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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动物凶猛
在美国生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美国作家比尔·布莱森曾经自嘲说,作为一个美国人,他所遭受偶然性致命伤害的可能性要比英国人大一倍。因为每年在新罕布什尔州,至少有十几人因为开车与驼鹿相撞而死亡(驼鹿,英文名moose,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鹿科动物,因体格庞大、肩部高耸、形似骆驼而得名。不同于其他鹿科动物的轻盈优雅,驼鹿极其凶猛彪悍,它们通常肩高2米、体长3米、体重700千克,最重者可达1000千克,公鹿头顶生有一对宽阔的大角,两只鹿角的跨度可达两米,可以想象一旦撞上这样的庞然大物必定车毁人亡。偏偏这家伙还是个火爆脾气,一旦受到惊吓或感到威胁就会对身旁的人类发起攻击,因此驼鹿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之一)。你也可能被灰熊或者山狮吃掉,或者被野牛顶晕,被响尾蛇咬中脚踝……而在英国,你绝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这是真的。
上个月,我们的一个中国朋友就在开车时撞到了一头鹿--所幸那只是头体型较小的黑尾鹿,冲撞力不是太大,只是撞坏了保险杠。不过他很郁闷,因为对方绝对不会给他赔偿。
在美国,我们经常可以听到此类新闻。我们的美国朋友克莱曼先生有一天告诉我们,一个女人被美洲狮咬死了,就在离我们居住地不远的一个镇上。
“为什么?”我很紧张地问,迫切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不知道,也许她那天看起来很像美洲狮的食物。”克莱曼先生平淡地说。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总感觉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事儿,而且发生在地球上某个遥远而落后的村落,可它又千真万确,就在我们眼前。这是美国神奇的地方之一,最先进的文明与最原始的野性在这里交相碰撞,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有时可能是一群鲁莽的火鸡,它们突然冒冒失失冲到你家楼下,来势汹汹,好像要占领这座城市,可在发现你之后又惊慌失措,飞快地掉过头去,一边斜睨着你,一边落荒而逃。
有时可能是一只在墙角不知潜伏了多久、随时会被“引爆”的臭鼬--千万别小看这不起眼的小东西,在美国人眼中,那可是比棕熊还恐怖的家伙--棕熊至少还对人类有所忌惮,不敢轻易造次,这小东西却是无知无畏,看似呆萌无害,一旦看你不爽立马放出它的致命武器,让你猝不及防。那是一种极具杀伤力的气体,我敢保证你这辈子都不想了解那种恐怖的味道--只要染上一点就足以让你变成一座行走的公共厕所,且余“吞”绕梁七日而不绝。如果不幸惹到了这睚眦必报的小东西,可怜的美国人只能乖乖将番茄汁涂满全身,除此之外毫无办法--据说番茄汁是祛除臭鼬味道最有效的方式,尽管听起来好像是某些人不怀好意的恶搞,但这千真万确,不过即便是最好的番茄汁,也只是让你在未来的一周之内身上那可怕的味道不那么明显而已。
如果你幸运地拥有一座山间别墅,你可能常常迷醉于一种温情脉脉的画风,比如每天黄昏时分总有几只漂亮乖巧的小鹿在你家门口优雅地漫步,还不时地探进头来,这些可爱的森林精灵就住在你家隔壁--如果你由此便以为自己真的生活在一个现实版的童话世界里,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还要随时准备好猎枪,以应付黑熊的突然造访。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新鲜有趣、充满刺激的国度,一个野性十足的动物王国,一个探险家与勇敢者的乐园。开车出城半小时,你便可以闯入那广阔无垠、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一探究竟--那是真正的原始森林。美国人对这个人类最古老的对手和朋友表现出绝对的尊重,他们迁出一切人类文明的痕迹,最大程度保留它们的原始样貌以及物种的多样性,因此,一切生物在这里野蛮生长,仿佛人类从未踏足。这种原始森林里没有任何人为修建的道路、栏杆,唯一可以证明现代文明的就是路边不时竖起的各种警示牌:熊出没注意、鹿出没注意…..初来乍到,你可能还对这种危险不以为意,会好奇地追问,“哪里可以看见熊?”美国人会严肃地告诉你:“你最好不要看见它!”
