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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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远方有落日,群山
  近处有茫茫芦苇,溪流,被风掩藏的鸟鸣
  一成不变的你
  以及和你一样十岁大的儿子
  ——但麦
  许久不见,老同学但麦说我一点没变。他的意思是,我完美继承了自己少年时的诸多品质,比如懒散、幼稚、顽固、不修边幅,还有混迹脑后的几簇历史悠久的白发,至今有增无减,散射银光——一如它们多年寄生的肉身,没有丝毫悔过的迹象。
  这话出自臭味相投的老友之口,我本能地解读为至高的褒奖,并当即回馈了获奖感言:“写得好!把感觉抓住了。”当然,这是夸他的诗。早些年,我总批评他,说他的诗老是风筝一样飘在半空,不著地。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落地落得这么脆响,搅得人间三尺尘土飞扬。诗里诗外,一甩往日的阴郁,居然扬起眉梢,关注起了路人甲乙丙,人也神体舒展,能言善道了。
  作为多年上下铺的大学同学,我不可能不知道,他诗里对我的“美誉”,多少有被交情裹挟的成分。我当然也知道,中年之后,同学相逢时的任何“美誉”,都难免混杂着庆幸、调侃、数落、劝慰等等五味杂陈的味道。其实不管变与不变,变好变坏,都不影响我们在多年后的晤面中给予对方高度的评价。
  遥想那些年,我和但麦在鄱阳湖边的共青城读书、写诗、办刊、漫游,共享着同一个黄金时代。那时候,我们读梭罗的《瓦尔登湖》,妄想有一天,鄱阳湖后面也会缀着我们的名字。多年后看,我显然高估了自己,时至今日,我除了下巴的山羊须长势一派繁盛,其余概无多大长进。
  2011年夏天,大学毕业后,大家天各一方,冥冥中总有一根线在暗处牵扯,使我和但麦免于江湖失散。2019年,在湘地浪迹多年的但麦因故辞了工作,扛起一麻袋的书,自西向东,横跨十几个经度来到浙江,却不进城,也不来看我,下了火车直奔遂昌山间的鞍山书院,过起了仿冒的隐居生活,每日喝茶、种菜、劈柴、晒太阳,和鸟雀交流习诗心得,向草木讨教语法和修辞。
  但麦多次邀请我到鞍山书院做客,不时发来几张植物的艳照做诱饵,还配上他用山涧清泉酿好的诗歌。我被他勾得心痒痒,却一次也未能成行。见我迟迟不上钩,但麦动用起了他的叙事才华。有一天,他说给书院看门的那只母狗肚子肿了一大圈,不知是山里谁家公狗干的好事。再有一天,但麦说,母狗生了,好家伙,一口气窜出九只,清一色毛茸茸的黑。几个月后,但麦突然说,小狗少了三只,夜里被贩狗的用蛇皮袋套了去;之后,又说少了两只,一只溺死湖中,一只走失山林;再后来……如你所知,母狗绝望地回到了孤寡之身。
  作为一个听故事的局外人,我觉得这九只狗仔就是被但麦的语言谋杀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但麦的语言还谋杀了我对世俗生活的大部分热情,让我兴起一股撂下挑子到山林里做个彻彻底底的野人的冲动。我终于没能一鼓作气做成野人,是因为此时正有人替我践行着这份触不可及的理想。这让我免于皮肉之苦,又收获了精神上的满足。
  北风式微之时,但麦会用照片和诗歌向我传递山里梅花的消息。香榧似的花苞一粒粒从枝头爆出,一夜之后便舒展了羽翼,满山漫坡颤栗得快活,暗香四处浮散,越过瓦楞,滑过窗棂,溜进一个异乡人的梦里。
  张枣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三月暖风渐盛,煽动鞍山枝头的梅花纷纷起义,书院外的山坡上,是晨一阵昏一阵的梅花雨。这让但麦忍不住想起一些后悔的事,同时后悔着此前经历的后悔之事尚且不够应付这零落满山的梅花。
  他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什么隐士,也不甘心就此青灯古月了却残生。
  最后一只狗仔消失之后,但麦打包好了行李,拖着一副被茶水和梅香泡软的骨架从山上下来,进了城。他落脚于朋友在杭州新创立的公司,准备跟着大干一场,好积累一些供自己将来后悔的资本。
  十年兜兜转转,我和但麦在版图上的距离总算拉近到了史无前例的十五公里以内。我还未去他的鞍山书院,他却先一步来到了我客居多年的城市。
  那日,我邀请他到家中做客,晚饭后,拖家带口领他爬杭州城里最不知名的冠山。到山顶时,月亮已盘到半空,却亮得勉强,还不如山下的灯火醒神。亭子间,干冷的石凳恭候了一天,没能迎来我和但麦的落座。两个酒足饭饱的文艺中年,面朝山南久久呆立,最终没有吟出一句诗。
  妻子菊先打破的沉默,指着山下明晃晃的杭州城,对她的中文系老同学但麦说:“看看,这就是我们奋斗的地方!”
