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破灭了
　　今年4月15号是我的十六岁生日。十六岁的时候，我想拥有一瓶竹子味道的香水。
　　关于这愿望，我只完完整整说给了魏藻一人听。而听我讲完想法，她只是习惯性地推了下眼镜框，“我记得书上说，竹子是没有味道的……你说的这个，调香师是怎么弄出来的呢？”
　　于是我忙不迭地掏出那则印有远山碧水的广告单，一边细细和她讲述那种青绿色的感觉，一边在心底默默地想：看，这才是真正的朋友，不愧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就是有这种特别的默契。
　　虽然事实上，我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共同点：同时出生的人，总会被外界拿来做各种比较，而她比我漂亮、聪明、懂事又招人喜欢、家境也好，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总好像是一个活体陪衬……但，这一刻她的沉默，却像是种特别的赞同和安慰，忽然让我的心亮了起来。
　　“下周六就是我们的生日啦，十六岁哎！你就不想纪念一下？”我想着，夸张地冲她挤了挤眼，“你最想收到什么礼物？我送给你好啦！”
　　说这句话时，我的右眼情不自禁跳了一下，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兆头，可朋友之间互赠礼物是多正常的事儿，虽然我想要的那个有些贵，不过，社区门外十字路口上的小店里有小样出售的，3毫升几十块，象征性地意思一下也好啊！
　　只是，魏藻似乎并没理解我的意思。
　　生日那天，当我把她之前说过想要的《百年孤独》双手捧到面前，得到的回礼竟是一小盆仙人掌！
　　在同学的嬉笑吵嚷之中，我呆坐在魏藻家的真皮沙发上，老半天才礼貌性地咧了下嘴。心里难过得不行，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魏藻最近在准备学校举行的“淑女大赛”，她被公认为班上才华最出众的女生，作为热门选手，八成已经忙糊涂了，将我想要的“竹子”和仙人掌弄混了。
　　这想法一直支撑我到切蛋糕那一刻，当时我和魏藻并肩站在大家面前，双手交握在餐刀上，就在大家喊出“许个愿”的瞬间，我听到身边的她低声地讲：“比起香水，仙人掌还有些防辐射的功能呢。”
　　我和她相识太久，听得出这话的潜台词：做人想要开心，就别总想着不切实际的事和不实用的东西。
　　原来她一直记着，却比任何人都鄙视我的这份渴望！虽然明白她就是这种刀子嘴的娇小姐性格，但听到自己朋友如此说，我心里还是很难受。
　　特别是，分吃蛋糕的时候，我听到了她和其他女生的谈话，她们聊到了不久以后、成年时即将使用的化妆品，魏藻在那些向往声中微笑着说：“像我们这样样貌平凡的女生，还是要多修炼内在——化妆品化不出真正的美。”
　　跟着，她在那些女生“你还平凡？”的质疑声中，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香水也一样。”
　　呵！一件礼物而已，不送就不送好了，还上升到人身攻击，是要干什么？
　　理由总无法接受
　　不过，三天之后，当我从魏藻身上闻到那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竹子香水味时，我一下子明白生日那天，她说那些话的全部理由。
　　不会错的，那股清澈而悠长的味道，正如此刻站在魏藻身边的女生所感到的一样，“魏藻，你今天身上的味道好特别啊！像浓绿的湖水……哦不，是树林！”
　　这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响应，她们交口称赞魏藻身上的味道，我见这情形，再也忍不住冷笑了出来，“之前还说什么注重内在，排斥香水，居然转过身就在家偷偷地喷，还是别人喜欢的那种！”
　　“啊……这个是香水吗？”“什么牌子的？”“香水都好贵的啊，学生能用吗……”
　　面对女生们的议论，魏藻迟疑了一下，跟着轻轻笑起来，“这并不是香水，而是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洗发水哦！”
　　“原来如此！”
　　女生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甚至对站在一旁的我有些鄙夷，那姿态虽然无声，可我明白，无非是些“嫉妒就明说”“勾心斗角也配做朋友”的心里旁白。
　　整个世界被这种低气压覆盖着，下午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到“负面情绪”，有几个女生还偷偷地瞄了瞄我。
　　可我有什么错？
　　“说谎的人明明是你啊！”魏藻愣了一秒，很显然，她怎么也没想到一贯闷闷的我，这次居然会为了这么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特地揪住她的衣袖，要清楚地说个明白。
　　“有什么好说的？”她朝放学后拥挤的校门远远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们所在的教室，确定连最磨蹭的同学也离开了之后，才蓦地笑了出来，“有谁规定这款香水是你专用的？先到者先得，都念到中学了，这点道理不懂吗？”
　　“所以，你每次抢走我先看上的东西，还都觉得理所应当，对吗？”
　　说着，我伸手将她放在桌上的笔袋拿起来，里面的文具哗啦啦散落出来：“这些笔啊，橡皮啊……哪样不是我之前看中，而被你先买走了？”
　　说起来，魏藻就是这种人：虽然做事执着努力，却没什么审美意识，于是总对我看上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千方百计抢先买来用，不然就找个形式、颜色差不多的。
