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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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枪声是在后半夜响起来的。
  乡村的夜晚,像蒙上了一块巨大的幕布,寂静得让人窒息,骤然响起的枪声则像一枚锋利的刀子,把厚实严密的幕布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使这个叫作万家畈的镇子像沸水一样翻腾开来。
  徐生芳不是被枪声惊醒的。一连好几天了,他的睡眠都不好。不仅是睡眠不好,他的心神也不安定,白天、夜里都恍恍惚惚的。有时打开了一本书,看了几行,很长时间里,眼睛还在那几行,思想却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仿佛在对某个声音、某个事件隐隐担心,又暗暗期待。
  这是民国十八年,按照现在的公元纪年,就是1929年。冬天了,冷空气从遥远的北方吹来,使这里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人在屋外冻得手都伸不出来。与这天气相反,这偏僻的大别山区却越来越热闹了,四乡八里的,到处闹起了暴动。
  首先是立夏节那天晚上,共产党领导的民团和农民起义,在商南的丁家埠、李家集、南溪、吴家店、包畈、斑竹园等十几个地方暴发。再之后,霍山的诸佛庵、六安的武陟山、独山、麻埠、金家寨、七邻湾、古碑冲、西镇等地发生农民暴动,像席卷的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农民协会组织部分农民,攻打当地的武装,逮捕恶霸地主;紧接着成立农民委员会,建立农民赤卫军,组建了中国工农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把财物分给贫苦的农民。田是农民的命根子,分到了田地就等于他们的命有了最大的保障。得到了巨大好处的人们,当然兴高采烈地跟着一起革命了。
  终于轮到这个小镇了。生芳在心里叹出一口气,仿佛悬在心上的东西在最后时刻放了下来。万家畈地方不是很大,因为地处大别山区,交通十分不便,田少山多,富裕的人家不多。镇上有几家财主,家业都没上规模,好一点的家里雇了十几个长工、帮工,也有把田地出租给佃农做的。这里最大的财主应该算是万瑞福家,他家有几百亩田地,开了一个作坊,雇上二十多个长工,有十来个家丁。他家大部分的田地是佃客做的。万家与徐家关系很好,他们家自己用布都会拿到生芳家来织染。万家少爷继鸿与生芳在武汉上的是同一个学校,两个人是同乡同学,当然交往甚多,友情也多人几分。万继鸿在学校是个很激进的人,学生们组织的所有活动,他基本上都参加,与校方谈改革,到政府去抗议,与军阀对话,等等,每次他都冲在最前面,谈判时也头脑清晰,说得头头是道的。让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万继鸿从学校出来后,竟然去了县政府做事情,而且很受县长赏识,为县座的左膀右臂,一时间成了大红大紫人物。生芳回乡后,两个人见过面,谈了很多话题,说到了现在的时局不安定,说到了家乡穷困和人们的不觉悟,说到了社会的不公平不公正。继鸿还很愤愤地表达对他所服务的政府不满,踌躇满志地说,他要协助县长,决心把这个县治理好,让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发挥才干。
  这枪声似乎在与万继鸿作对,阻挠了他宏伟理想的实现。生芳暗自为这个同学惋惜。乡下的夜,只要有一点点响动,都会像惊雷一样震动整条大街,更不要说这样震耳欲聋的枪响了。生芳不用猜测就可以断定,这是农民暴动打响了。他立即爬了起来,也不点亮灯,而是摸索着,轻轻打开自己的门。他看院门关得好好的,各个房间都黑着:结彩应该没有偷偷溜出去。生芳也感到纳闷,革命都革到家门口了,她这个小革命分子,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呢?
  结彩是生芳的未婚妻,是生芳舅舅的女儿。还在舅妈怀着她的时候,舅舅和父亲就商量,如果是女孩,就将她许配给生芳。这里是山区,舅舅家做山货生意,家境本来十分殷实。结彩刚刚出世十几天,舅舅随船运送货物,在江上遇到了暴风雨,船毁人亡。舅妈接到噩耗,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几个月之后也追着舅舅去了。舅妈临走前,把年幼的结彩托付给生芳母亲,说反正她是你徐家的人,早一点过去更亲一点,也是天意。结彩早早来到生芳家里,名义上她是徐家的童养媳。结彩母亲临走时还说了一句:“这孩子是你家的媳妇,也是你的亲侄女。”生芳父母当然听出了话外音,这当妈的还是放心不下,当即就表了态:“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生芳的父母本来就比较忠厚,思想也比较开明。尤其是生芳的母亲,她是结彩的姑妈,把对弟弟的感情都转嫁到她身上,又怜惜又疼爱,不仅视为己出,甚至比对生芳的两个姐姐还要宠爱。生芳的姐姐能做事时,就跟着大人一起或下地干活,或到织染间帮忙,用乡里人的话说,是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个个都是乡下粗俗丫头的样子;结彩到了可以识字读书之时,生芳妈妈竟然把她送到私塾先生那里,让她跟着一帮愣头小子一起学“之乎者也”,再加上整洁的衣服,自信的谈吐,怎么看都是一个新派的女生。“到底都是姓一个方字!”私下里,姐姐们也是愤愤的,但惧于母亲的威严,只是隐藏在心里,从来不敢表露到脸上。生芳上的是洋学堂,后来又去了武汉,接受正规的西式教育。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家业还是要他来管的,从学校一毕业,他就回到镇上,帮助父母照管织坊和田地,早早地承担起顶梁柱的责任。
  没有容生芳多想,西南方向的枪声越来越密集,再然后是人的嘶喊和哭闹声夹杂其中。生芳悄悄走到院子的大门口,听到吵闹声越来越大。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道火光冲向天空,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徐家东边、北边都有枪声响起,都有“冲啊”“杀啊”的叫喊声。
  光亮落下,院墙把暗色的天空圈得小小的,深深的,他一目了然,又感到其深不可测。院子里的几棵桂树,挺立着两米多高的身子,蓬松着树冠,枝杈若即若离,对前后做出微微的遮挡,使他的视线更加狭窄。他站了一会,又走了几步,感觉到寒气渐渐逼上了身,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他点亮灯,在记事本上写下日期,记上天气,写出三个字:枪响了。
  二
  街上不断有锣鼓和鞭炮声传来。生芳环顾了一下自家的院子,陈旧的院墙围绕着几间房子,房顶和墙壁都灰头灰脸的,似乎在这一冷再冷的天气畏畏缩缩的,父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做事,家里其他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结彩呢?生芳用目光重点搜寻,她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轻快地走来走去,帮着母亲忙着。生芳怎么看,也看不出昨夜那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在这个家里印下痕迹。   这当然只是表面。父亲回来了,大家一起吃早饭。早饭一结束,结彩再也不能安然待在家里,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跑。生芳已经吃好,正抱着一本书似看非看地坐在门前,稀淡的阳光斜着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张发黄的照片,没有一点生气。生芳虽然坐在阳光里,但也感觉不到一点暖意,他把两只腿紧紧并拢,似乎想努力把身上的热乎气给敛住。向生芳“哎”了一声后,结彩一点没有打顿,哼唱着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燕子一样从生芳身边飞了出去。生芳仿佛从梦中惊醒,抬起头看到飞跑的影子,掂着书站起来,冲出门,向前快速地跟跑过去,边跑边对着结彩的后背喊道,“你又要干什么去?”结彩没有回头,大声应答了一句:“肖大姐让我过去教大家唱歌。”生芳继续跟着跑,很严肃地说:“你去唱唱歌就行了,要有批人、打人的,你给我站远一点!”“我有我的自由,不要你管。”结彩仍然向前飞跑,也没有忘记开他玩笑,“你看好你的圣贤书就行了,注意别把大眼珠子看掉下来啊。”生芳又追了几步,远远地叮嘱:“晚上早点回家!”见追不上了,生芳的兴致也没有了。他见过结彩说的肖大姐,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短发,见到谁都乐呵呵的,很精神的样子,非常喜庆。
  这个结彩,放了脚以后,跑起路来果然快了很多。
  结彩跟农民协会的人来往密切,听他们说革命道理,跟他们学会唱革命歌曲,帮他们做一些事情。她听从了一个女红军的话,把名字由原来的“云彩”改成了现在的“结彩”。她把头发绞了,把脚放了,很形式地革命了自己。生芳也知道,农民协会其实就是共产党,他和协会的领导周行远见过,从言谈举止可以判断出,周行远肯定是一个共产党员。结彩没有跟他说起周行远是共产党员的事情,也许是她还不完全清楚,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到要告诉他的时候。