  早年的但麦,向来一副迷途羔羊的失魂状,话无半句多,眼睛眯着,眯着做梦。照以前大学时的习惯,听到菊这句话,他顶多是嘴角微微嚅动一下,就算是回应了。这夜在山顶却不,他张大了嘴巴,一副要即兴演讲的架势,并且他没有顺着菊的话往下说,而是另起山头,和搁笔多年的菊聊起了写作。
  但麦说,你真应该多写写,写点碎片也好,为什么不写呢?见菊笑而不答,转头又看看我,好像逮住了一个反面典型,继续对老同学规劝,你可别学宝光整天憋着劲写什么长篇大论,累不累啊,你和他不一样,我们和他都不一样。
  十年前的我无论如何没法想象,将来有什么东西能像撬开银行保险柜一样撬开他紧锁的嘴巴。
  他继续说:“写吧,不一定要发表。写,把你心底里最深的东西掏出来,哪怕一鳞半爪也是好的……”
  言此意彼,但麦清楚菊的个性,也亲眼或间接地见证了我和菊从大学这一路走下来的重重险恶。他鼓励菊多写作,是想让心性敏感的老同学甩掉一些心头的包袱,好走得轻快些。这也是给我们一家子减负。
  菊懂他的好意。我也懂。
  那个郁郁寡欢的但麦,脑袋不知啥时候拨了云见了日,连眉毛都似乎粘上了仙气。
  “写作嘛,无非拿起笔而已,拿起笔就是胜利。”
  做过了菊的思想工作,他转而数落我,抑或,数落我仍然未赐菊以信心。他批评我的散文太过端着,一副关起门来的清高做派,不够原生态,关键还读着累人。他认为碎片化的写作才够彰显灵魂粗粝的原始形态。我被他说得有点脸红,却没法硬气地反驳。其实不必他开口,我早已将自己批得体无完肤。   清楚自己不是天才,又不甘于做个老老实实的手艺人,这是我最大的痛苦与悲剧所在。
  相信也有类似的痛苦在日夜鞭策着但麦。但痛苦于他,却是诗的主要构成,或者说,是冶炼灵感的日常方式(至少从我的观感而言)。就像佩索阿说的,生活与艺术在同一条街上。我很少在自己的日常中感知这一点,这些年和外省的但麦闲叙漫话时,却不时陡生艳羡,乃至对他动荡不安的生活陷入一种隔岸观火的病态迷恋。虽然,以世俗的眼光看,频繁跳槽四处漂泊的但麦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外人羡慕的。
  是这样,写作者大抵是一群不自知的囚徒。他们往往善于从他人命运的褶皱里汲取美学养分,然后暴发户似的肆意挥霍,而对自身的处境置若罔闻。明知这一点的荒诞,却仍不知收敛,无怪乎在我寄生的大街上,缪斯女神一次次绝望地背过身去。
  我不能违心地说但麦的诗写到了什么高度,但若设一个比拼诗人形象的擂台,我定是比但麦更早被淘汰掉的选手。我想说的是,比起我,但麦更像一个诗人,他的业已走完的前半生也更富有诗人的宿命色彩,哪怕他至今声名浅薄,没有写出一首可传之后世的代表作。
  但麦貌似虚弱的面孔之下藏着一副他自己都未必知悉的笃定。
  比如他秉承耶稣的教诲,面对命运突然的掌掴,会乖乖地把另一侧脸也递过去。