是的,当你真正深入其中,你就会感受到这种大自然最原始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力量--需要二十几个成人才能合抱的红杉,可以一口吞掉你的树洞,铺天盖地的“吸血鬼”藤蔓贪婪地攫取着宿主身上的每一滴汁液,林间常常会突然出现大片被咬得支离破碎的断木群,那是海狸的杰作,让人不禁想起美国的恐怖电影《僵尸海狸》。你会瞬间明白为何这片土地诞生了《哥斯拉》《侏罗纪公园》《金刚》,以及那些千奇百怪的怪兽片;为何美国的语言如此单调匮乏,那么多雄伟壮丽的自然景观都千篇一律地使用Great作为名字--这是一片人类无法征服的土地。在里面走着走着,你就会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因为在这一望无际的丛林中,一个人真的可以就此消失,永不被人发现。
我们就曾在一次钓鱼的途中,在一片原始丛林中遭遇过危险,至今难忘。
(二)探访沃多尔湖
那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俄勒冈的免证钓鱼日。
我们都知道,在美国钓鱼必须持有钓鱼执照,但有一天例外,那就免证钓鱼日(每个州规定的时间有所不同,通常是五六月份的第一个周末),这一天,任何人都可以到水边体验钓鱼的乐趣,无须办理钓鱼执照。社会上的一些公益组织还会在这一天组织免费的钓鱼活动,并且为没有车的人士免费提供接送服务。我们当地的一个社团便在这天组织大家去沃多尔湖钓鱼。
沃多尔湖坐落在俄勒冈州中部德舒特国家森林( DeschutesNationalForest)深处,距我们的住所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这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湖泊,在苍翠的高山铁杉的环绕下,3600英亩的水面碧波荡漾,风景如画,是个泛舟垂钓的好地方。湖边设有营地,可以露营,同时提供租船服务。不过对于初到此处的钓鱼人来说,面对如此浩瀚的大水面,往往茫茫然不知从何下竿。因此,组织者特意为我们请来了五位专业的导钓,他们将驾船带领我们到湖水深处去追寻那些水下精灵的踪迹。
鱼竿、鱼线、鱼饵都是导钓事先准备好的,大家被分成两人一组,分别跟随自己的导钓登上钓船。我和先生的导钓名叫丹尼尔,是个三十多岁的美国帅哥,他从小就酷爱钓鱼,经常跟随父亲来这里垂钓,经验十分丰富。丹尼尔告诉我们,沃多尔湖有三种鱼非常出名,它们分别是Rainbow trout(彩虹鳟)、Lake trout(湖鳟鱼)和Kokanee salmon(科卡尼鲑鱼)。
彩虹鳟因体侧生有一道橘色的斑纹,色彩鲜艳、宛若彩虹而得名。它们最早生活在落基山脉和太平洋西部的水域中,后来被引进到各地,如今在美国分布十分广泛。彩虹鳟喜欢栖息于清澈的冷水中,以小昆虫、小鱼、甲壳动物和蠕虫为食,因此作钓它们最好的方式是飞蝇钓法和拟饵钓法。丹尼尔说,沃多尔湖的彩虹鳟数量众多,我们很容易就能钓到。
湖鳟是鳟鱼中体型最大的一种,它们主要生活在美国北部的深寒湖泊中,以其生活水域的所有肉类为食,胡瓜鱼、鳗鱼以及任何种类的小鱼都是它们的美食。早春时节,你可以在湖边的浅滩上用干蝇( dry flies)、湿蝇(wet flies)以轻逗慢引的手法来钓获它们。一旦地表的水温开始变暖,湖鳟就会退到深水中去,这个时候,钓获它们最好的方法是用勺子(spoon)或其他仿生鱼饵模拟小鱼在水底游动。沃多尔湖的湖鳟大多数体重在4磅到10磅之间,大的重量可超过30磅,1984年这里曾经出过一尾40磅8盎司的湖鳟,打破了俄勒冈州的湖鳟纪录。 科卡尼鲑鱼是一种特殊的鮭鱼,一生生活在内陆,不会迁移到海洋中。它们通常生活在湖泊的深水区,以浮游生物为食。一旦确定了水深,用小型拟饵在适当的深度拖拽,很容易就能钓到它们。你也可以用玉米钓获它们,不过最好的诱饵是亮片,科卡尼鲑鱼喜欢这些华丽丽闪闪发亮的东西,一旦发现马上就会发动攻击。虽然它们个头不大,一般只有15 -16英寸,但绝对是这里的斗士,与它们斗智斗勇其乐无穷。
