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 中国古诗里有人与人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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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者的任务就是要让这些沉睡了千百年的古典义学活起来……那些沿袭下来、用了千百年的概念不该是天然生成的,譬如说到某某,就是含蓄,说到某某就是清丽,这有点像流通了很长时间的货币,该贬值了。
  
  宇文夫妇刚从位于波士顿坎布里奇的书斋走出来,他们的中国粉丝已在网上谈论开了,包括宇文所安亲手做过的一道中国菜,“蒜头鸡翅”。
  宇文所安留着络腮胡子,烟斗不离身,眼睛里有一种明亮的东西。他有两个望向田晓菲的典型表情:当听妻子讲中文、努力捕捉那些词句时,他像一个好奇心非常强的孩子,蹙眉,凝神,严肃;当上海同行或记者们提起田晓菲非凡的过去和今天出色的成绩,他面带喜色地转向她,眼睛里盛着许多内容,甚至有一点羞涩,好像被夸的是他自己。
  夫妇俩是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同事,共事7年。在那些从上古到当代的中国诗词、散文、小说中间,他们松土、播种、遍寻角角落落,像桑园里两个农夫。
  勤奋是宇文所安的信条之一。多年以前,作为物理学家的父亲告诉过他“聪明不值钱。聪明人很多,但如果没有勤奋,最终仅仅靠聪明创造成就的人很少。”他通晓英、法、德、中、日、梵、拉丁、希腊、意大利及土耳其文,在旅游时也显优势:有一次在土耳其,他跟出租车司机讲了一通之后,车资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喜欢“有一点过分”
  
  这是宇文所安夫妇第一次来上海讲学。
  在熟悉的资料里,我们也发现了令人惊讶的新东西。我们开始对它们提出新问题,而这些问题其实也很明显、很简单。
  
  我们很早就认识到,我们对过去的认识是经历了现代口味和话语形式的调和中介的。中国文学史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比如说,如果我们只从敦煌佚诗的角度考察唐诗,那么高适将成为最重要的唐代诗人,其次是王梵志,李白会有一些诗流传,而杜甫将完全不存在……”
  在华东师范大学大夏讲坛,宇文所安讲述的唐代与田晓菲讲述的南北朝遥相呼应,共同指向德国汉学家顾彬曾经的评讯一个开拓性的新方向。
  宇文所安正在主持新的《剑桥中国文学史》第一卷的编撰,涵盖上古到元代;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负责编辑第二卷,包括明清和现代文学部分。字文所安说,编写工作两三年前已经开始,目前第一卷各章均已到位,单等元代章节;第一卷希望在2009年出版。
  谈唐诗,宇文所安以他独特的读法体察入微,“正是因为这些微妙之处,那些诗歌值得我们一读再读。”谈20世纪中国文学,字文所安说他喜欢郁达夫的作品,因为他“有一点过分”;中国菜里,他最喜欢川菜,因为它“有一点过分”。
  他在中国有相当一批追随者。在上海、北京、苏州的一些大学里,有人正以他为课题作博士论文。他的两本新书正在来中国的路上,一本是《晚唐诗》,一本是《“汉魏”诗的生成》。
  