  那件事我至今颇感费解——为何当年明明背叛婚姻的人是他的妻子,却要他来承受“净身出户”的代价——房子,车子,所有本该执行法定切割的共同财产,统统被他放弃了,甚至他压根就没想过再去争取点什么。他只是一语不发,转身而去,走得干脆利落。
  遭遇始料未及的婚姻变故后,但麦一头扎进了心理学的汪洋大海,继而鼓捣起似是而非的催眠幻术。和以前少言寡語的个性相比,现在的他多少有些剑走偏锋,似乎练就了一身武艺。从他在山顶那晚雄赳赳的语气里可以揣度,这世间种种舞刀弄枪、蝇营狗苟已经无法再伤他一毫了。
  连黑色幽默这种超凡技能,他也玩得出神入化。
  “知道吗,和她彻底结束的那晚,我睡觉都笑出了声!”
  前不久郊游回来的路上,我正开车,和后座上的但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往事,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我承认,那一刻,我没忍住,极其无耻地笑了,两只手也紧跟着从方向盘上滑脱。笑完,嗓子和心肺又干又苦,这是应有的代价。
  “真的,我从没这么放松地笑过……”他加大分贝,强调了一遍。
  不,他不是不爱,他只是意外坠入了无须费力再爱的幸福摇篮。
  “你们后来还见过吗?”
  “没有,她孩子都一岁了。”
  “那个捕蛇贩卖的家伙的?”
  “还能是谁……”
  车子在夜晚的城市高架上盲目行进着,我们话题的方向却在不断后退,也只能后退。活到三十多岁,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我们没法再过多期待浑浊不堪的年岁下游能越出一条让人惊喜的锦鲤。日子不好不坏,不咸不淡,便近乎理想。
  他接着说:“前妻……”忽然顿了一下,似乎头一次当他人面使用这个词,口齿很不自然,“可以说是前妻吧?”他有些犹疑,立马清清嗓子将它掩饰了过去,“姑且用‘前妻’这个称呼吧,虽然我们没领证,起码正儿八经的婚宴是办了。”
  作为但麦的老友,我肯定不算合格,因为我竟然以路途遥远分身乏术为托词,缺席了他那年春天的婚宴,除了送上口头祝福,再没别的任何表示。席间,那张我空出的座位,由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填补了;正是这个人,一年后侵占了但麦的丈夫角色。事后但麦回忆,当日,他确实在一众亲友中的觥筹交错间,注意到一张陌生的脸。那人为何全程低眉垂发、自饮自斟,执意将自己灌得满面酡红?他没在意,也没想过散席之后,那张陌生的脸会和自己此后的日子发生什么关联。
  确实没有。即便婚姻被入侵和篡改,但麦也从未试图与那人发生一丝正面勾连。
  但麦走得干干净净。他的逝去的爱情也是干干净净的。
  但麦继续他没有说完的话:“我前妻,还是挺漂亮的吧?”