  看不到结彩的影子了,生芳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了。他没有转身,而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到了门口,站在门边,看门两边各有几棵高高的桂树,正落寞地立着。也不是,院内还有几棵,它们隔墙相望,到了开花季节,应该气息相通,甚至谈上一场恋爱,倒也不失一件美好的事情。
  在这个地方,家家都喜欢在院子里、大门前栽桂树。每到秋天,庄稼可以收割了,桂花也开了,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都是清香,让人闻见了不由得精神一振。桂花还可以撸下来,制作桂花糕点,配制桂花酒,蜜蜂可以酿制桂花蜜。更有爱美的女孩子,把摘下的桂花放在白纸上晾干,再拢到一起,缝制成桂花香包,挂在脖子上,放在枕头边,做着香香的梦。
  徐家的大门躲在桂花树的后面,门框已经陈旧。大门两边漆写的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仍然是醇厚的紫红,遒劲有力,仿佛正在忠于职守,忠心耿耿地把着家门。一阵风过来,树叶瑟瑟地响,有点凉,生芳缩了缩身子,转身往回走。
  世道变了。生芳在心里轻轻一叹。每一个夜晚都会孕育出许多秘密,很多历史就是在这样的秘密得到了改变。虽然结彩没有说,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仅仅昨晚这一个夜里,镇子里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世界行进的方向也许已经发生根本的转变。
  早上,父亲在街听说,昨天夜里,几十个人带着枪冲进万瑞福家里,和家丁打了起来,最后把家丁的枪都缴了。分他家的粮食时,万瑞福挡在粮仓前面不让人上去。几个青年人把他拽到一边,拳打脚踢,当场就把他打死了。打死万瑞福后,他家的粮食全部被分了,家里的农具也被拿走了,大家还找出了地契,也一把火烧了。之后,农民们又去了镇上的其他几家,稍有反抗的,当时就被捆起来抓走了。剩下的乡绅大部分都没有反抗,要什么给什么,家丁愿意跟暴动的农民一起干的,也都没有受到阻拦。用结彩后来的话说,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听到暴动的具体情况,生芳吃惊地张大嘴巴。人的生命多么脆弱,人生又是多么的无常啊!想想万家的风光,生芳不禁在心里唏嘘。父亲说,万继鸿的母亲早上也死了,她原来就长期生病,被这一吓一惊,当时就不醒人事,几个时辰后撒手而去。听到这些,生芳心里又涌出一阵疼痛。生芳是比较了解万继鸿的,继鸿做事风格本来就不甘人后,他的家里遭遇如此之大的劫难,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肯定要回来报复。想到这里,生芳对着结彩消失的方向望了望,心又往上提了提,高高地悬吊起来。
  父亲老了。生芳看到父亲脸上满是哀容,背驼出了很大的弧度,再看看他后面的天,似乎也因为他弯曲下来的背不能支撑,显得矮小了许多。母亲似乎一刻闲也闲不下来,她的小脚快速挪动出一串串细碎的步子,努力扩大她的人生成果,为生芳和姐姐们未来的生活争取更多的东西。
  结彩没有听从生芳的叮嘱,晚上回来得很迟。她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再轻手轻脚地走到生芳的门前,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几下门边。生芳也像她一样轻手轻脚的,把门轻轻拉开一道缝隙,正好能让结彩钻进来。结彩向他做了一个鬼脸,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生芳想到父亲的驼背、母亲的碎步,想到了昨晚的革命,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累,靠在椅子上,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结彩嘻嘻一笑,用手指捣了捣他的额头,小声说:“徐老师,徐先生,徐大表哥,不要生气了,结彩向您赔不是了。”说着,还向他弯了弯身子。生芳没有睁开眼睛,阴阳怪气地问:“你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赔不是?”结彩撇了撇嘴:“明知故问,我回来迟了,让您担心了。好了,不闹了,行吗?”生芳向她摇了摇手,说:“算了,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要知道轻重,早点去休息吧。”结彩没有离开,反而向前靠近了一步,把脸绷紧,表情十分严肃:“跟你说个正经事,镇上要举行活动庆祝胜利,周会长说,希望表哥你能去参加。”这几天,结彩张口闭口都是这个周会长、周主席、周大哥的,生芳看得出,结彩把周行远当作神一样崇拜。周行远本来也就是神出鬼没的,即使看到了,也是满脸的威严,让人自然敬畏三分。肖大姐就不是这样,她天天笑嘻嘻的,在路上遇到了,隔着老远就和你打招呼,还问长问短的,让人感到很亲切。结彩带来周会长的话,说革命需要生芳这样有文化见过世面的人,欢迎他参加到队伍中来。结彩进一步劝说,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一辈子总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协会里好多同志,都是像生芳一样从洋学校毕业的学生,他们都有理想。生芳应该像他们一样,投身到革命事业中来。   生芳装作不解地问:“革命不是已经胜利了吗?小皇帝溥仪已经被赶下台、躲到一边休息去了。现在可是民国政府,国家由总统管着呢,民国的‘民’就是平民百姓,就是民主、民生啊,国家已经是老百姓的了,你还要革谁的命?”
  结彩笑了,用手指点着生芳的额头说:“你呀,就是一个书呆子,光看到表面。现在这个民国,原来是国民党的,国民党革命不彻底,性质也变了,政府也换来换去的,老百姓不仅没有当家作主,还在受苦受难。我们还要继续革命,打倒国民政府新军阀,革掉地主老财、反动派的命,让全国劳苦大众得解放。”
  生芳拉长了脸,装作生气地说:“革命,革命,革命,一个人的命就这么不值得珍惜。要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革了别人的命,你们风风光光的,可你明白不明白,敌对双方要死掉多少当兵的,要有多少无辜的平民会被误杀,要用掉多少枪弹、军饷,多少庄稼被征用被浪费,多少店家被抢后被迫关门。一个普通人,平安到老就是他一辈子最好的功业。你说说,你把人家的命早早地革了,你让人家家破人亡了,你把人家财产糟蹋了,他们不痛苦,他们不伤心,他们能幸福?让这么多人痛苦、伤心的事情,老百姓能愿意吗?”
  结彩把眼一横,立即反驳道:“够了,你的立场有问题,被反动的人统治、压迫、剥削,精神上活得没有尊严,生活中没有安身立命的保障,往往生不如死的,不起来反抗、革命,永远没有出路。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生芳绕过这个话题,又像一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问:“这是你管的事情吗?你个女孩家的,马上就是结婚了,不好好守着家过日子,整天跟假小子似的,疯来疯去要革命,成什么体统?”
  结彩没有进入他的“陷阱”,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头转向另一边,把背扔给他说:“亏你还是个洋学生,思想这么守旧,一点都不好玩。真是奇怪,周大哥竟然能看上你!”
  三
  生芳从来不认为自己思想保守。在武汉读书时,他被同学们拉着参加了很多活动,上街游过行喊过口号砸过政府的办公室。他不像万继鸿那样激进、靠前,在做事前,他喜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他主动读了不少翻译过来的马克思、恩格斯的书,包括《共产党宣言》,反复推敲其中意思。他认真研究了俄国的十月革命和他们的新政权,与很多人进行了探讨。生芳比较务实,他读这些书,思考这些观点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自己的家,想到他周围的人,他知道、他接触到的事情。他觉得中国人受儒家思想影响比较大,大多本分、中庸,现在还没有多少“浑身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东西”的资本家。在中国,孔孟之道是要修身齐家的,管人做事先要管好自己、治理家庭,扫好了一屋才有资格去扫天下。像所有传统的家庭一样,生芳的父母特别勤俭,对他和姐姐们的要求都特别严厉。他家的财富,都是祖辈传下来的,是父母带着大家从田地里一颗一颗捡来的,从牙缝里一粒一粒省下的。他们从来不为难租户,有什么事情都是好好商量解决的。他也认为,一个健康的、良好的社会,就是大家都能享有尊严,拥有自由,靠自己的双手劳有所得。当然了,如果真的有剥削、有压迫,让别人活不下去了,就应该推翻、打倒,毫不留情。
  这几天镇上一直都很热闹,不时有锣鼓声传过来,还夹杂高喊的口号。看来,绝大部分人是欢迎这个革命的,大家把欢庆的声音提到了高处,跨过院墙,直接传到生芳的门前。这个在白天相对寂静的院子,现在似乎也无法真正安宁。不安宁的是自己情绪,生芳心似明镜,他感觉到很多东西在身体里奔跑、冲突。他越来越急躁,像是陷落在一个深井里,仰头看着上面的一片光亮,很微弱,很遥远,但与他丝缕相连。这时候,那光亮一暗,一个人闪身进了屋内。
  生芳大吃一惊,是万家的少爷万继鸿!只是化了点装,嘴巴上多了一撇小胡子。
  虽然农民们的革命与自己一点也不沾边,但一想到他父亲被打死,之后他母亲也连气带病地死了,生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见到继鸿,感觉有点对不起他。生芳把继鸿让到书桌前,自己拖着椅子坐在靠门的一边,这样可以用身体挡住外面的视线,即使院子里有人,也看不到屋子里来的是谁。
  “生芳,我知道你一直在研究革命。你说中国的革命到底应该向何处走、如何走?”
