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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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一过,范保全又提起了去韩国整容的事情。此前他去旅行社了解了办理韩国护照和整容方面的费用,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很费劲气也很上心,他想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的脸整好了再离开这个世界。
  范保全的儿子和女儿觉得父亲是疯了,彻底的疯了。想想看,一个下井工人,一辈子就攒了十来万块钱,这些钱本应该是留着养老的,现在却要拿出来整容,说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儿子范楚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一下子被父亲的这种想法给整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七十三岁的父亲突然想起了整容,还要去韩国整容,要把攒下的十万块钱花到韩国去。
  范楚带着心事回到家里,他忍不住和儿子明明说:“明儿,你爷爷要去韩国整容,这件事情你是咋看的?”儿子听了,先是捂着嘴笑,后来就放声大笑,再后来笑得前仰后合,脚还一蹬一踫的,气都快岔了,两眼笑得泪花乱转。范楚闷闷地看着满床打滚的儿子,一下子就惆怅起来了。仅仅是和儿子说说就成这样了,这要是和妻子说了,她还不得背过气去。果然,妻子听了,眼睛瞪得溜圆,她几乎是尖叫着:“啊,整容,啊,七十岁整容,啊呀妈呀,呀呀呀,你爸这是整西洋景儿呢吧!”范楚一见妻子这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说:“你看你那个德性,真叫人恶心,煽风点火的样子。”妻子听了不高兴了,马上回击:“你别把什么气都往我身上撒,有本事管好你爹。”妻子说罢,不再搭理理范楚,范楚无奈,晚饭也没有吃就睡去了。
  女儿范英今年也四十五岁了,前一段时间,她看到自己眼角的皱纹,她想去打一针玻尿酸,去美容院一问,听说打一针不管用,得满脸都打,都打得花好几万,她就舍不得了。
  自从父亲范保全提出要去韩国整容,范英觉得父亲有这样的想法自己脱不了干系。从打自己开始长皱纹,自己总是和丈夫和女儿说,有时间往年轻整整,也算对得起岁月。现在可好,自己没有整容,七十三岁的老父亲却要去整容,还要去韩国,范英说:“爸,你究竟是咋想的?哪有七十岁的老汉去整容呢?到时你整好了,我们的脸往哪里搁呢?”范保全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一提到脸,就戳到了范保全的痛处,人活脸面树活皮,要不是自己的脸,自己才不会去整容呢。范保全对范英说:“要不是因为年龄大,旅行社让家人陪着,我才不想和你们谈论这件事情呢?”范英怔怔地看着父亲没有了下话。
  范楚和范英私下里商量着怎样才能打消父亲整容的念头,他俩一致认为,父亲脑子萎缩了,也许是海默尔滋综合症,他们要好好地给父亲做个全面检查,重要的是要查查脑子有没有毛病。
  范保全一听体检就急了,他说:“我是七十多岁了,可我的胸部肌肉还很结实,下了一辈子井,肺也没有毛病,倒不像范楚你,五花肉裹了个严,路都快走不动了,都快没有人样子了。”范保全这么说儿子,儿子当然生气了,他说:“爸,你要是硬要去整容,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我真受不了了。”本来是一句气头上的话,一下子把范保全捅火了,范保全拿起电视摇控器就摔了,他骂道:“爱认不认,老子不稀罕你!”范楚也没有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他把父亲的家门“咣当”一声摔下就走了。
  儿子一走,范保全坐在沙发上发起了呆,妻子去世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自己没有拖累过两个孩子,相反,一到星期天,孩子们还要来他家里蹭饭。他努力地变换饭菜的花样。每月,他还给孩子们把一锅猪肉一锅鸡都炖好了,让孩子们拿回他们自己家里吃。范保全这么做是希望保持着妻子在世时的样子,保持着一家子热热闹鬧的样子。孩子们现在都成家了,他们虽然没有大的出息,日子也都过得挺好,他们咋就不能理解自己呢?
  范保全照了照镜子,两行老泪就流了下来,他的脸要是再不整,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他的脸上嵌着一块又一块的炭粉,或是炭粒,摸上去硬硬的,凸凹不平的脸是他十五年来的心病,他担心自己有一天死去后要是和妻子到下边见面,妻子能够认出自己吗?妻子会不会觉得自己不爱她了,把她配给别的男人了。范保全反复这么想就反复地心疼,一心疼气就不够用,摸摸空空的床,看看自己的家。整个容咋啦,人不就活个脸面吗?自己这样到下边去,妻子见了认不得,保准还会害怕,妻子见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就是当年和她过日子的那个范保全……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总想着整了容再死,死了到妻子那里去,他们再过日子,再好好过下边的日子。
  范保全苦口婆心地和女儿范英讲,他说,爸爸怕到地下与你妈见面,你妈认不得爸了,你说爸多尴尬呢!你妈要是认不出我,我到了下边也没有个地方去啊?女儿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说:“人死如灯灭,这辈子活好了,下辈子爱咋就咋,莫不是你有别的想法了吧?”女儿最后一句话竟然有刻薄的成分夹在了里边。
  怎么能有别的想法呢?妻子在世时,范保全与妻子是矿区最般配的一对夫妻,范保全身高一米八,妻子身高一米六五,范保全模样长得帅,虽然是个下井工人,但他是个讲究的人,出井洗澡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换上一件白衬衫,因为妻子说:“你穿白衬衫精干。”妻子把范保全的每一件白衬衫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范保全一个队的人都说:“范保全像个干部。”范保全觉得干部不干部不要紧,最美的就是妻子喜欢自己这样精干,这样讲究。妻子漂亮,还爱在头上别个小卡子,俏俏的模样,说话也是柔柔的,眼睛看人也是暖暖的。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女人虽然没有上过一天班,是个家庭妇女,但是范保全的家在妻子手里是像模像样的,妻子光景过得好,好多人说:女人活个俏索,男人活个掉夺。范保全觉得自己的家就是这样的,妻子做得一手好菜,逢年过节,好多邻居买了肉都拿到范保全家做,做好了才带走,边走还忘不了夸上一句:“你可真能干!”妻子待人和善,待外边人好,待家里人也好,真是应验了一句话:好人命不长!妻子刚过五十就撒手而去了。