  原谅我三十而衰的记忆力,以及不敢苟同的审美。想想,仅有的一次见面,也是十年前在南昌的事了。时日一久,许多印象便形同幻梦,不辨真假。
  菊问:“在南昌见过?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但麦也一时有些恍惚。
  看来,当年在场的几人中,只有我的记忆尚未被时间清扫干净。
  那时,我们都还未婚,日子一贫如洗,蜗居陋室,整天埋头瞎写,还好女友也都不嫌弃。我记得那时的八一广场上,时常徘徊着一个妇女,手捧玫瑰,整日幽灵一样来回踱步,每逢一对貌似情侣的男女,便小跑上前兜售,一番花言巧语,把男的弄得十分落魄,似乎不掏腰包都有愧于月老。我们囊中羞涩,被那妇女逮住时,偏偏一枝没买,女友们也不在乎。那一刻,我们假装没看见玫瑰,扭过清贫又高傲的头颅,去仰望那尊尖尖地刺向苍穹的南昌起义纪念碑,感觉一股电流通遍了全身。
  现在回想,一无所有的年岁,我们的爱情可不就是一壶在盲目的电流中抵达沸点的清水,滚烫啸叫,对周遭一切满不在乎。
  十年后,我对但麦前妻仅有的印象,就是靠那尊纪念碑支撑起来的。我强调纪念碑,是因为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我特别去注意的,除了她是一贫如洗的诗人但麦的女友。
  “漂亮?我怎么没觉得。”我的回答五分源自从记忆中摸索出的客观评价,另外五分暗藏着一份宽慰。
  但麦说确实漂亮。他压根不在意我的评价,也没想求得我的认同。
  “他俩是初中同学,青梅竹马。严格说,我才是第三者。”听得出但麦早已同命运和解的语气,只是这自嘲的逻辑未免有些吊诡。
  “她其实希望我回去。我犹豫过,毕竟七八年的感情。最后一咬牙,还是放弃了……”但麦轻叹了一声,“在感情中,一旦走了神儿失了身,就没法再信任了。”
  “对,没法再信任!”这句掷地有声又似乎意有所指的附和,是副驾驶座上的菊喊出的。作为优雅的旁听者,她总是挑最关键的时刻着力闪现一下,以显示自己的在场。我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她这是借力打力敲打我呢。   承认了吧,鉴于往日走神差点摔跟头的狼狈,那一刻,我确实没法在脸上表现得一点都不心虚。同样,我也没底气说,面对未来各路糖衣炮弹的连环伏击,我能凭借运气之外的卓越战斗力,做到毫发无损。
  那么,当但麦谈起他与前妻那段不堪的往事时,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作为一名写作者,倘若只是一味地在文章里批驳或消解他者,而对自身的原罪视若无睹,那么注定连标点都透着虚伪。
  “……界定爱的唯一准绳,是你是否恐惧。”当我从片刻的自我审视中回过神来时,但麦的低语已经从方才清澈的叙事猛然攀升到了爱情哲学的高度。错失了前面重要的论述过程,只听到最后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我的榆木脑袋顿时陷入了吃力的咀嚼与消化中。
  很遗憾,神思涣散的我,最终还是没能有效吸收但麦的高论。不过拜他所赐,我得以沉下来,沉进自己的肉身,探一探里面的真实模样。就算冒着可能被人指认为矫情的风险,我也要说,无论如何,我再也无法漠视自己的懦弱与可悲,无论文学抑或婚姻。只是这些难以言说,也无从说起。它们只是无声地涌动,在每一根血管中,发烫、汹涌,唯己可知。
  那声附和之后,副驾驶上的菊再次回到了缺席般的静默中。我当然知道,虽然我此刻手握方向盘,决定着车子下一秒的去向,但真正在背后掌控方向的人是菊。没有她,很可能我早已把车子开进了山沟里;没有她,我也许正呼呼大睡,弄得人仰车翻也未可知。但麦说十年后的我一成不变,若果真如此,那就更须俯首帖耳,感谢她这些年一次次呕心沥血的包容与宽宥。
  菊不止一次说过,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少年,他不愿长大。
  她如何指望一个少年能遵照成人的逻辑行事?婚姻的幽幽日常中,唯一所剩的,只能是祈禱。
  我祈祷她的祈祷能被仁爱的上帝兑现。
  此时,但麦无疑感触到了气氛中的冷,否则他就不可能当一名合格的诗人。只是,他弄不清哪里不对劲,也不确定是自己的哪句话将气氛搅得急转直下。换作十年前,他一定知趣地把嘴巴闭上。然而现在,他没有。不仅没有,他还任由一个个火热的句子从嘴里喷涌,试图融化眼前这两对不知何故陷入冰冻的耳朵。
  只是,他的句子在经过一小段惯性漂移后,知趣地拐了个大弯,驶入了更为安全的平原地带。是的,他不谈爱情,不发高论了,转而聊起了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风花雪月更让人安心的话题了。可是,仅仅风花雪月并不能使我们满意。就像这刚刚结束的一天郊游,所忆若仅是南湖草荡中千万荻花集体摇曳的姿色,终究未免浅薄。
  是的,写作者的恶习是,无论白白混过的这一天如何贫瘠,哪怕俗不可耐,总想在它消亡之前,努力开采或酿造一点点的私人美学,如此,才不算虚度。
  而写诗,即是为这份美学穿上衣裳。
  但麦问:“那只昨夜冻死树下的松鼠?”