丹尼尔一边悠悠划动小船,一边向我们介绍着沃多尔湖的一切。划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他在钩上穿上鲜活的蠕虫,再往上20厘米左右的鱼线上还绑了一枚亮片,帮我们把鱼线缓缓放到水中。丹尼尔说蠕虫是这个季节钓鳟鱼最好的诱饵,而亮片则可以吸引它们的注意。他让我们缓缓控饵,操作手法一定要慢,以吸引鱼儿的注意,然后继续驾起小船,缓缓前行。没过多久,我的手上突然一挣,丹尼尔叫道:“This’s…”我赶紧摇轮收线,一道美丽的彩虹雀跃着飞到船上。这是一条一尺多长的彩虹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欣赏它的真容,终于明白为何这些鳟鱼爱好者们对它情有独钟,这简直是集美貌与野性于一身的人间尤物。彩虹鳟属于掠食性鱼类,擅长跳跃,吃饵凶猛,在清澈的湖水中,它们一旦发现鱼饵在上方晃动,就会跳起来疯狂追咬抢食,钓起来手感一流,非常过瘾。
沃多尔湖不愧是垂钓彩虹鳟的胜地,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有好几条彩虹鳟入账,把它们养在桶中,眼前是美鱼如斯,放眼是水天一色,此时此景真是美不胜收。
尽管沃多尔湖盛产彩虹鳟,不过也有运气不好的。而且彩虹鳟上钩后总是激烈挣扎,常常在收线的过程中脱钩而去,让人空欢喜一场。导钓杰森的钓船上,两个初次钓鱼的朋友就一直一无所获,经过我们身边时羡慕不已。善解人意的丹尼尔问我们是否愿意送给她们两条,我们欣然应允,希望这两条彩虹鳟能给她们带来好运气。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由于这是社团组织的一次体验式钓鱼活动,每个人垂钓的时间不能太久,如果运气好收成不错,就要尽量把机会留给别人,让每个人都有所收获。于是一个小时后,丹尼尔把我们送上岸,准备接待下一拨钓友。他告诉我们,沃多尔湖周边还有很多迷人的景色,森林、小溪、瀑布,这里还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可以看到麋鹿、狐狸、雪鞋兔、松貂、土拨鼠,甚至黑熊……如果我们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开车四处转转。
我们一直以为,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从来不是抵达那个你一心执着的目标,而是行路迟迟时,那些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发现。只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场计划之外、一时兴起的探访,正把我们推向巨大的危险之中….
(三)迷失
按着丹尼尔指引的方向,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在森林中穿行。这是一条清静幽远的小径,铁杉、冷杉和落叶松的枝叶遮天蔽日,阳光从上面斑斑驳驳地漏下来,满眼是无穷无尽的绿意,仿佛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清爽湿润的空气混着松针以及各种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车行一段,就能听到淙淙的瀑布流水声,停下车走上不远,一条漂亮的瀑布便映入眼帘。
正如丹尼尔所说,这一路上有很多高低不同的瀑布错落其间,风光无限。我们就这样一边驾车,一边观景,一路走走停停。突然,先生停住车嘘了一声,神秘地向我使了个眼色,手指兴奋地指向林间。透过密密匝匝的丛林,能隐隐约约看到两只黑尾鹿正俯着身子在林间悠悠地啃食草叶,不!是三只!它们身旁还依偎着一只乖巧的小鹿,似乎是一家三口。这真是美得让人窒息的一刻,我们大气也不敢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美丽的森林精灵。先生缓缓移动车子,悄悄跟在它们身后,生怕惊扰到它们。跟了一会儿,它们最终还是发现了我们,机警地躲向丛林深处。我们则深深迷上了这林间出其不意的惊喜,忍不住跟随它们拐进一条小岔路,向林子深处探索。不知何时,车轮下的路逐渐变成了石子路,我们也浑然不觉。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依然置身于一片不见尽头的密林,我心中开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一条鲜有人踏足的野路,从路况就可以看出,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的石子路,一路杏无人烟,林子越来越密,道路越来越窄,遥远的前方,密林深处,是否会有未可知的危险在等待着我们?
