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风暴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ue198308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动因
  为什么写作?我不知怎么回答,可为什么不写呢?
  写作里有我的乐趣和虚荣,而且是超过预期的虚荣。尽管这种虚荣被严密包裹,连自己都未必看得清。我本性羞涩,骨子里虚荣,所以,生了一口烂牙齿的人畏惧糖——我难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掌声,那会让我更为羞涩和恐惧。
  文字和文字的碰撞,会产生美好的乐音——有如最为宁静的掌声,我听得到。如果文字的物理组合,没有产生化学反应,那种沉闷会让我调整和放弃——我既没有炫耀中的紧张,也没有失落中的尴尬。写作是适宜的安慰,也包括,不会伤及尊严的自我批评。
  对我来说,一生什么最重要?我想是安全感,以及在这之上的自尊与自由。既敏感,畏惧伤害;又好奇,热爱冒险……胆怯的我可以躲在率性的文字里,浪迹天涯,胡作非为。写作懵懂,一切,被执笔者的性格所决定。
  热情与冷漠,吝啬与慷慨,自私与利他,结合在同一个体之中……这是我。此岸和彼岸的我,天然和人工的我,拘谨和狂野的我,羞涩和无耻的我,泥浆里翻滚和云端上飞翔的我。这是每个写作者的境遇,在文字里遇到自己……那个无能和万能的“我”。
  职业写作
  专业作家,我想像不出比这更美好的职业,我由此放弃二十多年的编辑生涯。有朋友替我惋惜,想像虚拟中的仕途前景,他们遗憾于我似乎放弃了什么重要的财富。
  可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纠结,这不是52比48,而是悬殊的99.52比0.48,能有什么选择困难?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有人告诫:不做编辑,就会失去文坛话语权,没人有兴趣再来联络和问候,你会备感冷落。我才不在乎呢。失去一个讨好者的同时,十个讨厌的人也跟着不见了,就像扔出去一个保龄球打倒十个小人一样。多好,清静。
  有些作家书法、绘画、摄影、乐器、收藏……样样精通,无所不能。我什么都不会。我的自卑培养了我的专注。就像借助凸透镜聚拢光线,我把所有热爱集中在一起。不要以看似专情实际空洞的眼睛去观察素材,心神足够凝聚,才能使它们释放火焰。专业写作,最重要的是专注写作。
  写作是漫无尽头的、倔强而绝望的努力。每当有人自述在写作上高开低走,我就怀疑,写作开始阶段的高,高能高到哪儿去呢?我相信持续的自我训练。唯此,才能把词语的偶然性,过渡到趋向完美的必然性。
  弦不能一直松着,需要拧;但不能拧断,也不能拧到固化……在压制、克制与控制中的走动,才是写作的有力节奏。侠客拿到一本错误的武功秘笈,但他专注投入,练得废寝忘食、走火入魔,乃至血液倒流、内脏错位……最后,竟无往不至,练出另一种周天。即使犯错,专注,也会使你得到意外的回报。
  训练敏感,训练精确,训练自己如何去制造一种并非习惯之物。
  飞机能够飞行,因为它的流线形状和曲面构造,因为它的燃烧与旋转,因为它严格依据空气力学原理……无论叠加多少个因为,你依然不能适应成吨的钢铁被悬举半空。写作,就是组装材料,以结构的严谨逻辑性,达至艺术效果的奇迹。
  温度