  我说:“对,松鼠。”
  但麦又问:“还有那轮落日?”
  我说:“对,还有落日。”
  对不起,以上四句对话是我虚构的,它太文艺了,因而不可能在那天的车里发生。但是,它真的没有发生吗?也许,它只是翻越了维度,发生在我们心里,而未借用语言这一媒介。我相信这世间的人与人、物与物,或者人与物,沟通的方式千万种,未必要说话。有的话,说再多也是废话;有的话,空无一字,却能在魂灵间酿制经久不息的震颤。
  事实证明,这场对话肯定在某个维度发生了,因为回去后,我和但麦不约而同地在诗里写到了松鼠与落日。我们的句子沾染上了那天的寒气,读起来有点冷。冷冷的字词相互倾轧,挤出了一丝哀悼,以及某种引而不发的悲怆。
  松鼠的尸体是菊的右脚最先发现的。
  那天,我们步行穿过杭州北郊茂密的芦苇荡,到达一条溪边。对岸榆树林里,有几个农民在伐木。时值正午,昨夜冰冻的溪河尚未完全解封,一半浮冰,一半水,溪的南北两面呈现一种青绿与银白的色泽落差。我从浮冰一侧的岸边探出一只脚,身子微微向外倾侧,想试试冰层的厚度。鞋子轻轻一触,浮冰嘎吱一声惨叫。
  将脚抽回的一瞬间,听到菊从身后传来的一声叫喊,等我转过头,她已匆匆掩面跑开了。
  菊跑开之前的位置上,躺着一只小松鼠,它的周身聚拢着许多枯叶。那些枯叶未能赐予松鼠温暖,它死了,也许冻死于昨天夜里。谁知道呢,反正它一动不动,四脚朝天,孤独地睡在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下。它生前很温顺,死后却显露一丝惨烈的狰狞,吓得菊无意跨上去的右脚触电似的弹回,然后赶紧三步两步躲得远远的。
  菊怕鼠,怕世间的一切鼠类以及类鼠之人。
  我不怕。但麦也不怕。我们绕着一动不动的松鼠转了两圈,再用一根枯枝戳了戳,确认它确实告别了这个世界。它告别的姿态维持着和生前一样的警觉——脊背贴地,月牙状的尖齿外露,四只小腿向内蜷缩,以此抵御着空无的敌人。亚热带南方的冬天,从没像今天这么冷过。
  松鼠死了,但它不知道害死自己的敌人是谁。
  但麦在诗里哀悼:“松鼠没有帽子。”
  可是,它有伙伴,它生前的伙伴们哪去了?我们没有埋葬它。是的,没有理由多此一举。连默哀一下都显得做作。我们起身离开,穿过芦苇荡,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公路。我们不知道公路的尽头是哪里,只是顺着它延伸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走去,四周是盛势开放的荻花,它们以汹涌的颤动的白,掩埋了那只松鼠。
  那只松鼠露出愤怒的獠牙,至死仍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战斗!