  那些沿袭千百年的说法早贬值了
  人物周刊:美国的五六十年代正是“垮掉的一代”和嬉皮运动盛行的时代。为什么金斯堡和凯鲁亚克没有影响到您,您却在巴尔的摩的公立图书馆里沉醉于另一种诗歌?
  宇文所安:哈!这是偶然的。在那个年龄,我读金斯堡的诗和凯鲁亚克的散文,同时也开始喜欢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诗人站在一个特别的、与人群分离的地方讲话,譬如站在一个台上,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朗诵;中国古典诗里有更多人与人的交流,是一种社会的、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很喜欢这种关系。
  人物周刊:还记得第一批接触到的中国诗是哪些吗?为什么会给你一种恋爱的感觉?
  宇文所安:是英文版的中国诗集《白驹》,不记得第一首诗是什么了。喜欢上一首诗的原因有很多,而不同的年纪会喜欢上不同的诗。可能是因为它的意境、作者的个性,因为文字之美,有时也许只有两句美丽的诗,就足够了。
  另一个值得珍视它们的原因是,日常生活中我们匆匆忙忙,每一个瞬间出现又很快消失。诗歌可以抓住某个瞬间,让人们停顿下来,凝视它。中国古诗里有一些很日常性的东西,它抓住的那个瞬间也许忽然就会变得神奇而魔幻,它让生活值得流连。
  人物周刊:您喜欢孟郊的诗。是因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种日常性吗?
  宇文所安:我喜欢孟郊,不是因为他展示美,而是丑,他的诗很“丑”。
  人物周刊:古典诗歌对今天有什么意义呢?
  田晓菲:它不只是象牙塔里的东西,不只是立志研究它们的研究生的事情。哈佛的本科生毕业后可以去做律师,去当医生,但文学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古典诗歌离今天并不遥远。
  学者的任务就是要让这些沉睡了千百年的古典文学活起来,于是就需要用一些新的角度去观察和探讨。那些沿袭下来、用了千百年的概念不该是天然生成的,譬如说到某某,就是含蓄,说到某某就是清丽,这有点像流通了很长时间的货币,该贬值了。应该把这些作品放到当时的语境里,多说出一些什么来。
  人物周刊:这一两年,我们这里比较流行学者在电视上用现代人的眼光和语言向老百姓讲《论语》、《庄子》、《三国》什么的,不知道算不算“注入了新活力”。在美国、英国或别的地方,学者们上电视给大家讲莎士比亚吗?
  宇文所安:(笑)这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东西。
  田晓菲:确实很少看到有一个专门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在电视上讲……这似乎是不对等的。每一门学问背后要下许多苦功夫,如果学者上电视太多,变成一个新闻人物,会占去许多下苦功的时间,我觉得未免有些不值得。而且从长远来讲,要产生文化上的深远影响,不是突击几个月、几年,做几场演讲,卖几百万本畅销书就能奏效的。你要拿出新的观点,也不是拿些最时髦的理论就可以建构的,真的需要很深的学养做基础,否则就是空中楼阁。
  人物周刊:在那篇评论北岛英文版诗集的文章里,您表达了一些观点,人们因此有这样的感觉——您觉得中国的现代诗不如古代诗歌。
  宇文所安:(面部表情丰富,似乎很吃惊)我没有此意。你知道,在国外,一篇书评可以讲优点,也可以同时讲缺点;但在中国,似乎只能一个调子,要么好,要么坏。他们只是选取了我讲缺点的那部分。
  人物周刊:有人把您、顾彬、马悦然。分别看作对中国古代诗歌、中国当代诗歌、中国当代小说翻译的3个代表性人物,您觉得呢?
  宇文所安:从翻译角度来讲,我译得最多的确实是中国古典诗歌。但从个人兴趣来讲,我对元以后直到民国的诗歌、散文、小说都有兴趣。我对现代的东西也非常感兴趣。
  人物周刊:前一阵。有学者提出“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您怎么看?宇文所安:我不觉得一个人可以要求其他人做什么事,或者发动一个运动,你只能从自己做起。
  