  写作时,我一定会喝咖啡。有人喝咖啡是因享乐而沉浸,有人是因成瘾而受束,除了这两个原因,我还出于畏惧。每每开始动笔,我都担扰和害怕,我不相信自己能够从心所欲地独立完成。我需要借助外在的神秘力量,灵感就是皮肤透明的神,咖啡就是皮肤深棕的液体神。冬天必须喝烫口的,热汽升腾,电脑上字迹像隔着蜃气轻微抖动的幻境;夏天,我消耗大量星冰乐或冷萃咖啡,它们携带着冰冷的温度和汹涌的热量,进入胃和血液。温度特别重要,凉了的热咖啡和热了的凉咖啡,根本不是咖啡。形容词的温度,一掌定乾坤。
  同样,需要精确控制写作的温度。对美德或罪行,即使内心情感炽烈到几近燃烧的程度,我相反让笔调保持一种控制中的冷淡——这样,可以把读者引领到源头,不至因写作者强烈的态度而迷失途中。可以不用哭或笑来表达悲喜,那样温度释放太快,容易丧失后劲。写性,更要控制温度,要写得既惊心动魄又若无其事,既狂热又冷酷。
  判断作品好坏,常常用到“情怀”这个词。先得有“情”,那个“怀”,才有栽植成活的土壤。这个“情”,不是抒情中泛滥的“啊啊啊”,而是热爱、好奇、尊重、悲悯,也包括貌似无情的冷漠与绝望……“情”绝非一味暖热,恰恰它应该具有最丰富的温度层次。即使零度敘事,也需要格外的控制,并非尸体那么懒怠,然后炫耀获得所谓的冷静。温度决定烘焙的成色,写作炉火纯青,是在暗示一种关于温度的技艺。
  形容词
  我们有着奉简约为上的散文传统。起步阶段的习作者常常写得环佩叮当,成熟之后,他们与形容词的一夕之欢迅速瓦解,并耻于承认和回忆。这是修辞上潜在的种族歧视吗?动词站上台阶,名词伫足平地,劣势的形容词位居洼地。
  那种昏天黑地、纸醉金迷的过度修饰存在问题,但唯简是尊,未必就是铁律。写意有写意的好,工笔有工笔的妙。有人是写作上省俭的环保主义者,极简主义无可厚非,很好。有人用字铺张,也谈不上罪过——毕竟词汇和物资不一样,浪费倒是个创造和积累的过程。这个世界,有素食主义者的佛教徒,也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游牧者……不能因为饮食清雅,就肉食者鄙。各自的身体和情感需要不同罢了。还是让天鹅和孔雀都好好活着吧,不用雁过拔毛把自己变成西装鸡。
  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天然被辜负,包括被反复诟病的形容词。有人轻视乃至蔑视形容词的价值,他有他的道理;我为形容词辩护,也有我的原因。形容词是导向精确的条件,是对常规、平庸、简化和粗糙表达的一种纠正。比如月亮,它是公共的,但“温暖的月亮”和“荒凉的月亮”迥异,揭示出词语背后那个仰头的凝望者……所以名词是公共的,而形容词,隶属个体。
  上帝命名万物,魔鬼用动词篡改,留给人类的,只剩形容词。我们通过形容词或形容词性质的书写,标记各自独特的属性。
  我觉得中英文不同。中文的名词里也隐含着某种形容词性,比如牛肉、鸡肉、鱼肉;英文的beef、chicken、fish,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为什么不简易地统称为“肉”?因为必须在形容词性的保障下才指代无误。还有动词。打和拍、掐和拧、扔和摔、摘和拽、推和搡……查阅这些动词的定义,联想这些动词的场面,你会发现暗含其中的,是形容词之别。我们斟酌使用哪个动词更准确,其实,就是在寻找和推敲这些动词里埋藏的形容词。我的英语水平堪称尴尬,有限的初级阅读正好让我形成足够的偏见:英文段落里的动词,作用至关重要,为了走向实证主义和科学精神所需要的精确;中文可以古道西风瘦马,可以老树枯藤昏鸦,这里面没有动词,为了走向模糊,并抵达唯有模糊里才能传达的精确。形容词,其实无所不在。   形容词里有我的狂喜和忧惧,也有我的淡漠……我爱慕它们。一个平凡的形容词或者一个讨厌的副词,嫁给了对的名词或动词,可以成就近乎完美的婚姻。好的修辞也是一种意外而完美的镶嵌,天衣无缝。