  我们呢,放眼四周,我们的敌人又是谁?是什么在悄无声息地迫害我们,使我们疲于奔命,加速衰老?是什么促使但麦对我发出“一成不变”的感慨?难道,唯有变才合乎常理?那么,我又该变成什么样呢?
  但麦变了,在时间的魔法中,在命运的捶打下,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自己。他关心自己的粮食,也关心别人的蔬菜;他关心诗,更关心诗以外的人。我应该替他高兴。我确实高兴,可是此刻,我的高兴里为何会泛出一丝微微的说不上由来的苦涩?   薄暮风凉彻骨,我们迷失于曲线生长的草荡公路。
  我不认识走在最前面那个叫了了的十岁少年。他是谁的儿子?谁是他的爸爸?
  十三年前还没有他,只有蓬头垢面的我,唇齿紧闭的但麦,还有两腮长久写满红晕的菊。那时,我和但麦朝夕相伴,我和菊尚未相恋,所有的故事都尚未开启,我们的儿子尚未诞生,我们还是别人的子女。作为别人的子女,我们所有的哭和笑都无需向现实乞讨理由。是的,我们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哭,可以笑,可以疯癫,可以撒泼打滚……可是,这些,如今实践起来却形同笑话。
  是的,羞耻像毛发一样在我们身上密密麻麻茁壮成长,遮蔽了风华正茂,洗劫了似水年华。
  我想起十三年前,我、但麦,还有菊,三人并肩走在鄱阳湖畔的南湖大道,走在两排没有尽头的香樟树下,踩着黑色浆果跳跃的时光。我们走啊走,意气风发地走向青春的末梢,不在乎此路将通达未来的何方。我们走了十三年,此刻走到杭州北郊这条尚未命名的公路上,在一下午荒凉的漫步之后,迎头撞见了落日。
  这是一轮十三年后的落日,也是我们刚刚坠入中年的落日,是此前许多事挑拨了一下我们的神经后又隐匿无踪的落日。落日一成不变,依然那么大、那么圆,它往虚缈的地平线缓缓沉下去的时刻那么孤独、苍凉又悲壮。
  现在,我无须擦亮眼睛就能看见我的敌人了,它不是别的,正是眼前的落日!没错,落日才是我们毕生最大的敌人。它每一次貌似无辜的落下,都将我们再一次生猛地推向时间茫无涯际的深渊,推向世事盘综错杂的网格,而我们毫无觉察。它以一成不变的孤独、苍凉又悲壮,一次次地欺骗我们,搜刮着我们渺小的敬意!
  好了,我知道该如何遏制,甚至击溃落日的阴谋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跑!
  跑!趁着今天的落日走完它最后的旅程之前,向着地平线的尽头,向着那莽莽苍苍的群山背后,使尽浑身解数,穷尽毕生渴念,目不斜视、绝不回头地往前跑!
  跑!要跑得足够快,把落日跑成一幅冻结于天幕的油画,把这行将就木的一天跑出新的脉搏!
  跑!甚至要跑得比落日下坠的速度更快!再快!跑到落日的前面,将日落跑成背后的日出,跑到它一次次地西升东落,就像之前它一次次东升西落地诓骗我们迫害我们一样!
  跑!将冷血的落日一次次剥夺我们的,统统夺取回来!
  跑!将饥饿、困乏抛诸脑后,勇猛、坚毅、任性、夸父逐日般地无休止跑下去!
  跑!跑进黄昏后面的下午,下午后面的上午,上午后面的黎明,黎明后面的夤夜,夤夜后面的子夜,子夜后面的黄昏……如此循环往复昼夜不息地跑下去!
  跑!总有一日能跑回十八岁傍晚的鄱阳湖畔,跑回布满黑色浆果的南湖大道,跑到两腮红晕的菊面前,跑到油光滿面唇齿紧闭的但麦面前,跑到那个白衬衫上沾满黑渍、嘴里一刻不停哼着歌儿的谢宝光面前。
  好了,让我们刹住脚步,喘上一口气,然后使出毕生的柔情,道一声:嘿,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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