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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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


  快活林是白岸的一处林子,地处三村交界处,大跃进的年头这儿热闹非凡,三四个村子的年轻人在这儿垒起泥土高炉,大炼钢铁;挑三尺沟深翻土地。也许靠近汾河的缘故,白岸闺女们天生活泼,柔情似水,一颦一笑多几分放浪。就月夜战,月下看姑娘,脸白有红,越发增添魅力。
  偶尔听得到呢喃情话,或者类似喂猫吃食的亲嘴声,甚至还夹了呼唤,像疼痛,又像吟唱。
  林子里燃烧着一种看不见的火。
  若请来一两台戏,他们的热情更酣!幾十里路不嫌远,都来赶场。看台上,也看台下。不止看,还动手动脚挑逗、勾引。于是,人群里常常挤出漩涡,后生们免不了有场交手战。打输也罢,打赢也罢,总断不了有一两个姑娘被裹挟。再回村,已是新媳妇模样。
  于是传出“峪口的萝卜李村的汉,白岸的姑娘不用看”的名声。
  润香在姑娘堆儿里初时不打眼,青青涩涩拘着,没长开,给人印象深的是酒窝。一笑,便溢出蜜来满脸甜漾。只是她自己并不晓得,她不在意酒窝里盛着什么。
  她胸前的奶瓜瓜,悄悄萌动,无意间竟出脱了个小样儿,热了,她与其他闺女们一样自己做了奶罩,把它揞住,省得它招摇,怕贵儿咬它,那次就差点儿,他说要吃她,她什么地方能吃?敢情指的是它们呀。
  他举手带着风,搂倒了她。他们躺在新挑出的壕沟里,能听到不远处有人哼呼哼呼地唱酸歌。他的嘴贴紧了她,那么敦厚。她禁不住喘气了,喘进了他嘴里,好畅快!他吸着,吸着,一定是肚里放不下了,也喘出一口气在她嘴里,她第一次尝到男人的气息,带着一缕辣辣的烟味儿。
  贵儿不会唱那些曲儿,却叫旁人唱得自己火辣辣的,搂了她嚷饿,要吃她,奶瓜瓜听见了,在布罩里躲着,把布罩撑得要死要活,他上手,手却笨得如镢柄,满背抓搔解不开带扣,他越使劲撕拽,扣儿越紧。队长满地寻唤人干活,搅了他们的美梦,润香看贵儿的眼光恋恋不舍的,她烧红着脸儿,在他耳边扔了一句,你没听说过?奶罩是长在闺女身上的,等入洞房,才能离了把。瓜熟蒂落。
  跃进跃进,来得快走得更快。像鲤鱼没靠近龙门呢,就提前蹦了几尺高,结果还没望到门,就被浪头摁倒,冲刷回下游去了,而且这一下,元气大伤。
  润香不是鱼,却被勇退的急浪弄得有些慌乱,本来到季节了,花开五六月,人活十七八,可是她怎么没开花?一直没有“身上的”,不能向队长伸手比画“2”号,请例假。
  乡村医生盘金连说:“二七天癸至,月事下。”二七多大?十四呀,她超过三五了,该来的,不来,一迟二疑,她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怀疑自己并非真女人,而是可怕的石女。
  她生出一股子怕来。村里人说闺女人道不通,不走血,叫石女,将来也不能生娃娃,嫁不了。
  若贵儿知道她是石女,还会娶她做媳妇?
  这天,她无意间听到乡村医生盘金连又说:乾坤乾坤,阴阳交泰,缺了哪一方也不成世界,我们白岸如今可倒好,没了女人,这要出大事。
  这话不敢瞎说,小心关你黑房叫你推磨儿去。庄稼把式老魏虎说。
  魏城人把坐牢形象地说成推磨儿,推磨儿就是做苦役啦。
  我又没胡说,就是住了法院,我也敢说,白岸风水不对了。没女人了,你看看,谁家媳妇怀娃娃、坐月子啦?不用说媳妇,连大姑娘都不来月事了。
  好你个盘金连,谁家闺女来月事,还要向你汇报?
  来者不言,不来者却得言啊,看这病的不在少数啊,不来我这儿,也得到旁的医生那儿去呀。天癸至, 任脉通 ,月亏月满,这是世界,除非天狗给吞了。
  这是老天爷照顾你生意。
  不可。这病无药可治,《千金要方》上没有这汤头。
  还有你盘金连治不了的?
  孙思邈来也治不了。要摊上这病,你不用求医生。医生也无良方。要治,只有一个人。
  谁?
  八米二糠。
  食堂管理员。
  街头上聊天的两个人没想到这话有人听到。润香听到这儿放了心。不是自己有病,自己跟着大群儿走呢,大群儿有病,自己不丢人。
  这会儿,润香蹲在窑背上,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抠着地皮,她不再听街头两个老头诌精捏怪,她的眼光收回来,落在麻麻菜上,嫩芽儿刚钻出地皮,露了点儿绿气,她等不及了,田地里没有一点儿绿,所谓青黄不接,哪儿但凡有点儿绿气,皆逃不过人们的眼。柳芽、槐花、榆钱……出一点儿吃一点儿,就连老么咔嚓眼的榆树也被开膛劐肚,人们剥它的皮磨面,榆皮面上了家家的私厨,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民战争,到处是发绿的眼睛。
  润香一大早见到窑背上的麻麻菜,眼睛一亮,叶子虽然碎纷纷的,没长出多少绿呢,可是顺叶儿能找到根,也就不容再等了。再等就被人挖走了,她抓醒地皮,往深处抠,手指头发绿,拽起一株来,捋了土,露出白色根须,塞进嘴里,麻丝丝的,她嚼着,远远地泌出点儿甜,这才抬头,有一句没一句再听两个老汉的闲聊。
  她放心了,安安稳稳等着贵儿娶她。
  一想到贵儿,却看到他的冷眼,这两年,他眼里结着霜,朝外放冷气,就像那冒了一阵子火焰的小高炉,这阵成了黑窟。快活林的活儿早已经随手一丢,由它堆在那儿,深翻土地翻出的阴土不长庄稼,干渠没水也是干瞪眼,只能半生不熟地混日头。
  广播喇叭不认输,还在哇哇地说,共产主义是天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旗杆院食堂的饭一顿比一顿稀,一顿比一顿粗拉。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听说遭了饥馑,可是布也没了,一年一人三尺布票,只够扯条背心,一条裤衩。这已经不是楼上楼下,而变成搂上搂下了,拣要紧处搂着点儿。
  没吃没喝没穿没戴,连眼光也没有了。贵儿的眼睛偶尔落在她胸脯前,也冷兮兮的一扫而过。他的眼光,更多是去光顾地里的庄稼、菜蔬,他长了一门扇高,这么一骨碌好后生正长轮廓,按那个赶牲口的老汉“盒子炮”说,贵儿就像口青骡马,只要草料跟得上,浑身长劲头,往起拔身子。盒子炮个儿矮,可眼儿气高个子后生呢,说后生家肚里的那盘磨锋凌快,吃什么都化得动,吃上就往高大里长。可惜没东西吃,贵儿到了地里,饿哈哈地逮住甚吃甚,西番柿、黄瓜,不用说,连茄子、山药蛋,只要能抓到手里,三眼不见,就填捏进嘴里;还有粟子的霉霉,也吃,吃得满嘴黑乎拉碴,他还让润香试着尝,她也觉得不难吃,绵绵的尤其中间还有咬头,她便顾不得黑脸黑胡子了,满地寻吃的。玉茭秆儿,过去是喂牲口的,贵儿当甘蔗嚼。   贵儿只顾逮吃食,顾不上看她。
  他不看,可有人看,另一双眼,春旺,逮住个空当儿,就往她胸脯子上瞟,偷眼瞟它,连打饭时拿着饭舀子都盯了她掂量两下。
  她头一低,声音也一低,说,你少讨厌,偷看人。
  我甚时偷看你来?
  打饭的那阵。
  噢,那阵看人?那是要看人下菜碟。
  润香心想,还下菜碟哩?一碗汤三颗米,稀得看星星吧!
  稠,稀,谁能分得出?打饭的勺子上分稠稀。
  他伸出的却是手。
  你手上长眼?那不是庙里的泥胎?她想一想,没说出口,她晓得这个春旺,你递什么话,他都能接住,揉成一团面,在嘴边忽悠着油香你。这春旺,有名的八米二糠,尽算计人,少招惹为好。
  你呀,别怨人家看,其实怨你,你想啊,我怎么就不看别人,光看你。
  他说这话时,邪笑不出声,但眼光邪,藏不住。
  我怎么了?
  你长得入眼,招人待见啊!
  少胡说。
  不仅仅我看,看你的人多了,正月里咱村唱戏,不是因为看你才挤起来?拥来拥去,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
  尽胡说,我又没上台唱戏,人家是看唱戏的角儿。
  其实润香也感觉到是那伙后生是为了看她,才拥来挤去的。哪场戏不是热闹开始,打架结束?