  生芳本来就紧张,继鸿撇开他家遭难的话题,不仅没有让他的紧张缓解,相反,他的心提得更高了。他站了起来,两只手按在桌子上,看着继鸿结结巴巴地说:“中国的条件,与俄国是不一样,与欧日也不一样,进行武力暴动,我觉得,没到时候。”
  “是啊,我和你的观点一样。我现在力推县长落实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还权力给民众。”鸿继声音低微,与他幽暗的位置正好一致。他停了一会,像是鼓足勇气说:“县长委托我,想请你出山,到政府去做事,专门发展民生,拯救百姓于水火。”
  生芳一愣,明白了鸿继的意思后,连忙摇手:“不行,不行。现在家乡闹成这样,徐家离不开我。我要再出门,父亲会杀了我的。再说了,我本来就没有大志,离开了父母,我也不放心。”
  “兄弟的心思,我早已猜测到,你是不愿意和我‘同流合污’的。我能理解你,你向来谨慎,我家遭遇就是镜子,肯定很多人都怕被红军革命,怕被共党共产。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多支持我。”鸿继掏出手帕,擦拭眼角,“我的父母也是安分守己的人吧,这样平白无故地被害,真是太冤屈了。我不一定就要报复,但家乡生灵涂炭,我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万家畈人怎能心安?我还是想挽回,让这里恢复正常秩序,使百姓能安心生活,使每一个人辛苦所得不会无缘无故地被剥夺。”
  “红军在这方面做的是有些过头了。他们的本意是想废除剥削、满足农民对土地的要求。分田地是可以的,但杀人是不可取的。”生芳像是在争辩,也像是在劝慰。
  鸿继摆摆手,清了一下嗓子,压低声音说:“生芳兄说的是,国民政府也是要造福百姓,共产党的口号也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争夺政权。生芳兄,这次暴动,是不是外面的红军过来组织的,现在的镇上有没有外面的红军驻扎?”
  生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院子。父母和姐姐都到染坊那边去做事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几棵桂花树微微地摇晃,十分紧张地踮动着身子。他回身把门轻轻掩了起来,把声音压低说:“没,没有。”生芳说出这几个字后,又觉得没有把握,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仿佛是纠正似的说:“这个事情我真的不太清楚。这几天我都没有出院门,镇上事情,都是听家父零零星星地说的。”他停顿了一下,感觉这些话似乎是文不对题,又直起身子,向继鸿躬了躬,语气沉重地说:“作为同学,作为兄弟,在你外出工作时,没能照顾好你的父母和家,我十分惭愧。对不起,对不起!”   没等生芳说出个所以然来,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口哨声,万继鸿一把推开生芳,迅速跨出门。生芳跟了出来,只见后面的墙根处,已经蹲了一个人。万继鸿立即跑过去,扶着墙上了那个人的肩膀,那个人站起来,把万继鸿送到墙头上,万继鸿再垂下手,拉了一把那个人,两个人站在墙头上。万继鸿向生芳挥了挥手,飞一样地消失了。
  不大一会儿,结彩就进了院子,身边还有几个镇上的女子,她们说说笑笑地向生芳打了招呼。结彩快走到自己屋里,又回过身,看了看生芳,问道:“你怎么不在屋里,空手在院子里晃荡?”生芳心里一慌,没管住自己的眼睛,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万继鸿他们翻出去的墙头处,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没有,我累了,出来看看。”“看什么?我怎么看你今天不大正常啊?”“哪有,哪里啊,我很正常,是你自己不正常吧,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坏人了!”
  结彩带着几个人进屋,把屋门关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生芳无意偷听什么,踱到院门口,无聊地向外张望着。他看到有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在一棵桂花树下蹲着,发现生芳看他们,他们立即起身,向着镇子的后面快速走去。难道家里被盯梢了?生芳想到了万继鸿刚才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你要管好你的老婆!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四
  结彩现在还不算是生芳的老婆。家里打算今年年底把他们的婚事办掉。只是结彩今年才十六岁,年龄是偏小了一点。在乡下,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可以出嫁了。生芳认为,结彩的心有点野,天天在外面疯疯傻傻的,如果真的能马上结婚,再生上几个孩子,她心疼着这些骨肉,心就会收回来,待在家里好好操持家务的,他们一家就有了很好的前景。不用万继鸿提醒,生芳也正想与结彩好好谈谈,分析分析形势,让她知道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两年的年景都不好,田里歉收,像生芳这样的家庭生活都紧巴巴的,一般的庄户人家更是艰难。不少地主都缓收、减少田租,毕竟租户和租客是相互依赖的关系,把租客逼急逼死,以后就彻底没有租子可收了。生芳家也有田地租给别人的,到现在一粒粮食也没有收上来。一方面生芳的父母本身就很宽厚,再一方面,结彩天天跟母亲这样那样地说,说得一家人不忍心,仿佛只要一去要租子,就是要谋财害命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农民协会对生芳家网开了一面,虽然比一些被暴动的人家还要宽裕,也没有人来他家抢粮分田。生芳试探着问结彩,是不是协会的人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没有来他家革命。结彩一愣,脸上一暗:“怎么可能?我听说过,共产党员自己家是地主富豪的,他们都带人去家里去抢粮食分财物。我在他们那里,什么都不算的。”生芳想了想,仍然不明不白的:“难道他们对我家发了善心?”结彩迅即大笑起来,像是戏耍一样说:“你真傻透了,你想想,我们家哪个人能算得上恶霸,我们什么时候欺负过别人?人家不是发善心,革命者本来就是善良,是大善,对绝大多数人的善。不过,我们家也要革命,革命的最大任务,就是革你的脑子里的命,让它不要再这样落后了。”
  没容生芳做出辩解,结彩已经飞过了他,飞到了母亲的房里。生芳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无心看书了。他回想上学时的事情,把《共产党宣言》找了出来,他读到了这样一句话: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生芳认为,自己的想法与这个思想是一致的,如果一个人自食其力,自己通过劳动、生产获取财物,即便到了共产主义时代,也是允许的。共产主义不是不要人勤劳守业,不是不要人去创造价值拥有价值,而是让大家都自觉劳动、共同创造价值。红军在胜利后,张贴出的告示,也表示是要保护工商业者继续经营。革命不是破坏,革命应该激发活力,焕发生机,使众多的人都来努力进行物质生产,推动社会前进。他觉得,结彩不会懂得这些道理的,她参加革命,可能只是凑凑热闹,她没有思考,或者说,她没有自己的思想。为此,他还得找她谈一谈,好好理论一番。
  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屋里的灯光朦朦胧胧的,结彩和母亲都没有睡。生芳知道,此刻有太多太多的人都一样睡不着。大概因为家里就一个男孩,父母一直对他管得很严,从小就给他立下种种规矩,包括严格的作息规律,后来就成了刻板的生物钟。但这几天,他身体里的钟摆好像紊乱了,今天晚上仍然如此,怎么也睡不着,失眠了。他想到很多事情,家里的,和结彩的,还有镇上的。他努力克制思维活动,在用默念暗示睡眠的到来,反反复复,还是毫无用处。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件,以及可能引发的更多后果,时时刻刻地催生着他的焦虑,他当然难以入睡。
  革命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不仅仅是好奇,生芳觉得即使没有亲自参与,也应该知道实际情况,毕竟发生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发生在自己的身边。白天不方便,晚上倒不会引起人注意。反正也是睡不着,不如出去看看。他走出自己的屋子,走出了自家的院子,走到了街上。夜风很凉,一阵一阵吹过来,挟带着很多他不熟悉的气味。天上星光万点,半个月亮不悲不喜地关照着这个动荡的人间。隐隐约约的光亮里,生芳能看到墙上的标语,有以前的,像“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坚决进行减租减息!”更多的是现在的,像“打土豪,杀劣绅,反动团总消灭尽!”“苏维埃政府为人民,人民政府大家庭!”“红军是工农自己的军队,红军是劳苦大众的救星!”
