了力气,却又因为压力过高而显得变形,“刘元,他是——我的爱人。”
  “什么爱人?”柳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刘元。突然理解到了——这意味着什么。轰的一下,脑子像是突然断电,整个房间黑了,整个中午,也跟着黑了。
  “妈,我知道这让你感觉很突然,但我——不想瞒着你。”
  儿子的话语像榔头一样砸向柳眉,令她窒息。这停顿的几秒,如同几千年那么漫长。她晕晕沉沉,就像一个跟头栽倒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潭里,连心都是湿漉漉的。她自诩阅历跟人生体验已经足够丰富了,但老实说,当这么突兀而诡异的事落到自己头上,她还是傻了!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怎么可能?我儿子,同性恋——多么遥远,多么陌生的词汇!她舌头打结,不知如何回应,怔怔地,有些呆滞地看着他,漂漂亮亮、高高大大,清清爽爽的儿子,怎么会……
  她心里乱到了极点,孩子也不敢吭气,默默坐了好久,儿子终于挪动身子坐到边上,伸手揽住她,儿子高大的阴影霎时笼罩了她,仿佛是在用这种温情的方式请求母亲的谅解。
  “还有谁晓得?……”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她问的第一句话。
  “一些朋友晓得,不多。”
  “那你们,这什么时候的事?”她有点晕厥。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窗外的银杏叶一样,微微颤抖。
  “两年多了。”
  这正是儿子搬出家单独居住的全部时间,这就是说——儿子跟一个男孩同居了两年多,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天呀!
  “妈,你能原谅我吗?”儿子半跪在柳眉膝下。
  柳眉腾地站起身,可看着儿子可怜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软弱,心肠又软了,软软地坐回原处,说,“儿子,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叫妈妈能够接受的事。”
  儿子恳求,“妈,我知道,但我希望……你能接受我们。”
  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击了一般,头痛,乏力,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一团糨糊。她喘息着说,“我现在很乱,我要好好想想!”
  儿子走后,窗外阳光依旧很耀眼,她看去却是灰蒙蒙的一片。事实上,从这天起她再也很难感受到光亮。没有什么更值得她去关注,除了儿子,这世上所有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就算天塌了,太阳黑子暴增了,飞机失事了,南极洲融化了,太平洋干涸了,又如何?
  她一直在房间里,陷入在一场巨大的恐慌里。
  晚上,她发烧了,额头烫乎乎的,嘴巴发苦,全身乏力,她连找药片的力气也没有,这时,门开了。是儿子,到底是儿子,巴心巴肝的乖儿子。他担心母亲,从二十多公里外的工作室折回来看她。她在黑暗里看见,儿子轻手轻脚走过来,半跪在地上,抱紧她,泪水把她肩头打湿了。某种冲动中她说,“只要觉得是值得的,你就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吧。”儿子抱着她放声大哭。她在泪光里哀伤地想,不敢相信啊!这就是我儿子!这是我的一切!但他的一切,我却如此陌生啊。
  回到家,已是凌晨。
  跟江团絮絮叨叨聊了几个小时,问题当然不会这样轻易解决,但足以使柳眉备受煎熬的内心有了一道出口。她终于可以找个人倾诉自己遭受的这一切了,重要的是,江团不会把自己的隐秘加把作料,毫不顾忌地推向市场。她是值得信任的。
  事实上,在对儿子承诺后第二天,柳眉就后悔了。她很后悔,凭什么轻率地答应了儿子“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再说儿子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他还是刘跃进的,他也是整个家族的宠儿。这么重大的决定,哪里是个人说了就能做主的?哪怕自己能一锤定音呐,她也一万个不情愿,谁愿让自己儿子“不走寻常路”?何况,她早在脑子里为儿子规划过不下百次的温情的未来,典雅庄重的盛大婚礼、温柔可人的媳妇儿,还有粉红娇嫩的婴儿——那是她可爱的孙子,这一切,都在跟朋友,亲戚,同事的交流过程里不断完善,就只剩下执行这一项了。难道,这一切近在咫尺的幸福,都随着他的一意孤行而灰飞烟灭啦?不能,显然不能。
  推开卧室门,刘跃进的鼾声像萤火虫那样,微微的,时隐时现,漂浮在黑暗里。她怜悯地看着蜷身熟睡的丈夫,这个可怜的父亲,还对儿子的状况一无所知。如果当他得知,又会是什么反应?柳眉不想吵醒他,拿了一床春秋被,和衣躺在长条沙发上,只要一安静下来,她的脑子里就会条件反射一样,那些重重疑窦就会没头没脑地窜进来。
  她躺在黑暗里反思,孩子的性取向不同,是不是成长过程里有阴影?但她在回忆里搜寻许久,也没发现什么十分特别的蛛丝马迹。孩子从小教育是很正统的,夫妻之间也没什么特别的龌龊——当然吵闹是难免的。既然有锅,自然得有盐,哪一家也少不了。她突然警惕地想起,也许是自己对孩子的教育存在一种导向:从小时候到现在,无论他要什么,自己总会问,你是真的想要,还是为了跟人家攀比?只要他说是真心想要的,她总会想尽办法给他。也就是说,他已经习惯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意愿,只要想要,就要去实现。就像他当日承认的那样,妈妈,我是真心地,真心地爱他。想到这她一阵悔恨和心痛。怀胎十月,自然是艰苦的,但现在居然种种难和痛都忘了,包括小腹那道刀口的创痛。她想到儿子白白胖胖的,像只安静的蚕蛹,躺在她的乳边。她想起儿子八岁第一次跟她分床而眠——结果,两个人都失眠了。半夜,儿子抱着被子溜过来,趴在她身上,说妈妈,还是让我在你旁边睡吧,我一个人睡不着,怕!想起这些,不知不觉又流泪了。   醒来,柳眉觉得额头有点疼,床那边是空的,刘跃进是什么时候走的居然都不知道。柳眉怔怔地发了几分钟呆,昨夜,一直睡不安稳,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那些梦只剩麟角,怎么也不能完整地回忆起来。她叹了口气,挣扎着爬起来,去单位了。
  单位事情不多,她这个烟草企业杂志编辑室副主任,每个月就负责约几篇稿件,看看校样,没问题就签版,再说,这种行业刊物一般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往常她到单位是坐不住的,打了开水,泡了杯速溶咖啡,打开电脑,把桌上的报纸翻了翻,接着是窜门子,吹龙门阵,午饭在食堂吃,回办公室小睡片刻,就去健身室打乒乓。
  但现在,她有点怕光,也怕人。儿子这档子腌臜事,让她心里揣了个贼一样。一到办公室就猫起来。今天也是,她在电脑文档里翻来覆去写下一行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又删去。今天的日报有一篇新闻是讲抑郁症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患上了那种病,不想说话,很容易疲惫,无处不在的焦虑感。明明很平静地坐着,心里时时毛焦火辣的,不知何时,那种焦虑就会从心底里跳出来,一声怪叫!猝不及防——就像儿子。她用加粗的黑体字重写道: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战争。
  快十一点了,助理汪小妹还没到岗。这女娃子是她前年招进来的,没心没肺,刚刚新婚还不到三个月。总是满脸幸福状。这还了得。柳眉愠怒地打去电话,居然关机!