  大美不雕,对不对?当然对。但形容词的判断标准,是必要性,并非动辄概以修辞之过。李亚伟有句诗:“我在一群业余政客中间闻到了楼梯间寂寞的黑眼睛的香气。”哪个形容词应该去掉?一个都不能少。
  可以朴素,不能赤贫。可以克制,不能乏力。我怕那种简单到简陋却自以为是简朗的得道者,他们以法西斯的眼神看待每一个犹太形容词。
  才华
  写作需要才华。有看得见的才华,有看不见的才华。土地上的庄稼看得见,到了季节就收割;土层下也有别的,得找,找得着矿脉就丰富,找不着,就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无论是外部题材还是内在才华,都可共享这个比喻。
  深藏的矿脉才华不稳定,然而,一旦发现,总比显见的才华更具价值。所以,挖掘题材和才华,无惧于前方矿难般的危险和痛苦,才有可能找到那条难看而价值巨大的矿脉。
  有人鼓励过,说我有才华。当然感激。可惜我只是偶尔且短暂地信一下,马上就是内心的否定。看看周围有多少人,写得那么好,那么元气饱满,令我羡慕不已。有人是天赋,我是运气。区别在哪儿?天赋,是每时每刻都不会离开的运气;运气,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转瞬即逝的天赋。
  我伤感,即使我相信了自己有才华又怎么样呢?我既无法放松,又无法炫耀,永远不能为所欲为。像个走钢索的人,在地面上我无法展示天赋,所以平常状态下我没有自信;即使有了钢索,到了写作的高空,全部精力都用于维护个人安危,无暇他顾……所以,我还是不自信。没有志得意满的时候,总是临近绝望。
  困境
  创作艺术品,如在心脏上雕镂,想像力和耐受力在博弈。
  常遇困境。每当感到力量衰减、体能缺乏,我无法安慰自己说,登上的山峰越高,越要忍受稀薄的氧气——艰难并非预示即将登顶的成功,可能仅是自欺中的错觉;假设我被困枯井,同样会喘不上气,产生濒死中或难受或美妙的幻觉。
  感觉以前努力,是在小数点之前的;现在,怎么都是小数点之后的位移,变化甚微。真希望在写作里无所不能。谁有本事梦想成真呢?谁能面对尘俗,样子和心境都澄澈如婴儿,握着自己机器猫那样胖而万能的拳抱?
  别无他法,只有写作能解决写作本身存在的问题。障碍和瓶颈,只能通过边写边克服;仅仅靠思考,更像靠回避和停顿来解决问题,事倍功半。是的,我们必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钉在写作的椅子上,死在上面,然后复活在上面。
  作家是随时自设牢笼以寻求突围的人。写作是与未来的自己博弈,一点点接近绝对可能的那种绝对不可能——你赢不了,才是妙处,在输局里可以精进技艺,并戒骄戒躁。一旦你赢了,那才不幸,意味着你输了自己未来的可能性。
  立场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句阿多诺被反复引用的圣典,令人震撼。
  但写小说不野蛮吗?写散文不野蛮吗?不写诗,是否就更文明?诗比之其他文体,潜在地多了语言上的修饰性,多了情感上的形容词效果。一个激进的朋友向我引述这句诗,似乎暗指,那时那境,诗人放弃个人技艺,投入体力式的营救才不羞愧。
  然而,写诗,在婚礼上写,在葬礼上写;清醒时写,梦境里写;与仇恨相逢时写,与爱情绝别时写;在奥斯维辛之前写,在奥斯维辛之后写,无论如何野蛮……这是否也象征一种无畏、忠诚、牺牲与殉难?任何压力下,让笔尖裸露,一个人能否因为诗歌的脆弱或野蛮而成为圣徒?
  何况,“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本身就是修辞,它难道不是一句诗吗?