  生芳边走边看,边叹服共产党人的宣传策略,不管工作做到哪一步,他们先把声势造了出来,让大家见到、想到,看得多了,心里自然就有了印象,有了想法。之前,生芳就听说过,共产党还专门搞过文字暴动,把标语口号写在木牌子上,放在河水里,顺流而下,像从天上降下来一样。这时,他又看到了一副对联:“赤帝本威灵,应教普天赤化;红军初暴动,试看遍地红花。”这个不错,很有文采。生芳本来是喜欢写诗弄文的,在学校时,还写了不少情诗,寄回家给结彩。结彩看了非常喜欢,再给他回信,都是浓情蜜意的。所以他们俩,从不认为自己是包办的,更没有社会强迫的因素,相反,他们之间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正想着,突然走过来一队戴着袖章、挎着长枪的赤卫队员。他们厉声质问生芳是什么人,深更半夜在这游荡干什么?生芳自报了家门,他们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可能是确认了他的身份,其中一个对生芳说:“徐先生,你没有什么事,就回家休息吧,到了夜晚,这街上很不安全。”生芳点了点头说:“好。”几个人转身走了,街上再一次空空荡荡的。   生芳听了他们的话,立即想到了刚刚才被革了命、分了家产的人,想到了万继鸿和他身后的那两个人。他浑身一紧,心里生出怕来,赶紧调转了身子,快步往自家走。进了院子,看到母亲屋里黑着,结彩的窗户上也没有光了。她们都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往自己屋里走。
  突然,院子里咣当一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掉落在地上。“谁?”结彩拉开门,把头伸出来,大声喝问。生芳立即撮嘴小声地“嘘──”,结彩听出了是生芳,气呼呼地把声音降了下来:“你半夜不睡觉,像游魂一样晃荡什么啊?”生芳一听她这么说,心想你不也是半夜不睡觉,还在瞎嚷嚷什么,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发火,再一想,父母姐姐们都已经睡着了,他俩吵起架来,吵醒他们也不好,就把火给压了回去,只是虚弱地向她摆了摆手,闪进了自己的房间。
  五
  “徐生芳,你给我出来!徐生芳,你给我出来!”
  一大早,结彩一反往日温文尔雅或嘻嘻哈哈的常态,竟然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已经走出院子的父亲,吃惊回过头,折回了身子。有早起习惯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这时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迈着小脚快步移动到院子中间。两个姐姐也像雨天的水一样,马上聚拢到院子里的这个低处。只有生芳,他脑袋里想到的,就是结彩这一段时间亢奋和出其不意。他敲着生疼的脑壳,晃晃悠悠地踱过来,波澜不惊地看着结彩,看着大家。
  “怎么回事?”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结彩手里有一张纸,纸上是几行黑粗的字。她把那张纸高高地扬着,像是刚刚用过了很大的力气,“呼哧呼哧”地说:“表哥昨晚半夜了还不睡觉,鬼鬼祟祟地在院子里晃悠,被我发现了,他还不让说。我早上出门,在我的门前,发现了这张绑在砖头上的纸。”
  生芳向前跨出一步,一把从结彩手里夺过纸,皱着眉头读着上面的字:“农协会员必死!暴动匪徒必死!共党分子必死!给红军做事必死!”生芳捏着纸片,想到了昨晚的一声咣当,想到了那个巡逻的人告诉他“这街上很不安全”,身上生出许多冷来。
  见他不说话,结彩以为他心里虚了。她抵到了生芳的面前,火气冲天地质问:“你说,是不是你放的?你说,你是不是与白匪有勾结?你说,白天我看到你慌慌张张的,是不是和你同学万继鸿联系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虽然意识到了万继鸿的到来,但生芳认为不是自己联系的,也没有答应帮他做事,算不上有什么瓜葛,结彩不应该张口就武断地责问自己。“我徐生芳什么时候做事情不是光明磊落的?我要反对你,还要偷偷摸摸的,要用这个办法?真是不长脑子!”生芳生气了,气恨结彩不了解、不理解他,气恨她如此怀疑他的为人。
  “也是啊。”心直口快的结彩恍然大悟,她退后了一步,自言自语道:“难道他们真的来了?这么快!行远大哥昨天就说了,反动派被分了家产,受到了打击,他们肯定对我们恨之入骨,会很快过来报复的。”
  生芳想到了鸿继擦眼泪的样子,情绪似乎有点激动:“这个可能是有的。农民协会一暴动,杀了人,抢了东西,分了田地,让人家家破人亡的,落谁身上谁不悲痛,谁不愤恨,谁不会来报仇?”
  “说来说去,你觉得他们回来报复是应该的,你还是偏向那些地主老财,偏向剥削分子!”结彩立即也把眉毛竖起来,瞪着生芳吼道。
  “我谁都不偏向,我偏向天理。结彩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动动脑子想想,万瑞福也好,李家贤也好,他们哪个人的家财不都是自己勤劳辛苦一点一点用汗水积攒的?就是那些长工、佃农,如果不为地主家干活、缴租,他们靠什么吃饭、活下去?革这些人的命,你不觉得太不合情理了吗?就拿我们家来说,我们有谁不下地里干活,有谁在家里白吃闲饭?家里这些东西,不全部是我们自己一点点从田里扒出来的?”
  父亲一直在旁边站着,听生芳说了这些,插话说:“是啊,生芳说的是啊,作孽啊。结彩,你不能跟他们一起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结彩眼泪汪汪的:“你们都误解了,周大哥领导的暴动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你们说的那些人暴动是为自己,周大哥他们起义是为穷人。”
  母亲看结彩急得脸通红的,快要哭出来了,赶紧过来解围:“唉,说起来大家都作难,结彩跟我说,很多佃户家没收到粮食,自己都没有吃的,快饿死了,有的人还去催着逼着要租子,他们拿什么来交啊。老万家也是,他家的家丁都凶巴巴的,下去收粮时还打死过人。他们家不仅不管,还让打死人的家丁当什么队长。”她叹了一口气,又说,“结彩,你哥他们说的也对,你去玩玩可以,帮帮穷人我们也不反对,但不能跟他们一起打人、杀人。”
  “我怎么会打人杀人呢?我现在积极分子都不是的,他们什么活动都没有让我参加,还不是因为你们都这样看管着我?”结彩说着说着就哭了,低下头,半蹲在地上,呜呜着。
  两个姐姐目瞪口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看着母亲。母亲给了她们一个眼神,她们向结彩蹲了过去,不着边际地劝慰着结彩。
  生芳缓和了语气说:“我们不是不支持你参加革命,只是我们家一直都是以善良为本,与人为善。你不要哭了。我跟你一起去找周会长,把这个恐吓信拿给他,要跟他们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他们一定加强防范,保老百姓安全。我们家里的人,以后也要小心点,天黑以后,就都不要出门了。”说着,低下身子,伸手抓住结彩,把她捞了起来,拽着她,走出了院子。
  六
  新成立的镇苏维埃政府,办公地点就设在万家祠堂。周行远现在是主席。同时,暴动后的农民武装组织成了游击队,现在总共有六十多人,周行远兼任了队长。看到生芳走过来,周行远立即起身迎了过来,拍着两只手朗朗高喊欢迎:“哎呀,徐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应该,不应该。结彩同志,为什么不汇报不通报?”结彩把嘴巴噘得高高的:“我哪里知道他今天要来。他是个顽固不化分子,周主席你今天好好开导他。”生芳早已在脸上堆满了笑容,远远地就把手伸过来,用很新式的礼节把周行远的手紧紧握住,晃了两晃:“你是我们镇上的新父母,我早就应该来拜会你。现在才来,失礼的是我啊。”周行远立即严肃了表情,摇着头说:“徐先生的这些话,说明你对我们有误解,共产党不是老百姓的父母官,老百姓才是我们的父母,我们要忠诚于人民,给人民搞好服务的。”生芳笑了:“你管一方治理,就是一方父母,我们老百姓就听你命令,你就要保这地方的平安。”结彩知道他“保平安”的意思,是认为家里收到恐吓信是由农民暴动引来的,他话里暗地在责怪周行远,心里立即生出一股恶气,用小拳头使劲地在他腰上捣了一下,生芳没有防备,身子随之一歪。好在幅度不大,生芳很快又站稳了脚,周行远并没有发现。   周行远也笑了,说:“那当然。我带你参观参观我们的宣传墙。”他拉起生芳,向祠堂大殿的外墙边,一边走一边指着墙面介绍。他们在第一块宣传栏前停下:“这是我们的纲领。”周行远把左手斜搭在墙上,眼睛看着上面的字,像在课堂里朗朗地颂读:“以无产阶级革命军队推翻资产阶级,由劳动阶级重建国家,直至消灭阶级差别;采用无产阶级专政,以达到阶级斗争的目的──消灭阶级;废除资本私有制,没收一切生产资料,如机器、土地、厂房、半成品等,归社会所有。”
  生芳也跟着后面小声地念着。周行远见他念得认真,进一步解释说:“我认为,这些内容,徐先生你是了解的。所以,你不仅不能误解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军队我们的革命,而且更应该支持我们,积极参加我们。这才是一个知识青年的应有之义。”
  结彩立即跟着附和道:“是啊,生芳表哥最应该参加我们的革命了。”
  生芳没有理睬结彩,他向周行远抱了抱拳说:“周主席说的这些我都接触过。我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不过从小是在私塾学的孔孟之道。我家结彩也在私塾上过学。我认为我们的传统中也有很多优秀内容,包括如何修身如何管理家庭如何报效国家的,包括怎么克己为人、尊老爱幼、舍生取义的。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不是和你们的理想人格相一致?我认为,让国家先进、强大起来,有很多方法、道路,我不赞同暴力革命。”
  周行远没有立即回应,他带着生芳来到又一块宣传栏下。宣传栏里是一张图,画出了中国历史中的朝代更替,指出共产党的革命不同于以往封建王朝变更,不同于辛亥革命,不同于刚刚发生的北伐。“你看到了吧,你说的这些的确是很好的传统,但与我们的理想不一致。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忧的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他们只忠诚、服务于一个人;共产党忠诚、服务于天下的劳苦大众。我们最后要建立的是,没有剥削、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
  生芳回避了周行远的目光,也不再看那幅画,他继续向前走,边走边敲着自己的额头,像是在跟自己讨论一样:“剥削是相对的,因为人与人总是有差异的,比如体力不一样,在集体生活里分工就不一样,劳动获得的成果就有多有少的;平等也是相对的,比如一大群人,总要有几个管事的,让大部分人服从他们,不然人人都当家作主,岂不乱套了?”