  哪个姑娘都悦意让人说成是因为自己而打架。润香内心与她们一样,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怕被人看成风流角色。
  当初,她为自己月事不来担心时,贵儿奶奶宽她的心,说,不用结记,该来的迟早会来。她们谁也没料到的是不该来的也来了。
  贵儿奶奶活得长,经见过的事多,除了光绪三年人吃人,别的,她都见了,可是,她没见过的,突然间来了,满村里走血,不但大闺女小媳妇,连男人也有了这个幸运。
  原来,民兵营长五娃儿与食堂事务长春旺到城里开会,学得一种淀粉制作法,全县推广,用来医治浮肿病。
  女人们把剥了玉茭棒后的皮儿收集回来,剔除外边老皮,只用里边挨棒子的那层嫩皮,比喂牲口要细致得多。一层一层铺起来,每层之间,撒上石灰,层层叠叠夹心点心似的堆砌一房高。蒙顶,留气眼。十天后,揭顶,用食堂煮饭的铁锨把它们和成泥糊子,挖出來,“淀粉”就出世了。
  这种淀粉食堂里配给。只有盒子炮一个人不吃,他是赶牲口的把式,他说,这东西喂牲口牲口也不吃。为这句不满现实的话,被一绳子勒起,关了黑房。差点儿就送进法院推磨去了。淀粉没发明好,不好吃倒也罢了,这年头,只要能填肚子,人也顾不得挑食了。可它们毕竟是皮草,再蚀再化,本性难移,进了肚子里,总忍不住发作,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肠肚,在里边闹腾,想让它滚出来,还死皮赖脸不肯。
  人们蹲在茅房拉屎,憋得脑袋都快栽进坑里去了,不是不拉屎,是拉不出,赖在肚里贵贱不出来,如果不屈不挠地努过了劲,底下变色了,红糊拉碴。
  该来的来了,证实自己并非石女子,那一经通着呢。润香最初还天真地庆幸,可是,全村都在嚷叫出血,不分男人女人都流血,她才意识这血不能叫经血不能叫天癸。不是那一经。
  人,哪一经不通了也难受,吃了淀粉拉不下来,这成了全村人的苦恼,老村长侯得宝问学回经验的春旺两个,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又逼住问盘金连,什么东西可以通便,告说,油。要有地方能弄到油,那也不至于吃玉茭叶子啊。他们一起想,终于想到了高头坡上的蓖麻,大跃进的战地荒了,种别的不长,胡乱扔了几颗蓖麻籽,七零八落还长了一些,这不是可以榨油吗。于是派民兵收割回来,不管生熟,连秆儿带皮一起榨,油不多,那油渣子也可以吃,犹如吃中药连药渣子一起吃。不料这下吃出乱子来了,吃上的人们手脚发麻,搓也搓不醒,学生们捏不紧笔,还有人是四肢冰凉,有的喉舌里着火,口吐白沫。有几个老人,铁青着脸走了,他们咬紧牙关,再不吃世上的一口东西。
  这分明是吃蓖麻渣子中毒,盘金连大吃一惊,赶紧叫停。老得宝让民兵们掏了茅汤,往脸色发青、中毒明显的人嘴里灌。
  止住了中毒,救下了大部分人。名字却臭了,有了小名或者外号,“茅汤”“茅粪”等名儿被叫开了。
  楼上楼下,变成搂上搂下时,姑娘们咬牙偷笑,她们的搂上搂下更不同,成为姑娘们自己叫的暗号,搂上叫奶罩也就是城里人的乳罩,搂下叫月经带,这比男人用布还要少。
  当初在快活林贵儿最恨这东西,润香咬着嘴唇偷笑。如今,好解多了,松活拉塌,不再紧绷,可是贵儿很少往这儿掉脸了。
  润香今天没搂住。
  闺女们全有这一天。润香也曾设想过这一天的千姿百态。绝没料到会是在办公桌上,会是瘦猴似的春旺。
  春旺,我有急事,借我一斤粮。
  春旺细长的手指把算盘拨得噼噼啪啪乱响。他没搭茬儿,大眼睛先骨碌骨碌地看着她,一边和她说别的话儿,一边八米二糠地算计。清了盘,才诡秘地说了一句:行吧,黑夜来旗杆院。
  润香显出几分迟疑,黑夜来食堂?
  怎地?你大明白日来,我敢借给你。别人看见,也要来借,借不借?你以为库里有百八十石粮,给你说实话吧,再过半拉月,食堂就得全靠吃淀粉过日子了。
  我不要淀粉。
  你倒也不傻。他又拨拉几声算盘,悄声说,月儿上山时分,我在旗杆院等你,你要不来,趁早说。
  初七初八,人定月发,月儿出来,村里就连个人影儿也没了,和野地差不多,风没遮挡刮得呜呜响,街筒子里尘土沙沙,夜风空嚼什么?树叶子去年早捋完了,黑风还能再找到什么可吃的?
  往这儿走,润香也迟疑了几番几折,八米二糠,算得精得多,答应借她米面,说不定怀得甚鬼胎。可是这阵,有口吃的,那比金子都值钱呀,饥肠辘辘的肚子和她吵闹,她一闭眼,还是来了。上了旗杆院的高台阶。推门,门扇朝里搭着,她伸手拨开,那门沉重地响着,开了。   这旗杆院台阶多,台阶高,门槛高,而且门扇厚重,开门关门都响声大,听说,史家人要的就是这响动,响动出气魄!
  春旺从过道里闪身出来,点点头,也不说话,先朝楼上去,那是他的办公室,她也随后跟上。这儿的楼梯窄,听说是史家小姐的绣楼,陡陡的,走得人心跳。
  月光下,他没掏钥匙,没有开锁,只把门扇一错,脚尖伸进门底下,一抬,那门轴就脱下来,落在地上,他把两扇门一起端开。轻声吩咐,来吧。进来后,门扇又端上去。
  窗户有亮,不开灯倒也看得见。
  你先应承我一件事。春旺说。
  该来的这就来了。润香低下头,不说话。浑身的筋络升起,发了紧,又放下。嗓子眼里“嗯”了一声,不算很肯定。
  窗纸被风吹得噗噗响。躺在桌上的马蹄表突然“嗒嗒嘀嘀”走出声。
  不用怕,我给你的肯定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吃一回,想两回,香得你流憨水,信不信?
  润香怯怯地望着他,没张嘴。
  春旺取出一块干饼,红颜发紫,粘着淡淡的薄面,毫无菜色。熟香一阵阵勾人涎水。
  喏,吃吧。多长日子没吃净米净面了吧?
  她怀疑听错了。他虽眯着眼睛,却没有耍弄人的意思。
  他已端来碗开水,就在这儿吃。每个字他都咬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含混。
  饼子自己跑进了嘴。便是拌了毒,也吓不住她。一天吃不到嘴里二两粮。这块面饼,没掺一星麸皮菜叶,三天的口粮也不够做它。吃得润香十个指尖冒粮食味儿。
  春旺瘦脸瘦胳膊瘦腿,管了食堂也没吃起膘来,莫非把粮食全吃进那个地方去了?下流坯长得也下流,她一闭眼,觉得自己那搂不住的红肿还没消散,还在下流,男人原来是这样的,男人女人原来是这样,根根梢梢地知道了。
  她不再是闺女,成了女人了。不过,躺在小姐的绣楼里破了身,总还不算太寒碜。春旺说,你知道吧?这是史家小姐的绣楼,你走的那台阶就是小姐步步蓮花的道儿,这个地方真是对得起你,史家小姐,那是远近有名的美女,又会唱,又手巧,不过,说到底,不如你命好。
  月牙儿像个软溜溜的女人,支撑不住自己,躺在了一朵发灰发暗的云上,它能知道,那儿是虚的吗?撑不住人的,会掉下去,像落水,她第一次想到,月亮像在汾河里游水似的溜光。要不,怎能亮成那样?而且只能是女人耍水,河路汉们也耍水,却从不清亮。
  尽管腿肚像棉花絮,软软的,可是停不下来,仍然在走。
  润香留在月光底下的影子有几分趔趄。 这个男人在她隐秘处放的这把火,火势没有烧旺,也不熄灭。一直炙着她。她下意识地夹紧腿,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她不知道步大好,还是步小好。
  听说,闺女们破了身,只要看她走路迈腿就知道,贵儿会看她吗?贵儿也不傻,从快活林出来的人们成天说这类话,他能不听在耳朵里?
  但她步大步小还是不停下,今天无论如何得见他面。他想看就看,想骂就骂,想怎么就怎么,随他惩罚。
  声声脚步听得清晰,她任凭它扯了自己走。脚边冷淡的身影,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可是她不想收拾。也无人替她收拾。 虽然已近初春,整个村子还像在冰河里冻着似的没有什么动静。她不觉冷,虽然走得慢,可是自如,一步一步调节着虚软中的兴奋。食物气已被吹散。她闻到的是汗味、新土味、烟草味,热乎乎的嘴唇又宽厚又结实。此刻,她只想他,想贵儿,这呼呼作响的风仿佛是贵儿曾经带出的。
  润香知道自己丑了许多。贵儿奶奶说,女人全凭血养着,她仅有的一点点血,今天也走失了,没有了血养着,哪里还能有个好女人样?
  也许以后,她会“一天等于二十年”地老。日子难熬,但丑媳妇也得见人哪。或者贵儿没心思嫌她丑,他这些日子正焦心奶奶的病。
  他和谁都懒得搭话,他懒得看人,肯定懒得操闲心。
  开饭时,提只黑四耳罐,匆匆打走两个人的饭。 也没人多问。这年头家里有病人不稀罕。
  她知道奶奶在贵儿心里占的地盘多大。他小时候没奶吃,奶奶嚼了馍,嘴对嘴喂他。他的骨血皮肉都是奶奶一勺一口地喂养出的。天天晚上,他等着和奶奶说会儿话,不说话,他睡不了觉。奶奶病倒了,他心里能不阴天?
  谁都清楚,这年头的病是饿的。那个盘金连说的无不道理,医生治不了,得八米二糠治。
  我只摸一摸,真的,只摸一摸。看看饼子吃到哪儿了?
  春旺猛地搂住她,她有些挣脱不开,吃人的嘴短。他在耳边说,你想想,这两个饼子我要担多大风险?村里人要知道了,能活剥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不,这不算,我要足斤足两地摸够,把全身摸个遍。不是搂上搂下,是摸揣,揣上揣下。
  就像他逮住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净米净面的大饼子。
  他可真正能揣到痛痒处,要不是进门先让她填了一个饼子,她真是连解裤带的力气也没有。
  他那细长的手指哪儿也能揣到,他是过来人,哪儿哪儿都寻得见。你让我亲死了,我早就谋算着让你吃个饱。
  她躺在办公桌上,那张算盘平时躺的地方。所有的遮挡都被噼噼啪啪剥去,像庙上祭神的羊,羊还有身皮毛呢,她连皮都没有,身上嗦嗦发抖,抖擞间,又有些发眯瞪:这真是我?她从没有在月下见过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如同第一次见识月光下的小河,那波光都不认识了。她哆嗦了一下,如果是献给神的祭品,这样就叫“神领了”,就得挨刀了。
  他也拔出刀来,那也叫刀,见血的不是刀又是甚?