先生停下车来查了-下手机地图,再往前开50英里,可以到达主干道。他也有些不安,一路小心驾驶着,希望能尽快开出这片林子。
然而半小时后,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车子从一块洼地颠起又重重地落下的时候,我们清楚地听到“砰”的一声,车子瞬间失衡了。先生停下来检查车子,右后轮的车胎爆了,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原始森林中。
我们尽量克制住慌乱,保持冷静,把车停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然后一边查看手机地图,一边不停地安慰自己,也许前方不远就有人家,也许我们的车胎还能撑一撑,只要能找到一个人,一切就都好办。可是这一查我们真的慌了--手机失去信号了,谷歌地图变成模糊一片!美国的手机信号奇差,可能由于地广人稀,很多地方通讯信号都覆盖不到,为此先生特意办了Verizon的电话卡,是美洲信号最好的电话卡,此前一向表现良好,可偏偏在今天这样的关键时刻罢工了。现在我们面临的是比在森林中爆胎更严重的问题--我们迷路了,而且与外界彻底失联了!
这一刻,我真的开始害怕起来,想想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人影已经是一个多小時前的事情。我们现在究竟处在什么位置?还会不会有人经过这里?什么时候才会经过?这里可是最蛮荒的北美原始丛林,一切都充满未知,我们没有工具,没有武器,车又开不走,在这里多呆一刻就会多一分危险。我想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此刻,心里想象着一万种可怕的可能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煎熬地等待有人发现我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辆车从我们旁边经过,先生疯狂地将喇叭按个不停,祈求他们千万不要抛下我们远去。谢天谢地,那辆车冲出去很远,终于停了下来。我们心中升起无限希望,可是很快我们的心就凉了下来。
在这样的原始丛林中,我们曾经那样渴望能够找到同类,可当真正找到同类时我发现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比动物更可怕的,是人。
(四)丛林来客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大块头的墨西哥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虎视眈眈地向我们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小跟班。
我对墨西哥人一直心存忌惮,尤其在这样四下无人的荒野中。墨西哥有着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黑帮毒枭,他们凶残暴戾,杀人如麻。记得墨西哥最具影响力的一家报纸曾在头版头条刊登过这样一则新闻:“昨夜无人被杀。”这个欠发达、以毒品贸易为重要经济支柱的国家,催生了太多穷凶极恶的暴徒,因此在美国,我们常常被警告“远离墨西哥人,他们的犯罪率仅次于黑人I’,很多枪击、暴力事件都跟他们有关。而眼前这个墨西哥大胡子的模样我敢打赌在美国电影中绝对是大反派的角色。在这样的荒山野岭,而且还是在他人的国土上,如果真的遇到了杀人越货的暴徒,那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我打量了-下“大胡子”后面的小跟班,是个二十出头比较稚嫩的小伙子,看眼睛还算干净,我只能默默祈祷他是个好人,关键时刻能良心未泯,放我们一条生路。 “大胡子”向我们盘问了一下情况,居然并没有为难我们,而是一头扎到车子底下去认认真真做检查。一会儿他钻了出来,蹭了一身的泥土,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工具,我们羞愧地摇摇头。又问我们有没有备胎,我们再次羞愧地摇摇头,我在心底简直为自己的愚蠢尖叫起来,出门前居然没为这些意外情况做任何准备。“大胡子”告诉我们附近的镇上会有维修的地方,而离这儿最近的一个小镇需要50分钟车程,我们的车胎显然支撑不到那里。他跟小跟班商量着,似乎想找到一个临时方案,可以让我们的车撑到那里。
