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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那些夭折的，逝去的，在长青的墓下，感受大地复苏的生机。即便已不谙世事，遗世独立，可除却生者眼泪成河的悼念，那些曾经的过往，又曾几何时真让人缅怀。成长的过去已经化作坟下的缺憾，真正滋长的只有刹那的怀念与经历过的短暂。然后只剩下长长的遗忘，在洇漫每个相连的旅程。
多久了，和奶奶一起成长的日子，已经刻入我血肉的纹路。如果每个细胞有记忆，那么我记录的欢乐与铭刻的哀伤，大概能取代我所有心跳的疾徐和沟回的起伏。像那些所有坟下的逝者经历过伤筋动骨的画面，最后却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地同肉体殉葬，湮灭太多刻骨铭心与恋恋不舍，只剩下冷色调的风景在陪衬着天长地久与地老天荒。
从来，我都是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我的成长，是血与泪混合而成的阴冷与残酷。不论是出生的遗弃，抑或千回百转地为生存奔波，还是费尽周章的寻觅与寄人篱下，我就像那只丑小鸭的难堪，人人唾弃，形影相吊，只剩顾影自怜和路人鄙夷不屑的冷漠。可是我有错吗？我执拗地把一切过失追加给社会。那时怨天尤人，因为我成不了其中幸福的大多数，所以只能这么活着，像个幽灵，或者怨妇。
这一切的黑暗真的暗无天日，我无法想像身处“悲惨世界”的自己是用怎样的决心撑过来的，可能是麻木不仁吧。我没有关爱，没有呵护，只有无尽的流浪和痛恨。如果没有五岁时的偶遇与变化，我想我的此生，将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景象。
依旧是乍暖还寒的清明，依旧是天地同悲的哀嚎啼哭，我在墓园周围游荡，像鲁迅笔下的“穷青年”，我是常驻此处的“拿来主义”者。不过昔日清冷异常的墓地在遭遇自己的节日时，也是香火鼎盛，人来人往。虽说不比市集，却也可予我许多果腹之物。于是我既愤愤不平地享受嗟来的祭品，又满腔怒火控诉像他们这类人所赐予我的辛酸。
我终于也在自己的眼里射出旁人凛冽我的目光。不论是非善恶，这个地方，只是我的一个驻点，即便对这里爱之恨之，我也是偏激地怨恨每一个来人，仿若我跟他们是苦大仇深、势不两立的宿敌。
几乎每一个来墓园的扫墓人面对一个瘦瘦小小，衣衫褴褛，眼神尤其恶毒的孩童，都会心惊胆战，好像惹上怨灵般战战兢兢，他们或是指着我的鼻尖痛骂一顿，或是蒙着说不清的表情，挂着看不透的情绪，然后或诚惶诚恐或骂骂咧咧地离去。而我继续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般像个失掉心智的傀儡，诡异地带着笑，却携着不容置疑的凶狠与怨毒，然后极其心安理得地霸占墓前的祭品，边咯咯咬着边注视着陵墓吃吃地笑。
这样十分恐怖的部分是我不得已而为之，我无处容身只能沦落为下贱的与死人对着干的乞丐。我既无温饱可奢谈，也无怜爱能怀想。每日，都是日复一日的乞讨流程的简单相加，年幼如那时的我，只知道生活是个极其悲伤的字眼，我要为此付出太多，而生活对我的回报，却是年复一年的一成不变。
即便深感不满，即便厌倦不堪，可我却无能为力，生活已让我小小的身体装满戾气，既让旁人害怕，也让我恐慌。我不知道什么叫个性，如果这样的反常与叛逆也能凑数的话，那么我真的是个性鲜明、标新立异、特立独行至极了。
可是，成长的转折点也蓦然显现。命运，这个我曾痛恨的幕后黑手，却在我自以为绝望之时开辟了另一柳暗花明之路。
我与一帮小乞丐在墓园厮杀，争来斗去，而兵家必争之物却是一碗小小的酥饼。我寡不敌众，即便我像头杀红了眼的小兽拼死保卫，那个被勾勒了多少次把入侵者打得片甲不留的神勇乞丐，也须遵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潜规则，面临“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惩罚。