  妻子去世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床上的两个枕头一直摆着,范保全不想再贪恋别的女人。其实,五十多岁丧妻的男人再找一个也是正常的,范保全不找,范保全是一个保守的人,他觉得男人应该珍惜自己的身子,要把完好的自己交给自己深爱的女人。怎么才能完好呢?自己的脸已经不是脸了。   十五年前那场井下事故,范保全的脸面一下子就毁了,范保全想,当时要是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自己可以到下边与妻子过日子去,孩子们也不用操心了。偏偏是活了,活了还把个脸毁了,范保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照镜子,他不相信自己的脸会变成黑白相间的像个没有烧好瓷的坛子,他摸摸祖上留下的那个坑坑洼洼的坛子,再摸摸自己的脸,他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心在那一刻不跳了,死了,一个一辈子要脸面的人,老天却要把你的脸面毁得一塌糊涂。依稀记得那个医生微笑着朝他走来的时候说:“范师傅,你真是命大福大啊,只伤到了表皮和鼻骨,眼睛也好好的,真是福大。”范保全觉得既然眼睛没有伤到,表皮又能伤成啥样呢?他也没有多想。哪里知道后来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
  儿子范楚生了小孩时,范保全就不想抱孙子,他担心孩子会看到自己这张脸,孩子会做噩梦,孩子会讨厌自己。孙子懂事以后,已经习惯了爷爷的脸,孙子也二十多岁了,偶尔会在范保全家睡觉,孙子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嘱咐范保全:“爷爷,去去旧。”这个“去去旧”就是洗洗脸的意思,啥时候习惯了这么说的呢?孙子不知道,范保全也不知道,岁月有时候就是这么善待着一些事情,范保全想,自己在孙子的眼里是没有脸的,只有旧,他想到这里会感到莫名的悲哀,他就暗想着要整整容。自打自己的脸毁了,范保全就不去坟上给妻子烧纸了,他怕吓着妻子,他怕对不起妻子。上坟的事情就由范楚和范英两个人去完成了。
  范英得知范保全和哥哥吵架后,就跑来劝范保全:“爸,不是我说你,我觉得哥哥给你检查一下身体没有啥不对,你先检查检查,身体没有毛病,你可以尽情地到处去玩儿,我也可以陪你去韩国整容呀!”范英用的是缓兵之计,她想,父亲已经七十三岁了,去医院检查检查,万一血压不正常或是心肌供血不好,父亲就不能再去韩国整容了,也就断了整容的念想了。
  范保全觉得女儿说的也有道理,他也想趁着体检给儿子一个台阶下,儿子五十多岁了,也是孩子的父亲了,自己那天把摇控器摔了真不应该,伤了儿子的心,万一儿子弄出点儿毛病来,对自己也不好,对儿子更不好,范保全就一口应允了。
  范楚和范英一左一右搀着范保全去医院,走了一段路,也许因为范保全的脸,矿区好多人都认识范保全,熟人就调侃范保全:“老范,看这儿女多心疼你,真给你长光呢!”范保全聽了心气又不顺了,长啥光,分明是笑话我这脸,寡得个厉害!他的小愤懑又来了,他把范楚和范英的手甩开了,气哼哼地说:“我好好地,你俩搀我作啥呢?”范楚和范英看父亲的模样就笑了,父亲老了,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越来越任性了,好赖话都听不进去了。
  他们兄妹俩早已习惯了父亲的任性,早已习惯了父亲的脸色,在他们的眼里,父亲是个有责任心的父亲,父亲对他们一百一的好,他们对父亲呢?也是一百一的好,只是父亲在那场事故里种下了心思,他们庆幸自己的父亲在事故中活了下来,脸是难看了一点儿,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和父亲的关系,也丝毫不影响父亲的生活,是父亲自己胡思乱想,是父亲自己要把好端端的光景跟自己的那张脸挂上钩,想想都七十三岁的人了,俗话说得好,人到七十三,不死鬼来搀。就是整了容,没几年还是要离开人世的,再说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们,哪个人脸上不是老年斑,哪个人脸又像年轻时一样细皮嫩肉、光滑溜溜呢?其实,有那些钱,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健康保健,做啥不行呢?非得要去整容,七十多岁应该看淡了岁月,看淡了生命,甚至看淡了颜面。就为这个脸,就要花掉十几万块钱,花掉了就花掉了,万一有个差错,后悔都来不及。美容失败以后,父亲咋做人,雪上加霜的事情,生活中不是常发生吗?多少美容失败者,眼斜嘴歪,到处打官司。父亲咋就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呢?
  抽血、验尿、B超、胸片、血压、心电图……整整一套下来,范保全的医保卡就花去了一大半的钱。取体检报告时,范楚是既高兴又烦恼,高兴的是父亲一点儿毛病也没有,烦恼的是妹妹答应下父亲的事该怎么办呢?
  从医院检查身体回来,范保全没有硬盯对女儿陪自己去韩国的事情,他觉得既然体检证明是自己健康的,自己就不用麻烦孩子们了。
  范保全拿着体检单就跑到了旅行社,他对旅行社韩总说:“韩总,我的体检报告出来了,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我去韩国就不用家人陪了吧?”韩总看着范保全说:“范大爷,您去韩国主要目的不是旅游,您是整容,您想想身边没有个人陪着咋行呢?万一有个麻药过敏、手术失败谁能担得起?”
  对这一招,范保全早有准备,他把自己整理好的整容笔记拿出来,这个笔记本的前面是妻子在世时记下的菜单,那些拿手菜已经做了不知多少次。那是妻子的笔记,看着亲切。笔记本只是用了一多半。剩下的那一半,范保全用来写整容笔记了。在整容笔记里,他记下了一个男人变女人的过程,男人的汗毛重,为了皮肤像女人一样光滑,这个男人忍着巨大的痛苦,把男人的汗毛孔一个一个取下来,皮肤愈合后,比女人还光滑,范保全就想,自己的脸也可以一点儿一点儿把黑炭取下来,不打麻药,打麻药又伤脑子又危险,就像自己年轻时候挤个粉刺一样,疼是疼点儿,毕竟是皮肤,不伤筋动骨是用不着打麻药的,再说,自己脸上的黑瘢与人家全身的汗毛孔比起来,这点儿痛苦算什么呢!