　　而我从小就讨厌和人用一样的东西，只是从没在她面前表现过一丝一毫，不过是因为我了解她的自尊心强，也因为……我觉得我们是朋友，不要在这些小事上伤了和气。
　　“只是，气味这东西实在太独特，要如何找到和我喜欢的类似，却一样出色的，你并不知道，这是你从没遇到过的情况，所以索性用这种方法占了先机，以为你先用了，我就一定不会再用！”我生气的时候，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而且，被我拆穿之后你还要撒谎，为什么要撒谎……”
　　“撒谎？”她之前一直绷着的脸，在听到这两个字后忽然舒展开了，“原来，你在意的是女生们对你的看法，你怕大家说虽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你一直在悄悄妒忌我啊？”
　　怎么可能！她在说什么？我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话，特别是在被我挑中又被她抢走的东西面前，可下一秒，它们就统统成了另一个说法的证据，魏藻指着它们，笑盈盈地问：“就算是看中了，你买得起吗？” 　　“除了把它们当成礼物，千方百计地怂恿别人送给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得到吗？”魏藻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早就看透了一切，“我之所以当着女生们的面，说那不是香水，也是为了你的面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求而不得，真的好看吗？”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那句话不停在耳畔回响：你就是买不起，眼馋得不得了，还不承认……
　　嫉妒，潜藏在心底最深的嫉妒……
　　难道……这就是吗？
　　你的秘密我知道
　　那句话在我心里转啊转，就连梦里都是魏藻讥笑的声音，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虽然白天里，她当着其他同学的面，依旧对我是一副和颜悦色的亲切。
　　如果说曾经懵懂的我，将那视为友情的象征，可现在，那却成了地地道道令人作呕的虚伪。
　　特别是大家凑在一起提到隔天的“淑女大赛”，之前魏藻宣布参加的同时也替我报了名，这也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小夏好像没学过什么才艺吧，去了岂不是当分母？”“是啊，两个好朋友，一个第一名，一个连决赛都进不去，这不太好吧！”
　　跟着，她们似乎马上意识到我正灰头土脸地坐在身旁，气氛有些尴尬，可魏藻却笑呵呵地说：“不会的，小夏的家务活做得不错，没准明天不考琴棋书画，而考怎么烙饼呢！”
　　没想到，这句讥讽居然成了真。第二天初赛，最后一道题目居然是蒙眼刺绣，虽然在我看来那题目简单极了，蒙眼的布料是半透明的，刺绣对象又是有规律可循的十字绣，再简单不过的图案，但对于从未接触过针线的魏藻，却成了比天还大的难题，也因此，她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时隔两天的班会上，班主任一时兴起，以此举例，向同学们讲述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说完之后还叫我和魏藻两人站起来现身说法，我不知该讲什么，胡乱回应了几句，毕竟喜悦的一刻已经过去，现在我更隐约觉得，这次胜利会给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
　　果不其然，魏藻见我坐下，淡淡笑着站起身，“小夏这次能获得决赛权，我作为朋友真是由衷地高兴。以前她就特别喜欢做刺绣，这不光是因为她妈妈在上班之余，还要帮别人缝被子来贴补家用，而且她本身也很喜欢手工，经常缠着我为她买那些小型十字绣来玩……”
　　她的声音平静，却不能阻碍无数锋利的眼光向我射来，就像观瞧一个马路上裸奔的人，我感到全身都滚烫滚烫的，马上就要被那些话做的油给烫伤了。
　　可是，还能回应什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身边的嘀咕声像水一样漫过来，“呀，以前只知道小夏家不富裕，没想到居然那么惨。”
　　“那她还天天和魏藻玩在一起？你没见魏藻吃的用的都是名牌吗！”
　　“就是想蹭吃蹭喝占便宜呗，这还不简单！”……
　　什么啊！我才不是那样的人！我慢慢地垂下头，痛苦地将其埋进胳膊里，心想今晚就把之前她送的东西都还回去，这一切是不是就能结束了！
　　那就是我晚上到她家去的初衷。我并没有想偷听什么，更没有想故意传播什么，是魏藻见她父母在吵架的时候我忽然按动了门铃，感到心虚和恐惧，第二天在同学面前没完没了地说我妈妈的坏话，惹急了我，才促使我口无遮拦地说出前一晚在她家门前听到的话。
　　那来自她的爸爸，我走到她家门前时他正怒气冲冲地朝魏藻妈妈嚷嚷，声音大得全楼都能听见：“魏藻就是个意外！要不是当年以为她是个儿子，谁会要啊！还说我对你们不上心，不给我生儿子还唧唧歪歪，就都给我滚出去！”
　　当我重复完魏爸爸的话，魏藻忽然熄灭了所有的气焰和嚣张，她瞪圆眼睛，看了我半天，嘴唇不停颤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我见状忍不住哼了一声，“是，我父母各打了两份工，整天忙碌辛苦，还不够我过上你那样的生活，可那有什么？我爸是永远不会冲我妈吼出那种话，也永远不会赶我们出门的！我！就！是！过！得！比！你！幸！福！”