  她闭上眼,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抵挡着,手软得如抽了筋。
  她没有哭,没有闹,她啊了一声,看了一下那丝丝血,看见了吧,我不是石女子。
  肯定不是,你要是石女子,我不就亏了?白冒风险了。你是我的肉肉,肉妮子。我是你的黑小子。
  她又用那二尺布把自己搂住,再穿衣裳。你搂的不好,我给你搂上吧,我能搂得你满满意意。你看我的手指,细溜溜地, 这么长,最会做这个活儿。   她全身掏空了,由他缠来绕去。
  夜风中沙沙作响的,除了干树枝、干蒿草,还掺和了外圆内方的白纸钱。死人上路所带的盘缠。
  鬼钱在风中盘旋,还有一些鬼的传说也在盘旋……天天黄昏时分,有个带孩子的妇女到饼子铺买饼子。一次两个饼子,不多不少。天长日久,掌柜的夜里结帐,总能拣出两个假铜钱。这天,又有两个铜钱响声不对,他拣出来随手抛进水盆,它们竟然浮在水面不落底。掌柜的明白了。第二天,妇女再来时,伙计偷偷在她衣襟上别了一支针线。长长的线一直通往坟地。人们在线索消失处掘挖,露出一口棺木。打开来,里边的女尸脸色桃花般红润,嘴里还叼着一疙瘩饼子。
  人们似乎觉悟到,只要有饼子吃,死人也能复活。可这年头,人钱鬼钱差不多,都无处买到饼子。
  要粮票。
  整个村子哑了。连一两声狺狺的狗叫都没有。连狗都没精神叫了。……如今神灵鬼怪也没了指望,草根树皮属于凡夫俗子们自己填肚子的,怎么能供献呢?神怪也给饿跑了,留下一片冷寂寂夜空,无底的空,瘆人的空。
  她在贵儿家院门前停住脚。门楼两边的砖柱已经饿得挺不直腰腿,佝佝偻偻的,随风摇晃。
  她摸摸心口,稳住神,推院门,已经上了短搭。她将门扇错开条缝,伸手去摸搭扣。手被门扇夹得生疼,手指仍然往里探去。终于够着了。搭扣闷声响过,掉下去。她进去,又挂上搭扣。
  院里静得像刚数九的河面,冻了层冰皮,还没有冻硬,踩上去,每一步都一丝不苟地响。吸入鼻孔的夜气也丝丝缕缕听得分明。甚至窗口昏黄的灯光被树枝割裂也发出簌簌的破绽声。她的耳膜鼓得薄极了,受不了这么多响动。
  贵儿——她猛地喊出声。
  支离零乱的黄灯似乎眨了一下眼。
  我给奶奶送点儿药哩。
  他像刚从死水潭里钻出来,使劲甩甩头,极力要将阴森森的气息甩掉……
  屋里好冷,没生火?
  问话没着落时,便看见两团黄火苗,颤巍巍地飘移来,是那种冷火,无根的火,叫人打寒噤的火。
  什么药?贵儿问着。她这才看清,黄火苗是猫眼,那只黑猫的眼睛,奄奄一息,幽灵似的飘。
  黑猫和奶奶形影不离,夜里睡觉要钻被窝的。以前奶奶咀嚼了馍喂它时常和贵儿说:你小时候就和它一样,也这样吃。
  白岸村的猫也曾经名噪一时,与快活林的扭扭柏一样五八年出尽风头。春上枝头猫先知,二三月闹得不可收拾。从屋檐到树梢,从墙头到林间,追逐、引逗、赤裸裸地叫春,强烈、放荡、自在、自豪,把一个情欲横流的世界凌驾在人们头顶。
  邻村人故意说:白岸的女人和白岸的猫,不知是谁把谁调教坏的。
  现在村里大约只有这只黑猫命硬,它也只剩眼睛还能慢悠悠地动。
  这双眼死死盯着她。她觉出了眼光中阴森森的意味。
  它怎么——那样看人?瘆人!
  它想把你变成老鼠……
  如今,笑话也变了味。人们在庄稼地里重复那个厚皮包子的笑话,吃了三天三夜还没吃着馅。大家艳羡地想:这个包子该有多大,该比太阳还大,足够全村人吃一顿。
  每天当空的太阳总是瘪瘪的,怎么也到不了晌午,到不了吃饭的时辰,它连羞愧的力气都没有。
  润香嫌屋里不暖和。挑开火口套圈儿,炉膛饿着半截肚子,深处的一丝红亮,也暗淡得快被煤泥淤埋。她提起火杵撬大火眼。一团潮湿烟气遮蔽了灶膛。
  火杵周围,黏糊糊粘满泥,一副贪婪相。她手一松,火杵掉地上。
  你总不让我来,奶奶病了,我得看看呀!
  你这不是来了吗?
  屋里好冷,你看我的手。
  他没握住手替她暖暖,却说:烤烤火吧。
  烟雾散去,逐渐亮起一团暗红色。
  她没去烤火。她握住了他的手。
  你不冷?她定定地看他。这么近这么久地盯了他看。眼皮都不眨,想把他装进去。
  开河了,混混沌沌一片水,春水带冰!
  他搂过她去,敦厚的嘴唇扎扎实实地凑来。扎人。
  幾丛胡子终于服了软。他的舌头在她嘴里搅翻着,朝咽喉处探伸。
  她的舌头滑来滑去,滑出一句湿漉漉的话:药,你先拿开,在背后。她刚解衣扣,絮袄已被“哧——”地扒掉。他从背后一抽,将那条带子抽脱,也不管什么药不药,双手发疯地抓她的奶子,捏得发狠。馒头,白馒头,白包子。
  她被掀翻在炕头。
  她不怕,也不痛苦,只是方才春旺将饼子给她束好。她被夜风刮去的时候,才生出些悔意:春旺不是说只摸摸吗,女儿身怎么让他拿走了?这不算完,应该找贵儿,让贵儿彻底拿走,他人高马大……
  另个世界压过来,气势比春旺壮烈得多。她的心境蓦然一片空白,静等两个世界电闪雷鸣地接触。
  然而他却像条没装了多少米面的口袋,不是压上来,而是搭上来,搭上来再没有任何坚强的举动。
  她看见了那颗瘪瘪的太阳,虚弱地吊在那儿,已经失去了自信。
  她扭动着头,寻找他的胡须。胡须该不会疲软吧,她要它们扎她!
  这时,听到咀嚼声。急不可耐的咀嚼交混着吞咽声,明明确确地响。有块碎渣掉进她的酒窝,还没容她动,一条湿漉漉的舌头已经舔去。
  她睁眼看到了什么?他脖颈挺直,摇晃着脑袋,眼珠鼓鼓地要跳出来。噎死了,他噎得说不出话,半块面饼仍卡在嘴边。
  两团黄火苗终于幽幽飘来,黑猫一点点爬行,面食的醇香给它注入活力,它能拼出最后一丝挣扎了。
  这就是你给找的药?怎么不早说?
  贵儿从袋子里抖出另一块饼,放在她手上,然后将她整个儿抱起来:你给奶奶送去吧。
  润香抱了他的脖颈,脸藏在他胸儿窝,心跳得哗哗响,这像新婚洞房让人观看一般,羞死人。一进西里屋,润香激起满身鸡皮疙瘩,顾不得羞臊,又紧紧搂住贵儿脖颈。   他将她放在奶奶身边,点亮了灯。
  奶奶,醒醒,你是饿的,吃上点儿东西会醒过来……她说着,无意碰到奶奶的脸:冰凉梆硬,如同青石。将手心伸到嘴前,鼻孔前,哪里还有一丝热气?
  贵儿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此刻,嘴里的东西咽完了,才说:奶奶死了。
  他将剩下的那块饼子又塞进自己嘴里。
  社员们用血、汗、泪等难熬难挨的苦难,终于把八糠二米的食堂熬散了。于是大家各回各家,重起锅灶,收秋了夏,又能夹上布袋到场上分领自己家的一份口粮。够不够,二百六,虽说每年也仅有二百多斤带皮粮,毕竟自己能安排能计划。

子与母


  分口粮的场上,金马儿一句耍笑话,掀倒鸿发心里的食盎钵子。打发人时,死人的食盎钵里填得都是吃食,但是味道杂陈,没法分得清。再说那钵子里的食物倒不出来,它封着口呢。
  那是一九六三年秋天,谷子看不见穗,玉茭子一尺多长。又是一个好年景。可庄户人像看别人地里的收成,欢喜也一阵风,心里总是寡淡。上场分口粮了,人们扛了新粮布袋往回走时,牢骚、咥凉、怪话,也裹了暂时的兴奋,真是,人有远虑,却免近忧。
  稻梁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鸿发念叨着,将写着“敦伦堂”的布袋扛上肩。分下的高粱装不满,布袋软腰耷拉,像扛了个人。
  两个人一年的吃犒呢,鸿发你能扛动?
  人们在说反话。大伙儿实在看不下一年分这么点儿粮食。
  不是咱吹,再给俺家这么一份照样扛走。
  人逢喜事力气长。鸿发,老妈病了有半年了吧?这下,吃上新粮,再重的病也能见轻。
  见轻倒好了。只怕是布袋里粮食见轻,炕头上老人的病更沉重。
  盘金连看不了?换别的先生看呀。
  老病了,先生看得了病,能看得了命?鸿发朝天一指,有生死簿子管着呢。倒是你讲得对,净米净面地吃上顿新粮,不要饿着肚子上路,那就是修下福了。
  你不给糊顶纸轿子抬上?