  范保全对韩总说:“我不打麻药,就把黑瘢这样剜出去,让好肉再长出来就行了。”范保全边说边比画,好像自己是一个会做美容的师傅一样,他的这动作把韩总逗乐了,韩总说:“范大爷,为个脸受这么大的罪值不值得呢?”范保全想也没想地说:“值得,咋就不值得?我老伴从来没有见过我这种样子,我到下边吓着她咋办?”韩总听了竟然生出了小小的感动,她拿纸巾擦拭着自己的眼角,说:“范大爷,你的爱情故事真让人感动,我倒是想帮您,可是你还是要回去与您的儿子女儿去商量,这主,您自己做不了,我也做不了,只有你的儿子和女儿做得了。”范保全喉咙哽咽,他想哭,要是早几年做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早几年自己为了儿子娶媳妇,为了女儿找人家,自己一毛钱也舍不得花,所有积蓄都花在孩子们身上,如今,好容易熬出来了,攒下点儿积蓄了,自己说了不算了,孩子们反倒成了自己的家长了,这算是啥世道?   范保全沮丧起来,自己为了整容,准备了十年,他一面省吃俭用,不想让孩子们破费;一面不想让自己的脸与别人的脸有那么大的差别,免得死了和妻子在一起吓着她。也有陌生人询问过范保全:“您这脸是下井弄得吧?”问者是善意的,范保全点点头。二十年前挂个工伤觉得挺光荣的,觉得为祖国作了贡献,觉得献青春、洒热血,那是工人阶级最深的情感了。现在不行了,煤炭行业不景气了,下井都不能养家了,下井多多少少还有一层没本事挺丢人的意思。范保全的儿子范楚感慨地说:“亏得没有像爸一样下井啊,要是下了井,保不准得要饭吃。”范保全一听就火了,他不想听儿子这么说话。他说:“下井挖煤也不是你爸一个,好多人光景不是过得好好的?你娶媳妇花的钱还不是老子下井挣来的?没有老子下一辈子井,能有你今天的光景?告诉你,过日子是修行也是修复。”范楚听了笑了,下了一辈子井的父亲也能够说出这么有文化的话来,这说明父亲是一个特别会生活的人,是一个十分要样子的人。范楚心里酸酸的,他想起年轻时的父亲,白衬衫一穿,到学校去开家长会,老师悄悄问范楚:“你爸在哪个部门工作?”范楚不假思考地说:“在矿上机关工作。”语气里充满了坚定,老师也信以为真,想想看,一提部门肯定就不是下井的了。后来范保全得知了此事,把范楚打了个半死,他说:“老子这辈子是个要脸的人,你咋就瞎说呢?连点儿脸面也不要了?下井又不是逛窑子,有啥丢人的?”后来范楚长大了,上了班,虚荣心也就没有了,人一问你爸干啥的,他就实话实说:“我父亲下了一辈子井。”也亏得范楚实话实说,后来父亲在那场事故中盖上了下井的烙印,如果再说谎话,怕是自己也圆不了呢!
  范保全长得帅气,爱干净,要样子。在他看来,苦可以吃,脸面不能丢,这是他一辈子做人的原则,在那次事故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白衬衫,那些白衬衫整整齐齐地码在衣柜里,偶尔用手摸一摸,念想升起又浇灭。那回家里面没有人,他把白衬衫拿出来,试着穿在身上,他把衣领整理好,扣子扣好,衬衣角抻得展展地跑到镜子前,他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瞬间,他把衬衫撕开了,扣子蹦了一地。明摆着,衬衫越白,衬托得脸越黑,一个脸黑成这般模样的人还穿白衬衫干嘛呢?
  范英给父亲打扫的时候,从地上发现了衬衫的扣子,不是一粒,而是三粒,她趁着父亲出去买菜的空当儿,找出父亲胡乱塞进柜里的衬衫,把衬衫的扣子悄悄缝上,叠好了,与那一摞衬衫放到了一起。不是范英不体谅父亲,她也理解父亲的苦衷,矿区多少人井下工伤,坐三轮车的,拄拐杖的,安假肢的,瘫床上的……父亲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头上还安了一块人造颅骨吗?他们远远比父亲伤得要重,生活中承担的东西要多得多。父亲也就是伤了个脸,虽然不好看,但无大碍。好看不好看也过去十五六年了,没有必要再去做这个脸了,花钱不说,遭罪不说,一来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整这个无用功,二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七十多岁的人了,因为整容出个事故?想想都吓人。
  范保全的日子在体检之后彻底沉默了下来,他觉得是老天故意捉弄自己,自己不能给自己做主了,这不是做人最大的悲哀吗?一个人身体再好,再健康,不能给自己做主了,活着的意义有多大?他闷闷不乐,左想不明白,右想也不明白。饭也不如往日香了,孩子们来了他也爱搭不理的。
  范楚故意躲避着父亲,他让儿子明明去看范保全。明明对范保全说:“爷爷,你是不是特别想去韩国,特别想去整容?”范保全不回答,他不想回答,谁也不会理解自己的,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世界是啥样的。明明又说:“爷爷,你非得去韩国,咱们国家就不能做吗?干嘛要跑到那么远?”