  这时美编小可来了,看见柳眉怒火冲天的,吐舌头做鬼脸地说:“我来替汪小妹给您请假的!她今天上午去领证去了。”“什么证?”她一头雾水。“离婚呀!”小可神神秘秘地说,昨天晚上,她跟老公闹了一通宵,今天一早就去拿离婚证去了——“刚刚还给我发信息,说是在排队。”柳眉脑壳都昏了,“这叫什么事?就这离婚的事,还排队?”小可嘻嘻笑,“您还不知道,现在流行,闪婚,闪离。”柳眉追问,“结婚才几天啊,就闹着离婚,为什么呀?”小可扭转身子往回走,“您别觉得稀奇,现在为了一根牙刷,就能离三次婚。”她回头笑了一脸,“没安全感呀。”
  这什么世道?说结就结说离就离,你当是好耍么?柳眉好像吃了个苍蝇,猛然涌上一层想法——既然感情都这么脆弱,儿子两个——肯定也是不长久的。他们中间,要是有一个离合加速器就好了,当他们不在一起了,事情就好解决多了。从哪里入手呢?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只有去跟刘元谈一谈。
  她依稀记得,刘元曾留下一张名片在家。想法一来,她也呆不住了,中午留了个条子,就赶回家,在名片薄里翻了半天,翻到了那张。按照电话打了过去。她马上听到刘元的声音,“您好。”
  “我是小海妈妈。”柳眉飞快地说,也像在躲避什么。
  “哦!”刘元遽然间有点惶然,声音低了几个调,“您有事吗?”
  只需要一分钟,柳眉就跟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下午四点,在他工作的酒吧附近——他告诉她每天晚上上班。她一再叮嘱,先不要告诉小海——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就差跟他拉钩约定了,放下电话后她觉得隐隐有点歉意。毕竟,这样做显然违背了自己对儿子的诺言,起码也是冒失和不尊重的。但一想到儿子也许终生都要隐藏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他的家庭,他的爱人,他的社交,都将潜行在那黑暗的沙漠之下,不能被人发现。一想到那些——她就清醒了,决不能让儿子走这样一条路,他会把自己埋葬在一个虚幻的坟墓里。
  柳眉打车到麦香园茶餐厅,刘元已坐在里面了,站起身用手臂招呼了一下。她坐下来就说,“今天见面,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要是我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请你包涵。”
  “您说就是。”刘元显然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心理预备。
  “其他我就不多讲了。我主要是问,你家里——他们也知道这个情况吗?”柳眉一上来就是杀手锏,她自知这个话题颇残忍,因为刘元来自安徽一个山区——那里的观念肯定更为僵硬和绝对。刘元的表情果然黯淡下来。他承认,自己的事父母尚不知情。
  “那你应该猜得出,当他们得知你们的事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吧?”
  柳眉咄咄逼人,如果能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最好了。
  “其实,”刘元停顿一下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还是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他们交代。”
  又是“我们”!柳眉一阵绞痛,看来他们之间的亲密俨然超过自己了。眼前这个清秀腼腆的男孩,难道竟是夺自己儿子的仇人?她斥道,“你也不怕你母亲气死?!她生你养你,供你读书,到现在容易吗?难道是为了你走这条路吗?”柳眉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点,但她确实很憋火。
  “是,是不容易。但——”刘元垂首说,“您可能还不能理解,这种路……也不是我们要选择的。您作为母亲,那种伤心,我能理解。但阿姨,难道我们活着就必须为了偿还父母、家族,还有香火债务?除了不能生子,其他的孝道和义务我们都一样能做得很好啊。”他面如灰烬,“为什么要我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一个虚无的道德伦理上呢?”
  “幸福?”柳眉愣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你觉得,你们是幸福的吗?”
  “您不是我们,又怎么能判断我们是不幸福的呢?”刘元反问。
  柳眉被这句话咯住了。转而质问,“你们这样的感情,能够又怎么可能得到外界的认可?你能保证——你们能够长久?”
  “难道您觉得,男人跟女人之间的爱就能长久?难道只有男人跟女人之间才能有幸福?”他说,“阿姨,我的确没法向您保证什么。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我跟小海之间,爱是真实的,至少现在是。”
  柳眉愠怒地丢下一句,“如果你们一意孤行,那我只有把他送走——把他送到国外,送得远远的!”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柳眉觉得膝盖都是沉甸甸的。
  这时江团突然来电,“电话刚才怎么一直打不通啊?”柳眉唉地叹了一声,江团就晓得了,“你去找了刘元了?你真的去找他了?”她顿了顿,凝重地说,“你哇,这要是被你儿子知道,就糟了。”
  其实,柳眉也在懊恼。这是一招臭棋——如果让儿子知道,后果更加难料。但她同时也提醒自己,柳眉,你必须这样做,哪怕做错,哪怕儿子恨你,也只是暂时的,而你,给儿子的,是一个长远的幸福——孰轻孰重?   不过,江团带来的却不是一个什么好消息。她告诉柳眉,同性恋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精神疾病,也没法医治——因为国家早在2001年就将同性恋从心理异常范畴中剔除了。“政府不认定它是疾病,也就不会有正规意义上的治疗机构。如果有,不排除是骗人骗钱的。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柳眉顺道在超市买了点菜,心事重重地回家,竟意外看到儿子和丈夫并排坐在客厅,正看着重播新闻,两个人对着白岩松的面孔评头论足,有说有笑。柳眉啥都没说,换了拖鞋,径直进了厨房,给爷俩做饭。
  柳眉站在水池边上洗菜,偶尔,她能从侧面捕捉到儿子悄然投来不安的一瞥。她知道,儿子的活跃是一种伪装,他对自己仍不放心,怕她反悔。嗬!算你猜对了,我就是反悔了!看样子儿子还不知道自己跟刘元约谈。跟刘元见面,非但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倒加深了她的焦虑。因为她能感受到他们之间——不管那是什么畸形的感情——但那种情感却是真挚的。也正是因为这点,她预先设定的杀手锏几乎没有施展的机会——她屡次很想直截了当地跟刘元说,你说个价,多少钱都行,只要你放手。她终究没那么做,孩子脸上显现的感情和激动都是真实的。但他们的感情越是真实,她就越是恐慌。
  晚饭时,柳眉不露声色,儿子也泰然自如。当然,他有意闪避着母亲,而是不多见地跟刘跃进谈得火热,小海说有个拆迁户不肯搬,把床铺搬到了树杈上——名正言顺地当起了鸟人。因为每天都有很多网友去慕名参观,有关方面就给他定罪为聚众闹事,拘了……
  “所以嘛,”柳眉没头没脑地接着话茬,“住在树上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是把自己放到了一个难堪的局面,任人指指点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儿子立即听出母亲话里的深意,噤声不语。刘跃进很不忿地跟柳眉争辩起来,“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明明是当地政府的错,你怎么看问题呀你?……”但柳眉根本无心跟刘跃进恋战,于是晚饭结束前,气氛突然转阴了。她注意到当自己说出这话后儿子情绪一直不高。新闻联播结束后,刘跃进拿着报纸踱进卫生间,客厅只留下母子二人,儿子顺势说,“走了。工作室还有一堆活,这几天交货,要加班呢。”他穿好皮鞋,正要推门,柳眉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等等,我也出去转转。”
