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小院收拾停当后，种下花草树木以及零星青菜。收成到来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天空中还有另外的动物，就是鸟。
　　房子临山而建，几步之外就是一片硕大的丘陵，虽不高，却呈连绵之势，一直通向远方，上面茂盛覆盖着墨色的花草树木。我从来不曾登上去过，甚至连登的欲望都至今未萌生，邻居们好像也一样。福建被形容成“三山六水一分田”，福州更是一块盆地城市，四周被山团团围住，从出生起，这里的人每天眼一抬，山都会立即冲进眼眶，它们早不是什么稀罕物，即使那么粗壮地坐落在房子旁边，随时等待谁的光顾似的，也始终不被器重，顿时就有一副凄凉模样，像一位冷落在深宫里的美貌女子。
　　但山上有鸟。我意识到鸟的存在，是因为收成到了。
　　院子里种了十几棵草莓。这种水果我以前嫌它太做作，不能磕不能砸，比翡翠更得轻拿轻放，即使这样还是很快就烂掉。娇气是种病，避之才是上策，平时偶尔吃一次就算是恩赐它了。没想到种起来却容易，下地几棵就活几棵，不挑天气不挑土质更不挑栽种技术，很与人为善，怎么样都兴致大好，还没巴掌高就匆忙开出花结出果——只是我却吃不到果。
　　这次看清了，是一群黑色的鸟，头偏大，身壮硕宛若小母鸡，尾巴两侧有两道精亮的白线。它们到底是什么鸟呢？已经入住很久的邻居也不知道，有说乌鸦，也有说喜鹊，还有说是布谷。这没办法，鸟身上没有桌签，谁能火眼金睛辨析出来？他们跟鸟过招多年，聚拢来诉说的都是屡战屡败的经验，一肚子的无奈。比如院子里养着一缸鱼，鸟会躲在草丛里伺机，待鱼大意之时浮上水面，就猛地一扑一叼，眨眼凌空而去。在水里泡了一辈子的鱼，某个瞬间或许也曾抬头羡慕过飞翔的自由，哪知有一天果真跃上高空了，却是它末日到来之时。
　　至于青菜以及木瓜、杨梅、杨桃之类的软皮质水果，几乎没有哪位邻居家的不被啃得千疮百孔，它们吃饱了，吃腻了，才有余粮留下。人哪里能胜天？其实连天上的飞鸟都无能为力啊，除非下狠心捕杀，可是没有猎枪，弹弓技艺又早衰退了，难道能以石头当武器？鸟们一听都笑掉了牙。
　　草莓肉质几乎入口即化，当然更不能幸免。但鸟们似乎每一次来，总是吃得三心二意，在这颗草莓上咬一口，又在那颗上嚼几下。我对它们如此缺乏专业技术与职业道德非常生气。一个盆子里一茬总共只长那么几颗草莓，你们好歹集中精力吞食某颗，剩完整的一二留给我享用吧？都残缺不全，上面分明留着你们的牙印，这叫我如何是好呢？缺了一角虽不影响草莓的整体味道，可这不是逼我跟你们间接接吻吗？每每此时我都涌起要为鸟师表的冲动，恨不得把它们都召集过来上上课开开会。它们在大自然中太放纵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惹是生非，没有教养，不懂礼貌。活着怎么能不讲规矩呢？没规矩就是粗野的同义词。
　　可是，鸟不正是以粗野为天性吗？这个世界没翅膀的人尚且学不会绅士的温良恭俭让，鸟们有那么广阔的天空可以为所欲为，又有什么必要收敛自己？这等于说我想通了，认命了，觉得能为鸟儿创造点零食也挺好，心里浮动一种与成就感相类似的好心情。某天听它们在头顶叽叽喳喳地喊叫，还自作多情将其想成是唱给我的颂歌。禽兽也有温情，它们知恩图报的传奇不是时常见诸报刊和网络吗？哪天它们要是从哪里给我衔来一封感谢信，似乎也不必太大惊小怪。
　　但是有几天它们忽然放过草莓了，草莓青了黄了红了，一颗颗饱满地挂在那里。它们太完整了，这让人不安。抬头望天，鸟还在，忽地飞过，姿势不改，叫声依旧。很想也飞起来，追上去问个究竟，或者像医生一样掏出听诊器查查它们的肠胃。喂，你们到底怎么啦？到底嫌弃什么？如果我哪里做不够好，能不能麻烦您明说，我也好改正嘛。为这件事我发了一条微信，立即有朋友指出可能因为草莓打农药了。打没打农药难道我不知道？满街农药已经过剩，既然自己动手种，怎么可能再用农药毒害？一定有虫，就让虫横行好了，虫子也是世界的一员。
　　何况鸟又不怕虫，多一条虫它们还多一些营养。
　　安空调是装修完成几个月后的事了。之前预留了一个通往外墙的30公分左右的线管孔道，只是糊墙纸时已被遮住。安装师傅爬上梯子，挂好空调内机后，必须把线管伸向墙外的主机上，于是摸索到墙纸后面的孔口，一把捅开——就在此时，他忽然粗起嗓子大喊一声：老鼠！
　　我本来站在梯子旁，师傅喊声未落，我已经旋风般闪到门外，脑中惊现大小老鼠满屋四窜的景象。但没有，屋里静默着。我不敢伸进头，但又忍不住好奇。“怎么样啦？师傅，怎么样啊？”师傅应该也没回过神来，片刻之后才缓缓地说：“好像是……鸟窝。”
　　剧情转折很大。我重新上前，正待也爬上去开眼界，却见师傅手臂往外又是一捅，想喊已经来不及。
　　一团干草从窗子外飘下，我趴到窗台上追看，发现上面沾着几丝棉絮状的小羽毛，除此以外再无杂物。把窝做得洁净而敞亮，草的纹理也非常有序地交错着，由此可以推断出它们有一个勤快善持家的女主人。这怎么可能是一个被废弃的鸟窝？草上面说不定仍残存着它们的体温哩。很抱歉，好端端的一个鸟家就这样被毁了。有小鸟吗？师傅说没看清。有鸟蛋吗？师傅说不知道。窗外阳光剧烈，天蓝得像一片优质玻璃。但愿此时鸟们都没宅在窝里，为了寻找爱情与粮食它们应该正满世界撒野，于是没有目睹家被强拆的这一幕，否则就埋下仇恨的种子了。但即便如此，当它们傍晚倦归之时，见满目疮痍，不也一样忧伤悲愤吗？
　　这不能怪我，你们能先解释下为什么如此安安静静地来做客吗？明明叽叽喳喳才是本性，却每天蜷缩在那么小的空间里起居，进出都关成静音模式，让我完全不知已经与鸟为邻。如果能早说，我索性就忍下冬的寒冷夏的燥热，把这个小洞腾给你们。借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况不过是墙体间0.001平方米不到的微小面积，你们啊，终究是在违反天性的沉默中害了自己。
　　也害了我。没有黄金万两，没有美眷三千，本来我还可凭小屋藏鸟向人壮胆夸耀，却霎时落花流水，一切成空。问空调师傅，能帮忙用木板在墙外架起一个笼子吗？类似于建个补偿性的拆迁安置房。工人没有回答，只是从高高的梯子上扭过头来，认真俯看了我几眼。从眼神里判断，他已经对我的脑子是否正常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