  范保全还是沉默,明明叹了口气,爷爷是真的动怒了,他是真的封闭了,啥时成了一根筋了?变得刀枪不入了。明明从后背搂住范保全,他的脸蹭到了爷爷的脸上:“爷爷,吃饭吧,你要饿死我呀?整个容不至于绝食吧?”范保全一把推开明明:“别挨我,我脏。”他起身到厨房去给孙子做饭,边做饭边叹气,一脸的悲伤。
  明明本想逗逗爷爷,见爷爷今日无趣,他就把想好的笑话收起来了,可是看着爷爷闷闷不乐的样子,明明又心疼起来,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抚爷爷,就瞪着范保全发呆。
  范保全给明明炒了个肉丝,煲了一个冬瓜汤,焖了一锅米饭。明明给范保全盛了一碗米飯,范保全说:“我不饿,你自己吃。”明明看范保全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说:“爷爷,你别和我制气,我正长身体呢?要是让你这一气,我身体长不高了,你后悔去吧。”明明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把范保全给逗乐了。范保全说:“明儿,你听爷说,你奶奶不是在下边吗?她不是没见过爷爷变成这样了吗?爷爷迟早要和你奶奶在一起的,我下去了,这模样见你奶奶,你奶奶能够接受我吗?”明明一听,可劲儿地点着头,他一下子理解爷爷了,觉得爷爷这话是有道理的,时下不是好多女孩子为了取悦心爱的男人去整容吗?爷爷整容是为了取悦奶奶,可奶奶死了,人真的有下一辈子这一说吗?他说:“爷爷,你说人真的有下一辈子吗?”范保全肯定地回答:“咋没有,前世今生往来,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活三回,我和你奶奶是前世的恩人,今生的夫妻,往来的伴侣,你知道不?”明明看爷爷认真的样子,就不反驳了,好像没有理由反驳爷爷了。他仔细想了想说:“爷爷,要不这样吧,我还没有开学呢,我陪你去韩国蹓一圈儿,我陪你整容去,也让我尽尽孝心呗!”明明语气虽然有些戏谑,表达的却非常真诚。范保全听了心里一下子舒坦多了,他拉起明明的手,晃了几晃,两颗泪落了下来。
  范楚知道了这事情,劈头就把儿子骂了一顿:“我让你陪陪你爷爷,你倒好,你俩整一块儿去了,没有王法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人了?”明明说:“爸,你别怪我,也别怪爷爷,脸面是我爷爷的心病,心病不根除,谈别的都枉然,爷爷因为脸都大闹几回了,都哭过几回了?我们大学里的老师讲心理学课程,就讲到有一种焦虑心理,焦虑过度容易得抑郁症,也就是精神病,你总不会盼着我爷得这样的病吧?”范楚听儿子这么一说没有话了,他想到父亲这些年既当爸又当妈,学习做菜做饭,学习治家养花,父亲也不容易,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确实无法交待。明明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全依着父亲也未必就正确,明明的话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但又不怎么能站得住脚。范楚说:“你上的大学不是经济学吗?怎么和心理课程扯上了,蒙老子不成?”明明哈哈大笑:“现在的每一门课程都和心理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空也看看书吧,我看你的心理就有问题。”范楚愣怔怔地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范楚给妹妹范英打电话:“明明要陪咱爸去韩国整容去,这事看来是朝着咱爸这边跑呢,是你答应咱爸去韩国的,咱爸身体又没有毛病,你陪着去吧,你说话要算数。你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范英一听急了,她说:“哥,我还不是为了你和爸好,咱俩初衷是阻止爸再提整容的事情,现在倒好,全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明明不是也答应了吗?明明答应就是你答应了,让明明去。”范英说完话就把电话挂了,范楚瞧着明明气不打一处来。
  范保全这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是孙子明明答应自己了,明明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去韩国既能照应自己,自己还能与孙子好好处处,增加点儿感情。
  这天晚上,范保全梦见了自己去世的妻子,妻子还是漂亮年轻的模样,一丝皱纹也没有,他梦见自己站在镜子前瞅妻子,自己的脸也白白净净的,也没有皱纹,他一手摸着妻子的脸,一手摸着自己的脸,这一摸,他醒了。醒来已经是早上了,他还回味着自己昨晚的梦,他想,人死了就不会再老了,死的时候啥样,到了下边肯定就是啥样,自己要整不好容,就不能想到死这个字,要坚强地把脸整好了再去死。其实,死也没有那么可怕,死有啥可怕的呢?往那里一躺,飘悠悠就到下边了,到下边夫妻一见面,妻子说:“老范,你这脸咋啦?”老范该咋说:“说我出工伤了,毁容了。”妻子心疼落泪不说,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见了面就让她心里过不去,这朝哪儿也说不过去呀,范保全想到这里就急了,他立马就拨孙子的手机。
  明明正睡得香呢,枕边电话响了,一瞅是爷爷,他赶忙坐起来接电话:“爷爷,您哪里不舒服了?”范保全说:“上午去旅行社,办出国护照,你也带上身份证。”口气是命令式的,明明看看手机,无可奈何地说:“爷爷,刚刚六点,您这……”范保全说:“八点,旅行社见,不见不散。”
  八点钟,范保全和明明在旅行社见面了,旅行社还没有开门,范保全要给韩总打电话,明明说:“爷爷,别打了,兴许人家在路上开车呢!你这一打不耽误工夫吗?”范保全想想也是,明明从兜里掏出一些钱递到范保全手上,他说:“爷爷,这是我做家教打零工挣下的两千块钱,你拿着哇,别和我爸我姑较真儿,有我,不是都有了吗?”
  范保全这回是真笑了:“算你小子有良心,算爷没有白疼你。”
  说话间,旅行社的韩总到了,韩总看见范保全满脸春风,她笑盈盈地说:“范大爷,有监护人了?”说话间瞅瞅范保全身边的明明。范保全这回得意了,他笑着说:“这是我孙子范明明,法定的监护人。”说罢,拍拍明明的肩,又信任又自豪。
  韩总让明明把几张表填好了,她对明明说:“我去公安局给你们预约办护照,随时给你打电话。”明明又把电话号码给韩总留下,他们爷俩儿就从旅行社出来了。
  范保全觉得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他紧紧拉着孙子的手,笑着说:“爷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咱俩中午去吃火锅。”看着爷爷手里的那张工资卡,明明笑了:“爷,不用取了,这卡到韩国也能花。”范保全有点儿不相信,他把卡递给明明:“你好好看看,我的工资卡韩国也能花?”明明看了看说:“爷,这是银联卡,好些国家都能花,台湾也能花。”范保全有些不信,明明笑了,他说:“爷,也真是苦了你了,咱俩去韩国不仅要整容,还要开开眼界,你也长长知识。”听了孙子的话,范保全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甜滋滋的,那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让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范保全和孙子明明破天荒地转了一次商店,范保全给明明买了一身出国穿的衣服——休闲运动装,在明明的劝导下,范保全自己也买了一身运动装,一双旅游鞋。明明说,出国要走好多路,鞋一定要舒服,鞋不舒服影响心情,还影响整容的效果。范保全一个劲儿地笑,此时此刻,不管明明说啥,范保全都答应,重要的是明明陪自己去韩国,实现了自己多年来的心愿,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逛了一上午,快到中午了,俩人同时想到了吃。他俩在就近的一家火锅店吃了几盘涮羊肉,好久没有奢侈了,范保全因为高兴,暂时就不想节俭了,也算是犒劳一下明明。范保全对明明说:“明儿,回去把这事告诉你爸、你姑,我就不一一通知他们了,到时别怪我没和他们打招呼。”明明点点头:“爷爷,你放心吧,有我在,放宽了心,想咋地就咋地!”范保全笑了,他觉得有这样贴心的孙子,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孙子宠着自己,抬头看看那天上行走的云,都欢快地和自己打招呼呢!