  虽然还不到二十点,但小区很幽静,高大的林木在路灯的掩护下,不停向前方伸展,而低矮的灌木匍匐在路旁,那里既有露水的气息,也有被包裹的尘土的气息。母子一起默默走了许久,走到小区门口,儿子突然说,“妈,我再陪你在小区里走一圈吧。好久都没陪你散步了。”柳眉心里一阵发潮。儿子啊,你就是一个像魔鬼的天使。
  这一圈,两个人说了许多,但都跟那——那令柳眉难受的事情无关——他们沿着樟树和银杏,缓慢地散步,说起许多往事,有可气的,也有可趣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说,一边放声大笑,好像那可耻的,可恨的阴影,已经不在他们之间盘旋,而是被夜色完整地吞没,并且消化了。
  半夜时,柳眉从一个噩梦里惊醒,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刚才让自己惊吓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梦。她睡不着了,披着睡衣,拿了刘跃进放在茶几上的云烟,走到阳台上,点燃,悠悠地,又想起了儿子,想儿子现在也睡了吧。好像万事万物都能让自己想起他,不由自主。但她不能想,一想,就联想到儿子此刻或许正跟一个男孩亲密地躺在一起。她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亲密,如何亲吻……但一想到这些,她就越发心痛。她使劲甩甩头发,外面的黑暗就像一个密境,又像一面黝黑的镜子,深幽幽的,无论什么样的光亮,都被它完整地吸纳在内,但里面是什么,谁也不会知道。
  柳眉跟明亮心理诊所的章医生约好在下午三点见面。但直到一点半钟,她还在犹疑、踟蹰,因为她还没想到怎么跟儿子说。让他来也简单,随便找个借口就是了。但要是骗他来了,怎么面对儿子的愤怒和失望呢?她心急火燎给江团打去求救电话。江团惊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么,那不是精神病!”她让柳眉在诊所门口等着,自己马上赶过来。
  江团说对了,柳眉就是不死心。不仅不死心,反而抱有某种隐隐的希望。她想不通,儿子小时候一直都很正常啊!她还记得儿子以前似乎是有过女朋友的,这——怎么回事呢?儿子既然曾经是有过女朋友的(虽然后来不知怎么不了了之),她一直想就这个问题跟儿子谈谈,但又开不了口,要知道,她从未跟儿子谈过性。不过既然儿子接受过异性,说明还是有扭转的机会。正好,下班后,她在《康报》——最近她特意订了这样一份健康类的报纸——上看了一篇心理医生的文章,就像着魔怔了,不假思索就按上面刊登的电话预约了这次见面。
  一刻钟后,江团开着那台红色的富康歪歪斜斜地赶过来了。责怪道,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但我已经跟医生约好了呀。柳眉一筹莫展。江团沉吟了一下,建议说,“不如你先独自去见见医生吧。也可把娃儿的情况说说,老实讲——我觉得有问题的是你。”
  这次见面结果令柳眉很失望,章医生说的一如江团所料,“作为心理医生,我只解决由性取向引起的情绪问题,而不是改变性取向本身。性取向是不能够改变的。”他带着遗憾的表情,介绍说美国有位叫阿利尔·什德罗的心理学家,对接受过治疗的200个同性恋做过一项调查,结果发现,全都失败了。章医生认为柳眉有点强迫症的倾向,他很幽默,但柳眉实在笑不出来,“你没必要强迫左撇子改成右撇子。这是上帝的安排。”
  江团陪柳眉找了一间咖啡店小坐。江团问,“你为什么总想着打破他们?”柳眉恹恹的,还未从医生那里走出来。“难道不对吗?”
  “当然不对!”江团言辞激烈。
  “照你说,我该支持他们喽?”柳眉反问,“我该举双脚赞成喽?”
  “为啥不呢?”江团盯着她。
  “我是他妈,”柳眉说,“可你不是。”
  “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觉得他这个事丢了你的人!”
  “我是关心他!”但柳眉觉得自己的辩解很无力。
  江团突然问,“你还记得小曾吗?”
  “哪个小曾?”柳眉问。   “就是几年前在电视台跟着我实习过的一个孩子,比小海大不了多少。在我办公室你见过几次的,长得不高,圆脸,很勤快,但看起来有点木讷的那个?”
  “噢,好像有这么个人。”柳眉问,“他怎么了?”
  “他死了——没几天的事。就在去年情人节。”江团很低沉地说。
  “啊!怎么回事?”柳眉大吃一惊。
  “自杀的。他有同性恋倾向,但跟小海不同,他有过长达7年的治疗经历。你知道他是怎么治疗的吗?”
  柳眉下意识地点头。
  “在胳膊上套橡胶皮筋,每当他对同性产生好感时,就拉橡皮筋抽打自己的手腕。他吃过阿米替林、做过鹤翔桩气功,还有厌恶治疗——医生给他体内注射了阿朴吗啡,使他呕吐不止。但所有的方法都没有改变他的性倾向。 ”
  柳眉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只感觉毛骨悚然,她庆幸自己没有轻率地骗儿子前来心理诊所。
  “他最大的问题是冒失地向父母坦白了。他是独子,虽然他一直在做治疗,也一直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亲,但他始终接受不了异性,也忘不了自己的爱人。他像个气球,一个气筒不停在他体内充气,就这样,爆炸了……”
  话刚落,江团的电话响了,台里有事。离开前她说,“小海既然公开对你表明,那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心理准备,要出柜了。我觉得你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跟刘跃进好好沟通,站在孩子那边。”
  “出柜?”柳眉纳闷地问,“什么意思?”
  江团解释,这是一个比喻,是英文“come out of the closet”的直译,是“走出衣柜”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承认自己的性取向不同。她欲言又止,“有时间你应到网络上看看,也许,对你有用。”
  江团走后,柳眉庆幸自己并未跟儿子闹得不可开交,自己向刘元施压的事,儿子应该还不知道。要不,发生什么事也都是可能的。
  三个月过去了,这段时间柳眉一直在“学习”。江团给她抱来一摞DVD碟片,说是让她“补习”的“教材”。
  趁刘跃进不在时,柳眉断断续续在家看了几部,《断背山》啊,《蓝宇》啊,一边看一边流泪,既为电影里的人,也为自己。对于柳眉而言,这种感情的确有很多是她不懂得,也不了解的。就像是补习一样,密切地关注跟儿子相仿的任何一个情节。
  刘跃进又要出差,带队去北京学习半个月。儿子将他送到江北机场后,打电话给柳眉说,“妈,你一个人在家,我去陪你吧。”“陪我干吗?你工作室不是挺忙嘛!”儿子说,“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妈呀。”儿子就有这本事,一句话就能让柳眉甜滋滋的。也只有儿子,才能让她找到那种初恋才有的心跳和颤栗,还有激动。
  就这样,儿子早上出门工作,晚上回家陪妈妈,到了周六,儿子和刘元带她去了魔方公园,耍了一整日,第二天,又一起去逛王府井,后来又去了周大福,儿子在跟漂亮的售货员开玩笑,一点也不像是……那位小姐矜持地笑问,“请问您是给谁买?”儿子俏皮地指着柳眉,“喏,我姐。”售货员也很会意,微笑说,“呀,你们姐弟还真像。”两人一唱一和,柳眉无可奈何并且十分愉悦地接受了这份比戒指更慷慨的礼物。儿子选定一枚戒指,给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说,“您的右手是属于我爸爸的,我不敢掠人之美。但是,这只左手应该是属于我的吧?”