  金马儿嘴头子尖刻,人称好乐鬼。没人敢随上这话题走。金马儿揭出的是鸿发与老妈的叫板,那次吵得红猴似的。鸿发的妈叫二斗半,鸿发朝他妈喊:二斗半,你不要急,这两年是天上收人哩,你不去也不行,我给你糊顶纸轿子去。
  这话损塌了,村里人常也背地里学舌,只有好乐鬼金马儿敢当面耍笑。
  这话倒也跌不在地上,迟一天早一天的事。鸿发竟没计较轻重。毕竟是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咽也得自己个儿咽。
  果然,也就十天半月工夫。鸿发的门扇糊上了白花花的纸,封门了。这年头,死人不稀罕,何况老人业已经病倒年数天了,早就躺倒炕头上出不了台。不过,邻居昭寿能掐会算,总觉得她死的靠谱,像是翻生死簿子翻出来的。
  人家这老婆子死也死得贵气、仁义,分了口粮才咽这口气。给儿留下一年的口粮呢。这年头,吃犒可比甚绝产都实在。
  舅舅妗妗来了,那是妈家的上司家。有名的讲究人。
  鸿发自我解说,咱给摩娑了半夜,觉得老妈不气紧了,我守着睡了。不料天一亮,又出不上气来。眼見势法不好,咱赶紧给做人工呼吸,好容易才不气紧了,这阵子刚安安稳稳睡着了,不要惊动她了。
  他把舅舅们安顿在外屋。
  村医盘金连也来到家中,他说,鸿发真是孝子,活着时,嘴上有时还咥句凉,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久病炕头无孝子嘛。真正死到临头,那可见真的了,百般舍不下,大早我进来时,鸿发正在炕头上给老妈摩娑胸口,从上而下,一遍遍地往下顺气。还朝我摆手:你先歇歇,我正给老妈抢救。
  妈呀,看你的这肚,鼓儿似的,妈呀,你吃上新粮了,今年活得不屈了,看把自己吃的,没给出气留下道儿,气紧成这样儿。他抚摸着说,妈呀,你气不顺,我给你顺了,这都顺了一大早了,怎么还是光有出气,没有进气,你的气能有多少,吃我的气吧。咱娘母们在一起,我这牲口脾气,惹你生气,可气是好东西,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生得出气,足够你吃。
  他嘴对嘴,给老妈送气,吸气。唤醒她的呼吸。人工呼吸。白岸的人,还不会这个,他这是头一个做。
  舅舅看懂了形势,不是自己显摆的地方,于是对外甥说:鸿发子,不用使气背力了,人没了,给老妈装穿吧。
  鸿发哽咽着点点头:已经给穿上老衣了。昨天夜里看着老妈病重,先给穿上了。
  他跳下炕来,把被子往高一拉,盖住老妈的脸。
  鸿发,你给穿甚的老衣?
  早预备的。斜插襟袍子,紧裤脚子长裤,莲花底子鞋。这是今年夏天老人家自己绣的,俺妈又手巧,又讲究,要脚踏莲花。
  舅与妗子,揭开被盖看了一眼,呛得直咳嗽,转身走开:从头上到脚上,都安安稳稳。不赖了。这年头,谁家能细讲究?
  反正这二年见死人见惯了,他们也到外间摆上供献,烧纸去了。
  鸿发,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去报丧吧。
  不报啦,这村里人们议论定了,谁家也不报丧,来往都是礼,互相都免了。
  妹子家,你得去报丧。
  咱穿上白花花的一身,进城去?人家们看得扎眼八怪,城里人不兴这啦。再说,舅舅妗妗是主家,上司,哪能让你们辛苦。俺妈活着时就时常说,死人不张嘴,一天二斗米。这家里里外都得有人照应啊。
  往城里跑也不远,你的车子呢?
  这不是,他朝房顶一指。原来捆绑在房梁上了,幅条上粘挂了纸片片,鸿发仰在炕头,朝天一蹬,呼呼地带声出风,像一辆大风车,绝了,亏他想得周到。也只有他想得出这种绝招。白岸侯家老婆子死在五黄六月时,房梁上吊挂大簸箕,簸箕舌头上粘了布片,簸箕绑在木架子上,两个人用麻绳拉着扇风,成为白岸一段鼓儿词。要说,侯家那会儿也有洋车子,只是没人想到让它当风车来使。
  我怕老人有了味儿,给扇着风。
  妹子家报丧,这是礼数。   肚里都饿瘪了,谁与谁讲礼数。
  仓廪实而知礼节。鸿发讲得也对。舅舅不再以礼服人了。不过,别人家不报,你丈人丈母家,得去报。
  咱把丈母家得罪了,全村都嚷了个遍,你们没听说?
  舅舅点头。确实,这事外甥做得过分。不怪人家气破肚。两口子打饥闹荒,媳妇回了娘家,娘家人带了女儿上门,本意是来送还媳妇的。他可倒好,连一碗饭也舍不得给人家吃。嘴上说吃好面连汤饭,结果端出红面来,还说,你闺女就知道,我们家就是这么个叫法,这面就叫好面。说着话,唾沫星子溅了一碗。那丈母娘是个讲究人,恶心得吃不下,带上闺女又走了。
  他也没去追,没去撵,嘴里还说,不吃了?省下,好面连汤饭,连菜都没熬,这年头,你以为能随便吃上这么一碗饭?客人不吃是主人的福,你走了,正好咱吃个熨帖。鸿发真就是这么个打算法,根本没有做自己的饭,预备着就是要吃这碗喷了唾沫星子的饭。
  舅舅说,你把事做绝了。趁着报丧去磕个头,认个不是,就把媳妇领回来了。
  算了。省下咱这三尺白布吧。人家就没打算再过下去。过门就不是诚心来过日子的。多半年,没往下迁户口。吃的就是俺娘母们的口粮。
  要说,这也是近两年常有的做法,可外甥鸿发不吃这一套,那也没得劝,他不是个能劝说回了头的人。
  舅舅看帮不上忙,也不愿再给他们添吃口,当下,领了妗子就走了。
  上司家走了,再没有人拦挡,丧事一顺百顺。
  也有村里人前来吊丧,一看主家没顾上安顿,匆匆上炷香,烧张纸,离开。
  鸿发跪在那儿,只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哭,例行孝子程序。
  钉棺时,近邻阴阳昭寿来指点,死人已经入殓,他看看,人已经塌了形。也不知道鸿发往棺材里填捏了些甚,反正这二年,甚也紧,甚也缺,也不必细讲究。只是棺材里全是棉花,看得不顺眼。他悄悄与鸿发说:鸿发,这材儿里,白花花的堆上些棉花,不好吧?
  有甚不好的?老妈活着时就说过,坟茔好不好不去看了,小房子里可得暖和些。今年供应的棉花她就不让絮进衣裳里,留下话了,全给她絮在棺材里。拙匠人,巧东家。一句话顶得昭寿再出不上气,一个白眼离开了材儿前。好在昭寿早看透世事,不与任何人打别扭,他知道鸿发素来悭吝。又是俗话说的那种住在圪撩沟里的人。与这种人生不着气。索性圪撩字儿圪撩算。
  正好,妹子从城里回来探望妈的病,这倒省下报丧。妹子一换孝衣,哭了两声,昭寿便吩咐木匠,开始吧。
  昭寿高声领喊一句,躲钉啦。
  妈,躲钉,妈呀,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呀,可千万躲钉。
  喊声加上叮叮当当的敲钉声,压住了一切杂乱。怕妈听不到,鸿发把喊声又突出加高了一个声调。
  妹子到灵前拿起一只黑罐做食盎钵子。它是用来挑酱的土色陶罐,厚底粗肚,短脖敞口,虽笨气,却老到,黑釉子上到脖颈处。昭寿说,这东西最有形。兄妹们把供献的食品填捏进去,不管什么形状,什么口味,一股劲填塞,类似于当时的胃袋。这就是俗话所说填食盎钵子。
  他们嘴里念叨着:骑马坐轿的妈呀,穿绸摆缎的妈呀,吃稠喝稀的妈呀……
  妹说了这句,哥又加一句,改为:麦子面就猪儿肉的妈呀,你今儿走了,遂了愿了,不擔心青黄不接,不用担心借粮还粮,扔下你儿寅年吃卯年粮,队里又不给多借,我的妈呀儿有不周不备处,你大人大量,就体谅吧……
  待事后,昭寿在地头给人们学扮鸿发的这套说词时,金马儿眼睛一瞥,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体谅,狼窝里寻得吃。
  偷眼看布袋嫂,她没听见,其他人便叽叽偷笑。前年,村里进了狼,全村人呼叫打狼,等到弄清狼没叼走人,叼走的是布袋嫂脖子上的肉瘤,也便停下脚步,只有鸿发手里提张钩镰,穷追不舍,不给狼缓口的空儿,狼没见过这么玩命的主儿,连狼窝也不敢回,扔下口里食物,落荒而逃。后来有人传言,这鸿发硬是狼口夺食,将那只肉瘤夺回来,在家吃了两天。不管长在哪儿的肉,也是人肉呀,谁敢落实这种荒唐事?不过好乐鬼金马儿咬定是真的,不是他看见了,而是他说,咱要能逮住这口肉,也能吃下去。
  人们便撕撕嘴角,苦笑:这三只饿狼!笑时,他们也觉得肚里没粮,笑也百色色苦。
  那天鸿发兄妹一边念叨得花花搭搭 ,一边也眼红那只食盎钵子,真是精麻骨瘦,日填不够,看着它个儿不大,却这么能装,好像饿了几辈子。一筷子一筷子填不满。鸿发捏起一个红面馍馍盖上罐口,妹子一看,那馍色儿也太重了,黑青红。
  哥,妈今儿上路,你也不拿个白面馍给带上。这可是最后一顿了,以后再不吃阳间饭了。
  妈呀,今儿你老人家出远门子,我给你随带的是粮食精华,绿豆面条,封口的是好面馍馍,你懂的,咱娘母们说得清,叫得应。俺妹子,她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与咱们说不着,城里人与咱没有共同语言,不懂就不懂吧,不要瞎插嘴就比甚都强……
  妹子听着听着瞪了眼:哥呀,你们说的是黑话,敢情你们说的好面就是红面,说的绿豆面是榆皮面,我冬至那天听见你说,与妈吃的是好面豆面剔尖。还当你们真还有一顿好饭, 敢情是这。
  不是。你说的对对儿地,好我的妹子,这年头哪有白面豆面吃剔尖?就连咱村那有名的吃神四毛儿也吃不上了,咱还有这福分?能吃上顿红面剔扒股,也是过冬时节改善一顿。我知道你嫌这馍馍是红面蒸的,我与咱妈就叫它好面。我应许下妈妈的就是这好面。
  平常你们哄人哄自己哄肚皮,怎么哄,哄吧;人死了,你还哄,这可真应了古话,哄鬼啦。
  鸿发嗯了一声。活人都吃不上,鬼还不能将就?说着,将筷子捏起来,插在食盎钵子里。
  阴阳昭寿拿走,放在棺木上。吩咐起灵。
  孝子——摔盆。
  这是让他把供了三天的倒头捞饭摔在地上,幸亏自己还置起了锅灶,要是前几年,吃食堂饭,碗里见不到米,可从哪里捞这碗饭?