  “哈哈,我早就说了,徐生芳先生是我们万家畈最有才华的人,你看事情果然比平常人深刻了几分。你再看看这两幅。”生芳顺着周行远的手指方向,一幅就是万瑞福家,他家有多少田,有多少人,雇多少工,收入多少粮食、钱财,主人付出多少劳动,还配有小图分析他家与长工、与佃户的关系实质,等等,一目了然。另一幅,是苏维埃经济公社的组织和经营模式、结构图。周行远说:“徐先生,你看明白了吧,剥削就是剥削,剥削必然产生压迫。但在经济公社里,分工不影响按劳取酬,管理更不是不平等相待,人人当家作主是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自然不会有很多分歧。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是清楚的。”
  “头大了,头大了,你们不要说这些空头理论了,现在抓紧要解决现实问题。”结彩在一旁嚷嚷起来。
  周行远误解了结彩的意思,他指着一幅宣传红军政策的图说:“结彩说的是,苏维埃政府刚刚成立,我们的赤卫军、游击队虽然编入了红军33师,但现实问题还是一大堆,苏区的粮食不够吃,生活必需品缺乏,部队的枪支也不够,等等,我们太需要徐先生出来帮忙了。”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结彩又叫了起来。她走到生芳跟前,从他口袋里掏出恐吓信,递给了周行远。“主席大哥,是这个,肯定是白匪干的。白匪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们怎么办?”
  虽然就二十几个字,周行远看了好半天。他语气沉重地说:“这封信不一定是镇外的白匪送来的,很有可能是被镇压的土豪劣绅家属或者白匪在镇上的奸细写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白匪的反扑肯定会来,来之前,他们先用这种办法造声势,让大家思想上产生恐惧,在心里先乱起来。我们不能怕。我要立即把群众组织起来,把经济公社办起来,把红军队伍、游击队武装好,让大家生活正常、稳定。他们来,我们就打,狠狠地打。他们不来,我们也要去打他们,把县城打下来,把省城打下来,直到把红旗插遍全中国。”
  说到这里,周行远停了下来,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生芳。生芳往后仰了仰,连忙摆手说:“这里没有我的事情啊,我只希望你们双方打仗的时候,都不要损害我们老百姓,让我们过上平平安安的小日子。”
  “你们要过小日子了?徐大才子,你和结彩妹妹的喜糖我们还没有吃上,你赶紧补上吧。”肖大姐走门前的田埂上,听到了半句话,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结彩的脸腾地就红了,捏着衣襟说:“大姐你又笑话我,我们还没有成亲呢。”
  肖大姐一把拉过结彩,把她搂得紧紧的,刮着她的鼻子说:“小姑娘知道害羞了,好事,好事,说明你真的长大,可以谈婚论嫁了。早就听说徐大才子爱你像爱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你看你这幸福的样子,不得了啊,不得了啊。”然后又转向生芳说:“徐大才子,结彩可是我的好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如果你欺负结彩,我和行远主席都不会答应的。”
  “哪里,哪里?她天天革命来革命去的,都革到我的头上了。她若不欺负我就万幸了,我哪敢欺负她。早上起来,她看到那封信,还认为是我勾结白匪让人家送来的,竟然把我骂了一通。我被骂急了,只好来向你们求援。”生芳又把话题拽了回来。
  周行远向肖大姐示意了一下,肖大姐拉着结彩坐了下来。周行远走到几个人中间,微笑着对生芳说:“刚才我已经表达了我们苏维埃政府的意思,希望你也出来帮我们工作。我们了解了你在学校的学习情况,也考察了你回镇后的表现。我们商量了,打算马上成立苏维埃政府经济公社,具体工作由你来负责。”
  “不行。”生芳立即想到了鸿继要他到县里做事的事情,他真的弄不明白,怎么两边人都找上他了?他站了起来,摆着手表示反对说:“结彩做什么,她有她自己的自由。我做什么,也有我的想法,我不给共产党做事,也不给国民党做事,我只想把我自己家的事情做好。我谁都不支持,谁都不反对,保持中立。”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中立!”周行远走到桌子边,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像是在稳定情绪,选择适合的词语。“为什么有人往你家里投送恐吓信,你比谁都清楚。你不会不知道,国民党反动派终止国共合作时,提出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的政策。你再看看他们怎么对待红31师和那边苏区的。即使结彩不为红军工作,只要留在镇上继续生产、经营的人家,只要红军没有镇压、征收的富裕家庭,他们都认为这些人为红军做出了贡献,如果他们回来,肯定都不会放过的。要想躲过他们的迫害,出路只有一条,我们一起努力,让苏区强大起来,让他们谁都不敢来侵犯。”
  生芳心里明白,周行远说的都是事实;他同时也想到了,也许这个恐吓信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他们不想让他也站到苏维埃政府一边。如果自己不参与政治,即万鸿继他杀回来,也不应该对自己下手的。如果自己真的帮苏维埃政府办经济公社,即使不加入共产党,继鸿肯定会生气,他们自然会把他划入共产党阵营的,自然连他一起报复。到那个时候,生芳就不好再跟万继鸿争辩。
  肖大姐看生芳不说话,知道他在犹豫,他有顾虑,就商量似的对周行远说道:“我们换一种方式做,万家畈不是很大,我们不要大张旗鼓地搞经济公社。我们以生芳家的名义,成立一个贸易社,把从土豪劣绅那里收缴过来的财物交给生芳经营,然后给生芳酬金,或者经营所得的利润,双方分成。”见周行远没有反对,她接着对生芳说:“你的经营,要保镇上老百姓生活需要,也要保我们苏维埃政府、红军的需要。我们需要的东西,你以普通人的身份,想方设法到白区去采购。你看行不行?”
  不待生芳表态,周行远就拍了巴掌:“这个方法好,我赞同。在镇上人家看来,你仍然是私营的,经营自己的家业,与共产党没有关系。你也不用害怕向万继鸿不好交代了。”
  “好,我同意。我会努力把这个店经营好的,最大程度支援苏维埃政府。”生芳终于答应了下来。结彩从肖大姐身旁蹿了过去,一把抱住生芳,像撒娇似的说:“我就知道表哥明白事理,会支持我的。”
  肖大姐走过来,拍拍结彩说:“生芳不是支持你个人,你和我们一起干革命工作也不是你个人的事情,这个意义你一定要明白。”结彩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肖大姐继续对生芳说:“办这个经济公社并不容易,首先是货源问题,还有利润问题。你们的主要任务是保障全镇的正常供给,粉碎国民党的经济封锁。同时,你们还要给其他小商业户做出榜样,因为我们的政策就是要保护工商业正当经营的。你要让他们看到,在苏维埃政权领导下,只要遵守我们的法律,他们同样可以做自己的生意的,而且会越做越好。”看他们俩听得认真,她又把话锋一转,笑眯眯地说:“你们俩抓紧把婚事办了,结彩可以直接到经济公社去工作,算是我们苏维埃政府派过去的。但你们不能公私不分啊,一定要把公社办好,让镇上的生活不乱。”
  “好!”结彩、生芳异口同声地保证。
  七
  经济公社开张之前,生芳带上结彩专门去县城采购货物。相对于武汉那样的大家风范,县城是个小家碧玉;但从万家畈这样偏僻的乡镇过来,这县城又算是极为繁华的地方。这里的街道比较狭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和对面的脸对着脸,只有几尺的距离,像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在讨价还价。生芳走在街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是一个和事佬在耐心劝解着他们。想到这个比喻,生芳在心里一笑,惊叹自己竟然有如此的灵感。本来生芳也想去看看鸿继,想去安抚安抚,但由于结彩跟来了,他就放弃了。事情办得很顺利,因为商家还要补充货物,得一天后才能把他们要的东西配齐,生芳就把押运的任务交给伙计,他和结彩先回镇上。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在路上,结彩突然转过身子,抑扬顿挫地朗诵着诗句,故意在生芳面前转来转去,同时根据诗里的意思,摆出各种舞蹈造型,一蹦一跳的。春天了,麦子和油菜都缓过劲来,在田地里拼命地向上生长。田埂上,沟渠边,山坡中,都披上了绿。穿着红夹袄的结彩,似乎也焕发出新的青春,像一朵花一样,在这大片大片的绿中点燃了更明艳的春色。
  她竟然背出了这首诗来。生芳笑了。结彩是多么的天真可爱啊!他没有在意诗句的意思,只是把欣赏的目光投射在结彩的身上。结彩的身材很好,一会是弱柳扶风,一会又是莲叶戏水,最后又是狂风吹沙一般的决绝。生芳从中看出来的只是万般风情,既佩服又喜爱,心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捞着,一时痒痒的。
  结彩嘻嘻哈哈地笑着,欲擒故纵似的问道:“我的表哥,你这个大学问家,这首诗,你不会没有读过吧?”