  也许只要写,野蛮发生得就没有那么容易。即使是一个人的写作也具有社会意义。
  遭受劳改、流放和驅逐出境的索尔仁尼琴,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他的笔像脊骨一样从未弯曲:“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拥有一个讲真话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一个政府。”
  在极端年代,一个人极尽妥协和屈服尚不能保证自身安全。捍卫真理?将直接要了他的命。捍卫者像佩戴珠宝只身行走在夜色中,易招致劫掠乃至杀害。然而,孤往绝诣的独行者,是撕裂黑暗的一道闪电——短暂而强烈的光明,令人陷入失明般的恐慌,也使罪恶之手暴露发白的骨节。
  以单薄个体,对抗机械般的制度,身怀螳臂挡车的勇气……不要像嘲笑堂·吉诃德一样,不,他是真正的勇气,知而后行、起而论道。洪流席卷,从集体到少数,从少数到个人——这是残酷的筛选过程,想要不改其志地活下来,相当于要在搅拌机里维持完整。珍贵的幸存者远比庸者坚硬。高贵的心未曾堕落,因为它不等待谁的拯救,它拒绝恩典里所包含的隐约权力。哪怕他的写作就是通过一支笔,通过这把掘进的锄头挖开自己黑暗中的坟墓,他也不停顿,他因这种致命的劳动而增长肌肉、骨骼和体魄。
  海象鱼体型很大,又名巨骨舌鱼,它的舌头上真的有硬骨头。这是写作者的理想,成为大字的作家,应该在舌头上生出硬骨和反骨。
  内力
  “修辞立其诚”,我喜欢其中的内力,并把它作为自己一生的写作原则。我以为自己会始终勇敢,像个黑天使,善于对事物做出果断的形容,并无畏于后果。鱼能够承受海里的盐,真正的作家能够承受写作里的困境,这甚至是游动在文字之间必须的压力。不过二十年,我已不敢再对命运轻许诺言,这既是我的成熟,也是我的怯懦。
  板凳坐得十年冷,说的是耐心,已鲜有人能做到;若是老虎凳坐得十年,恐怕谁也说不出什么内敛的漂亮话了。且不谈社会性责任,仅仅是承受自身的重力,已让人犹豫和恐慌。如何贯彻写作的诚实,如何在逐渐沦陷的危机中自救?
  想起在旅游景区,游客喜欢在岩石下面的缝隙里,摆上许多小小的树枝,这叫做撑腰木。据说撑上以后,自己的腰就不疼了。幼木棍承受得住巨石的重压——希望里怎能诞生这样的奇迹?这可笑的寄托,这天真的悲剧。   但在爬满苔藓的岩石下,我看到,一根截断的树枝魔術般生出一片嘴唇大小的绿叶。被野蛮砍下之后,它决定野蛮地生长。
  写作者能够拥有植物的智慧吗?当我们不能像动物,自由地奔跑与捕杀,不能撕开猎物的血喉;当我们不能移动,被钉死在贫瘠的原地,却不能避开捕食自己的嘴和牙……我们依然可以保留蓄意的气味和毒素。即使我们像罪犯被拴上不能移动的脚镣,也能学习以奇迹般的化学魔法维生:把阳光转化为食物。
  阅读
  在所有休闲方式中,读书最累,在静态中耗费脑力、情感和体能。可它最有意思,我们得以进入万花筒的魔法世界。
  看书时,唯一的活动就是挪移视线。人的视网膜可以看作是一个传感器,越往边缘去,传感效果越差。只有通过最中间一个叫做中央窝的地方,我们才能以视觉分辨。这个中央窝很小,只能容下八个字母。所以在阅读时,我们其实是从一个针孔似的小洞里窥探世界……管中窥豹,仅见一斑。连续窥探,才能目睹豹纹锦簇,身形斑斓。每一个文字都是秘密的孔隙,让我们得以突破闭锁,看到众生和天下。精神上有轻微自闭倾向的人,阅读,是他对外部世界谨慎的眺望和试探。
  我喜欢临睡前的阅读。读到什么,易在墨色夜中得到拓印。我的梦、我半夜醒来的瞬间、我清晨起床后持续的恍惚里,都荡漾着一些词语、诗句和句段……是残片。但一张剪纸比一张白纸更有创造性。
  我平时阅读不规律,出差或旅游,倒是效率最高的时候。大概因为那种状态下,时间的压迫感和流逝感都变得特别具体,形成有效的催促。出门在外,没有带够足够的书,比没有带够足够的钱更丧失安全感。总有一两本书带在身上,哪怕来不及看,平添负担;但这额外的重量,恰如灵魂的镇纸,让人内心踏实。