  当天,刘元也给她购下了一套礼物,一瓶魔法香水和一款香奈儿新款组合装。她是明眼人,吓了一跳,这套化妆品可不便宜。随即心酸地想,唉,这是孩子们在变着法子讨好我呢。
  跟孩子相处是愉快的。等到刘跃进回来,柳眉反而有种失落。这意味着,她跟孩子的那道鸿沟,又微微打开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今天天气很难得,上午还在下雨,下午竟出了大太阳,但她心里始终有股憋闷的东西,想出,又出不来。于是打电话给江团,江团恰好忙完一个片子,也想出来透下气。两个人于是分别出门到两路口,喝盖碗茶。
  “最近咋样,走在街上回头率高惨了吧?两个漂亮儿子当跟班,左一个右一个,搞得跟黑社会大姐大似的,滋润吧?”江团就是喜欢八卦。
  “好是好,但——”柳眉指着自己的心脏说,“这里老是慌得很,扯起扯起的。心里就不敢想以后。他们以后怎么办?老了怎么办?——还别说那么远,让人知道了怎么办?总要活在日落之后?”
  “你怎么老是怕人晓得?”江团说,“如果他们两个在这喝茶,你不认识他们,会想那么多?”她昂着脖子四下瞟了一眼,“说不定这里面就有好几对呢。”
  也是,柳眉想自己多少有点做贼心虚了。
  “世上同性恋多了,何必搞得肝肠寸断的。”江团开玩笑,“你无非就是少了抱孙子的机会嘛。”
  自然,这是原因。但柳眉心里还另一些不愿表达的苦闷。这三个月,她怕聚会,怕熟人,怕扎堆,怕摆起龙门阵,为什么呢?老朋友见面,话题多半都少不了这个,以往,她最习惯聊,最乐意说的,也是这个。因为那时她是骄傲的,丰盈的。现在不同了,一听到谁谁娃儿要结婚,就是娃儿要生娃,等等等等,让她尴尬莫名,冷汗直冒,恨不得马上逃离。这样一来,她连人多的场合都不想去了。
  “就是烦!在家里更烦!看个电视吧,原来喜欢的什么《新结婚时代》、《金婚》这样的婚恋剧,现在不敢看了。看到电视里闹热的亲昵的幸福场景,血管里的血糖会骤然降低。尤其是跟儿子在家一起看,总觉得别扭。”
  “你不能老是一个人把事藏在心里,会抑郁的。”江团叹道,“你也是时候跟刘跃进谈谈了。早知道总比晚知道好。”
  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柳眉想,这种事,对刘跃进来说还是越晚知道的好。
  刘跃进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发言权的。其他中学校长有多刻板,他就有多刻板。这倒不是尖刻,做教育的人好像都有这样一些职业病,譬如愤世嫉俗,尤其看不惯社会上大大小小的“丑恶现象”。他虽然也不古板,但也不能把他想象得有多开明。虽然前些年开始搞行政管理了,但骨子里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虽说他下面还有个弟弟,但传宗接代的观念那是刻在骨头缝里的,就是用镪水也洗不脱了。这事要是被他晓得了,绝对是天崩地陷。平常,她是可以手指尖尖抵着他的额头臭骂,但真遇到大事,她其实是惧他的。至少,柳眉现在还不敢说。   表面上,柳眉已经不再抗拒,甚至默许了儿子的行为。但她还有一个最大的谜团没有解开。这也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假如水里还有稻草的话。
  这段时间,柳眉更为积极而忙碌了。她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在了网上。之前她对网络的了解也仅限于收发简单的邮件,还有QQ,那都是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时替她申请的。最近,江团一直在鼓捣她上网,她在办公室,无事就上去看看。
  最初进到同志论坛时,简直是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类人竟然这样庞大,如此蓬勃。一个一个帖子看下来,她基本上也了解了许多,比如哪些名人是同性恋,历史上的,还健在的。什么是1,什么又是0。还有,同性恋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她也几乎看完了网上评选的十大同志电影。
  有一天,她打开江团给她的一个网址,这是个博客,叫“朝朝和暮暮的爱情小窝”。记录的只是一对恋人很日常的事件,开始她不理解江团怎么给自己这一个网址,后来浏览留言时才恍然,这对博主跟儿子一样,是一对男同,在一起已经十年了。她立马就想到,这就是我儿子以后的生活!同时,她第一次意识到,同性恋原来也可以很甜蜜,很相爱,也很美好——除了性别,跟男女之间的幸福并无差别。在博客里,她看到一篇文章是《出柜前的准备工作》,看完后她突然醒悟,原来儿子早就有过暗示,并做了一些渗透工作了——只是,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而已。
  现在她似乎可以理解了,儿子为什么选择在一个半小时车程的郊区租赁工作室,这也不单单是儿子说的,环境和经济的原因,实则也有“隐藏”和“方便”的意思。难怪,儿子最初是希望去到临近的一个城市,当然,他的这个请求被她迅速PASS了。也是退而求其次——柳眉尽管心疼不舍——最后还是允了他单独在郊区租住。搬出去大约一个月后,她去看儿子。儿子动手为她做饭,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儿子居然也能做饭。当看见儿子站在简陋的厨房,挥动锅铲,她猛然觉得,啊,儿子真的长大成人了。吃饭时,儿子说,妈,我不想结婚。柳眉当时就乐了,说,我也没催你呀。儿子说,妈,我的意思是,你看,我不用结婚,自己就能操办一切,我没必要需要一个女人。柳眉当时只顾着好笑了,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暗示。
  柳眉的紧迫感又升压了,她想,也许是到了打开那个疑问的时候了。
  幸好有网络,不然柳眉根本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进行这次对话,这一次,她也是选择以“暗示”开头的:
  儿子,不知道还要妈等多久,你才玩够……玩够了,就回来吧!
  我可不是玩玩而已,我们是认真的。
  不出所料,儿子对关乎他感情方面的问题都比较敏感。
  但是……你父亲可能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我只是想提醒你,难道你就这样自私?一点也不为他考虑?
  眉JJ,儿子打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眉姐是他对母亲的昵称。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其实是可以跟女人结婚的,只是你没有去尝试。说不定,你尝试了之后,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讨厌呢?
  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尝试呢?我知道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眉J,难道你希望我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吗?
  任何事情上,我都支持你保持自己内心应该坚持的东西。但这不同,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男女结婚,也不是纯粹的两个人的事,而是一大家子跟另一大家子的捆绑结合,噢,你以为是那么简单的?再说,你就可以那么自私?不顾父母、还有疼你的奶奶?
  所以啊,我喜欢的是刘元嘛。孩子依旧嬉皮涎脸的。
  柳眉只好直接说了,我记得,你之前不也是有过女友的吗?
  儿子回答得很坦率。原来,他的确有过女友,以他的相貌和才气也不会缺乏女性的关注。但在女孩身上他始终找不到那种爱的归属感,也没有格外强烈的要求,完全是因为屈从一种强大的外在惯性。他的几次性经验都很糟糕,很不能适应,尤其是ML——儿子用一个单词替代“做爱”这个词——之后,女友身上的那种气味,令他异常痛苦。那时他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也未认真去审视,直到遇见刘元。一见到他,就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爱意,如泉涌的爱。
  就这么简单?柳眉觉得不可思议。
  就这么简单,妈妈。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放弃做一个小提琴手吗?我从未告诉你,人人都夸我是天生的小提琴手,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六岁开始练习,一直练习到现在,但我在演奏时,只有紧张、枯燥,我感受的是重复、禁锢而不是愉悦,相反,当我有天试着调音时,却突然——轻易就发现了轻松愉快,那种才能使我觉得很充实。当我不再把弹琴作为一种工作时,那种痛苦的束缚也消失了,现在我弹琴反而能很轻易感受到音乐的美妙——我的取向,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柳眉不得不抛出自己的应急方案——也就是预先准备好的第二套方案——她含混地提出要求:你能不能找个女朋友,哪怕结婚后离婚,那时我也不管你了。
  妈妈。其实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尽管是同性恋,但也可以找个女人结婚,第一是可以掩盖我的身份,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这样也许可以有个孩子,这样,也算是对刘家有个交代了,然后,我要干吗,你们也管不着了。是吧?