正在为难间,一辆皮卡开了过来,“大胡子”一个健步冲过去拦住了它。他跟司机聊了一会儿,借来一个打气泵,尝试给轮胎补气,希望轮胎漏气没那么严重,还能再撑一会儿。不过试了半天还是以失败告终。皮卡的主人见状也下来帮忙,这是一个中等身量的美国人,看不出什么攻击性,蓄着一头桀骜不驯的长发,目光散漫,眼神迷离,样子很像美剧《行尸走肉》里面诺曼·瑞杜斯扮演的那个擅使弓弩又铁汉柔情的“弩哥”。“大胡子”告诉我们,“弩哥”会帮我们把轮胎修好,他们爱莫能助,先行离去了。
看着“大胡子”远去,“弩哥”留了下来,我的心稍微放轻松些,毕竟“弩哥”看起来比较安全,而且他应该真的可以帮到我们,因为我看到他的皮卡上载满了乱七八糟的工具。“弩哥”不停地安慰我们:“你们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却并不着急给我们修补轮胎,而是晃晃悠悠走向旁边的林子,良久,他终于慢慢腾腾地从林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株新采的草叶送给我们,并微笑着示意我们闻一闻。先生接过来好奇地闻了一下,脱口赞叹道好香,转身拿给我让我也闻闻。我不自觉地凑了过去,然而就在我凑过去的一刹那,一股让人头晕目眩的香味飘了过来,我心里一惊,骤然清醒过来,意识到某种危险的可能,立刻屏住呼吸闪到一边--究竟是迷香,还是大麻?我马上警告先生千万不要再闻了!
美国是全球毒品消费大国,有些州甚至推行大麻合法化,所以这里很多人都是瘾君子。一些在美国的老移民曾经告诫过我们,出门在外如果发现有些人的状态不对,就赶紧躲得远远的,他们很可能刚刚吸食了大麻。如果不幸被这样的人撞了车,处理方式只有三个字--赶紧跑!宁可吃哑巴亏也不要去跟他们去理论保险的事儿,因为他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想到“弩哥”散漫迷离的状态,我想我们莫不是在这里撞上了瘾君子?我叮嘱先生,此时此刻,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我们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准备战斗,绝不能因为他长得像诺曼·瑞杜斯就掉以轻心!
“弩哥”开始修补轮胎,他找到了漏点,就地取材,找了只耳塞试图将漏点堵上用胶粘合,不过试了半天都没有成功。最后他宣布没办法修补,只能更换备胎,并告诉我们他家里可能有能用的备胎,他需要回去找找,晚上5点之前,他会回到这里帮我們换上备胎。
先生望向四下旷野,对这里的安全表现出深深的忧虑,等到5点天就快黑了。“弩哥”毫不在意地说,他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了,这里非常安全。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在这个灰熊、美洲豹经常出没,枪击、暴力事件频发,任何事儿似乎都稀松平常、见怪不怪的国度,我深信我们彼此对危险事物的理解一定有着极大的误解。南美洲有一个叫雅那玛诺斯的印第安部落,他们的文化是如此的落后以至于他们数数都没办法到数字三,因此他们从来都是这样计数的:“一、二、……哦天哪,一大堆!”可见,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尽管我们对这个约定非常不安--如果“弩哥”一去不复返,我们只能在这片原始丛林中与那些不明生物度过一个别开生面的奇妙之夜;抑或是“弩哥”在有意等待着天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然而此时此刻,被困在这样一个鬼地方,与外界彻底失联,我们除了相信并且祈祷“弩哥”是个好人之外,别无他法。
“弩哥”开车离去,荒野里又只剩下我们,焦急地等待着。
(五)月黑风高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林中的空气越来越凉。道路两边密林发出不明的响声,它的背后可能藏匿着任何东西--黑熊,狼,抑或是美洲狮……我把后备厢里的面包、水和常备的用来御寒的羽绒服统统拿到车里,做好了一切准备--熄灭光源,把自己锁在车里,以防被这些动物发现并发动攻击;备好足够的物资,以免在漫长的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冻死、饿死、渴死。就这样,我们在车里老老实实地等待着好运抑或厄运的降临。 再没有一个人路过这里。我们艰难地熬到5点,“弩哥”真的如约回来了,不过正像我们担心的那样,他并没有带来备胎,而是带了一张墨西哥卷饼和一杯饮料,请我们吃。我们当然识破了他的诡计,虚与委蛇,表明上客客气气收下他的好意,心中准备着随时战斗。