  明明一说他和爷爷已经办理护照,钱也交给旅行社了,范楚和范英觉得没辙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枉然。范楚不情愿地拿出五千元,范英也拿出五千元,他们把钱交到明明的手上,范楚三番五次地叮嘱明明说:“到了韩国灵活点儿,别上当受骗,你爷的钱用在他的脸上,我们的钱就用在你俩的开销上,这叫专款专用,懂不懂?”明明说:“韩国不比咱们国家,世界级整容水平,你们就放心好了,那里的骗子也没有咱们国家多,这也可以放心。爷爷有我来照顾,这个更应该放心。”范楚神色凝重,范英絮叨不止,明明的妈跑过来:“明明,你可得给妈注意身体,你爷爷可真是个老不省心呀!”范楚瞪了妻子一眼,妻子咽回了后半截话,明明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一切还算顺利,护照说办下就办下来了,旅行社的韩总给明明打电话说:“小范,这次我带团,十号出发,早上六点在旅行社门口集合,具体安排微信发送。”韩总打电话的时候,明明正和范保全在一起,范保全一听就是旅行社的电话,他心里有些失落,旅行社竟然不給自己打电话,却给明明打电话,自己真的是老了,没有用了吗?
  明明也看出范保全的不高兴,人老了,心思越来越重,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也能惹得他恼上半天,这要是去了韩国,不好好照顾着,保不住爷爷要生大气。明明看着范保全说:“爷,收拾东西吧。”
  范保全开始收拾东西,他问明明:“该带些啥呢?”明明就翻开爷爷的衣柜,换洗的衣服一定要带几件的,明明一眼就瞅见了那一摞白白的衬衫,有的洗得薄了,很白;有的像新的一样,一看就没怎么穿,明明从里面抽出两件比较新的白衬衫,递到范保全跟前说:“爷,带两件白衬衫吧,整了容穿着就好看了。”范保全没言声儿,他点了点头,把女儿给缝扣子的那件白衬衫递到了孙子手里,明明就放进了行李箱。范保全心里想,孙子考虑问题还是周全,能够猜到自己的心思,还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这个大学真是没白读,自己也没白疼这个孙子。想着想着,范保全的眼里竟然有了细小的泪花,明明知道爷爷又心重了,他也不再多问,他把旅行箱打开,尽量地多给爷爷带些衣服,让爷爷高高兴兴出去,满满意意地整容回来。   按部就班地出发了,范保全和明明坐上了去机场的大巴,让范保全没有想到的是,大巴车上有三十多号人,只有他和明明两个男人,他就难为情起来,就不自在起来。明明无所谓,他问韩总:“怎么就我们两个男的呀?”韩总笑了,她说:“我们这回组的团全是一个目的,大家都明白,大家也都不要说,本来矿区这个地方就小,该保密的一定要保密。”明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敢情这个团全是去韩国整容的呀,见一个个年轻的女孩子们都戴着墨镜,花枝招展,神气十足,其中一个女孩子还问旁边的那个女的:“你整过几回了,我这是第三回了。”旁边那个女的说:“我去过一回,这是第二回。”
  范保全的心缩紧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与这些年轻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一起去韩国整容,他想的是另一个画面,比如烧伤毁容的,比如刀子划痕的,比如天生兔唇的,比如眼斜嘴歪的……可眼前的景象是,这些女孩子,她们都那么漂亮了,却要和自己这么丑陋的人一起去整容,一起去韩国整容。范保全旁边一个稍胖的女子说:“大爷,您挺热爱生活,您七十多岁了还去整容,我们就更加有信心了。”范保全没有搭理那个女子,他一只手悄悄地拉起孙子的手,明明也握紧范保全的手,悄悄地在范保全的耳边说:“爷爷,你别紧张,每个人都活自己的就好。”范保全又犯上了嘀咕,他看一个电视小品说一对母女去韩国整容,整完容连家人都认不出谁是妈谁是女儿了。他担心整容之后,这一车三十多个人都整成一副模样,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呢?他有些后悔了,一转念他又有了豁出去的精神,反正不能带着这张脸到下边见妻子,容是一定要整的。
  车很快到了机场,韩总打了一面旅行社的小旗子,她边喊边在那里晃动,人们就排队安检,一小时后,上了飞机。
  范保全是第一次坐飞机,他下了一辈子井,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坐上飞机,和自己的孙子坐上飞机,是为了自己的这张老脸飞越万水千山。明明给范保全系好安全带,范保全的手不由得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他这才想起,明明怕他晕机,在他的肚脐眼上贴了一块伤湿止疼膏,贴膏药的那个地方有点儿痒,想扯下来,可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的手刚探到那里,挨他坐的那个女子用厌恶的眼神盯着他的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缩回来了,他还想和明明说几句话,一看明明正和一个戴假发的姑娘聊天,姑娘也就二十来岁,你说才二十来岁,相貌也不差,这不是出去糟踏钱吗?明明还和那个姑娘互相留了电话,俩人还同时说,咱们微聊。范保全不明白,他问明明:“啥叫微聊?”明明笑了:“就是聊天。”“聊天就聊天,还微聊?”范保全叨咕着。
  空姐做起飞前的准备,在那里比画着讲解,范保全一句也没听清,明明在他旁边坐下来,他问:“你认识那个女孩子?跟人家聊天?”明明说:“不认识,但人家多次去韩国了,人家有经验,我这不是为您好吗?”一听说为自己好,范保全就不说话了,现在的年轻人,热得快冷得也快,结婚快离婚也快,哪里像自己和妻子的感情,一辈子情真意切,一儿一女相守度日,一辈子心随一个人,那个人走了,心也就随着去了……要不是妻子早走,自己也不至于在那次事故中出差错。出事那天,更衣室那个家伙和范保全谈到了他的妻子,那家伙说:“妻子走了几年了?”范保全说:“五六年了。”那家伙说:“没打算再找一个?”范保全决绝地说:“不打算。”那人听着范保全口气生硬,就讪讪地离开了。他走开了,范保全不由自主想到了妻子,他是真的想念妻子,他的心里真的很苦,只是他不想说,也不愿意说,下井之后,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以致放炮员的喊话他根本没有听到,最终出了那场事故。