  我买书的速度远远大于阅读,以平息缺少阅读的焦虑。不过,也有人买书:满墙、精装、全套,他的目的,可能不是为了阅读,而是怕别人发现他不阅读。对许多人来说,思考是负担而非快乐。啊,若有所思——他们只是要呈现这个姿态。若你追问,所思为何?什么也没有,里面是空的。他们摆出“若”的造型就够了。对他们来说,形式比内容重要,思比所思重要——买书只是日常生活里唯一能实现的行为艺术。
  读者
  我每隔几年出一本散文集。喜悦同时有点内疚,责任编辑为难了,几千册印数需要几年才能耗尽库存。滞销是我的命运,属于他人的加印奇迹,我从来没有体会过。
  “市场不景气。人们只看手机,纸书的江湖地位被撼动。谁会关心巴尔扎克怎么说?人们只关心扎克伯格。”类似的解释不成立,是虚假安慰。我也无法以严肃文学为借口,因为很多有品质的写作者风生水起。
  从事出版的朋友,批评我缺乏宣传上的配合。属实。我对宣传的态度,目前停留在排斥和痛恨之间。我慌慌张张,缺乏对作品集的停顿和总结,只顾跌跌撞撞向前跑。我看似心无旁骛,看似缺乏经营功名的乐趣,其实绝非如此。我只是胆怯心虚,无法在观众前卖弄自己的知识或品德。我习惯躲在舒适的黑暗里,怕聚光灯,我是探照灯扫过来也想转身的那种人。更重要的,是我缺乏余力。如果有时间和精力,我为什么不继续写,或者舒舒服服地看本书呢?我对新人恐惧,对旧人怀恋;对事物的态度相反,好奇新物,厌倦旧物。我几乎没有第二遍读的书目,甚至少有耐心摘抄激赏的精彩句子,哪有心思反刍自己的文章?写的时候缠绵不已,印出来就恩断情绝。编辑认为,我由此错过推广自己的某个重要机会。然而,机会未必会在迎接或等待之后必然来临;并且,即使这个所谓的机会如约而至,我想起之前为此殉葬的时光,就觉得,它无论怎么重要都是不值得的。
  竞争激烈的出版环境下,有些图书自说自话、自生自灭。即使如此,我认命。之所以不痛改前非,是我觉得自己的性格和风格根本不适合营销。即使我偶尔听从发行安排,一路摇唇鼓舌,我看销量未必能有起色。效果呢,不过像和一个高尚到丧失低级趣味的女子交欢,把自己累得够呛,她又不叫好又不叫床,唉,气死了。
  好吧,耕植文字,我要它们在我内心成活,不急于嫁接到读者那里。其实没有观众也有益处——至少,写作者可以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演员,去爱或恨。写作,永远是孤军奋战,是一己之勇。还是尊重内心吧,无论是被褒还是被贬,被关注还是被冷落,被喝彩还是被呵斥,不改其志。
  何况读者助阵的呐喊,不能进入创作环境,那会相当于噪音。对于写作者来说,环境的安静和内心的安静非常重要,有助于他专心地追踪题材。我想,成功猎杀的前提,除了需要锋利的牙和凶暴的指爪,还有个重要因素就是安静。一个能安静的大动物,才能生杀予夺。
  我一直喜欢宁静的事物,因此迷恋写作。一个书写故事的人,他所制造的惊心动魄比秒针走动的声音还轻,这太美妙了。我以前必须在真空般的寂静里写,后来改变习惯,边听音乐边写。奇怪,音乐没有加重声音的存在,反而,加重了安静。
  ……你可以成为音乐的听众。音乐也可以成为你的读者。
  专业批评
  我对评论的态度比较模糊,说不出是欢迎、淡漠还是反感。
  有的批评无论下了多么重的猛毒,我都口服心服,只要蛇打七寸。无论下毒者是资深批评家还是网络闪客,无论与我关系亲近还是不睦。针对作品,不看脸色和眼色,我觉得专业批评就是一叶障目、六亲不认。好的评论家,应该与写作者同道,或者背道而驰……真正称得上敌人或导师,可以同样赢得保持距离的尊重。他们拥有凛冽的独立性。
  我不喜欢看具备专业水准的批评家勉强自己扮演表扬家,像失效的暖水袋坚持散热。刻薄地说,这样的囊袋,不比酒囊饭袋强到哪儿去。一个从事专业批评的人,不储存贬义词,不具备挑毛病的眼光……像手指已经发颤的外科医生其实不适合做手术了。人际关系代替专业批评,这样的批评家,更像是照顾巨婴的雇佣保姆,最重要的工作,是随时处理后者的眼泪和屎尿。