  这两年,结彩跟着肖大姐和周行远他们,学到了很多革命道理,也学到了一些与革命有关的国外文学知识、故事,也有一些生芳没有接触到的东西。很多时候,她比生芳有主见,处事非常果敢,果断。听她这么一问,生芳满脸不屑地说:“这个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我当然读到过,我还知道它的故事,我现在给你说说。”结彩笑着说:“好,说来听听,看你有没有曲解。”
  生芳说:“这首诗的作者裴多菲,他的情诗写得非常好。他生活在奥地利帝国统治下的匈牙利,为了激励人民为争取民族自由和独立而斗争,他写下了大量的诗歌,如《爱国者之歌》《反对国王》《以人民的名义》等,其中就包括这首《自由与爱情》。裴多菲后来加入了革命军队,投身匈牙利民族独立战争,最后战死在战场上。牺牲时,他才26岁,他身后留下22岁的妻子和1岁半的幼子。”结彩赶紧接过话来:“你看看,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革命者都是大无畏的,为了人民的利益,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生芳“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裴多菲对爱情更执着,他为了追到女友,写了更多的爱情诗。这是其一。其二,他是为了民族独立而死的。我们现在是独立民主的国家,我们今天打过来,明天打过去的,还不是打自己?“
  “你怎么又来了,我的老先生啊!”结彩停下了脚步,用夸张的声调嚷嚷说,“我看你不仅保守,而且迂腐了。你看不到啊,这田地里出不了粮食,到处都有饿死的人,难道这些都是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的人吗?你再看看,土豪地主们还紧紧捂着口袋,让家丁抱着枪看着粮仓,更过分的,他们还逼着佃户交租,不交就打就抢。这合理吗?这公平吗?这些人,难道不是人民的敌人吗?不革他们的命,老百姓能正常活下去吗?活都活不了了,还谈什么爱情?”   关于爱情,生芳考虑的很多,他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喜欢结彩,是毫无疑问的。他的心里都是结彩,他与她,虽然在很多观点上有很多分歧,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感觉到,结彩是喜欢他的,什么事情都想拉上他。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是中国人所说的两小无猜。他们心心相印,也是西方人说的爱情。他甚至更进一步觉得,他俩是手足,一个人有了伤痛,另一个人立即就会感到疼。生芳想,人类的爱情,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像庄稼一季一季的生长收获,像树木一年一年的开花结果,都是本能的发生,本分的收成。
  即使结彩的话语咄咄逼人,生芳也不想和她吵架,但也不想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看着田埂上有半截人高的杂树,像是在对一棵树说:“爱是人的本能,父母爱孩子,孩子爱父母,这是血缘,就像一棵树,根系总是支持茎干向上长。男生爱女生,女生爱男生,这是爱情,就像这两棵树,到了季节,开出花,相互授粉,然后就结出果实。”生芳握住结彩的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拉,结彩顺势倒了过来,生芳看着结彩的眼睛,用轻柔的语气说:“我们人类本来就是自然界的一员,男欢女爱也是自然的本能。穷人有穷人的爱法,富人有富人的爱法,只有一直爱、不停地爱,人类才能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往下传递。”
  结彩感受着生芳给她的温暖,但脑子在飞快运转,她感觉到生芳的话有问题,她半天没有插话,她在找他的漏洞。生芳说的貌似很有道理,但结彩坚信他的就是歪理。如果是行远大哥和肖大姐在,立即就能找出毛病,进行针对性地反驳,只是自己的火候还不够。说到了植物、说到庄稼,结彩还是明白的,她总算找到了门道,推开生芳,兴奋地叫嚷起来:“我的大表哥,你说的真好啊。我来问你,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庄稼地锄草?我们为什么要把果树杂枝砍掉?那些草、那些枝杈不也要开花、结果,也应该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吗?”
  “这个,这个──”生芳一时语塞,结彩果然进步不少,脑子又这么好用,弄得生芳这个上过高等学堂的高材生也理屈词穷了。生芳当然不会认输的,他以前也反复想过,现在更是天天思考,爱情与革命到底有没有关系呢?有!生芳在心里肯定地回答。生芳很快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笑着说:“彩丫头越来越厉害了。不对,是本来就很厉害。政府、政治就像是一片天,它推行的政策利国利民,就是良好的气候下的风调雨顺,能够让庄稼顺应季节自然而然生长,男女只要相互喜欢就可以自由恋爱,像植物一样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向爱情,打开自己,期望得到别人的爱。人们相互尊重,不受任何限制,内心安宁了,这就是美满的生活,美满的人生。”
  “那政府和政治推行的是坏政策呢?”结彩并没有就此放过。
  “田地里就会颗粒无收,老百姓就会起来造反,你方结彩就要出来革命。”
  “为什么就我方结彩要出来革命,你徐生芳难道就一直忍气吞声苟且偷生下去吗?”结彩继续展开强大的攻势。
  生芳愣怔了一下,又想到了继鸿的理想,他不敢说出来,只好应付地说:“你呀,就是得理不饶人。什么时候,我都向着你,跟着你,好吧?”
  “这还差不多!”结彩笑了,像一朵花打开了自己。
  生芳看着结彩,目光柔和下来,心里暖暖的。他走到她背后,伸出手臂,揽住她。她转过了头,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身体胶着在一起,心跳的节律也同步了,仿佛同一个人。
  生芳说:“我们俩,现在就是传说中的连理枝了。我们一定要好好的,一直好下去,像这庄稼,像这树,好好长着,直到老。”
  结彩拱出了他的怀抱,又大笑起来,仿佛出题目考他一样:“如果你不给我自由,我就不开花给你看,就不给你结果子,就像裴多菲的诗说的那样,连你也抛掉!”说这话时,她把小手一挥,像是正在用力扔掉什么似的。
  生芳也笑了:“你抛不掉我的,我已经是你的爱人、你的未婚夫了。爱是你的自由,嫁给我也是你的自由,我们把家打理好,把商行筹办好,把苏区的经济稳定好,就是为自由在努力,就是在对我们的过去进行革命。”
  “一言为定!”结彩伸出小拇指,勾住生芳的指头,念出口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不许变!”生芳亲了亲结彩光洁兴奋的脸,心里突然生出忧伤,又幽幽地说道:“是啊,没有压迫、没有剥削,自由自在的社会多好啊。天空澄明,像村前村后的桂树,不会遭到自然灾害,到了八月就会开出香喷喷的花,就会生出黄灿灿的爱恋。我们自由地爱着,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像花儿一样张灯结彩。我们要生出一大堆小孩,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啊!”
  结彩把头一昂,骄傲地说:“你要记住,只有革命成功了,才能真正张灯结彩,我们永远的幸福才能可靠!”