那是一个刚挖成的新墓，土块在旁边散乱着，深深的墓坑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凉。为首的小乞丐坏笑着把我推入墓穴，还踢了几脚土，我第一次感到绝望与冰冷横亘。他们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扬长而去，我却立在未成形的坟下，不寒而栗。
我可以选择马上爬上来，再灰溜溜地走开，或者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这对于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未尝不可。只是那一瞬间，我突然很困乏，我厌倦了这些争吵与抢斗，我想像躺在坟下的逝者一样安定，从容地存在于天地，与时光一同温和地成长。
时光在走，一步一步残忍而决绝。我想着它不紧不慢的脚步，也不知道命运最后发了怎样的善心，在我终于渴望光明时把我解救出来，在另一个人的温暖里徜徉，再不复昔日时光。
于是那天的晓风残月，定格成了记忆中最美的画面。躺在墓穴，我无所顾忌地想到了报复，也想到了蹉跎，然后又在铺天盖地的想法中假冒了一回活死人，昏沉地睡了过去。
料峭的寒风催开了我的睡眼。我在坟下，阳光凝铸着密集地泻了下来。蓦然看见逆光的瑰丽背景中，她显现的柔和笑意，温润地启唇吐出动听的声音，这个年近六十的妇人从此在我的生命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她把我从荒凉的坟下拉出，和缓着我横行的敌意。她叫我跟她走，开始新生活。我冰冷的心被暖意消融，虽然未来不可知，可是此刻，我很相信她，依赖她。
那是个贫瘠荒凉的村庄，而那个赖以为生的小寒屋就座落在边缘上。从此生活显露了它不为人知的一面。
时空是奇妙的，历史有预谋地重合了。奶奶也是弃婴，也曾在坟上被人搭救。那些相似的经历、共同的片段顿时让我五味陈杂，百感交集。她和我说文革，谈大跃进，她的所有成长历程，让我看到那特定的年代打磨着所有人的个性。可她却没有埋怨与诅咒，连斥责的表露都没有，只有一种经历光阴与磨难渗出脸庞的平淡和安宁。而我，只有浮在脸上的一些愤怒，一些不满，那是敷在脸上的命运的刻痕。
我武装着自己，对他人严密地设防。只是因为，这是避免受到伤害的最便捷途径。
原来，没人掠取我的幸福，也不是我与幸福绝缘。只是自己看重的全都是坎坷中的匮乏、苦涩的空旷罢了。
也许吧，以前我痛恨过命运，抵触过有善意趋向的好奇。而当一个人长年累月、不遗余力地照顾你，可你却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想要依偎却逞强任性，既伤害了别人又违背了自己。我自以为历经巨创深痛，无以复加，哪知变本加厉的所谓的坚持到头来却是可笑至极的愚昧，自以为是的武断的执著说到底就是愚不可及的盲目。那么多的恩泽荫庇于我，我所得之于天地，并不少于任何人一分。奶奶灌输予我的，不再是狭隘的不平、孤僻的个性，只剩完整深切的爱，让我在泪眼中找到天堂。
后来，我发奋学习，只争朝夕。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连我自己都惊异的力量，支撑我走过那些风吹雨打的时日。而我，一路无所畏惧，愈挫愈勇。终于，在一所名牌大学顺利毕业，我带着昔日为奖学金奋战的热情，踏上了报恩的归途。
在外学习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靠各地好心的学校或减或免学杂费来维持学业，而这全是奶奶带着我求校长跪领导才勉强换来的一点点改善。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靠人救济，再不让亲人受苦。我也从此拾荒种菜，帮着奶奶侍弄那些青翠可人的菜苗，用辛勤的汗水，一点点浇灌我双眼里始终催不开的幸福之花。