  柳眉在屏幕前点头,但她不敢回复这个自己真实的意愿。
  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自私。第一,这样做的话,我不仅损害了自己的良心,也损害了我的爱情;其次,没有丁点爱,就为了一个所谓的传宗接代,而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您觉得,这对那个女人公平吗?他沉默一会,打出一行字:妈,您如果真想抱孙子,到时候我给您领养一个。如果有条件,如果非有那个必要的话,试管婴儿也是可行的,他笑嘻嘻地加上一句,很贵哟,不划算的。
  柳眉彻底绝望了:你变得我不认识了!不像是我原来的那个儿子了!
  儿子送来一个微笑,妈呀!我还是我!我在昨天和今天其实是同一个人。
  儿子在昨天跟今天还是同一个人吗?对此,柳眉是怀疑的。同时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手里不具备任何杀伤性武器,也不具备摧毁他们的力量,甚至连孱弱的稻草也没有。回想起来,儿子是狡猾的,他没选择向自己跟丈夫同时坦白。那样的话,自己,再加上一个顽固的刘跃进,两座大山足以将他压垮。然而,当柳眉成为家里惟一的知情者时,也不得不陪他一同演戏了。她心里那个滋味啊,真是五味杂陈!   这场戏是演给婆婆看的。
  秋冬换季时,儿子跟刘元一起开车去乡下,将奶奶从乡下接来住了一段时间。老人家的冠心病又犯了,刘跃进一直念叨着让老太太来城里,一来是这里的医院感觉放心得多;二是在身边也可以补尽孝心。但老太太不愿意。这世上能让她这个老小孩听劝的,恐怕只有乖孙孙,小海了。
  值得一说的是,刘元现在也是家里的常客。当然,对小海刻意的安排,柳眉某种程度是默许的。包括陪着他们父子一块看《喜宴》之类的片子。这个片子她看了不下三遍了。当然,跟丈夫一起看寓意就不同了。她也很犹豫,儿子的事也许刘跃进迟早要发现,就当打预防针吧。打总比不打强,不知情的刘跃进一边看一边乐,她却心情复杂,她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她想,李安确实是高明的导演,明明是一出悲剧,他却用了喜剧的壳。那种情感的微妙之处,他为何能掌握得如此细致?难道他也是同性恋?但他是有妻子的——她现在俨然患上了疑心病,看谁都像是同志。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你不注意的话,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但若是竭力关注的话,往往会有许多新发现。有一次,她晨练后在麦当劳门口小憩,突然看见一对女孩,大概二十岁的样子,偎依在一起,也不避讳谁。其中一个女孩,打扮很有点男性色彩。她当时就想,这应该也是一对了。
  不过,柳眉不抱希望,自己的那些手段对刘跃进是否有效,有多大的疗效,都是未知。她觉得自己是个提线木偶,只是机械地、被动地,做着不情愿的无用功。
  老太太一来就被小海赶进医院,柳眉跟刘跃进白天轮流陪护,每晚,都是两个孩子在房间里陪着,老人也不算寂寞。但第六天,趁孙子不在,她终于发犟了,朝儿子发脾气,刘跃进无奈,跟柳眉商量一下,也只得把她接回了家。
  回到家,老人是要活跃一些。毕竟在医院,总觉得自己是“病人”,而回家就不同了,说明人是“健康”的,有病能让你回家吗?老人的理由确实也怪异得可爱。再说,她也坐不住,要是没两个孩子陪护,跟她闹腾,柳眉还真应付不过来。但老太太回家第一晚,柳眉紧张得手脚发冷。因为,家里四间房,老太太住一间,柳眉跟丈夫住一间,两个孩子住了一间。还多出一间。最后发现自己无非又只是“做贼心虚”,根本没人注意到这点——两个没成家的大男孩,住在一起,谁会怀疑呢?尽管如此,柳眉还是不太“适应”。
  可能跟孩子的全勤陪护有关,老太太破天荒地在儿子家住了近两个月,心情大好,病情好转也快,也跟家里热闹的氛围有关,屋子里原本只是住了两个人,现在突然多了三个人,就是多了三张嘴巴,三个人的表情和姿势,各种各样的新的想法和故事,都随着他们一齐涌进家里,想清净都难。老太太年龄虽大,就嗜好一个麻将。这玩意刘跃进基本不会,单位上琐事也多,每天,两个孩子也不嫌麻烦,吃饭后就张罗牌局,柳眉也被强行拉进来凑角,柳眉是什么人?情知两个孩子是故意攒着炮,放给老人,让她开心。刘元表现得也很殷勤,跑前跑后,端茶送水,茶几上的榴莲、开心果都是他买来的,这是老太太最喜欢吃的。看来孩子是做足了功课。
  老太太常常也念叨,“小海你怎么还不结婚呀,你这年纪,在农村娃娃都会打酱油了。”
  “这是城市嘛,”小海俏皮地答道,滴水不漏,“生活压力好大嘛,结婚早,压力也更大。现在我还只供自己一个,要是有了老婆。得供两个!”他搬起指头跟老太太算计,一个人一个月要花多少多少钱,听得老太太一惊一乍的,“啧啧,恁个多哇!啷个了得哟……但是,总得有个娃的嘛?”