  鸿发拿起捞饭盆,举得高高,使劲往下一摔,到脱手时,却暗中收劲,力道轻了许多,那捞饭盆就不曾破碎,捞饭贴在盆底,也没有洒出。昭寿看他,他朝阴阳还以眼色。阴阳也是两界人,自然懂得,也不死搬教条,起灵——喊得一刻不曾耽搁。   起程后,昭寿低声说:你没听说过?百鬼怕米。那是开路用的。
  嗨,我说哲学家,人都成了饿死鬼了,还怕鬼打劫?他们不是怕米,只怕他们是想米。与其好活了饿鬼,不如先让咱吃上一口,迟些去与他们抢食。
  倒也不无道理。昭寿看透世事。做事灵活,奉行的是过得去针就过得去线,过去马也就过去车了。所以,明知套路一二三,实施起来并不拘泥。
  这年头,粮食就是命。咱不能白白送命。
  丧事过后,鸿发的行动更为人不解,他担水,竟然分开用桶,两只水桶,每次只用一只,打上水后,另一头,挑的是箩筐,筐轻,压上石头。也就是说,他跑两次,才挑回一担水。好容易把瓮子担满水了,他又不用,说那是战备水,自己提上把铜壶,见人家谁挑回水来,问人家倒上一壶,你们这是行好积德呢,就从我身上积吧。
  然后又有传说,鸿发妈二斗半又活过来了,担回水来,能听见他叫妈:妈,撩起门帘,我担回水来了。
  那是人刚走,他心里惦记着妈呢,不是真的。
  好乐小子金马儿听着不顺耳,先说鸿发不正常:不对了,你看他的眼,眼珠子吊不稳,地震时的电灯似的,乱晃。
  一冬天,一春起,也不上地了,说是给牲口割草,不管牲口吃不吃,只要他顺手顺脚,踩过的也割,草稗子也要,割上一把把,往饲养处一丢,喂牲口的赵大叔不要,说牲口不吃,他不管:不吃,这年头,还有不吃的东西?核桃叶子,核桃虫,那是人吃的东西?前两年还不是都给吃光?人饿了还逮住甚吃甚,牲口还挑三拣四?它比会说话的还难伺候哩?吃不吃由它,给我记上工就对了。
  你听他最后一句,多实在。外面疯一阵傻一阵,心里有章法,尤其有场盘辈,更为白岸人津津乐道。高头坡与峪头搭界,上地时两村的人碰上了,鸿发在峪村有房远亲,俩人碰了面,一边隔畔干活,一边盘辈,靠记胜讲论,排来排去,整整半天,结果鸿发的辈分高一辈,赢了一个饼子,讲定正月里送去,算给长辈拜年。一个饼子高一辈,留在人们的口头作了经典,人们对鸿发更加信任,尽管他话语时常颠三倒四,却认定他护心油不乱。于是,人们要分家写约,老了写遗嘱,过继立字据,凡留重要笔墨,还照老习惯求他书写,公证所在他笔头开着,他写的才有效。权当他是个带病文化人。写约时,两厢清晰,两厢认可,做杂事时,自己清楚,别人看不懂。
  尤其是鸿发与他妈,更是风一阵,雨一阵,没人能看得准确。那天,庙上跑腿的四毛儿从他院门前走过,特地说:我说鸿发妈回来了,你们还不信。我又亲耳朵听到他和他妈一递一板地说话,聊家长里短。
  告他妈说,以后磨完面,不用拆卸了,没人来搜了。
  这年冬天,村里来了个换大米的,村南村北地呜叫着,粗粮换大米。
  鸿发在大街上就直摇头:受苦人吃大米,那是造孽,一年见不上个腥荤,吃大米?就甚的菜?咸菜?黄菜?
  与老妈年纪相仿的魏虎嘿嘿笑,不以为然:别人说嘴淡,一年见不上个腥荤,这倒是实话。你鸿发要说见不上,谁待信?你会那一手,手里一把小刀刀,刺啦一拉,猪的那一嘟噜还不是归了你?
  鸿发劁猪,也就是一道手艺,偏他连这点米米肉都盯在眼里,可怜见。
  鸿发家这几年,留下个吃夜饭的习惯。他的理论是,白天吃饭走漏漏,黑夜吃饭长肉肉。
  大办食堂前,八米二糠、五娃领着人到处搜查,谁家也不许藏粮食,都得上交食堂,翠翠给一岁的女儿悄悄攒了点儿白面,塞枕头里,还让拿刀子挑开搜走。
  八米二糠白天上窑背上瞅着,谁家烟囱冒烟,就进院里踅摸,你从地里捡来一点点粮食,在院里拿碓臼冲出面,在铁锨上刚烧个小饼饼,他踹开门子,进来了,立马搜走,食堂有吃有喝,你们非要自家开灶,影响多不好?
  自那以后,鸿发家留下个黑夜偷吃的习惯,但凡从地里捡回点儿粮食,都在半夜吃。食堂塌了,他们还这样,半夜饿得睡不着时,压压饥。
  鸿发发牢骚,这是什么人留下个一天吃三顿饭,真是为难人。供应一顿饭的粮,要吃三顿,巧媳妇也做不成。
  魏虎给人们解说:这点儿粮放在老古时候,就够吃个半饱了,那时,玉帝安排人的活法是一吃饭,三打扮。人也不必搭忙,地也不必搭忙,牛儿领了圣旨下凡传达时,记错了说反了,说成一打扮,三吃饭。玉皇大帝知道后,戳了火,一脚踢掉了老牛的门牙,你怎么想的?日食三顿,是我们天上才能享受的待遇,老百性也吃三顿,哪里种得出哪么多粮食?还交不交公粮了?我们天庭还吃不吃饭了?罢罢罢,你去人间,伺候人们种地吧。
  那年头,老牛为甚没门牙的传说很像真的。金马儿还给续了个缀缀,牛儿被打发下凡,知道凡间吃不饱,偷偷给老婆脖子里掖了一布袋私粮。布袋婶的丈夫就叫牛儿,这个说法现眼,人们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假传圣旨,一个生来带吃犒。
  那年头,什么都成了缺货,肉没有,油没有,蛋没有……一年只给二尺布票,不换季。将够一件肚兜,一条裤衩,好乐鬼金马儿叫这是搂上搂下。倒是鸿发有法,他会纺棉花,织布,年年发的二尺三布票他全卖了。穿新补旧,靠他摇纺车,扑塌扑塌地蹬机子织小布。他妈下葬时穿的老衣就是他织的小布,不管怎么说,里外三新,让老人体体面面地离开了人世。他不待下地:挣下几分工,能吃还是能穿?吃要粮票,穿要布票,倒不如织几尺布,省得跌?露肉。
  可鸿发也不是百?能,甚也能做。他剁不了底子,纳不了帮子。他的鞋张了嘴。他在鞋上加道麻绳,捆牢鞋帮,继续穿。人们说,别人戴孝是往腰里系麻,你这是倒是省,往鞋上系。
  他辩解:原来也在腰上系着来,饿腰腰处系不住,跌落下来到脚面。他伸出那鞋来,得意地晃晃,你们那新鞋还得用布票,看咱这,省了布票,照样跟脚。新仨月,旧仨月,捆绑捆绑又仨月,咱这不是照样走得了路?