“弩哥”说他没找到合适的备胎,他会联系他的朋友们帮忙,然后依然不紧不慢地安慰我们:“你们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安慰,那种感觉就好像主人一边悄悄磨好了菜刀,一边安慰待宰的羔羊:一会儿你就没事了,很快就会上路了,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
“弩哥”磨磨蹭蹭,悠悠转了半天才开始不慌不忙地给他的朋友打电话,好像完全察觉不到我们有多着急。他用的是国内已经没人再用的那种老式的按键手机,让人惊讶的是他的手机在这里通话居然畅通无阻,而我们的苹果手机却没有一点信号。我们不由得在心里苦笑,现代社会总是义无反顾地抛弃过去,大步向前,极致追求着更高、更广、更快、更强,让我们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地掌握着世界,而我们拥有的一切在这里却是如此的荒谬,可笑,毫无意义。
天色越来越黑,“弩哥”的朋友迟迟没有消息。先生做了最坏的打算,示意我拍下“弩哥”的车牌,一旦发生不测,他去同“弩哥”周旋,让我逃出去报警。我望着逐渐吞没在夜色中那深不可测的丛林苦笑了-下,心中浮起一丝不知今夕身死何处的悲凉,这种地方简直有一百种死法,我又能逃到哪里呢?
“弩哥”从他的皮卡上卸下各种工具,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皮卡上都装了什么--铁锹、钎子、斧头、电锯……澳大利亚恐怖片《狼溪》里面的桥段迅速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黄昏时分、国家森林公园、年轻的背包客、汽车抛锚、手机失联、装满各种工具的阴森小屋、好心的修車人转眼变身杀人狂魔……一切都与我们眼前的情景如出一辙。美国每年有8万失踪人口,在这广袤的原始丛林中,我们会不会成为其中的一个?想到这些,我们不寒而栗,强装镇静,目不转睛地盯着“弩哥”的一举一动,静观其变,脚下早已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朦胧的夜色中,“弩哥”终于暴露了他的邪恶本性,他拖了一堆工具一步步向我们逼近,最后亮出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辆越野车呼啸着在我们旁边停了下来。“弩哥”见了连忙收起匕首迎了上去,我长舒一口气,不过很快又陷入更深的绝望。
车里下来的是一个比“弩哥”壮实一倍的男人和他彪悍的妻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单那女人的身量就可以装下三个我,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女人的样子,生得野蛮而粗鲁,而那男人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印第安原始部落的酋长。他们就是“弩哥”的朋友。
我们没看到传说中的备胎,“酋长”打量了-下我们和我们的车,跟“弩哥”嘀咕着什么,很快又驾车离去。不知怎么,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狂人日记》里面给“我”诊病的那个何老头,离开时悄悄对大哥说:“赶紧吃罢!”
我无助地立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待命运的发落。
“弩哥”倒是很高兴,告诉我们他的朋友家里有个备胎,我们应该能用得上,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然后再次亮出他的匕首,钻到车底--他把匕首放在轮胎上左右比划盘算着,天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匕首来做这个!