再大一些，我就靠着毅力能用奖学金基本度日了。日子依旧清贫至极，我已用温热如火的内心，看到幸福的芳香弥漫了前方的路，那里有微弱但坚毅的属于幸福的光芒。
直到我大学毕业，奶奶都几十年如一日，用心地操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当我渐渐能用自己的工资养活这个家时，奶奶却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去福利院收养孩童。此时的我虽已二十出头，但经济实力并不雄厚，不由得想责怪奶奶：都自顾不暇怎可雪上加霜，这捉襟见肘的日子还经得起几番热心的折腾？但转念一想，若当初不是奶奶也怀着如此良善的想法，我怎有今日？吃水莫忘挖井人，饮水更要思源。我鄙夷自己的自私，虽只有一刹那的污浊，可我却感到许久以前坟下的暗黑正侵蚀光明，而邪恶在吞噬我的良善。
我一直在外为这个五口之家奔波着。奶奶又收养了三个六岁左右的小孩，一如我当初的脆弱敏感，畏畏缩缩，猫崽儿似的惊慌与惶惑，但我分明见到了它友好地递到主人掌心的小爪，温热地透露着依恋。
为了更高的工资和福利，我不得不背井离乡，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上班。后来几经打拼，我终于坐上了一个虽辛苦但工资很丰厚的职位。我的心血没有白费，每月都会寄工资的大部分回家。这样的日子艰辛而充实，我原想侍奉奶奶到老，报答那无法还清的救赎之恩，可命运却又诡秘地眨了一眼，从此故事静止在无法开启的那一页。
我被公司调派去国外参加研讨会。商海中斗得天昏地暗，而那个因公事重大而束之高阁的手机，也始终没有让我收到老家的告急。
回国时，我才得知，奶奶已经故去。年近八旬的她为了治疗家中老四的突发的眼疾，让出治疗自己刚查出的心脏病的手术费用，精心呵护他的起居，却在老四重见光明后，疾病猝发，与世长辞。
我立刻回到久别的家乡。一抔黄土，掩尽所有喜与悲。时值清明，那景象犹如当年我跌入坟下，您将我救赎。而此时的我，如何再仿写那些情节，将您继续缀连在我人生的旅途上？
老四说，姐姐你寄了很多钱回家，可是奶奶把大部分都捐给当年减免你学费的学校了，说是替你报恩，于是自己已没钱再做手术……话未毕，他已经泣不成声。我听罢，不由泪如雨下。
奶奶，您做事，是明知难为而为之。而我们，是确知可为之也不愿为。您是舍己为人，而我们，舍人为己。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只能追悔莫及，忧思成伤。待时光把一切沉淀，我能看见的，还有四野凭吊的众人，以及您花费一生在我个性里烙印下的永恒的感恩。
夜寂静，清明的雨夜，我躺在您曾经坐卧休憩的床上，追忆点点滴滴。往事包裹着模糊的灰尘，轻轻掸去，音容笑貌依旧明媚如昔。
这个夜晚，我做了个梦。
荒凉的坟下，您和我一起点燃一枝蜡烛。烛光牵引我，长出天使的翅膀。在那束光的洗礼下，我升华，远离暗尘。可是您，点燃光源的您在哪儿？
您已不复存在，我哭喊着也回不来。
只是，我忽然明白，成长，就是在不断得到与失去中得到的结局。只不过，最后一个离去的是自己而已。
走的那天，奶奶的坟头上碎着层层叠叠的冥钱，往事也随风而逝，碎成那坟头上重叠覆盖的一片片。可是却依稀能想起，昨天，我们共同走过的痕迹。
这时，一声警笛打破哀歌。身旁站着的一位老人说，二流这个强盗，终于被绳之以法，一命偿一命吧。有欢呼，有庆幸，而我知道，二流就是当年把我推入坟下的人。
我只是牵了牵嘴角，什么也没说，静静告别这座最让我记挂和感激的墓地。不再回首，只是铭记，默默走。
我在坟上，您在坟下。
您的人生自坟上开始，到坟下终结。