  批评家并非天然享有指点迷津的特权,他们需要在作品中学习,与写作者一起获得成长。决非远隔或寄生。不好的评论,未曾触及作品的皮毛;不好的评论,会成为作品血肉里坦然的附属——像六指,像多余的肿块,甚至影响作品自身的天然性,使其健康受累。有的批评家,无论有着怎样的资格证书和多久的从业经历,我依然觉得他们是门外的徘徊者。他们想用一种理念的缰绳,套牢所有作品。比如有的业余批评家,支撑生涯,靠的是对苦难生活的崇拜。这样不令人信服的批评家,能奈我何?无论多么蓄意、敌意、恶意的攻击,我都不怕。他们以为的枪林弹雨,对我来说,不过节日里的鞭炮,噼哩啪啦,助个兴而已。缺乏他们的批评,何憾之有?没有干扰,我可以扮演自己的批评者,扮演给自己施行手术的人。
  远方
  到达远方的时候,我们也许什么都没有收获,反而途中遗失太多;也许没有遗失,我们就根本无法抵达远方。有人写,是因为他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写不了了,就像人活一辈子,是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一样。以写作为信仰的人,容易沦为殉道者,不过一笔一画,他也为自己的灵魂搭建天梯。
  我对远方缺乏想像,写作之路本身足够回报我。过程九十九米,终点一米……如果可能,我愿永远都是过程。初心不改,写作始终是寂暗中的安慰,每一个写下的笔画,都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擦出的光痕。
  每个人一生所走的道路,相当于绕地球两周半;如果体内血管相连,我们也是抵达这样的长度。你的心要指挥你的笔,你的笔所传达出来的,重新抵达你的心——这个三角形,要完成连续而流畅的循环,所写的东西才是有效的。从身到心,写作是孤独漫游,是走到极境,又倦鸟归巢。我们可能是因丰富而宽广,也可能是丧失纯粹而污驳。在这条路上,我们将看到自己的虚荣、软弱和恐惧……看清自己的能力,同时就会看清自己的无望,最后看清,无所畏惧也无所顾忌的悲伤。
  一笔一画。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个篇章……使自己的写作无限靠近自己绝望的期待。最美的前方,从来不是琼林宴或金銮殿,而是星宿满天的虚空。唯写作里,有我们的河流、星空和万神殿……
其他文献
我们坐在郊外草地上,地上铺一张牛津布防潮垫,草地光秃秃的,只有离得远看时,才会显出来欺诈性的绿,防潮垫上倒是印满鲜花,每个椭圆形花瓣中还塞着更小的鲜花,小花瓣里又塞着迷你鲜花,无穷无尽,直到人没心思看为止。我们像两份供品,摆在花桌布上。坐在这儿,对面是一条路,刚才我们正是从这条路而来。这时,久而久之才开过去一趟车,等引擎声消失,轮胎卷起的尘土也慢慢平复,我们又没东西可看可研究了,只好吃带来的蜜饯,
期刊
你自己走好rn晚上,忽然接到师娘打来的电话,说师傅不知道去哪里了.师娘从来没过打电话给我,我有时打给师傅,难得她接过来说几句,还没说完就被师傅抢回去了,嫌她啰唆.师娘说师
期刊
小学堂的后门是一片鱼塘。某天,一支施工队开了进去,鱼塘成了喧闹的工地。小德在班上宣布,此处要盖一爿新公房,给镇政府的头头们住。  车匪将信将疑,小德,你阿是乱讲?  小德神气地说,我听我娘说的,知道我娘是啥人,我娘是政府的妇联主任,我的话就是主任的话,主任怎么可能乱讲。小德咽了下口水,继续眉飞色舞道,等新公房造好,我家就要搬进去啦。  车匪说,去你妈的。  我理解车匪此刻的心情,那片鱼塘是我和车匪
期刊
忘记了那是哪一年,大概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同事喝完了夜酒,我独自一人沿着滨河路往家走。刚过了三九,几场雪下过,剩下单纯的酷寒。其实饭店离我家有大概三四公里,不过你知道,一个人刚喝了一肚子白酒,是觉得有的是力气的,也觉得身上的衣服无比厚,身体像热气球一样肿胀。浑河已经结冰,从路堤上看去好像上了油的门板,我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忽然脑袋灵光起来,如果我按照原来的路线回家,需要在前面绕一个弯,如果我从