  过去的事情是不能想的,一想就好像打开了水龙头,好的坏的全部涌起,一幕一幕如同演电影一样,累心累神。不把人整蔫才怪呢!此时的范保全就被整蔫了,他觉得自己像个摆放在那里并不好看的物件一样。他看到前面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亲嘴,他愣愣地吓了一跳,他喊了出来,怪声怪气地说:“做啥呢?这是做啥呢?”旁边的明明让范保全吓了一跳,他不知道爷爷这是咋了,他摸到爷爷冰凉的手,问:“爷爷,你哪里不舒服?”范保全说:“明明,你刚才看见前面没有?”明明说:“没有,前面什么也没有啊!”范保全觉得自己可能看花了眼,也可能出现了幻觉。尿意一下子涌上来,他气哼哼地对明明说:“憋尿了,几个小时能到?”明明笑了:“噢,爷爷是憋尿了,飞机上就能尿。”范保全已经不想惊讶,不想多言,明明帮他解开安全带,带着他上卫生间。范保全在飞机的厕所里又纳闷了,飞机拉着这么多人,这么多人的屎尿都存在哪里了呢?只能想,不能问,问了自己就是老土。范保全在厕所里把肚脐上的伤湿止疼膏撕下来,才感觉松快多了。
  从上飞机的那一刻起,范保全一下子沉默了。他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只要一小心谨慎,就是沉闷,只要一沉闷胸口就憋得慌,只要胸口一憋得慌,就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打了个激灵,明白自己出行要干什么了,不管干什么,反正不能想到死。
  那个该死的明明在范保全上卫生间的空当也没有忘记和那个整过几回容戴着假发的女孩子搭讪。范保全觉得整个飞机上自己是一个最格格不入的人,旁邊那两个女孩子又亲到一块儿去了,满飞机的人居然没有任何表情,范保全也把自己的表情放了下来,他觉得冷,飞机上的空调开的温度也太低了,看来要把自己弄感冒。
  明明向空姐给范保全要了一条毯子,毯子很柔软,轻轻搭在了范保全的身上,范保全一下子想到自己和妻子相处的情景。妻子在世时,他出了井,回到家里,热腾腾的饭菜就摆好了,喝上二两小酒,倒下就睡了,这时,妻子就会给他搭一个薄的小被子,小被子搭在身上软软的,很舒服。此刻范保全盖着软软的毛毯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有了翅膀,从黑黑的井下一下子就飞到了蓝天上,在白云里穿梭,他微笑,笑得灿烂,笑得从容。
  明明喊醒他的时候,飞机已经到了韩国,他们要做好下飞机的准备了。韩国比他想象的要近,去北京还得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呢,去韩国一会儿就到了,他听到韩总喊话,人们往飞机外面走,范保全拉着孙子的手,他说:“爷爷不怕。你放心!”明明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话,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就笑了:“爷爷,你不用怕。有我在呢!”   从飞机下来,范保全又坐上了大巴,大巴把他们拉到了一个宾馆,范保全和明明住的是标间,明明说:“爷爷,这里的住宿还可以。”范保全却是趴在窗户口一个劲儿地往外看,他问明明:“整容的地方在哪儿呢?”明明说:“一会儿人家就会来找我们谈这事的,您别心急。”
  明明刚给范保全倒了一杯水,就有人敲门,明明开了门,进来两个韩国人,一位女士,一位男士,女士手里拿着一个做记录的夹子和一支笔,边往里走,边讲了一通韩语,那位男士说:“您是这次整容队伍里年龄最大的一个,请问您有什么特殊要求?”范保全瞅瞅明明,明明说:“爷爷,你把你的要求讲一讲。”范保全不会说普通话,他只会说矿区方言,明明又成了他的翻译,范保全心里一下子乐了,他盯着那个韩国男翻译的脸端详了一番,因为他听说,韩国男人女人都要整容,果然,那位男翻译不仅仅肤色好看,还化了淡妆。他又看旁边那个美容医生,他又想,你带一个翻译,我还带一个翻译呢,咱俩算是扯平。
  范保全把自己的意思讲给了明明,明明对韩国翻译说:“我爷的意思是让脸恢复正常的皮肤,把炭黑取出去,疼可以忍,可以不打麻药,一定要保持原貌,可以吗?”说罢,明明拿出一张范保全三十年前的照片让那个女美容师看,女美容师看罢笑了,给范保全还鞠了躬。翻译说:“朴医生说,范先生年轻时是一表人才啊。”范保全看着明明手里的照片,这个心重的孩子,竟然藏着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真是有备而来的呀,范保全说:“明儿,你告诉他们,爷的脸以前就这样,就照这样做。”明明把爷爷的意思讲给了翻译,翻译又把话递给了朴医生。朴医生鞠躬,满脸笑意,一副示好的样子。
  朴医生开始摸范保全的脸,还捏了捏范保全的鼻子,翻了翻范保全的眼皮,范保全由着朴医生摆布,朴医生又是一通手舞足蹈,说了一大堆话,翻译说:“范先生,朴医生的意思是您可以做个植皮,这样好得又快,效果又好,就是把你臀部的皮肤移植到脸上,这个手术方案您能接受吗?”明明用方言讲给范保全,范保全一听傻了,“啥,啥,啥,把屁股的皮肤贴到脸上?我大老远从中国来到韩国,都说你们整容整得好,你们咋就这么糊弄人呢?这不是侮辱人吗?”明明头上也开始冒汗了,他对翻译说:“我爷爷根本不同意这个方案,他希望你们一点儿一点儿取出去,让皮肤恢复正常。可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朴医生好像明白了范保全的意思,她又把范保全的脸摸了一遍,又讲,翻译说:“朴医生说您这个脸伤了有几年了,那些黑色的炭已经把皮肤浸染了,不仅仅是取炭黑的问题,可能还需要进行皮肤漂白。”明明又讲给范保全,范保全说:“我不要漂白,我就要本色!我本人的皮肤色!”范保全有些生气了,他头上也开始冒汗。
  协商了大概有两个小时,翻译最后对明明说:“鉴于范先生脸部的特殊情况,我们几个美容师要集体汇诊一下,等我们把合理的方案拿出来,你们再看做还是不做。”明明点点头,范保全一言没发。
  等美容师和翻译离开了房间,房间电话响了,明明一接,是韩总的电话,她让大家到二楼餐厅吃饭。他们在二楼的走廊上看到了韩总,韩总问:“方案定下了吗?你们是几号做,待几天?”明明说:“还没有定下来,医生商量去了。”
  韩总听了,挽着范保全的胳膊说:“大爷,人家那些美女们都签下手术日期了,你可不能拖咱团队的后腿呀,最晚明天就得定下来。要不你就得跟下一个团回去了。”范保全说:“美容师让把屁股的肉往脸上安,我能答应吗?要是你你能答应吗?”韩总一听笑了,她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屁股没有人看,脸才是最重要的。谁天天盯着你屁股看,脸还是要见人的。”范保全摆摆手,说:“快别瞎说了,没有那么做事情的,再调侃我,我找你麻烦。”韩总笑了,她笑这个倔强的老头,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人。