您用自己的成长的过程修缮了一个个成长的灵魂，坟下之凄，埋没不了坟上的荣光。
而我们，始终在坟上，循着您期待的轨迹，成长。那些乖戾的个性，随您一起，葬入坟下。
坟下，是岁月的祭奠。
坟上，是簇新的希望。
（编辑 蓝 忆）
多久了，和奶奶一起成长的日子，已经刻入我血肉的纹路。如果每个细胞有记忆，那么我记录的欢乐与铭刻的哀伤，大概能取代我所有心跳的疾徐和沟回的起伏。像那些所有坟下的逝者经历过伤筋动骨的画面，最后却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地同肉体殉葬，湮灭太多刻骨铭心与恋恋不舍，只剩下冷色调的风景在陪衬着天长地久与地老天荒。
从来，我都是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我的成长，是血与泪混合而成的阴冷与残酷。不论是出生的遗弃，抑或千回百转地为生存奔波，还是费尽周章的寻觅与寄人篱下，我就像那只丑小鸭的难堪，人人唾弃，形影相吊，只剩顾影自怜和路人鄙夷不屑的冷漠。可是我有错吗？我执拗地把一切过失追加给社会。那时怨天尤人，因为我成不了其中幸福的大多数，所以只能这么活着，像个幽灵，或者怨妇。
这一切的黑暗真的暗无天日，我无法想像身处“悲惨世界”的自己是用怎样的决心撑过来的，可能是麻木不仁吧。我没有关爱，没有呵护，只有无尽的流浪和痛恨。如果没有五岁时的偶遇与变化，我想我的此生，将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景象。
依旧是乍暖还寒的清明，依旧是天地同悲的哀嚎啼哭，我在墓园周围游荡，像鲁迅笔下的“穷青年”，我是常驻此处的“拿来主义”者。不过昔日清冷异常的墓地在遭遇自己的节日时，也是香火鼎盛，人来人往。虽说不比市集，却也可予我许多果腹之物。于是我既愤愤不平地享受嗟来的祭品，又满腔怒火控诉像他们这类人所赐予我的辛酸。
我终于也在自己的眼里射出旁人凛冽我的目光。不论是非善恶，这个地方，只是我的一个驻点，即便对这里爱之恨之，我也是偏激地怨恨每一个来人，仿若我跟他们是苦大仇深、势不两立的宿敌。
几乎每一个来墓园的扫墓人面对一个瘦瘦小小，衣衫褴褛，眼神尤其恶毒的孩童，都会心惊胆战，好像惹上怨灵般战战兢兢，他们或是指着我的鼻尖痛骂一顿，或是蒙着说不清的表情，挂着看不透的情绪，然后或诚惶诚恐或骂骂咧咧地离去。而我继续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般像个失掉心智的傀儡，诡异地带着笑，却携着不容置疑的凶狠与怨毒，然后极其心安理得地霸占墓前的祭品，边咯咯咬着边注视着陵墓吃吃地笑。
这样十分恐怖的部分是我不得已而为之，我无处容身只能沦落为下贱的与死人对着干的乞丐。我既无温饱可奢谈，也无怜爱能怀想。每日，都是日复一日的乞讨流程的简单相加，年幼如那时的我，只知道生活是个极其悲伤的字眼，我要为此付出太多，而生活对我的回报，却是年复一年的一成不变。
即便深感不满，即便厌倦不堪，可我却无能为力，生活已让我小小的身体装满戾气，既让旁人害怕，也让我恐慌。我不知道什么叫个性，如果这样的反常与叛逆也能凑数的话，那么我真的是个性鲜明、标新立异、特立独行至极了。
可是，成长的转折点也蓦然显现。命运，这个我曾痛恨的幕后黑手，却在我自以为绝望之时开辟了另一柳暗花明之路。
我与一帮小乞丐在墓园厮杀，争来斗去，而兵家必争之物却是一碗小小的酥饼。我寡不敌众，即便我像头杀红了眼的小兽拼死保卫，那个被勾勒了多少次把入侵者打得片甲不留的神勇乞丐，也须遵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潜规则，面临“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惩罚。