  “那更要不得喽。”小海学着奶奶的乡下口音,“我就是结婚也不得要娃,奶奶你想嘛,现在供房好累哟,养老婆不说,还要多养个娃,几贵呀。上个幼儿园,学费比大学还贵,吃个奶粉,贵不说,还有三聚氰胺……”奶奶问,“啥三剧情?”众人哈哈大笑。
  冬月间,老太太执意要回乡下,送别那顿晚饭,是儿子跟刘元一起操办的。很丰盛,柳眉从未想过自己儿子竟然有这样出色的厨艺。刘元还预备了一瓶法国干红,也算是件小惊喜吧。柳眉正想着缺一杯红酒,他想到了。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在儿子面前这么悠闲,他们在弄饭,自己却在一旁跷起脚尖。除了……一切都似乎是完满的。
  晚上,柳眉关了客厅的电视回到床上,蒙头睡着的刘跃进突然支起半边身子,悄声说,“妈好久没这样高兴过了。”柳眉点头,“嗯,硬是,这得感谢娃儿。”他重重地颔首表示认同,“是,只要他有孝心,比什么都重要。”看刘跃进样子,还想接着说什么,但柳眉赶紧岔开了,她怕他问到什么关键部位,“有什么明天说吧,老太太走前,还得再去医院复查一道,得费半天工夫,还得早起,去排队。”她睡意朦朦胧胧的,似乎看见刘跃进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她睡着了。
  这一年春节,全家人一起回了乡下,一直玩到初七。初四那天,刘元风尘仆仆地从安徽老家赶来,给老太太带来大包小包的特产,老太太看着刘元,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
  回来第二天,柳眉就给江团打电话,喊她出来聚。问她春节是怎么过的?以往每年三十,只要不回老家,都要喊她一块儿过的。
  “我怎么了?我很快活呀。我在云南的院子里晒太阳啊,去了大理,丽江,还有天高云淡的香格里拉!安逸惨了!”江团永远都是这样,胖乎乎的躯体里藏着无尽精力,好似从没烦恼。而且只要赶上假期,给她电话,她永远都在路上。所以,柳眉的书房、卧室还有窗台上,堆的几乎全是江团从外地旅行带回的各种小装饰品。有时,她羡慕又埋怨说,“你干吗不带上我呀?”江团笑,“带你?我带上你,你带不带老公呢?就算不带他,你起码也得带上儿子吧?算了算了,我才不跟你们一块混。你们还是好好地,享受你们的三人世界吧!我呢,我好好地享受我的遨游仙境。咱们谁也别烦谁,哈。”
  晚上,一对老朋友找了个汤锅馆吃完饭,开车到江边,下去散步。
  柳眉说,“以前都是我劝你,催你快点结婚,快点生孩子。现在我也觉得,有孩子未必是好事。孩子就像个参照物,他们见风长,我们是见风就老。”
  “有孩子还是好得多。”江团也动了感情,“我当初要不是流产的话,娃儿现在也上大学了。”   “说实在的,你离婚那么久了,也该再找一个了。”柳眉说完,江团噗嗤笑,“看看,刚刚说什么来着,没到一分钟,又来催我了。”柳眉也嗬嗬乐了,“还真是,都成惯性了。”
  柳眉苦笑,望着来时的方向,“哎呀,我们走得太远了。”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江团迎着江风,略带点伤感地附和道。
  柳眉突然问,“团团,你还记得咱们高三时,我写过一首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首诗让你出尽了风头!我记得——你说要生12个儿子!”江团咧开嘴笑。
  “不是12个,是6个。”柳眉在脑子里使劲搜索了一阵,终于把它从浩淼的时空里打捞出来,不长,标题是《沃尔克的林园》。她轻轻背诵道:
  假如我要结婚
  我想要六个男孩
  六个男孩等于六棵桦树
  我的丈夫藏在里头
  宛如小树林间的白色教堂
  而我,覆盖着青苔——
  六个小女儿
  用她们的纯洁眼神祈祷
  这时,黄昏来临
  善良的上帝将前来我们家晚餐
  “你看,还是12个!”江团笑嘻嘻地说,“对了,一直也没问,你是怎么突然想到写这首诗的?”
  为什么?她在记忆里很轻易就打捞出来。那还是高三试考前夕,班主任模拟高考题布置了一道命题作文:什么是幸福。恰好这个下午,柳眉一直怀着少女的某种情愫认真地聆听校园广播里捷克诗人沃尔克的小诗,那是诗人写给自己妻子的。但那里面蕴含的温暖的情绪极大地感染了尚未开始恋爱的她,令她陷入到对未来的冥想之中——当然,也包括对婚姻的美好的幻想。于是,她如有灵魂附体一般,没有像既往那般写成心情散文,而是依据这首小诗以及聒噪午后的音频所传递的那种奇妙的混合的感觉戏仿(当然那时还没这个说法)了一首小诗。不管怎么说,这首随心之作反映了外界与她内界的一种奇妙的结合,是的,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她理解的幸福也的确就是这个形象。
  她还记得班主任专门开批斗会,拿自己当成反面教材,警诫诗歌这种体裁在高考中的无效性。老师的担忧是多余的。柳眉不会成为诗人。那之后她没再写过一行诗。高考时她的作文写得极为规范,一如她此前得高分的那种文章——开头要精彩,文笔要秀丽,语言要干净,字迹也要娟秀一些。够了。她考得足够好,如愿去了一所还算可以的工商大学,在那里,结识了后来的丈夫刘跃进,人也跟名字一样土,都是费了老大劲从干结的泥巴缝里钻出来的蚯蚓。
  柳眉后来分配到国企,因为一手漂亮的文章,进了企宣部。刘跃进则选择了教书。一工一农,一辈子不穷。不穷是小两口当时留在大城市的最低愿望。柳眉在单位顺风顺水;丈夫搞了一辈子教育,带了无数个毕业班,成了明星班主任,现在也是校领导了。够了,这人生,就像一个气球一样,比他们当时想象的大得多了。当然最重要、也是最得意的,是独子刘小海。儿子自小就聪明伶俐,老师都说他是难得的音乐天才,音乐学院毕业后,他没有听从父亲安排进入歌剧团或其他公务系统——这似乎是她回忆起来惟一的麻烦。
  “呵,我的那首诗写的就是我的理想啊,也就是我年轻时的幸福观啊。”
  “按照你的幸福观,你的理想至少实现了六分之一嘛。”
  “唉。”柳眉轻叹,那种儿孙绕膝的幸福,那种等待上帝莅临来晚餐的满足感——不可能了。
  柳眉觉得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每天,她只要打开电脑,就想去看“朝朝暮暮”的博客。就像看一部肥皂剧。看他们泰然自若地晒怎么做饭、练车、接待外地的朋友、聚会、单位的琐碎,以及打情骂俏……她觉得,通过这对同性恋人,能看见儿子今后到底是如何生存的——即使在潜意识里,她也不能将这划归于“生活”。老实说,柳眉最关心的是儿子的性健康,因为她一直都想不到也不敢想儿子的性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而她又做不到跟儿子直接交流。这对同志在多篇博文里,就大大方方地写到对性爱的态度:
  我们的性生活,一直是规律且和谐的。虽然是十余年了,依然风行水上般,充满着温馨、抒情、销魂的意境。有个朋友,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竟然告诉我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了。才二十来岁,刚刚生活没多久的夫夫,爱人在侧,宁可靠手,回避性的交融,更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性,是对爱的一种行动的表达,或激昂,或舒缓,或温情,或浪漫,就像器乐奏出的旋律,有时,比语言包含着更加宽广的意境。性是良药,没有任何副作用的良药,但只有与爱人间才是如此……
  看见“做爱”两个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如此的坦然,就像提议到楼下吃饭一样,没有一丝扭捏,难为情。柳眉依然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儿子的性爱——两个男人之间,竟然也是这样你侬我侬,而且是如此柔情蜜意!
  她尝试着——给他们发去博客小纸条,说了自己的情况,两个博主分别给她回复了信息,并且很和善地跟她交流,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她承认,他们的确打开了自己心头的一些困惑。
  柳眉还关注了一个博客,一位同志的母亲。不同的是,她是公开的。也就是说,她跟她儿子,身份都是公开的。她姓吴,大家都尊称她为吴妈妈。她有一个备受关注的博客,名为“草木也有自由”。她已接受了许多电视采访,并在国内率先建成了一个公益组织,每周固定做一些同志亲友聚会,影响十分巨大。现在,她的博客已成同志们的心灵驿站,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咨询,倾诉,求教。
  她留言询问,“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永远成为一个双面人,一半都得活在黑暗中?”