  妈过周年时,妹妹来了,进屋一看,哥的小布衫子上,套着只鞋帮子,吊在脖子上。
  哥,你不会上领子。我给你上。不用出这洋相。   唉,以前,哥我就一直不要领子。咱妈走了后,我觉得这鞋是她老人家的针线,围在这儿,像她护着俺的燕儿窝,不叫俺那儿受风。
  你是想咱妈了,哥呀,我也想妈,我还有件事正要告你,我接连几天,夜夜梦见咱妈,她饿得脸都吸进去,脱形了。说话也少气无力,只是说饿得不行。
  连话都说不行。我还想问一下,敢是人家那儿就没你的口粮,把你饿起了?她哼哼呼呼说不清,我就醒了。
  这是哪天的事?鸿发独自嘟喃了半句,看来地下也是按日子分口粮。赶上这边,就误了那边。阴阳只差半天。
  那边也公社化了?看你说的这丧气话。要不,是提醒咱给上上坟?今年,农村活泛了些,也能种片自留地了,供献也有个东西了。
  这话还对,正与我想的一样。
  鸿发扳着指头算了算,口里喃喃道。明天正好初八。
  妹妹奇怪,这初八是个甚日子,哥怎么说正好。
  第二天,鸿发把瓦罐擦洗得一星灰尘都没有。然后,关上门,搜寻出他的家当来。平常吃饭,他是一口也不多吃,吃饱了再吃一口也怕折寿。他把嘴边省下的口粮放在窑洞阴干处,攒下,现在派上用项了。这些红面剔扒股、煮窝窝疙瘩、焐山药蛋块儿、蒸南瓜瓣子,七七八八塞了多半罐。最后把一碟子猪肉炒的菜,扣上:妈呀,你那三年,也没吃上一筷子肉,给你好好地吃一顿吧,你闻闻,这肉香油香,半个村子都闻到了,是真的猪儿的肉炼下的油,真材实料,也算你老人家没有空瘪着肚子耗了六个月。为了儿子,老妈活着挨饿,死了也挨饿,叫人不落忍。
  妈呀,今儿一定得吃饱,这也是你赶上了好时候,两年前,儿我就是抢也没地方给你抢。
  鸿发抱了食盎钵子往妈坟头走去。先在坟头上插了杆三角纸旗,然后,烧上香,摆上供。
  妈呀,实说,十月初八才是你老人家的祭日,后来那出殡只是为遮挡活人的眼,以后,我就在这个正规日子给你烧周年。
  都说,阴阳颠倒着过。这阵,阴曹里是半夜。夜里吃上长肉肉。你现在是正儿八经地下了阴曹了。你跟着儿的那半年,人不人,鬼不鬼,阴不阴,阳不阳,这阵名正言顺了,按阴曹的时分过吧。
  鸿发的怀里像抱了妈,香味丝丝缕缕飘出来,他又想给妈作人工呼吸了,那会儿说的是我生出气来,给老妈吸去,可这会儿,是咱吸气,吸着这猪儿的肉,麦子的面发出的香,浑身这个通泰呀。
  就为了一年的口粮,他与老妈在一盘炕上睡了六个月,怕出味,冬时寒月,他连火都没敢生,炕都没敢烧,全耍骨头扛。
  怕岳母去看望老妈,揭开真相,他竟用那么恶心的手段作践人,自己也落了个恶名,再洗不白,怕是再没人敢给说媳妇了。
  八个月,他糊了十面三角旗,天一旗,地一旗,老妈一个月一旗,让她认下路,以后再不缺吃喝。
  腊月里妹子来看他,说:哥呀,还是你有主意,自从初八你供献后,我再也没梦过妈。
  鸿发暗暗称奇,他说心诚感动天地。

启蒙读本


  锦华在魏城长大,不曾留意繁华的十字街附近、百货大楼背后,还存在着这么一条又长又窄的单人巷。
  小巷蜿蜒而进,像县城蠕动的肠子。据说饿久了,肠子会蔫细。难道县城也在赶时髦,节食减肥?拖了这么条伶仃的瘦肠?报纸说,国外有位姑娘为了保持身材苗条,限量进食,得了恐食症,活活饿死。
  他不信,报纸总喜欢编造猎奇新闻,以假作真,耸人听闻,弥补乏味。那些白纸黑字宣传亩产万斤粮、夸张食堂的诸般好处,他早有切身体会,插队到白岸后,听老四毛、盒子炮忆苦思甜,说出食堂饿死人的惨相。工作组说,跑题了,然而事件确实发生过,村里人没人否认。因此,他绝不信正常人会厌食,他不信,白岸村也没人信。饥饿喧嚣起来是不可抑制的。凭你再崇高的理想,在它面前也会显得软弱无力。六二年,他亲眼见到一个男人为了赌赢白喝一锅粉丝汤,竟然吞进十八碗粉丝,终于被抬走不知死活。那是一个生得体体面面的人啊。
  饥饿是世界上最严酷的刑法。民间历来讲:有打罪骂罪,没有饿罪,连犯人都不能让饿肚子。活人更不会把自己饿死。城市掖了这么多条瘪瘪的瘦肠子,大约城市也不耐饿。
  锦华往一人巷里走着,连胳膊都不敢尽兴甩开。对面有自行车来,他得紧贴墙,收肚,才能让开。
  为什么心急火地赶到这儿来。他正参加的创作表彰会还没结束?
  他接到同学电话,说打听到了老师的确切地址,便马上赶回魏城。他此生就学的老师几十名,最忘不掉的却是这名小学教师,他的启蒙老师。她已经许多年没有音讯。听到老师的下落,他心头充溢着一股急切相见的热浪,只是还没细想过它源于何处。
  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刻不容缓地推将来。
  时令已近秋末,偶尔有探伸出墙的槐树、榆树露出萧瑟之意,扬动一片干燥。确实,自己最喜爱这两种树,因而也常常注意到它们。它们沙沙沙沙的树叶声总像邻居老奶奶的絮语。老奶奶曾经见过光绪三年的大饥荒,知道“易子相食”的悲惨故事,知道饿死鬼的故事。六二年,她爬到门口,望望槐树、榆树,安慰旁人说:不打紧,能熬得过去,还有树叶子哩。
  这些树叶子虽然苦涩,可是和蒲草根掺在一起,能加工成代食品,也可聊解饥肠之急。
  水母娘娘身体底下坐的蒲草团幸亏是泥的,要不然,早被人们的肠胃消化了去。
  昨天在表彰會的舞会上,他认识了一位大方地邀他跳舞的金发女郎,跳舞中间,他问那个美国女孩儿,晚餐吃得惯吗?你们觉得好吗?她说,妙极了。中国菜比法国大菜西班牙菜还要有诱惑力。
  他心说,中国人不仅会烧“二龙戏珠”“凤凰展翅”等高档名菜,还会将树皮、草根烧成跃进饼,这种饼像臭虫似的鼓凸着肚皮,中间却只充填了空气,这是名符其实的眼饱肚不饱,也能将玉茭叶做成淀粉,虽然也可以眼饱、肚饱,却只进不出,让人大腹便便地憋死,你大概想不到吧?
  榆树、槐树曾经是人民的救急救难树,自己怎么能不铭记在心。选国树的时候,一定投它们的票。   小巷里的旧城气味诱发着回忆,他在弯弯曲曲中蹀躞,像一块迂回胃中不急于转换成能量的食物。
  几乎快到小巷尽头处了,他才在拐弯的“三角州”看到自己要找的门牌号码。
  叔叔,你找我奶奶?在呢。
  一个大眼骨碌的男孩子领他进屋。赵老师只迟疑了片刻,便认出了二十多年前的学生,说了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赵老师的睫毛还那么浓密,挑拨着目光的神采。在这目光前,屋子敞亮,胸襟也敞亮,人变成了透明体。
  头发灰白了,皱纹深刻了,锦华却不觉眼生。她照着他心中遐想的模样老,和他心中妈妈的形象共同添老相。
  他猛地意识到她们俩是那么相像,甚至老师的下嘴唇中间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尖儿。
  他低头看看自己那盘粉红的肠结。
  他昨天从宴会厅出来时,也这样看过,其时曾想,如果此时把我的肠子掏出来,一定是上乘的香肠,里边灌满的鸡鸭鱼肉,又经三晋名厨烹调,色、香、味俱佳。
  这几年,不管在哪儿,每顿饭都要吃个大饱方休。他从来不顾忌什么肥胖,他不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顿顿要吃得从心里到胃里都圆满。
  他明白自己永远成不了“美食家”。他不能像《小巷深处》的陆文夫,把吃饭当成一种享受。细细品尝。
  母亲是看不到了,老师可以看到,他相信她也看到了。他想把它剖成一坨坨椭圆香肠片,让她们尝尝。他并非“食舍肉”潁考叔,不是让她们尝荣耀,而是让他们吃真正的食物。
  师生互相询问别后的人生沧桑。原来,他们有一段时间竟同踩着汾河西岸的地皮。因为文化大革命,赵老师也被遣送回原籍。接受监督劳动。
  下乡插队后,才渐渐意识到,不着实际的空想放炮是饥饿的根源,老百姓都知道,只是上头不让说。老师说了,便成了罪过。
  我不过在日记上记了六二年的一些生活片段……
  他看着地上那些匆匆忙忙不成章法的箱子、纸盒,方明白它们刚刚返回,还没有找到合适位置。老师是平反不久,刚从乡下回来。
  我来帮着收拾。他和赵老师的小孙孙一起动手。
  一只纸烟包装箱里全是少儿读物,沉甸甸的。他拢在怀里,如同拢了旧时岁月。那时,星期天常往老师家跑,或者听故事,或者借书。他印象最深的一本书是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爱的教育》,至今能讲得出某些片段。这个陈旧的书籍箱靠着他前胸,比新近流行的音乐贺年卡还美妙,竟然飘荡起略微沙哑的民歌“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他的一篇小说就是用这半句民歌做题目。贴切,像每个人的眼睛长在各自脸上那样浑然天成。那是用粮食来歌唱爱情的,用粮食歌唱母亲的。
  赵老师唱的民歌总是隐含了一种淡淡的哀怨、忧伤。
  他写的小说,也常为这种情调笼罩。
  现在,报纸杂志称他为作家,他的思绪也常常往创作上缠,但他在老师面前羞于提这些虚名,就像在妈妈面前没有提这些的必要一样。
  他只讲自己插队生活,知青歌知青房知青饭知青恋,讲煤矿的井下生涯窑衣窑戏窑洞窑饭。
  老师也讲着自己回乡的生活,那是她丈夫的家乡,她没有什么更近的亲戚了。只有自己屈辱的历史,和泪吞咽。自己租了一间房子,独自过,怕株连别人,与谁也不联系。倒也不怨天尤人,秋天切谷子,别人能切十捆,我只能切一捆,我眼睛近视,戴上镜子,汗水淌满,摘了又看不见。我切得细心,一个穗子也不拉下。可是挣不下工分。那点儿工分我倒没放在心上。
  那天,来了一个年轻的公社干部,把我叫到大队办公室,那儿摆了些白纸、黑墨,他指令我写大批判标语,坚决揪出、批倒批臭。那些话,我在学校被打倒时,街道批判我,也得我写,别人写不了。对,前几年我已经从学校调到街道。街道缺少有文化的人,非得调我去,这一去,坏了。成了黑帮,天天挨批,横幅都是我自己写的,写习惯了,那次,我也照着老规矩,铺开纸就写,问也没问,就把我的名字写上了。
  那个公社干部看我写完了,让人贴在院里,他让我到场上干活去。后来听说城里来了人,要揪我回去。这个公社干部顶住,不让带。说,赵老师让你们赶到村里来,吃我们的菜,分我们的粮,这粮菜可是我们从嘴边抠省下来的。要批也得我们批,轮不到你们。你们要批,就得把她吃了我们的粮食全返回来。谁给她吃饭,谁才有权批判她。
  来的那些人,哪里舍得掏出粮票,看看无法,只得灰溜溜走了。
  他们一走,公社干部就让社员们把标语撤了,说,她是我的老师,我知道,她不是黑帮,这完全是冤枉好人。
  这个公社干部叫跃进,是白岸村的,你说不定也认识此人。我倒不记得有过这么个学生。
  我认识,他和我们同年,与我们一样,也饿过肚子,也是饿死鬼转下的,看见饭,肚饱眼不饱,贪嘴。与我们一起下过地,派饭逮住吃的,也往死里吃。
  哦,我看来村里下乡的公社干部,数他爱干净,小口袋里还别了支水笔,像个文化干部。队长看我实在干不了农活,就征求他意见,说学校缺老师,可不可以代教。他说可以呀,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我去教书。名义上我教音乐美术,捏泥人、画花草、唱歌,实际安排教语文。教语文的老师讲不了课。后来,这个公社干部把我调到乡里高小班,我还教出一批尖子生,有个学生还考入县重点,以状元的成绩考上大学。他的成绩太优异了,全县都知道,那个公社干部的孩子也在我带的班里,也考上了大学。
  听着听着,锦华从老师零星的讲叙中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她对白岸好像熟悉,或者是他的眼光泄露出一些线索。赵老师问,你们插队在哪个村子来着?