那是一个刚挖成的新墓，土块在旁边散乱着，深深的墓坑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凉。为首的小乞丐坏笑着把我推入墓穴，还踢了几脚土，我第一次感到绝望与冰冷横亘。他们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扬长而去，我却立在未成形的坟下，不寒而栗。
我可以选择马上爬上来，再灰溜溜地走开，或者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这对于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未尝不可。只是那一瞬间，我突然很困乏，我厌倦了这些争吵与抢斗，我想像躺在坟下的逝者一样安定，从容地存在于天地，与时光一同温和地成长。
时光在走，一步一步残忍而决绝。我想着它不紧不慢的脚步，也不知道命运最后发了怎样的善心，在我终于渴望光明时把我解救出来，在另一个人的温暖里徜徉，再不复昔日时光。
于是那天的晓风残月，定格成了记忆中最美的画面。躺在墓穴，我无所顾忌地想到了报复，也想到了蹉跎，然后又在铺天盖地的想法中假冒了一回活死人，昏沉地睡了过去。
料峭的寒风催开了我的睡眼。我在坟下，阳光凝铸着密集地泻了下来。蓦然看见逆光的瑰丽背景中，她显现的柔和笑意，温润地启唇吐出动听的声音，这个年近六十的妇人从此在我的生命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她把我从荒凉的坟下拉出，和缓着我横行的敌意。她叫我跟她走，开始新生活。我冰冷的心被暖意消融，虽然未来不可知，可是此刻，我很相信她，依赖她。
那是个贫瘠荒凉的村庄，而那个赖以为生的小寒屋就座落在边缘上。从此生活显露了它不为人知的一面。
时空是奇妙的，历史有预谋地重合了。奶奶也是弃婴，也曾在坟上被人搭救。那些相似的经历、共同的片段顿时让我五味陈杂，百感交集。她和我说文革，谈大跃进，她的所有成长历程，让我看到那特定的年代打磨着所有人的个性。可她却没有埋怨与诅咒，连斥责的表露都没有，只有一种经历光阴与磨难渗出脸庞的平淡和安宁。而我，只有浮在脸上的一些愤怒，一些不满，那是敷在脸上的命运的刻痕。
我武装着自己，对他人严密地设防。只是因为，这是避免受到伤害的最便捷途径。
原来，没人掠取我的幸福，也不是我与幸福绝缘。只是自己看重的全都是坎坷中的匮乏、苦涩的空旷罢了。
也许吧，以前我痛恨过命运，抵触过有善意趋向的好奇。而当一个人长年累月、不遗余力地照顾你，可你却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想要依偎却逞强任性，既伤害了别人又违背了自己。我自以为历经巨创深痛，无以复加，哪知变本加厉的所谓的坚持到头来却是可笑至极的愚昧，自以为是的武断的执著说到底就是愚不可及的盲目。那么多的恩泽荫庇于我，我所得之于天地，并不少于任何人一分。奶奶灌输予我的，不再是狭隘的不平、孤僻的个性，只剩完整深切的爱，让我在泪眼中找到天堂。
后来，我发奋学习，只争朝夕。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连我自己都惊异的力量，支撑我走过那些风吹雨打的时日。而我，一路无所畏惧，愈挫愈勇。终于，在一所名牌大学顺利毕业，我带着昔日为奖学金奋战的热情，踏上了报恩的归途。
在外学习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靠各地好心的学校或减或免学杂费来维持学业，而这全是奶奶带着我求校长跪领导才勉强换来的一点点改善。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靠人救济，再不让亲人受苦。我也从此拾荒种菜，帮着奶奶侍弄那些青翠可人的菜苗，用辛勤的汗水，一点点浇灌我双眼里始终催不开的幸福之花。
再大一些，我就靠着毅力能用奖学金基本度日了。日子依旧清贫至极，我已用温热如火的内心，看到幸福的芳香弥漫了前方的路，那里有微弱但坚毅的属于幸福的光芒。