  吴妈妈回复:“我想说的是,同性恋是不能选择的,但同性恋的父母可以选择。”
  这短短的一行字,让柳眉想了很久。她无法做到吴妈妈那么勇敢,她觉得自己依然还有另一种选择。
  柳眉的灵感是这样被启发的。
  有一次,她无意中钻进一个特殊的论坛,里面的帖子全部是征婚信息。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征婚的主角全是那些同志和拉拉们,条件各异,但目的只有一个,为装裱或安慰家人所进行的那种组合式婚姻,给父母一个交代。柳眉当即就愣了,这是一个绝不伤害任何人却又能让自己的家庭保全面子的灵感。她突然有点动心了,也希望儿子至少能有个形式婚姻——也就是找一个拉拉,拿个结婚证,做一个“家”的样子。   就儿子的问题,她之前也曾跟江团讨论过,江团也觉得颇为棘手。因为小海的奶奶八十三岁了,显然很难接受。至于爸爸,可以慢慢地来,就像煨汤一样。
  一年多了,柳眉一直不敢跟丈夫讲出真话。她甚至想,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丈夫——有些东西,到自己这里就应该截止了。不管母亲还是妻子,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过滤器。她有无奈的一面,但偶尔也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某种因付出而得到的宽慰。有时,隐瞒不是一种态度,而是一种惯性。
  但是要替儿子寻找到一位合适的拉拉,也不是那么轻易的。经过半个多月的甄别挑选,她看中了一个同城的拉拉。首先是年龄合适,女孩26岁,跟儿子小一岁,身份也合适,外企的预算员,再一个,女孩同城但家没在主城,这样很好,需要的时候见面可以协调,又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意外和尴尬。
  她在心里已经敲定了这个,就差告诉儿子了。
  跟儿子交底前,柳眉隐隐还有点担忧,蛮以为儿子会气急败坏,会胡搅蛮缠。结果很意外,他很平静地用打商量的口吻说,“妈,真有这个必要吗?而且,结婚最多两年也肯定是要离婚的。其实我倒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到底有没这个必要?虽然这样结婚也只是形式,可以演戏给大伙看,但领了证,毕竟是不同的了。所以一定要选择对的人,保证在财产问题上不出纰漏,还有,双方都要付出,见家长,见亲戚,履行各种义务,这都需要时间成本,还怕捅出个篓子——最怕的是,遇见不对的对象,闹出了法律纠纷,那就麻烦了。”
  儿子这样一说,柳眉突然觉得,儿子真是长大了,成熟了。她的想法看上去不错,但的确没儿子想得深入,透彻。她不禁吃惊地端详着儿子,他不再是那个连上厕所都要牵着自己手的小娃儿了。也许,这是自己的问题,一直把儿子当作需要呵护的小动物,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但眼下的问题是,老太太眼看就不行了,也表了态了,希望看见他办了事,才能安心闭眼。当然,柳眉自己存有私心,若是儿子办了婚礼,自己在亲戚,朋友,同事面前也不会有太多的障碍和逃避心理。
  “难道我们就一直瞒着爸爸?”儿子不无忧虑。
  柳眉说,“他要是晓得了,你觉得会怎样?”
  儿子无言以对。他终于迟疑着答应去见见那位征婚的拉拉。临走时,他心疼地拉住柳眉说,“妈,这段时间把你给累惨了吧?”柳眉知道,儿子这样做,其实是为自己牺牲。她也懂得,儿子是体谅她的。
  时隔三天,儿子在跟刘元商量后,答应找时间去见那对拉拉。柳眉迅速安排他们在解放碑得意世界的一间茶吧里会面了。事后,她略带紧张地问儿子,“见面感觉怎样?”“就那样吧。”儿子平淡的口吻终于将她拉回现实——儿子跟那个姑娘见面,在乎的并非是情爱,更没惯性意识里的性别色彩。只是一次就事论事的商讨。
  但柳眉毕竟是欣慰的,这意味着,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铺垫,她就像活在一条世俗世界里的鱼儿,在被鳞片被某种器具无情地刮掉之后,她却坚韧地将那一片片鱼鳞又捡回来,贴在自己的胴体上——即使那些鱼鳞已经不纯粹,甚至是假的。但她要的,只是这一层距离肉体、皮肤最后的掩饰。柳眉以为事情将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事实也确实如她期望的那样,但这是2008年5月9日。那时,谁都不知道,3天后会发生令世界震惊的汶川大地震。
  地震发生那一刻,柳眉正好接了一杯茶,在窗子前啜饮。突然,她看见对面的单体楼好像晃动了一下。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接着,走廊里就传出了慌乱的声响,马上就有人从办公室跑出来,她意识到,地震了!也顾不上收拾什么,脸色煞白地跟着人群从救生楼梯逃离,走出大厦,她才发现,街面上已经聚满了汹涌的人群。人人的表情里都是恐慌,疑惑,人人都焦急地举着手机,走来走去。
  她也赶紧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信号不通,给丈夫打,也不通。信号太拥堵了!旁边,一同逃下楼的小李提示她,用短信。这个时候只有短信不会拥堵。就在她发送完信息,她的手机上显示出了两条信息,一条是儿子,一条是丈夫的。没有多余的字:地震了!当心!
  她突然想到了好朋友江团,试着拨了电话,电话是通的。但没人接。她焦急地改写信息,将地震的消息发送给她。那时,她根本还不理解这次地震的可怖,以及它造成的无与伦比的伤害。不过,直到地震源的信息得以确认,她依旧没收到江团的回复。但她已无暇顾及朋友的冷漠或是疏漏。作为国企的宣传干部,她迅速地投入到繁重的抗震救灾的活动当中。刘跃进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5月14号,儿子突然打来电话,说已经随同一帮志愿者奔赴灾区。柳眉无力劝阻,只是万般叮嘱,儿子,那边余震不断,你千万小心。儿子说,放心吧妈。
  儿子走后,那边信号不好,经常是电话不通。这也让柳眉备感焦虑。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她心情很晦暗,预感不好,总觉得要出事。
  果然,她接到一个很坏的消息。但不是儿子,而是关于江团的。
  15号下午,柳眉的手机上显示一个陌生的未接电话。她回复过去,原来是小三——跟江团一直住在一起的表妹曾梵梅,她是特意来通知柳眉的,地震时江团在四川彭州拍摄一个专题片,地震后,一直联系不到人。她当即就赶赴彭州,已直接找到江团下榻的农家乐,据她描述,整个宾馆都塌陷了。她在废墟四周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废墟中有回应。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但是,由于那里不是重灾区,也不是救援的重点地段,那边的救援还没全面开展,不过,她已经通过当地的媒体,直接联系上参与救援的某消防部队,很快将有救援队伍赶来。
  柳眉挂上电话时,关节冰凉,且不住地颤栗。耳朵里嗡嗡的声音,挥之不去。她当晚,整夜未眠。一直跟曾梵梅用短信在联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三天,废墟下终于有一位幸存者被救出。那是一位来此度假写作的小说家。
  再度接到曾梵梅的电话时,柳眉担忧中的最坏消息已成事实了。江团地震瞬间被掩埋在了宾馆塌陷的废墟下。整栋宾馆里逃生的不过三个人。
  江团其实并不是她的本名,她本名是江艳霞。这是高中毕业前,柳眉在寝室给她起的外号——因为她身型圆滚,柳眉亲昵地叫她江团。没想到此后二十多年,她干脆就将这个绰号化为了笔名,并一直沿用至今,即使在单位上,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原名了。高考时,柳眉如愿考上了,但江团却落榜了,之后,她们就失去了联系。十年后重逢时才得知,江团在一家工艺雕塑工厂从事宣传工作五年后,只身一人到城里闯荡,先在报社做经营——也就是拉小广告的,后来进了媒体,正经八百地当上了编辑,后来电视台改版,她又应聘去做了节目编导,她不是个安分的女人,结婚才一年多,就离婚了,肚子里带走的胎儿也没保住,这么多年,都是形只影单的,身边除了自己的表妹,连个亲人也没有……她才47岁啊,比自己还小两岁。大大咧咧的朋友,没心没肺的江团,她再也找不到了。柳眉眼泪濛濛的,忍不住哇地放声哭了。   江团的后事是柳眉和小三一起操办的。但是,让柳眉起疑的是,江团的亲戚,看样子似乎并不太熟悉“小三”,也就是说,小三并不像江团一直向外界宣称的那样是她的表妹。当然,柳眉并未私下去求证或问询。一者她自己毫无心情,二来,小三的悲伤之情,她也看得明明白白——看得出来,江团走了,这几天最伤心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小三。她烟瘾比江团还大,好几次,柳眉看到她一个人忙完一件事后,默默躲在某处抽烟。现在,柳眉才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小三,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无法确认她的身份,甚至不晓得她在哪工作,她只知道她叫曾梵梅,“小三”只是江团对她的昵称。