  我们在白岸呀,就是有座旗杆院的村子。
  那是我娘家呀,多少年没回去了。
  屋里的箱笼初步归了档,他抽烟稍息着。就着团团烟雾喷吐着胸中感慨:赵老师,你门前这条小巷曲曲绕绕,真像咱们县城的一截肠子,把许多营养物当粪便排泄出去,不怪它面黄肌瘦,像个畸形儿。   赵老师抿嘴笑笑。他看到这熟悉的笑容心里又怦然一动,这笑法太像妈妈了。她宽容地笑笑没言语,他知道她的教师本色依然那么浓。
  赵老师你觉得我太粗鲁是不是?你要看见我在矿山的样儿更会吃惊。有一次有个家伙开玩笑,领头灯时将一条核桃虫放在灯房姑娘的手背上。核桃虫咬人如针扎一般尖痛,那姑娘吓得哇哇叫。我给她捏了下来。另一个姑娘咬着嘴唇看着我,说谁要敢把它吃了,我让他亲我一口。我也朝她讪笑。我说,你还没学过历史吧,不知道我們家的历史。我捏着核桃虫让她看仔细,然后一把填进嘴里。她尖叫一声,凑过脸来说:快吐掉……
  阴冷的语调颤悠悠地戛然止住。他眼睛躲闪着不去看老师,怕她看到自己潮润的眼睛,也怕自己看到她嘴唇上那个白白的尖点儿。
  他熄掉烟蒂,默默地帮着安装火炉。钉钉子,拴烟筒……崭新的白铁皮烟筒竖在那儿“叭叭”直响,像火里撒进栗子不断地崩开。当年同学们谁带了小拳头大的一块红面馍做午饭,舍不得一口吞下,摁在烟筒上擦划一道,涂出薄薄一层。它烘热、焦脆时,便从烟筒上翘起,发出这种“叭叭叭”的带香味儿的音乐。抠下来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品尝,极力延长吃东西的快乐。
  有时,实在没什么可烤的,便团了雪球放在炉圈上,炉圈上渍开一片湿印。你们看,这馍馍还是油炸过的呢!于是大家争抢了往嘴里塞。真的吃馍一般快乐。
  那时,赵老师背朝同学们,幽幽地哼唱她那些山村民歌。他就是那时听下的不少信天游。
  他装着铁炉子,觉得嘴唇和舌尖又泛起浸入皮肉的浓绿。
  这是麻麻菜的色素,他总洗不掉。他最喜欢吃麻麻菜,不管在哪儿寻找到一株两株,他抓起来就往嘴里填。只是他不吃麻麻菜的根。白生生的根虽然卫生,吃了却使人更饿。
  前两天接识的那位金发女郎竟然不知道挨饿的滋味,也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她说,没有面包,开两听罐头也可以充饥,干嘛饿着肚子?
  她问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最痛苦的时刻、最漫长的时刻……他说最漫长的时刻莫过于在食堂门口排队等开饭。她说你的幽默太难理解。
  这不是幽默,而是体验。
  他想起自己找过的渡过这难挨时刻的良舟,读书,钻到书里的世界去生活一阵。那一天,妈妈给了他五斤粮票,说是厂里补贴的,让他和妹妹添补着吃。那天的队排得更长。他和那卷卷头发的白皮肤孩子好一顿玩耍,竟把手里捏着的饭票给忘得干干净净。等排到窗口,饭票没了,到处找。哪里还有一点儿踪影?他当时吓傻了。打饭的人全都走光了,他还在食堂院的土地上来来回回寻找。
  他给妹妹打了点儿饭,自己连夜又返回食堂院寻找饭票,最后困疲了倒在大灶炉口前睡着了……
  赵老师已经动手准备饭,他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他最不愿叨扰别人的莫过于在别人家吃饭,可他也知道推辞显得太生分。
  没关系,你看你,连我们娘家的院子都去过了,这不是比师生更近了一步?
  他的窘态被老师看在了眼里,她放慢做饭节奏,随意聊着天:你妈妈她好吧?
  妈妈现在好了,他长长吁口气。这辈子受了罪啦,“积气”疼起来满炕打滚,汗水能把衬衣溻湿……
  老师也知道妈妈的病根怎么落下的。
  他一闭上眼,那天的情景就重现出来。他听说妈妈晕倒了,书包也没摘,吧哒吧哒就往厂里跑。
  妈妈的厂子在一所过去的“舍饭棚”里。他不知道舍饭是干什么,只知道那是一间大厅,妈妈在那儿拿把排刷,将白粉连纸刷成红、黄、绿、蓝各种颜色。她现在躺在桌子旁,那把排刷就扔在不远处,染成青红蓝绿的手指松摊着。
  他连喊几声,妈妈没有应声,紧紧抿了嘴,像睡着了一样。
  饿的,一天二三两粮食怎么能顶得住?你看,连肚里爬上来的白虫子都被她咬着吃了。
  他这才看到妈妈嘴唇中间粘着一个小小的白点儿……
  他解开书包,哗啦倒在地上,从里边捡出两株孱弱的麻麻菜,放到妈妈嘴边:妈——妈,你吃点儿麻麻菜,食堂还没有开饭呢。 他将妈妈嘴唇边的白虫子尖轻轻拨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五斤粮票是妈妈一两一两从嘴里抠出来的。
  可是他和妹妹竟没能吃到嘴里。为这事,他恨了自己二十多年。一想起来,心口就有条白虫子咬啮。导致后来一胃疼,他就能看见白虫子。
  我也犯过积气,在学校那会儿,常常用大拇指摁在胃口这儿。锦华,你知道,犯了积气怎么办?
  农村人拿鞋底在火上烤热,捂在肚子上。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把干馍片碾碎,蘸上白糖,吃两口就能止住。
  说得我们俩都笑了,有干馍片吃,也就不会犯积气了。
  妈妈后来终于死在胃病上,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休想解脱了。闯了那样的塌天祸,妈妈一句也没有责骂他,只抱着他哭了一阵。可他知道妈妈直到入土前也为他兄妹没吃到那五斤粮而痛苦。入殓时她五指夯开在胸前,别人怎么努力都并不拢。
  这桩深沉的心事像秤砣似的压在心底,他每次翻动都会搅得眼晶体浑浊不堪。所以他只简单地告诉老师,妈妈死了好几年了。
  赵老师叹息一声,又说: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着,知道你定会有所作为。我也一直等着你来,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又喊自己的孙子:三三,让锦华叔叔看过你的书没有?
  看过了。三三已经和他混得很熟,竟又重新拉出书籍箱让他挑阅。
  我的这些书,有几年成了宝了,书店还没卖的,我的学生们跑来借阅,尤其我刚才说的那个考上大学的学生,在我班里时,更爱看,那真是如饥似渴。说着,她一边盯着孩子的动作,然后没头没脑地问:那本呢?赵老师又抿嘴笑笑。
  三三的圆眼睛一转悠,领会了奶奶所指,反倒据理力争起来:奶奶你不是讲只有一个叔叔有资格看这本书吗,你讲过的话又忘了?
  没忘,这事奶奶怎么能忘呢?三三,就是这位叔叔有资格呀!
  三三点点头,笑了。从另一个盒子里取出本白亮的书,是用锡箔包了封面的。他接过书翻开看,正是那本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   我记得这是你的最爱。
  锦华捏在手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中国小学生的记忆,曾经是自己的启蒙读本,可是在这种心境下锦华不愿重睹旧物。
  这里是他的伤心地。
  别愣着呀,你翻翻看?
  他随手一掀,正巧打开到第三章“意外事件”,他的眼睛有些发直。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像舞厅里滚动的彩灯,红、黄、绿……变换着。
  那儿夹着一张破旧的五斤粮票,妈妈被染得五颜六色的手掌攥了一路又亲手交给他的那张饭票,街道食堂那股泔水味至今还未消退。

为何饿?


  锦华不明白她怎么会来到自己身边,舞厅那种显示潇洒的场合,文学圈子里蹁跹人物多得是。她怎么单单朝自己走来?
  宾馆舞厅实木地板,华贵而實用,踩上去不硬不软,不顶脚,不滑腻,再加音效也好,丰富,柔和,亲切。
  舞会是创作表彰会举办的,他是获奖作家,当然的客人。可惜他不会跳舞,只能热心情坐冷板凳观赏。在无数道彩色眼光的交相辉映下,他发现三十岁以上的青年作家们负担都比较重,肚子大都有了趋势。和二十四岁上下的青年人身材有明显区别。
  请先生跳舞,可以吗?吐字生硬,音色却清亮。她披一肩金发,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他道谢了,却只能道谢,接着解释原因。
  作家不会跳舞?她觉得不可思议,也就不肯相信,因而进退维谷。蓝眼睛继续向他闪烁着光亮,继而开了句玩笑:还有不会吃饭的人?