　　我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那句话，魏藻忽然脸色惨白地跑出了教室，所有女生都愣在原地，当她们缓过神追出去，魏藻已不见踪影，这让我既忐忑，还有点儿小小的高兴：那是我和她相处以来，第一次吵架占了上风，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是活在她优秀而强大的阴影之下。
　　“你就不觉得自己过分吗？”我听见身体里的某个部位和旁人一样，在问稳稳坐在椅子上的我。
　　“那她呢？明明是她先欺负我，先说我父母的啊！”我理直气壮地反驳。
　　“可是，”体内那个声音，和身边女生悄悄的议论合二为一，“你们吵架的样子太凶，似乎从没把对方当成朋友，反而像不共戴天的敌人呢！”
　　是啊，难道之前我们的友谊都是谎言吗？我不自觉地愣了一下，尤其听到同桌的男生不以为然地说：“女生那点儿小心眼，不就那么回事嘛！”
　　心痛，不要触
　　两节课过去，魏藻一直没回教室，学校的各个地方都被我们找遍了，可是没有。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将这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急忙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
　　结果，她爸爸接到电话后，说了一句什么就挂了。
　　班主任没向我们重复那句话，只说“没事”，这让人有些担心，特别是起因还是由于我的口无遮拦，于是放学后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魏藻家看个究竟。
　　可刚走进园区大门，就远远见到一群人正围在她家的单元门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冲过去一看，是魏藻爸爸指挥着工人，将家具和电器一样样搬到货车上，“这些都蛮贵重的，要轻拿轻放！”
　　这时，魏藻忽然从家里冲了出来，死死拉住魏爸爸的胳膊，一改往日的恬静，满眼通红地大声喊：“爸爸，这些东西家里还要用的啊！”
　　“哈！还知道心疼东西呢？生儿子你妈说顾及你的感受，提离婚又不同意，叫搬家你们赖着不走，那只好我走！”说着，魏爸爸抬手将魏藻推开，“回去告诉你妈，赶紧给我搬，别指望一直住着！……”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难怪魏藻对我的话那么介怀，她的家事已经发展到这步田地，她爸爸待这母女如此薄凉，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也根本没有察觉，不是她的掩盖能力太强，而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只顾着和她计较那些相同的文具，以及这次的香水。 　　想到这儿，我有些脸红，而这种场面想必也是她最不希望我看到的，所以我往人群中退了退，打算偷偷离开，可就在转身的瞬间，身边一位大娘的惊叫声惊住了我，“哎呀！怎么能这么打孩子呢？不是亲生的吗？”
　　那一刻我忽然大脑一片空白，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当我再次正神，才发现自己已冲到魏藻和她爸爸面前，一只手擎住她爸爸的手，身体整个挡在魏藻前面，那场景让整个世界瞬间静止，许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许你再打她……不许。”
　　后来魏藻妈妈从外面赶了回来，所有事情在邻居嘈杂的评议声和魏藻父母的争吵声中，混乱地草草结束，而魏藻却镇定下来，在一旁低着头，好像没看见我，也好像这些混乱根本与她无关似的。
　　我看着这一切，想这是自己离开的时刻，但下一秒她拉住了我的手，指尖冰凉的温度让我有一丝心疼，“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向任何人说起的。”
　　之前一直红着眼的魏藻，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忍不住将头撇在一边，我知道她哭了。和我最初认识她时一样：那是刚上初一的时候，一次放学，我留在班级画板报，怎么也画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气急败坏地将画笔摔在一边，这时看到教室里还坐着一个人，她一边默默擦眼泪，一边埋头写着什么，见我发现后忙擦掉，还装出一个大大的笑。
　　那就是魏藻。为一次小小的数学测验不过关而烦，要强却不让人知道心底有多在意。
　　空留余味
　　总是这样。
　　我们虽然处境不同，经历不同，解决问题的方式也不同，但心灵的感受却总是相通：家境优越的她永远不会提议同学们到我家开PARTY，还借着各色名头，送上被我看好的文具，而我也总是在走到她家门外，听到她父母的争吵声后悄悄离开，不让她知道我听见了那些令人不堪的话语。
　　我们从没向对方说起自己真正的难处，就像我们都对彼此的心痛无比清楚，不身受，仍感同，这恐怕就是同时出生的人，或者说，朋友。
　　可是，这一次，因为一瓶小小的香水，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再也回不去。
　　那天之后，魏藻没再来过学校，一周之后，班主任说她因家人工作变动而选择了转学。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面对女生们试探性的疑问，什么也没说，只静静握住藏在课桌里，仅剩半瓶的香水小样。
　　那是魏藻悄悄来过学校的证据，她留给我的除了这个，还有一段让人沉默、却挥之不去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