  当医生说要把屁股的皮肤往脸上植的时候,范保全可是急坏了,屁股那是一个私人领地,自己的屁股除了父母摸过,妻子摸过,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摸过了,父母也是小時候摸过,长大了就再也没有摸过。倒是自己的妻子,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的每一块皮肤,摸得最多的也是自己的屁股。那种抚摸中,范保全感觉到了妻子对自己的疼爱,对自己的重视,对自己的依恋。他在这种抚摸中睡得踏实,睡得舒服……你说说,这脸整好了,屁股又落下疤了,还不是一样与妻子没有办法交待吗?一样让妻子盘问,一样让妻子不放心吗?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顾了头不顾身子,顾了脸不顾屁股,心里面轻重也分不清楚,想咋样就咋样。
  由于自己整容的方案还没有定下来,范保全在餐厅里只吃了一点点饭,虽然吃的是自助,摆着各种各样的菜和食品水果,范保全不想看那些花哨的食品,他就一个目的,赶紧把脸整好了,赶紧回家去。明明则不同,他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他品尝着每一种食品,还端了一点儿辣白菜,他说:“爷爷,这是韩国有名的泡菜,你尝尝?”范保全夹了一点儿塞进嘴里,说:“这泡菜还有名,跟你奶奶做的泡菜没法儿比。”明明赶紧说:“是是是,没法儿比。”其实明明根本就没有见过奶奶,也没有尝过奶奶做的泡菜,只是为了安抚爷爷罢了。
  吃过了饭,明明带着范保全从宾馆出来溜达,范保全看见街上来来回回走的人和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但他看出了一样,这个国家的人太软,说话虽然听不懂,但那种软的表情还是能够看出来的,再有就是人家这地方干净,没有一点儿纸屑,更别说垃圾了,矿区地上到处都是痰渍和垃圾,没法儿和人家这地方比。不过可以拿北京和韩国比,北京就是干净,北京是范保全去的最远的地方,那是矿上还很景气的时候,矿上工会组织行动便利的工伤人员去北京转,腿脚不便利的给发五百块钱,算是工伤福利。范保全去了天安门,他还瞻仰了毛主席遗容,参观了天安门广场,去了故宫,那次出行,让他激动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
  逛了一会儿,范保全不想逛了,他对明明说:“韩国也就是这样,没有啥意思,咱们回屋去吧。”明明搀着范保全说:“爷爷,什么事情不要着急,尤其是整容这件事情,不商量好了,不拿出好的办法,咱还不做呢!”范保全说:“做,必须做,再不做就没有机会了。”明明说:“做也要做,逛也要逛,爷爷是一个随和的人,凡事都会好的。老天看在你对我奶的情分上也会照顾你的。”范保全笑了,这话听了舒坦,这次是开心地笑了,身子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吃过早饭,刚刚回到房间,昨天那个朴美容师又带着翻译来了。翻译说:“我们尊重范先生的意见,按范先生的意思来做,估计一次不可能做好,朴医生会尽最大的努力,麻药是必须要打的,这个疼痛患者是没办法忍受的,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个方案上签字。”明明接过方案一看全是中文,他就递给范保全,范保全没有完全看下来,他不想一条一条地往下看,他就对明明说:“明儿,你看吧,你觉得咋办爷听你的。你给爷做主!”明明细细看了看,对范保全说:“爷,写得挺详细,咱听医生的安排吧。”明明果断地在方案书上签了字。
  朴医生和翻译与明明范保全一一握手,鞠了躬,笑着离开了,一再叮嘱,会有专车来接他们。
  范保全觉得这一神圣的时刻终于等来了,他有些小激动,他想象着自己的脸会变得光滑如从前,干净如从前,他看着明明说:“明儿,你拿手机给爷拍个照片,等咱整完后好好比较比较。”明明拿手机给范保全拍了几张照片,他挨着范保全的身边坐下来,说:“爷爷,我突然间就理解你了,你有你的追求,你有你的想法。”范保全这回是真被逗乐了:“爷有啥想法,爷就是一个过小日子的男人,就是一个下井工人,爷有啥追求,爷就是不想让你奶嫌弃爷,过了大半辈子了,爷心里就装着你奶奶,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得了。谁还想那么多。”
  说话间,有人来敲他们的房间门,是美容院的车来接了,范保全和明明就跟着那个人上了车,一路上范保全和明明都没有说话,范保全觉得自己坦然多了。明明觉得让爷爷静一静对整容手术有好处。
  美容院比想象的要大,要好,设施一应俱全。范保全一下子对旅行社的韩总有些感激了,那个心直口快、做事情干练的女人真是对人负责,人人都说这骗那骗,旅行社不能相信,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范保全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算是幸福的人,妻子好,儿女好,孙子好,好事不能占尽了,所以就得把脸整坏了,人一辈子要不遇到点儿坎坷,也没有意思,要不是脸毁了,自己也不会跑到韩国来,能够让韩国这么大的美容院给自己做脸,也算是有面子了,也算是最后一点儿面子保全了。
  范保全进了手术室,明明就在手术室外边等着,反正也就是整个容,不像什么大手术那样让人心焦,明明坐在椅子上玩起了手机,他还没注意呢,一个小姑娘坐到了他的身邊,他一看笑了,是一个团的戴假发的小安,明明笑着问:“安姐,你整完了?”小安把脸探到明明的眼前说:“韩国整容就是好,你能看出来我整了容吗?”明明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确实,没有看出来,他摇摇头:“没看出来,没看出来还整个啥?不是白整了。”小安笑了,小安说:“我整了鼻子、脸型,是微雕,根本不用动刀子,你当然看不出来了。我自己能够感觉出来。”明明也不得不佩服韩国的整容术就是高,不仔细看真还看不出来,细细一看,是有那么一点儿变化。小安说:“我可不可以靠在你肩上休息一下。”明明还没有回答,小安就靠着明明的肩眯起了眼,俨然一对小情侣。奇怪的是,明明并没有嫌小安,心里反倒有一丝甜滋滋的感觉,那种感觉还真不好形容。