  八
  经过紧张的筹备,“徐记”贸易商行挂牌营业了;按照家里和肖大姐的意思,生芳和结彩也完婚了,日期同时选在三月三这一天,一个好日子迎来了双重喜庆。生芳和结彩听从了周行远和肖大姐的安排,一切从简。上午他们在商行门前搞了个简单的开业仪式,主要请了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来捧场。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些人的情绪都很低落,送上一件礼品、说几句恭贺祝福的话就匆匆离开。有一两个人还劝说生芳,不要把商行声势搞得太大,树大招风,容易出问题。生芳果然书生意气,立即逮着他们,反复说红军的政策,说红军鼓励大家自己劳动,自食其力,合法经营。
  这个地方流行晚亲,新娘子是晚上进门、入洞房,喜宴也是放在晚上,闹房等精彩的节目也都是在晚上进行。生芳、结彩的婚事仍然是简得不能再简。下午的时候,生芳家才在门上贴出两个大大的“囍”字,到了傍晚,再在门前放上一挂鞭炮,门两边各挂上一个红灯笼,给前来道贺的每人抓上一把喜糖,这婚礼就算万事大吉了。
  生芳家没有办喜宴。跟大家解释说新事新办,又在特殊的困难之时,不办喜宴,也不收喜礼。可还是不断有人送上贺金,和这样那样的礼物。生芳家人坚决推辞。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生芳在堂屋整理东西,突然看到一幅字画。他赶忙打开,字很潦草,上面写了一首生芳喜欢的诗。没有落款,但从字迹上看,他认出了是继鸿的。生芳立即出了一身冷汗,万继鸿在警示他。今天,前前后后都有巡逻,自己一直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居然还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送进来,来人功夫真是神奇!   结彩看到他在发呆,走了过来,大呼小叫起来:“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把字卷了起来,边卷边说:“没什么,可能有点累。”他把字放在一边,拉着结彩往房间走。几个大灯笼透出毛茸茸的红光,像几个人的脸泛着喜庆站在一起,使整个院子显得暖融融的。生芳笑了:“今天的喜事好像就是你一个人的,这灯,这囍字,正好都是你的名字。”结彩把头靠在生芳的胸口上,用心体味着这幸福。她说:“我还是觉得不踏实。这张灯结彩的光亮太小太少了,就这一个院子。白匪们正在虎视眈眈的,我真害怕,哪一天它被突然扑灭了。”
  生芳一把捂住她的嘴,举起手作势要打她的头:“不许胡说。我们把商行经营好,让苏区人民生活走上正常,我相信周主席他们,红军最后肯定会胜利的,我们最后也会胜利的!”
  结彩仰起脸,灿烂地笑着:“我也相信,红军肯定会胜利!”
  生芳心里荡起阵阵涟漪,他把结彩紧紧抱在怀里,用头抵住她的头,贪婪地闻着她的芳香,喃喃地说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结了婚,圆了房,两口子的小日子正常开始了。虽然是小日子,但他们做的事情不是小的,两个人白天在商行里做事情,晚上再回到家里。生芳做事特别认真,除了苏维埃政府拿来的东西,所有货他都要亲自挑选,价格确保适中;货物摆放必须分类、整齐,进出和库存账目清清楚楚。每天晚上,生芳都拉着结彩盘存一下,说结彩代表政府,一定要认真负责,才能对得起周主席、肖大姐的信任。结彩也非常乖巧,跟在后面仔细地看,专心地学,按照生芳说的,一件一件精心地做好。
  镇上识字的女人很少。肖大姐的宣传队离不开结彩。隔三岔五的,结彩还要到苏维埃政府那边去参加活动,或者到街上做一些宣传。下午,肖大姐通知结彩去万家祠堂开会。到了天快黑时,结彩还没有回来。生芳心里直打鼓,就把商行交给了伙计,自己一路小跑地向万家祠堂奔过去。祠堂里有很多人在忙着事情,唯独没有看到结彩。生芳忙上前询问,一个穿军装的人说,结彩跟肖部长到小学去了,好像是要排练节目。生芳说了声谢谢,扭头就走,继续往学校方向飞快地赶过去。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艳的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亲爱的工友们呀啊,亲爱的农友们呀啊,唱一曲国际歌,庆祝苏维埃。站在革命的前线,不怕牺牲冲向前,为的是政权呀啊,为的是政权呀啊,工农专政如今已实现,亲爱的工友们呀啊,亲爱的农友们呀啊,今日里是我们,解放的一天……”结彩带着几个女的,在空地上边唱边跳,肖大姐等人在一旁拍着手打节拍,大家都在非常投入地练着。
  又唱了两遍,天黑透了,里外的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结彩可能已经发现了生芳,她一停下来,就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你不好好在商行里看店,跑到这来干什么?”结彩的问话把大家的目光都引了过来,肖大姐开着玩笑说:“他想你了呗,离开了一刻都不行啊。我看你们这蜜月过得也太甜腻了,要加点盐,放点醋,才会有人间的味。”结彩立即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天已经黑了,把她脸上的羞红遮住了。
  肖大姐又跟结彩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让他俩先走,招呼其他人员把场地收拾好,为明天的宣传活动继续做好准备。
  结彩生气了。离开了祠堂,没走多远,结彩就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把生芳甩开了。生芳不由得脚下加了一把劲,边走边解释说:“你这么晚了不回去,我不放心来找你,难道还有错吗?”结彩仍然不理会生芳,她在前面快步小跑一样,边跑还边唱着:“……领导群众数千万,跳出地狱鬼门关,不再受摧残呀啊,不再受摧残呀啊,封建制度彻底要推翻,亲爱的工友们呀啊,亲爱的农友们呀啊,封建制度,一定要推翻。完成民主革命,反动势力要肃清,团结向前进呀啊,团结向前进呀啊,政府就是我们的家庭,亲爱的工友们呀啊,亲爱的农友们呀啊,把阶级消灭净,才能享太平……”
  天已经很晚了。这地方虽然是红军的天下了,但还是时有白匪来破坏,这些人时不时地小打小闹一下,让人心里慌慌的。结彩快步走在前面,生芳在后面紧紧追赶着,他们之间仍然有几步距离,走到一排房子的拐头时,突然从里面冲出来三个人,抱着结彩就往后面拖。结彩“啊”的一声,没来得及呼叫,嘴巴就被一个人捂上,另两个人抡起棍子,向结彩砸了下来。生芳立即冲上前去,大喊:“你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这些人一看后面还有一个,很意外,一愣,慌得把手一松。结彩嘴巴一解放,立即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有白匪!白匪来了!抓白匪啊!”几个人一看形势不好,再次抡起棍子向结彩打了过来。生芳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挡在结彩前面,棍子正好打在头上。生芳顾不得疼痛,一边让结彩快跑,一边夺下一根棍子,和他们打了起来。结彩继续大声地叫喊着:“这里有坏人,快来人抓啊,快来抓住他们啊!”生芳闭上眼,拼命地挥舞着棍子,胡乱向他们打过去。几个人被打晕了,不敢上前。生芳继续挥动棍子,竟然打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哎哟”,其他两个人一看形势不对,立即拖起被打的人,掉转头,迅速向后面的山上奔逃过去。生芳和结彩还虚张声势地边喊边追,直到追得看不到人影了。
  九
  周行远来商行的时间,大多选在夜晚。这样做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是他自己白天的工作事情太多,千头万绪的,忙得不可开交;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给生芳惹麻烦,想让生芳能安安稳稳地把商行办好。结彩在货柜之间专注地整理着东西,头上裹着纱布的生芳,正在核对一天的账目。周行远的脚步很轻,生芳他们几乎没有发觉,他就走了进来,走到了跟前。
  商行的货柜一排一排的,像列队等待检阅的队伍;货柜的货物分类码放,整整齐齐的,像精神抖擞的战士。周行远默默地看,不由自主地点头。生芳发觉到了他,直起身子,赶紧请坐,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怎么样,头还疼吗?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周行远关切地问道。
  结彩听到说话声,从货柜后面转了出来,喊了一声“周主席”,站在了生芳的后面。
  生芳笑着说:“没事,那几个坏蛋一来是心虚,二来是天黑了没有看准,打偏了,只是打破了皮。不然真的砸到头上,那脑袋还不开了花!”   生芳说着话,主动把账簿递了过来,周行远接过来,翻了几页认真看着,向他翘出了大拇指:“果然是高材生,名不虚传。以后你要到政府来,我就让你抓生产管经济,我们苏区的形势很快就能恢复,走上正轨的。”听周行远这般夸赞,生芳赶紧摇头:“周兄言过其实,小弟无德也无能,做个小买卖还行,经营政府,我肯定不行,到时候会耽搁你们大事的。”
  “你啊,这不是自谦,我看分明就是保守。”周行远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批评。
  结彩从生芳后面转了出来,站到桌子旁边,正好在两个人中间。她表示着对生芳的不满:“周主席说的对,表哥不是不懂革命,就是太保守。这次挨打还不吸取教训,这不革命能行吗?”