我松了口气,看他认认真真装上千斤顶,拉开专业的架势,心中稍稍有点安慰,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半小时后,“酋长”真的回来了,带着一个小尺寸的备胎。“酋长”夫人还带了好几罐啤酒。他们的兴致倒是不错,我早已急得快要哭出来,他们却不慌不忙,在夜色下高声欢呼着灌了好几口啤酒,这才开始干活。
在“酋长”的帮助下,“弩哥”很快卸下了坏掉的轮胎,装好小备胎。不得不佩服美国人的动手能力,由于美国的人力成本极高,他们基本什么事儿都是自己动手搞定,很少雇人去做,比如修剪草坪,修葺房屋,修理汽车,甚至自己建造房子都不在话下……另外由于天性喜欢亲近自然,他们一个个户外生存能力极强,所以,尽管他们拥有极先进的现代文明,但他们的双脚却一直扎根在最远古的大地上,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们。而此刻,我和先生就像两个从大城市里走出来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垂着两只手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这个小备胎装在我们的车上刚刚好,“酋长”夫人兴高采烈地向我们竖起大拇指,大声叫道:“Perfect!(完美)”这一刻,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现在我们可以确定,我们今天真的遇到了好人,不是黑帮暴徒,不是荒野杀人狂,也不是食人族,他们只是一群最淳朴、最善良的当地村民,与我们萍水相逢,义不容辞地伸出了援手,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为我们来回奔波忙活了大半天。那一刻,所有的惊惧、惭愧都化成深深的感动,我们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不知怎么表达我们的谢意才好,于是忙不迭地问他们这个备胎多少钱。“酋长”夫人慷慨地说送给我们了!这个小轮胎原本也是别人捐赠的,送给我们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说罢她挥挥衣袖,上了汽车绝尘而去。
我们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先生拿出40美金送给“弩哥”,聊表心意。“弩哥”见了有些吃惊,说这太多了。相比他为我们做的,这点酬劳实在是微不足道。他对我们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了,假如今天没有他,我们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弩哥”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沿着左边的一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开出这个森林。我们千恩万谢,重新上路了。
尽管重获新生,但危险并没有远去。夜晚的山林开始起雾了,能见度极低,山里的地形又极其复杂,而且新装的小尺寸备胎毕竟只是临时应急之用,依然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必须小心翼翼低速行驶才行。开了很久,我们才凭借微弱的车灯看清,我们行驶的这条狭窄的盘山路右侧就是悬崖峭壁,没有任何遮挡,一不小心掉下必定摔得粉身碎骨。先生一路捏着冷汗,提着一百个小心,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开出了林子,驶上了主路。
到达镇上已经是晚上8点了,手机信号也恢复了。看到镇上闪亮的灯火,我们长出口气,从未有过的心潮澎湃一一那是历尽千难万险,终于重返人类文明世界的欣喜与激动。我们找到一家汉堡店,一屁股瘫倒在那里,半晌直不起身。 待劫后余生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们点了点儿吃的,顺便向侍者打听换轮胎的地方,得到的却是让人沮丧的回答。别说现在这个时间镇上所有的汽车维修店都下班了,就算明天也不会有一家店会为我们服务,因为明天是礼拜天,所有的汽车维修店都要休息,我们想要修车,只能等到礼拜一。
美国的服务业跟中国大有不同。在中国,只要开门做生意基本都是全年无休,生怕有一天懈怠就流失了主顾,损失了收入。周六、周日和节假日正是商家赚钱的大好时间,谁会主动关门歇业呢?而在美国,很多店铺周六、周日都是不营业的,这一点雷打不动,而且赶上节假日他们就要关门休息,偏偏他们的节日还特别多,什么哥伦布日、马丁·路德·金日、林肯纪念日……每一个节日他们都绝不错过,好像他们开店根本不为赚钱似的。所以你若是在休息日赶上了火烧眉毛的急事儿要办,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大的事儿也只能等到工作日才能解决。可是没有办法,这就是美国人自由的代价--当你享受自己不容剥夺侵犯的自由时,也不要指望别人会牺牲自己的自由来为你服务。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公平。
我和先生商量了-下,既然等到明天也无法维修,那么留在这个小镇毫无意义,不如直接回家,况且我们周一还要上课。于是那天晚上,我们连夜奔袭,赶了三个多小时的夜路,终于在凌晨1点回到了住所。
那一天,我们似乎经历了一场生死,收获了这个可以有无数种可能、但结局总算美丽的丛林故事。想想人生的很多事情不都是如此吗?无论当时自以为多么的糟糕,但只要我们没有挂掉,闯过去,那么都会是一段珍贵而有趣的生命印记。