  她不大爱说话,柳眉从认识她起就是这样。一般是约了去江团家打牌,她就在,买菜,做饭,斟茶,一条龙服务。现在,她的话仿佛更少了。
  直到三七那天,柳眉才知道,“表妹”原来真是假象,是烟幕,是掩饰。
  那天,一起去给江团烧纸后,小三突然说,一起吃个晚饭吧?柳眉不假思索地应承了。在茶餐厅的一个小包间,她们各自点了餐,小三却不急于吃,而是点起了烟,沉吟一会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想你猜到了,我不是江团的表妹,我是江团的爱人。影子爱人。
  她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柳眉如遭雷击。
  江团隐藏得如此之深,而作为她最亲近的朋友,自己也不曾知悉。对柳眉而言,这是极其难受,却又倍感震惊的一晚。曾梵梅很平静地讲述了她们之间的故事,简单得没有任何起伏,令柳眉震撼的是,她们在一起其实快七年了。
  曾梵梅说,她们的隐秘生活确实难以被发现。因为江团离过婚,流产过,这两者为她以后长期的隐形生活建立了很实用的一道屏障。实际上,她的生活是被割裂的,一块是她的同性圈子,一块则是所谓的常态交际圈。
  分手前,曾梵梅递给柳眉一个牛皮信封,说这是她在清理遗物时,在书桌上翻找出的。
  柳眉坐在出租车里,打开信封,这是一封没写完的书信。这是江团的字迹,她太熟悉这些迎风飘摇的柳树一样的字迹了。
  柳:
  我也是同性恋。
  当初,我也彷徨犹豫了很久,我不敢面对任何人,不敢面对这个世界。跟小海一样,我第一个告诉的,是我的亲人,我的父亲。我满心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他的理解,还有,他的鼓励,哪怕一个眼神也好啊。但没有。你知道他是怎样回应我的?他冲我一个耳光,说,畜生!
  他把我当畜生!他把这种不同常人的取向视为羞耻!肮脏,还有病态!知道吗,他甚至不去问,这是谁的安排!而只是用亲情迫使我“改正”。对我来说,那是一场灾难。我骗了自己,我找了男人,忍受了一个人无法忍受的一切,就为,他是我父亲,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为了他那虚无的面子。我常常问自己,值得吗?也许值得,但对我来说,代价太大了。
  所以我想说,对一个同性恋来说,得到家人的认同,是多么重要。因为,家人是世界上惟一可以为你做自己并不情愿的牺牲的那种人。我希望你能做一个伟大的、快乐的母亲。
  作为朋友,我对你是有意见的。对于我,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来吗?你也太不关注朋友了吧?我只是你的一面镜子,我的功能只是让你照出自己的幸福。当然我不怪你,我理解你对幸福的追求。但人和人是不同的,每个人对幸福的感受和需求也是不同的。真正的爱是让被爱的人按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去生活。爱他,就给他空间吧,你给了他爱,他会更爱你,更爱自己的,他也会过得很幸福的,不要为这事让你自己沉重起来!
  其实,我觉得,孩子的问题上,最大的阻力,还是来自于你,来自于你的惯性认识,幸福的表象不难拥有,但幸福的真谛是什么,也许你还需要重新思考……
  车外灯影闪烁,柳眉心里乱成一团麻。她无法梳理自己刚刚知晓的这一切。但故事是真切的,书信是真切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下车后,柳眉不想直接回家,沿着小区的树林漫步。儿子打来电话,她接起来就涌出眼泪。
  “儿子,你晓得吗?江团阿姨……”
  “我知道,我知道。”儿子说。
  柳眉惊呆了,“你知道什么?”
  “江阿姨都告诉我了,正是她鼓励我多跟你聊天,交流,尽孝心让你们放心,还有推荐你看碟片,在网上浏览博客,认识那些同志妈妈,包括去亲友会,都是江团阿姨的主意……”
  柳眉僵在原地。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来得更陡,仿佛一夜之间,就从秋天到了寒冬。虽然这个城市已经十多年没下雪了。但那种湿润的寒意,比下雪更加侵蚀入骨。
  柳眉时常一个人郁郁地站在窗前,回想自己的童年,青年,并且反思自己的婚姻,情感,孩子,朋友,常常在回忆里见到江团,很难从那种缠绕的冥想中走出。每当这个时候,刘跃进就默默地踱进书房,闷声不语地抽烟。他的烟瘾似乎越来越大。
  春天到了,还没等到料峭,就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倒春寒,柳眉即使缩在家里,总是裹着厚厚的羽绒服。
  儿子从灾区回来后,变得更加成熟了,而之前的“假婚”,也随即被搁置了。
  一向被动的刘跃进,这次突然请了年假,悄无声息地买了两张到三亚的机票,租了间私房,每天陪妻子从市区散步到海边。这让柳眉很意外,丈夫变了。以前,他关心工作甚于家庭,关于事业甚于情感,现在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夫妻俩在三亚流连了五天,柳眉很享受于每一个海畔的夕阳时光,她的心像海洋一样,偶尔有波澜,但总体是宁静的。回之前的晚上,他们如初婚一样拥抱,柳眉惊讶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重新找回了颤栗和温度——至少十年了,那种冲动和细腻的触觉,她以为早就丢失了它们,居然还在,只是隐埋了,就在皮肤下面,在每一个肉眼看不到的毛孔下面,附着在灵魂的周围,就像镶嵌在夕阳附近的金色绒毛。刘跃进在机场等待上机时,看着来来往往的旅客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意大利和法国吗?等我两年,等我退下来,我们去好好耍一阵。”
  “哦,”柳眉回答得很机械,因为她突然不知如何表达。对这趟旅行她已够意外的了。结婚二十多年,他们几乎没一起结伴旅行过。即使有,也是什么工作研讨会,业务交流会,顺带的。像这样,专门来玩,太少见了。此时此地,柳眉突然非常渴望倾吐,她迟疑着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小海……”
  “哦,小海?”刘跃进说,“我知道。”
  “哦!”这次该柳眉诧异了,“你知道什么?”
  “我也不是铜脑壳,你这个电脑盲,每次用完电脑不晓得清除上网记录,我查一下你的历史踪迹,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柳眉怔怔地看着丈夫,她没想到,他竟然也会这手。
  她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刘跃进也默着脸,一言不发。
  一路上,她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回到重庆的。这时,小海跟刘元早就在机场附近的鱼庄订好了位置。等他们一落地,就径直将他们载到了餐馆,两个孩子毫不知道父亲已知晓真相,也没留意到柳眉忐忑不安的表情。
  这时,刘跃进冷不丁说道:“小海,你妈妈都告诉我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紧张起来。
  “我一直觉得,”刘跃进沉默了几秒钟,“你从小就跟其他娃儿有些不一样,好像丢了什么东西。现在,我知道了。我祝贺你,你终于找到了自己。”
  大家愣住了,接着笑了。柳眉笑得流出了眼泪,在泪光里,她依稀见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微笑地坐在他们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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