  庄子的自我寻找自我
  人物周刊:在《他山的石头记》里,有篇文章说到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 的“自我”是怎么产生的,非常有意思。
  宇文所安:我想探讨的是:一个与身体脱离的“自我”概念的源头在哪里?我感兴趣的,不是人死后或者在巫祝降神时离体的那个灵魂,而是一个更加具有社会性的直觉意识,也就是说,在身体之内,还居住着一个与肉体分离的“人”。对这个问题所进行的最精彩的哲学思考。是《庄子·齐物论》中的一个段落。肉体有“百骸、九窍、六脏”,究竟哪一部分盛纳着那个“自我”呢?庄子非常喜欢这个自我寻找自我的吊诡游戏。
  我所感兴趣的先秦文化,是一种复杂的文化。我不太喜欢人们在谈论先秦的时候总是说,这是儒家的,这是道家的,这是名家的,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划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精神生活是混杂和多元的,我甚至觉得诸子百家的文本有时候会有意压抑那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譬如暴力,譬如通过对身体的自残来实现一个完满的自我。
  在美国教一些华侨学生时,会发现他们从父母那里接受一些观念,譬如觉得“我们中国人”是温良恭俭让的。但当他们读到这些古代文本时,会大吃一惊:这不是他们印象中的中国文化,而是有英雄主义,有暴力,很多和原先想象的中国不符合的东西。但是他们一旦得知这些东西,就十分入迷。
  人物周刊:《庄子》里故意安排的那些先天残缺或受损的身体,是不是庄子他老人家当时就已经有了一种美学追求:残缺美?
  宇文所安:身体残缺不是问题的关键,重要的是人们看了《庄子》里的那些描写之后,意识到一个人不仅仅是由肉身构成,有另外的东西譬如精神,加上身体,构成了你的自我。庄子是通过游戏的、戏剧化的想象来寻找自我的,庄子的想象是哲学家的想象。
  人物周刊:您谈论过一个很有容量的字——“怀”。现在人们还常用到它,譬如“胸怀”、“情怀”、“怀才不遇”、“虚怀若谷”等等,能给我们说说这个字吗?
  宇文所安:战国时代流传的很多故事,是关于一些外表其貌不扬、内在蕴涵某种特异才能的人物。常用的一个字是“怀”。“怀”一般来说总是和隐藏有关:珍宝怀藏于内,用以献给合适的人,或者等待被合适的人发现。“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中国文化中,人们很强调表里如一,心里想的和外在行动要一致,这样才“诚”才“真”,但前提假定了人有一个内,一个外。人们认为内里的好与外在的好吻合时,才是好的。内、外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但是中国文化格外关怀这一问题。
  
  没有一个简单的“过去的真面目”
  人物周刊:您关注到五四一代对中国古典文学史的重新写作,能谈谈其中存在的问题吗?
  宇文所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20世纪中国文学生成时,把中国古典文学一并国有化了。比方一个清朝的文人,可能觉得跟一个朝鲜诗人或者一个日本武士有共鸣,而不会跟一个中国农夫有共鸣,他是以阶级来决定身份认同,而没有国界的感觉,是泛文化的概念。而到20世纪时,随着民族国家的生成,认定身份的方式发生变化,就有了“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化”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些新的叙事性文学史是“中国文学史”,文学史的书写和中国作为民族国家的新意识紧密相连。这种叙述与“白话”意识形态结合在一起,与“白话取代文言”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延续到今天。
  人物周刊:最近新发现的周作人的《近代欧洲文学史》。跟他的《欧洲文学史》一样,目标“不在客观描述欧洲文学之来龙去脉,而在开启中国自身之‘人的启蒙”’。您怎么看这种带有明确意图或使命感的文学史写作?
  宇文所安:这在周作人时代可能是好的目标,但是现在中国应该是世界文化和世界文学更活跃的参与者,而不应该仅仅只是关注自身。人们应该学习世界文学,因为世界文学对全世界的公民都很重要,也非常引人入雕。欧洲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国也一样。
  人物周刊:您主持的新版《剑桥中国文学史》将会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叙述角度和方法来再现所谓“过去的真面目”?
  宇文所安:如我在演讲里所说,没有一个简单的“过去的真面目”,我们找到的真实不是历史中的一个瞬间,而是那个瞬间如何生成和建构的过程。
  
  人物周刊:您欣赏“春秋笔法”吗?
  宇文所安:那只是一种看诗/阅读的方式。人物周刊:哈佛的学生对中国古典文学课感兴趣吗?您这几十年所做的学问有传人吗?
  宇文所安:在过去,比较文学系做欧洲文学研究的人总是比做亚洲文学的多,我是反对这样的。哈佛的东亚系还比较大,有许多做中国文学研究的同行,不算太冷清;有些大学可能教中文的就一两个人,那可能是真寂寞了。
  现在越来越多的哈佛本科生想学汉语,可能也有一些实用的考虑;对中国古典文学感兴趣的也越来越多,但从选课的情况看,可能现当代文学对他们而言更容易进入一些。一般来说,我每年收1-2个研究生,有很多是非常优秀的。(现在全美以及加拿大很多大学如加州大学伯克利和洛杉矶分校、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多伦多大学的东亚系都有宇文所安教过的学生;除了学术界,也有从事其他职业的,比如上海美领馆的副总领事也曾是宇文所安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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