后来,随着在美国呆的时间久了,跟美国人接触多了,我们逐渐了解到他们的生活状态,他们散漫乐天的性格,也多多少少理解了“弩哥”当天种种可疑的举动。在美国,除了像纽约这种大城市,人们风风火火,行色匆匆,保持着跟国内北上广深一样的生活节奏和步调,其他小城市的居民过的都是好山好水好寂寞的散仙日子,大部分老美衣食无忧,知足常乐,都很热衷于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田园生活,所以他们的生活节奏出奇的慢,做起事来优哉游哉,不讲效率,也没有轻重缓急,有时活像一只呆萌可爱的树懒,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用来消磨与浪费的。所以你能看到街上的老美永远都是一脸平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中国人做事喜欢目标明确、雷厉风行,而美国人则随心所欲,随遇而安,像孩子一样的好奇,随时能被外面的事物吸引。所以,当“弩哥”按照自己的节奏帮我们想办法修车的时候,大概也不能理解我们的急切与焦灼吧。
后来,我有一次在森林里徒步的时候邂逅了一个可爱的美国老头,他热情地向我打了个招呼,随即就像一个绅士向女士献花一样,把他手中一枚新采的松塔恭恭敬敬地送给我,然后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起周边的植物来,好像一个博学的植物学家。我想起“弩哥”那天送给我们的那株香草,那也许是他的“见面礼”,是淳朴的山民向我们这些异乡客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这大概也是热爱自然的美国人独有的一种浪漫吧。
我们由此对美国的搭便车文化也多了一份理解。在这片广袤原始的大地上,人与人之间没有钢筋水泥的壁垒,依然保持着单纯美好的初心,团结友爱,互相帮扶。试想在这摄人心魄的巍巍大自然面前,如果每个人都冷漠自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我们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从此以后,先生开车多了一个习惯--放下从前心底最深的戒备,只要看见路边有抛锚的汽车,就会停下来问上一句:“Can l help you?”
附注:
本文大部分野生动物照片为笔者拍摄于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是博物馆中陈列的野生动物标本,由此可以一窥多姿多彩的野生动物世界。
提到美國自然历史博物馆,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座建成于18 69年的博物馆,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坐落在纽约。它收藏了3200多万标本和史前古器物,陈列范围包括天文学、矿物学、人类学、古生物、现代生物五个部分。最让人叹为观止的就是这些珍贵的野生动物标本。这些制作于一百多年前的标本如此的惟妙惟肖地,栩栩如生,博物馆还匠心独具地为它们营造了各自不同的情境、氛围,赋予它们灵魂与思想,让每一个动物都“活”了起来。著名电影《博物馆奇妙夜》就是在这里取景拍摄的,仔细感受这座博物馆你就会发现,剧中那些奇思妙想诞生在这里真的_最也不奇怪。
除此之外,博物馆还细致入微地还原了这些野生动物生活的整个生态系统,它们身边的一草-本-花一石,以及与之匹配的一整套食物链,都是它们最真实的日常生活样貌。比如文中北美野牛的标本,你可以看到北美野牛的背上栖息着一只小鸟,这可不是制作者凭空臆造出一幅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假如你亲眼见过北美野牛的真容,就会发现它们身上常年寄居着这样一只小乌,这是主物间一种常见的共栖现象。就像那种每天在鲨鱼的牙齿中间进进出出打扫卫生的向导鱼,看似过着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其实那正是它们的生存之道,用这种专业体贴的服务换取源源不断的食物,以及鲨鱼的庇护。这种小乌扮演的也是这种角色,它们专门以北美野牛身上的寄生虫为食,北关野牛一方面为它们提供了唾手可得的食物,另一方面也成为它们强大的后盾和避难所,跟着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金主闯荡世界自然是狐假虎威,有恃无恐。而北关野牛也乐得享受这些鸟儿们孜孜不倦的义务劳动带来的舒爽,它们就通过这样的合作实现彼此的双赢。
关于这个标本,背后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一向以跟观众的互动良好著称,经常会收到很多热心观众提出的意见以及他们别出心裁的礼物。早年间,一名细心的观众发现博物馆陈列的北美野牛脚下的草地并非它们真正生活的那片草地,只是长得十分相似而已,于是特意寄来了一堆正宗的草料。还有一名热心观众寄来了一份颇为戏剧性的礼物,那是一坨北美野牛的粪便,他认为北美野牛生活的地方一定少不了它们的排泄物,这样才更接近真实。博物馆秉承严谨科学的学术精神,认真采纳了观众的意见,为北美野牛换上了正宗的草料,同时一丝不苟地将那份特殊的礼物也放了进去。直到今天,你依然能从那片草地上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尽管听起来有些搞笑,但我以为这是这座博物馆最好的故事--构成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的,不正是这无数个你我意想不到、也不得而知的细节,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这种无惧他人目光的坚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