  是啊,只有没饭吃的人,哪有不会吃饭的人。这话点了他的穴。
  第一次进餐厅,踏着柔软厚实的地毯,坐到铺了雪白桌布的大餐桌前,看那玲珑精巧的景德镇餐具,不免失笑,饭碗小得像酒杯,怎么吃得饱?于是,他不顾吃相频频出击。
  就是,不吃哪能饱,不跳哪能会?我不可让这么妙曼的女孩子失望,就像不可让那一桌色香味丰富的宴席失望。他伸手扶住金发女郎的腰肢,下了舞场。他实践着简便的自由步。
  看样子,会跳呀。
  你们不会使筷子,用刀叉不也照样吃饭?
  他沉浸在音乐里,胳膊腿顺其自然地动作着。金发女郎星眸闪闪,是的,目的对了,就不为难。
  我也并非推脱,这真是我的第一次,处女舞。
  谢谢,你乐感好,搞过音乐吧。两曲之后,她约他出去走走。这可比跳舞还更拿手些。
  明月初上。宾馆幽静的甬道上络绎着各种秋树的轻姿,她轻声询问着树木的名称、特点。她求知欲很强,是一位远涉重洋的美国留学生。她来山西,是因为弟弟在山西,来与弟弟相见的。
  我可是你哥呀。
  在英语中,是同样一个词。
  她挽了他的臂,他觉得真像哥哥妹妹了。他想问,自己不戴眼镜、不别钢笔、又不喜夸夸其谈,不会走到哪里都带出一副渊博的情状。她为什么愿意同自己接近,无论如何不得其解。
  走着,脚底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挪开脚,看见一株茁壮的“麻麻菜”,幸亏没伤着,不,不会伤的,还没挨上便已感到了它的存在。他绝不会如同踩红地毯那样心安理得地上脚。
  他蹲下,用指头将土地抠松,将麻麻菜连根拽起。小小不起眼的叶儿仿佛酒足饭饱似的,很放松,很悠闲,脱颖而出的几支细茎,召唤一圈米粒似的草籽。这些白里透黄的小点儿均匀地撒出了一种磁场状,若即若离,简直如一句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她为他的专注吸引,凑过来询问这是什么。
  “诗。”怕她听不懂,又加了一句:“惠特曼·艾略特。”
  金发女郎点点头:“唔,李白。”
  悟性不错。
  她一定感受到了自己那句话发出的绿色,他想。因为自己的嘴巴、舌尖发绿。他随手将麻麻菜的白根也捋白净,继续嚼。辛辣像无数只细针蹿进毛细血管。传说针在血液里会流动。刺得他流出眼泪,泪水麻辣辣的。
  刚才的肠肚犹如一盘香肠,这口麻麻菜便是应时调味品,胃口开得小了也不依!
  好吃?蓝莹莹的眸子闪射着惊喜的光泽。
  好吃,但不能吃,吃了会肚子饿。他给她找了一株,擦干净,让她看。
  送我的,诗。
  她放在鼻前深深嗅着:我太幸运了,长这么大,还没人送过我这样清新的花。她拿着充满泥土气息的野草旋了两个舞步。
  这也当得花?他闻闻自己的双手,果然有一种淡淡的略带辛味的清香。奇怪,多少年他竟没留神它的芬芳。难道它以前也这样香?那么这儿早该是一盘名副其实的香肠了。他看看自己的肚子。
  真的,以前别说麻麻菜,就连能沉醉春风的槐花香都忽略不计。想到槐花,他只想到贮了水气的脆爽。
  听她说出了惠特曼的诗句:要像树和动物一样,去面对黑暗、暴风雨,他接了下来:还有饥饿、愚弄、意外和挫折。惠特曼也知道饥饿,饥饿是人生的启蒙呀。
  美利坚女孩问他最喜欢什么树。槐树、榆树,他脱口而出。他讲到槐花清亮的声音,这才是真正的吊金钟呢。你只要听过一遍——他记起这响声只能在嘴里听,顿然失笑。他又讲起一到春天会纷纷扬扬飘洒满地的榆钱。这是如今唯一不受重视的钱,却是世界上最富于浪漫气息的钱。
  他拉起她的手,指着那饱满玉润的指甲盖说:有如它这么大。
  它们是红色的钱?她误会他说指甲油的颜色。
  不,是黄色,米黄,新鲜又不单薄。他看看树梢上托着的月亮,俏丽而不浓艳,像刚刚饮过春雨。
  啊,就如同这月亮的色调。
  她偏了头,凝视着他的脸:我想它一定更像你的脸。
  他觉得自己的颜面也发了绿,但不是凝重的浓酽色,是近乎透明的果绿。
  我带你去看一位真正有资格的女神。世界上神仙虽然多,怕只有她能悟彻。锦华领女孩子出了宾馆,一路松柏森森,亭堂肃穆,叮咚的流泉时而溅起晶莹的月亮斑点。他们走过鱼沼飞梁,来到水母殿。   水母娘娘坐了一盘蒲团,安闲地梳拢长发。锦华像往常一样看出她面有菜色,眼光里掩映着一种欲火,了不起的民间工匠,深领其神韵呀。
  她叫水母娘娘,原本是个贫家女子,你看她穿着家做布衣,大约这是神的世界里唯一的下等人。锦华不大信任那些故作高深、故作洒脱、故作矜持的显贵神仙,不食人间烟火怎么能同人对话?还是水母这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态度更亲切。甚至连她坐的蒲团,他都可以想到蒲草能磨出淀粉,他曾经挖过,吃过,蒲草根面略略发甜,虽然也难消化,但比白岸人那次吃的所谓淀粉,还是要强,毕竟它不哄你。以后见了坐蒲团的,不由就想到五谷轮回一词,草根也可以轮回,只是轮回不畅,常常卡在屁眼门上。想着他笑了,吴承恩先生的五谷轮回之所是绝大的幽默,神们把蒲团坐在屁股底下,也是一种黄色幽默。
  你笑什么?
  我会相面,我看你的脸。看出了文章,先不说这个。锦华沉默片刻,讲起这个穷女子为了糊口,用尖底桶挑水等种种艰辛,她的善良赢得神仙的同情,获得神力,当水如急流涌出,即将淹没村庄时,她急中生智,用蒲团盖住水瓮口,自己坐上去,护住全村人的性命……讲着却记起白岸村素卿他们家乡溃坝吞食千千万万人的惨状。
  金发女郎双眼饥渴般闪光,欲把他讲的一切生吞活剥,她不细问,许多生疏的词语凭直觉意会。
  水母身底蒲草团下,淌着一股长流不息的泉水,滋养着悬瓮山下一方黎民。
  这正是水母值得信赖处。人有口要吃要喝。只听过去佛的善恶论,或者未来佛的精神境界……终不能吃饱肚子维持生命,不管多么辉煌的理由,都不能把人饿起,饿死了百姓大众,谁来造庙建塔摆设供桌?从饥饿年代可以看到神的人性。
  如果手头尚有一个馍做供献,他宁肯摆在布衣神仙水母身前,而不去敬贡那些道貌岸然的皇上大帝。
  朋友,你在想什么?一脸的凝重。
  我想,神仙如果真的挨过饿,就能理解饥人,水母,始终不得吃饱饭,于是,她看人间的眼光便不显得居高临下。
  好主意,不管是神还是大帝总统,不能让他们吃饱。
  是的,好主意,要不,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不管女孩儿听懂听不懂,连插队时学下的土话也说出来。
  有过饥饿的体验,有過农村生活的艰辛磨练,他的灵感常常来源于肚子。他的处女作《人之初》就是这样出世的。
  她并非能听懂他的话,但一定感受到了他的激动。
  她用两潭幽幽深邃的“碧泉”照着他:先生,你有一句话想问,始终没好意思开口,是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单单邀请你,对不?我喜欢你的这双眼睛。你注意到我的眼光了,那是因为我为你的相貌所惊讶,被它吸引了去。可是你差点儿拒绝了我。
  她调皮地盯了他问:因为我太丑了?
  你太美了,我惊讶的是,俗话说,祸不单行,怎么美也无独有偶?
  什么意思?
  我一定见过你。
  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锦华在心里轻轻唱着,忽然心有所动。是的,是他。
  是吗,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太深沉了,超过年龄的深沉,没想到它还能看到两个世界的事,他还没说出口,姑娘倒爽朗笑了:不,不是梦里。是在你的作品里,你的那篇小说《仙女》里。
  我说嘛,怎么一见如故?这就是缘分。
  俩人都笑了。那女孩儿一甩金发,把一盘脸和月亮打个照面。
  你见的是我哥吧?你那篇小说里的美国来的男孩子,他就是我哥,真的,我从你小说里认出来的。你的眼睛这么敏感,这水太深了,我觉得我会被它淹死,一定的。
  这里的水太苦涩,喝一口会将人呛死!他苦笑了。
  我……渴,你们的成语叫如饥似渴,对不?
  是的,那是成语,我知道,我早知道。你的饥饿在头脑里,不在这儿。他拍拍肚子。
  不对,是肌肤饥饿。她轻轻地说,拥抱一下我。
  淡淡的月光如纱笼罩,在他怀抱里,粉白透红的吁喘中,长睫毛纷披下来。
  他却感到自己的舌尖和嘴唇绿得黑青,散发着青草味儿。
  分手前,他对姑娘说,我知道肌肤为什么会饥饿了。
  你别说,亲爱的,你一说,会引起它的肌饿感的。她又往锦华怀里钻,像一只小鸟。
  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不饿人。
  他的怀抱被撞得满满的,一急,说了一句土话,饿人,意思是肚子饿了,饥肠辘辘。肚子吃饱了,肌肤才可能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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