直到我大学毕业，奶奶都几十年如一日，用心地操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当我渐渐能用自己的工资养活这个家时，奶奶却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去福利院收养孩童。此时的我虽已二十出头，但经济实力并不雄厚，不由得想责怪奶奶：都自顾不暇怎可雪上加霜，这捉襟见肘的日子还经得起几番热心的折腾？但转念一想，若当初不是奶奶也怀着如此良善的想法，我怎有今日？吃水莫忘挖井人，饮水更要思源。我鄙夷自己的自私，虽只有一刹那的污浊，可我却感到许久以前坟下的暗黑正侵蚀光明，而邪恶在吞噬我的良善。
我一直在外为这个五口之家奔波着。奶奶又收养了三个六岁左右的小孩，一如我当初的脆弱敏感，畏畏缩缩，猫崽儿似的惊慌与惶惑，但我分明见到了它友好地递到主人掌心的小爪，温热地透露着依恋。
为了更高的工资和福利，我不得不背井离乡，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上班。后来几经打拼，我终于坐上了一个虽辛苦但工资很丰厚的职位。我的心血没有白费，每月都会寄工资的大部分回家。这样的日子艰辛而充实，我原想侍奉奶奶到老，报答那无法还清的救赎之恩，可命运却又诡秘地眨了一眼，从此故事静止在无法开启的那一页。
我被公司调派去国外参加研讨会。商海中斗得天昏地暗，而那个因公事重大而束之高阁的手机，也始终没有让我收到老家的告急。
回国时，我才得知，奶奶已经故去。年近八旬的她为了治疗家中老四的突发的眼疾，让出治疗自己刚查出的心脏病的手术费用，精心呵护他的起居，却在老四重见光明后，疾病猝发，与世长辞。
我立刻回到久别的家乡。一抔黄土，掩尽所有喜与悲。时值清明，那景象犹如当年我跌入坟下，您将我救赎。而此时的我，如何再仿写那些情节，将您继续缀连在我人生的旅途上？
老四说，姐姐你寄了很多钱回家，可是奶奶把大部分都捐给当年减免你学费的学校了，说是替你报恩，于是自己已没钱再做手术……话未毕，他已经泣不成声。我听罢，不由泪如雨下。
奶奶，您做事，是明知难为而为之。而我们，是确知可为之也不愿为。您是舍己为人，而我们，舍人为己。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只能追悔莫及，忧思成伤。待时光把一切沉淀，我能看见的，还有四野凭吊的众人，以及您花费一生在我个性里烙印下的永恒的感恩。
夜寂静，清明的雨夜，我躺在您曾经坐卧休憩的床上，追忆点点滴滴。往事包裹着模糊的灰尘，轻轻掸去，音容笑貌依旧明媚如昔。
这个夜晚，我做了个梦。
荒凉的坟下，您和我一起点燃一枝蜡烛。烛光牵引我，长出天使的翅膀。在那束光的洗礼下，我升华，远离暗尘。可是您，点燃光源的您在哪儿？
您已不复存在，我哭喊着也回不来。
只是，我忽然明白，成长，就是在不断得到与失去中得到的结局。只不过，最后一个离去的是自己而已。
走的那天，奶奶的坟头上碎着层层叠叠的冥钱，往事也随风而逝，碎成那坟头上重叠覆盖的一片片。可是却依稀能想起，昨天，我们共同走过的痕迹。
这时，一声警笛打破哀歌。身旁站着的一位老人说，二流这个强盗，终于被绳之以法，一命偿一命吧。有欢呼，有庆幸，而我知道，二流就是当年把我推入坟下的人。
我只是牵了牵嘴角，什么也没说，静静告别这座最让我记挂和感激的墓地。不再回首，只是铭记，默默走。
我在坟上，您在坟下。
您的人生自坟上开始，到坟下终结。
您用自己的成长的过程修缮了一个个成长的灵魂，坟下之凄，埋没不了坟上的荣光。
而我们，始终在坟上，循着您期待的轨迹，成长。那些乖戾的个性，随您一起，葬入坟下。
坟下，是岁月的祭奠。
坟上，是簇新的希望。
（编辑 蓝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