期刊
村里的老人常说,我们的村庄就是我们的世界。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从一开始就感到自己并不属于这座沉眠于山中的村落。我不仅对农事提不起精神,对于邻里间的嫉恨,围绕田产的纷争,谁家的女人偷汉子,谁家的男人有血性,谁家的老人得了什么怪病又是怎样医好的,谁家丢了牲口又如何寻回,以及什么乌鸦说人话,孤坟被雷霹开一道口子,婚丧嫁娶过大年,统统没有兴趣。我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但是,这么多年来,真正走出这山
期刊
“访问童年”其实是访问一个人的精神故乡,这不仅是因为童年决定一生,更因为,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  这是我正在进行的一个非虚构系列。受访者的年龄跨度将近一个世纪,他们的童年小史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时代的大历史。然而我感兴趣的,不是宏观的时代命运,而是不同时代里孩子的心灵和感情。它们千差万别,却异曲同工;它们幽微渺小,却丰富而广袤。  我们将从别人的故事里读到自己,
期刊
爱森纳赫的乐音  你挨次敲响每个教堂的钟,  又敛起厚重的夜的帷,  钻进我黑甜的国。  你发现  我原有像我头发一样茂盛的雄辩  和皮肤一般光洁的思想,  我永不屈服的灵魂  正朗笑着攀我笔直的鼻梁  和我的眼睛,  一只热烈地相思,  一只隐藏的希望  比惊蛰天还能生长。  你不能确认  被叫醒后的我是不是还有这些,  所以让唱诗班重新列队,  又唤回已委屈了几百年的巴赫,  指着刚译出的一段
期刊
我听你时,太阳出现  我知道尘世的样子就是你的样子  你唱歌时,所有的季节都聚拢过来  我想给你的歌儿镶一条金边  让我带着它奔走四方  每个黑夜,都闪耀光芒  我听你时,太阳出现  我转过身去  露珠们悄悄在月光上弹唱  时光流走了  只剩下空荡荡的马路  你凝望我的时候  大地上的所有河流消失  云彩逃离天空  你挥挥手,赐我绯红的云锦  让我贮存一世的春寒  就在你定格时光的那一刻  你清澈
期刊
这是一篇必须偿还的文债。  人过七十五岁,是不知明天醒来是否还清健的,所以必须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该做的事情必须抓紧去完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我所知道的王元化,因为我欠了元化先生与张可老师一篇纪念文字。  一  有多少人写过纪念王元化先生的文章,大概难以计数了。元化先生自己的著作,大概在他生前就已被出罄了,包括他的《日记》《谈话录》……这是很罕见的,他在生前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推到了圣人的祭台上
期刊
我太太在三个月里胖了二十公斤。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变得特别爱吃,然后开始吃得特别多、特别频繁,那时我只觉得她的胃口变得比较好而已。当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如同一个吹胀的气球膨大了起来。我以为她怀孕了,却又不是。  我太太本身是属于姿色平庸的,但在几个月前,总是还有那么几分清秀。在我太太之前我有过好几个女朋友,我没那个能力留住她们。不论我多么卖力,时间方面也好,金钱方面也好,床上也好……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