  过了几个小时,范保全被手术室的两个小护士搀了出来,朴大夫和翻译跟在后边,翻译对范明明说:“朴大夫只用了一点点麻醉药,因为范先生年纪大了,这几日要好好保养,每天有车接送过来检查,休息就回宾馆吧,范先生这个不需要在院里住。”翻译又详细地说,范先生面部进行了深度整理,首先不要让先生笑或者恼或者悲,各种表情动作要少做,尽量不要让脸部肌肉用力,要心静,要安详。看着翻译那夸张的样子,明明差点儿就笑了,他还是忍住了,倒是那个小安,手捂着嘴不知道干啥,明明说:“小心鼻子歪了哇。”小安这才停止了她的夸张表情。范保全毫无表情地转动双眼,盯着这个叫小安的女孩子,女孩子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直视着范保全,倒搞得范保全不好意思了,他低下了头。翻译又告诉明明:“范先生不能用吸管类东西喝水进食,只能小心地用勺喂送。”明明点头。
  明明看着脸上裹满纱布的范保全,他有点儿心疼爷爷了,爷爷这苦吃得有些不值得,有些大,为了一个去世多年的人,爷爷这种豁出去的精神从哪里来的呢?范保全则看着明明旁边的那个女孩子,明明问范保全:“爷爷,疼不疼?”范保全说:“不疼。”范保全看了看明明旁边的那个女孩子,又说:“能不疼吗?”明明有些莫名其妙。
  回到宾馆,小安回她自己房间了,明明和范保全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明明让范保全躺下,范保全半躺着,口齿不清地问明明:“你这么快就和那个女孩子勾搭上了?”明明一听急了:“爷爷,医生不让你说话,你好好养着自己的脸吧,别讲那么难听的话好不好?年轻人在一起聊一聊是正常的,你别想歪了。”范保全嘟囔着说:“你俩的眼睛里就有鬼,别瞒我。”明明拿手机屏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眼睛里怎么能有鬼呢!真是好笑。再看范保全,说了两句话都疼得流眼泪了,明明用纸巾给范保全轻轻擦拭眼睛,他拍着范保会的胸就好像安抚一个小孩子:“爷爷,别操心了,好好睡觉哇。”
  按照翻译的叮嘱,从手术完毕开始,范保全的饮食就由医生掌管,有专人把病号饭送到房间来,明明就剩下陪着的份儿了,明明觉得韩国人真是心细,他们的周到是明明没有想到的。有人说韩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其实,不管你是哪国人,钱这东西是最具有表达能力的了,国家有钱国家就有实力,个人有钱个人就有实力,爷爷这十万块钱这回是要彻底花去了,他已经刷了两回卡,花去了近八万块钱了,爷爷这张脸可是和少女的脸具备一样的价值了,奶奶虽然走得早,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想想看,如今的社会,有几个和爷爷一样的男人呢?
  明明一面唏嘘着,一面与小安聊着微信。小安:你爷爷这么大岁数,为脸可受苦了。明明:你这不也是受了几遍苦、遭了几遍罪了吗?小安:你是嫌弃我,还是风凉话?明明说:干我啥事?这不是顺嘴说话吗!小安:你能够陪你爷爷整容,将来可不可以也陪我整容啊?明明:……小安:吓成这样了?表情表情。明明:我爷爷的整容和你们的整容具有本质的区别,不能混为一谈。小安说:整容就是整容,不管谁整,都是为了美。明明:咱俩聊不到一块儿,省点儿电吧。表情表情。两个人表情发得多了,话就少了,最后用再见的表情互相挂掉。
  明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看见范保全睡着了。自从来到韩国,爷爷还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呢,现在尘埃落定,踏实睡吧,同时,明明也希望爷爷的脸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的脸一定如他想象的那样满意,要是不满意呢?明明想也不敢想了。
  十几天过去,范保全到了要拆纱布的日子了,范保全心里挺激动的,大巴车把他们拉到美容院,朴大夫把范保全脸上的纱布打开了,范保全马上就伸手摸自己的脸,朴大夫用手挡住了,翻译在一旁说:“手术是非常成功的,但是脸不能用手搓,还得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现在皮肤脆弱要加倍小心。这回范保全听明白了,是啊,皮肤脆弱,不脆弱那些炭怎么能钻进皮肤里面呢?
  明明看着范保全拆了纱布的脸,有些震惊,爷爷脸上的炭是取出去了,皮肤怎么会那么红呢?红得就像没有长羽毛的鸟儿一样,他问翻译:“我爷爷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为什么?”翻译讲给朴大夫,朴大夫又讲了一通,翻译说:“朴大夫说,皮肤损伤到这种程度,这是修复最成功的了,还要写进学术报告里,患者如果要恢复往日的肤色,十年以后肯定没有问题。”
  范保全一听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十年以后,十年以后,我还能活十年吗?”范保全拿过朴大夫手里的镜子,他照着镜子蒙了,自己的脸是没有炭黑了,可是越看越像关公,他急了:“我的脸红成这样子,还是不能见人啊,我的钱咋就这样让你们骗了去呢?”朴大夫笑了,翻译拍着范保全的肩膀:“范先生,这是朴大夫做的最成功的一例手术,她不仅为您的爱情感动,更为您的毅力感动,还为您的执着感动……”范保全蹦了起来:“不是我想的那样,这能算成功吗?不是我想的那样!”翻译一个劲儿用医学的术语讲皮肤的再生功能,修复功能,自愈能力,抵抗能力什么的,范保全摆摆手,有些绝望。
  明明听了反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十年是一段时间,至少在这段时间里,爷爷应该是坚强地活着,不然他没有脸去见奶奶。
  明明笑了:“爷爷,十年以后正常,坚持!”
  闫桂花:鲁迅文学院第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大同市作家协会女作家联谊会副主席,同煤集团作协副主席。发表散文、诗歌、小说等五十余万字。散文《我的父兄是矿工》获第四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散文《母亲的收藏》获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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