  “结彩又要革谁的命啊?”生芳的父亲走了进来,他背了一大袋东西,气喘吁吁地说。生芳立即迎上前去,接下袋子,放到桌子边。“这是我今天在街上收的杂货,放在商行里卖吧。” 生芳父亲歇了一口气后说。周行远说了一声“伯父好”,结彩端了一杯水过来。生芳父亲喝下一口水,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生芳,说:“刚才在街口,有个人问我是不是到徐记商行来,我说是,他让我把这个信带给你。”
  生芳接过来,牛皮纸信封却没有封口,他抽出来,就一张纸,一眼就认出了是万继鸿的笔迹。他愣住了,手里一哆嗦,赶忙把信纸往信封里塞。他很快觉得这样做不对,抬头看看周行远,又看看结彩,手又僵住了。结彩上去一把夺了过来,看到了落款处的“继鸿”两个字,立即嚷嚷起来:“徐生芳,你是怎么回事?你这次还有什么话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生芳上前夺回了信,也不管旁人了,低头看了起来。信上就几句话,感谢生芳给他提供了有用的信息,要求生芳继续做好内应工作,说政府的正规军和地方民团已经组织好了,近期就要攻打万家畈。生芳看完了,“唉”了一声,摇了摇头,不再掩藏,而是直接把信递给周行远。
  周行远反复地看了几遍,把眉头深深锁住,像是反复思考了很多,然后抬头看着结彩说:“这是万继鸿故意设置的陷阱。如果他和生芳真的有往来,生芳秘密给他提供情报,他不会这么草率地把这么重要的信件让不相干的人带过来,更不会连封口都敞开着,让谁都看到里面内容的。”他把信还了生芳,接着说,“而且,他应该知道结彩跟红军有联系,估计到这个时刻结彩与生芳在一起,他让人转送过来,就是要让结彩看到这封信,让红军以为生芳是他的人。”
  “我同意周主席的分析。”生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赶紧接着说。他把信装好,像是很随意地往桌子一扔,说:“这个万继鸿,还很会玩花招啊。”
  “是啊,他想促使我们怀疑你,然后再把你拉他那一边。结彩,我们不能上他的当。”周行远的话说得虽然十分有道理,但结彩仍然气呼呼的。她说:“生芳就是不坚定,所以人家就想拉拢他。”
  “我崇尚道法自然。” 生芳微微一笑,语气里是从容和坚定。他接着说:“什么事情都有自身的规律,人要干预多了反而不好。所以,管还不如不管。”
  周行远也笑了,表情十分自然,仿佛是不假思索随口就答道:“雨水多就会淹了田地,形成内涝。我们不管不干预,不把水引入池塘、引入河流,庄稼岂不都要被淹死了?”
  生芳一时语塞。天已经很晚了,暮色让整个世界突然小了许多。街道上早已空了,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经过,脚步都是非常快,像是急着往家里赶。也许,家里的晚饭已经做好,正等着这行走的人回家,大家享受这一天的最后圆满。想到这些,生芳心里又是一阵感慨:“我们经历了几千年的专制,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还是人们的思想,积弊都太深了。也许你们说的是,仅仅靠一次两次革命,是不能彻底改变的。红军的革命最后会是怎么样的呢?共产党真的什么都共产了,一点私心都没有?”
  周行远又拿起账簿,像是拿着一个道具才能进入逼真的情节。他漫不经心地翻看,边翻边说:“我跟你说两个故事,立夏节起义之前,为了我们队伍能够有更多的装备,共产党员万维裕,把自己给藏了起来,让我们的同志送信给他父母,说他被土匪绑了票,如果不给钱,土匪就要把他们心爱的儿子杀了。父母只好给了1200元银元。他们用这个钱买了12支钢枪。还有共产党员李大刚,让农民协会的同志冒充土匪,到了夜里,抢了自己家和岳父家200多担粮食,卖了换钱购买了4支钢枪,献给了党组织。像这样的同志还有很多,他们都是先从自己家庭、先在自己身上展开革命的。真正的共产党员,是没有个人利益的。他们的动力不是利益,而是理想。他们有知识有文化,看到历史发展的趋势,从而有了科学的理想,有伟大的抱负,自动承担起历史的使命。”
  生芳受到极大的感染,他看着周行远,仿佛看到了他身上发射出来熠熠光芒。他不由得点着头,再也说不出什么。
  十
  生芳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到来了。
  冬天刚刚来临,万继鸿等人就不再满足种种小打小闹破坏和袭击,他带上向国民党申请派来的正规军,联系了周边的民团、财主的自卫队,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包抄万家畈,对苏区和红军进行残酷的会剿。
  正好赶到商行里缺货,生芳带着两个伙计到白区去采购,结彩留在家里打理事情。万继鸿到来之前,周行远通过内线提前得知了消息,把部分干部家属转移到山里安全地带,生芳的父母也被安排转移了。在结彩的强烈要求下,周行远同意她参加了会剿的狙击战。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和艰苦。万继鸿的人多、武器好,占绝对优势。他招来的这些人中,有不少家产被征收了,田地被分了,有的是家人被农民暴动和红军镇压了,仇恨让他们失去理智和人性,他们几乎遇到人就杀,见到东西就抢,抢不了带不走的,就砸坏、烧毁。红军和游击队最终寡不敌众,不得不突围向其他苏区转移。
  红军一撤出,万继鸿们就一家一家进行清理,凡是与苏维埃政府有联系的人家,都被赶到万家的祠堂里,有的人家交了钱,就被放了;有的被认为与红军关系密切,不放,不停地遭受各种各样的折磨;还有的干脆被杀了。生芳家虽然表面上没有参与苏维埃政府工作,但万继鸿还是得到了情报,说他开的徐记商行就是苏维埃政府的经济公社,生芳的老婆就是在苏维埃政府做事情。在万继鸿的默许下,反动民团抓捕了生芳的两个姐姐,和其他几个红军的家属,说是要带回去,好好审查。其中一个姐姐偷偷逃脱了,另一个被活活地折磨死;徐记商行、生芳的家,也未能幸免,都被抢被砸了。   周行远的红军边打边撤,并没有真的撤出多远,他心里放不下万家畈的老百姓。如果万继鸿祸害老百姓太多了,群众觉得跟了红军没有保障,以后再收回人心就困难了。很快,赶过来支援的32师大部队来了,他们会合在一起,迅速地杀回了万家畈。万继鸿等早就听说了32师神勇的战斗经历,一看到他们英勇的气势,不敢久久恋战,立即边打边往外跑,跑回了县里。
  生芳回来的路途上,遇到了逃窜的小股匪徒。匪徒们不认识生芳,上来就抢他们的货物。生芳带的两个伙计都是周行远挑选的,非常能打。他们一点也不惧怕,勇敢地向前冲,誓死保护着生芳,保护着货物大车,竟然把对方十几个溃军,打得屁滚尿流的,还捎带缴获了几支枪。
  当生芳他们带着战利品回到万家畈时,这里已经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听说了姐姐的噩耗,生芳更是心如刀绞。他怎么也想不到,作为领头的万继鸿,曾经也是有抱负、想作为的有志之士,居然能带人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乱杀一气;而且,作为自己曾经的同学,天天以兄弟相称,竟然让人砸他徐生芳的家、杀他徐生芳的亲人,让他感到震惊。万继鸿已经堕落成反动政客了!他在姐姐的坟前长跪不起,悲痛欲绝地把头深深埋在地上。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没有能保护好亲人,他感到万分愧疚。他痛恨自己没有认识到万继鸿的本来面目,深深为上次在家接待万继鸿、告诉镇上情况感到后悔不已。结彩在他回来后就一直跟紧他,陪伴着他,现在也跪在他的旁边,失声痛哭。
  天阴沉沉的,风呜呜地吹,不一会飘下了雪花。周行远和肖大姐找了过来,他们分别把生芳和结彩从地上拉了起来。肖大姐紧紧抱着结彩,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周行远说:“生芳,你亲眼看到了吧,反动派是多么残忍,他们杀害了多少无辜的村民,他们眼里只有他们自己,只有他们自己的小小利益,他们根本不顾天下苍生。在这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我们决不能再对他们心慈手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反思反思,做出抉择,选择光明的前途,真正地加入我们。”
  生芳点了点头,抬起头向远方看着。他说:“万继鸿的这次反扑,让我看清了他的嘴脸。不仅是他,我也看清了这个罪恶的社会、罪恶的制度。我现在明白了,只想保全自己一人一家是不现实的。只有大气候好了,大家才能真正平安、幸福。我决定听你们的,我跟你们走,我要参加革命。”
  “好。生芳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革命大家庭中的一员。你要有思想准备,革命不可能没有牺牲的,有的牺牲财物,有的牺牲生命。但我们不怕,我们心中有太阳。我们要打下一片天空,像你说的,让天下阳光灿烂,风调雨顺,在每一个八月,桂花都能开放,遍地都是花香。”周行远再次握紧了生芳的双手,一脸的严肃,声音激越地说。
  生芳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高山,心里立即充满了庄严感。他像是在重复着周行远的话,也像是在庄重地宣誓:“这一天肯定会到来的,我们打下一片天空,让天下阳光灿烂,风调雨顺。在每一个八月,桂花都能开放,遍地都是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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