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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鸣叫一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开去。
东北边陲的寒凉,让我感慨赫哲族人,一直顽强地坚守在他们祖辈生活的家园,他们的渔猎文化,创造了这个没有文字民族的文化精粹。
我要去的,就是《乌苏里船歌》诞生的地方。
这列开往边境的火车,破旧得玻璃上渍着一道道黄色的陈年水锈,该也是擦不掉了吧。若不是觉得弃掉可惜,它的丑陋陈旧,大概也只能往人烟稀少的旮旯里晃悠了。
车厢里没有几个人,可以躺在长椅子上休息。寂寞的旅途,让我不觉凝望着窗外。
东北的大地,走出来才知道它的辽阔。而我今天却看不出多远,远山和它上面的风车,都朦胧在了阴沉沉的雾气里,只看得了两边的田野。
这里或是遭遇了水灾,水稻一片片无力地倒伏着,看不见它悲伤的主人。
火车晃了几个小时,在边境的一个城市停了下来。站台上两个工作人员,中规中矩地站迎着不多的旅客。他们穿着厚厚的铁路工作人员的棉大衣,这冷,让我感到了天边一样的荒凉。
虽然知道这里要比我的家乡冷,可带的衣服大概还是不够我对付这里的天气吧。
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缩着自己,拉着行李箱,赶紧走去站台。
我要在这个小城住上一夜,第二日早上,还要坐几个小时的公车,才能到达我要去的那个赫哲族部落。
小城实在是太小了,看不见人的喧嚣,街道上跑的公共汽车里,也清寂得看不见几个人头。这里和大都市,有着隔世的萧瑟。不难想象它从前的蛮荒时代了。
翌日午后,我走进了那个心中盼望已久的部落,公车丢下我就不见了。
赫哲族人的这个千百年的原始部落,想象着它仍该是有桦树皮的撮罗子、地窨子,還有那些挎着弓箭的彪悍的猎手,还有围着篝火跳舞的萨满……
而让我吃惊的是,这里一个个美丽的房子,仿若走进了一个童话国。而童话国里的主人们正在捉迷藏,让你窥不见一个。
只有几个孩子,在广场边上的塑像处绕着追跑玩耍。这样小的孩子,即便是能捉到一个,也是不能从他们的口中问出什么来的。
我拨通一个电话,很快飞来了一辆小车,我的来这里采访,是事先和当地政府联系好的。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赫哲小伙子,把我扔进了一座二层的小楼里,给我一把钥匙,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我叫住了他,“这里就我自己吗?”
“是,就住你自己。”他没给我一点儿悬念。
我不想放他走,想问自己住的缘由,“没有服务员吗?”
“没有,你有事打电话给我。”
我赶紧留下他的电话,仿若这唯一我能逮到的人,出了这个门,也许就会又不见了。
大概这个偏远的天边少有人来,整个一座漂亮别墅的招待,我还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盛情。可我却害怕起它的凄清来。
我的新家:木克巷尤克勒哈拉20―2。
楼上洗澡的水龙头,或是长时间没有人用已锈死了,这一周多的不能洗澡,让我垂丧。洗脸的龙头也不出水了,拧开来,出了一大股的水锈,便也就罢了。
只好去楼下的洗漱间,忐忑地走着夜晚的楼梯,我的心跳和小心的脚底,一起在木质的楼梯上惊恐地响着。
午夜,我不能解这赫哲乡夜里的神鼓,它们有节奏地响着,让我的神经紧绷。紧紧地裹着被子,心里做着祈祷,不知何时睡去。
一觉醒来,那神鼓声紧密而更有气势,原来,外面下雨了,雨点敲着楼房两侧的耳房顶。
若是家乡的雨点,就不会似神鼓在夜间里来吓我……
我来这里,是为了采访一个叫毕拉哈拉·德仁的老人,他孤独地守在一个小岛上渔猎了三十多年,是一直坚守自己民族传统生活的老人。
这里刚刚发过洪水,当地政府不允许我上那个被淹过的小岛,只开着快艇,让我远远地看。
深秋里,江上风冷,阴的天,太阳一直没有拱出厚厚的云层。几个渔民身上罩着棉衣,坐在岸边的船上,或是等着收网的时间吧。
江中只慢慢地行着一条船,我突然被船上的那个女人吸引住了。她站在上面,稳稳地从水中捞着渔网,那网中的鱼儿怎样,我倒不能端详,只是那女子收网的美,竟是让我感动得掉下泪来。
这是一道无以名状的美丽的风景,虽然今天没有太阳。
我们的船跟着她,她凝神手里的网并不理会我们。因着给她鱼儿的一份恭敬,我们不敢走近,且遗憾不能让收网女人的魅力,尽收我的相机里。
怀着恋恋不舍,咀嚼那余韵,回了我的那个孤寂的别墅。
清凉的夜晚,因为给我来作伴的乌丁克·桂凤姑姑的到来,而变得温暖起来。
“赫哲族女人的打鱼那么美,鱼儿也愿意上钩吧?”我仍忘不了那一幕留给我的敬羡。
乌丁克姑姑笑了,“我们民族的男女,从前有着很严格的戒律,女人不得去江上打鱼……”
乌丁克·桂凤姑姑的故事,就在这静谧的夜里,像美妙的梦呓般娓娓道来……
赫哲族男人打猎和捕鱼,女人做着家里的活计,刮鱼鳞、锤鱼皮、割兽肉、唤驯鹿、挤羊奶……
尚小的孩子,母亲将他们绑在房梁下的悠车里,或用鱼皮兜将他们背在身后,孩子就那样地睡在母亲颠簸的背上了。
夜深的时候,女人们放下自己的疲惫,也只有这时,她们才有时间想起捕鱼未归的丈夫,就轻轻哼唱起《想情郎》,也将那歌当做了孩子们的《摇篮曲》:
“我心爱的阿哥,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一去,不见身影?妹夜夜来到大江边,只有对着江水诉衷情……”
歌声听得我迷醉,在她的歌声里,我听得了赫哲族语言的美,那歌词就让我掏出笔来慌急地记着了。 “我们的日子是艰苦的,我们没有文化,以至于我们祖先的历史,竟是没有记录下来,只剩下了老艺人颤抖的伊玛堪,流传着那剩得不多的民族的故事了……”
他们对共产党有着深深的感恩,幸福满绽在脸上。
“我们的女人,现在也可以和男人一起去江中打鱼了,我的嫂子河泽哈拉·桂香,和哥哥乌玎克·明义,有一次打了一条大鳇鱼……”
鳇鱼的价格很贵,如人参一样的宝物,打上一条会让一家人活上好多年。夫妻两个抑制着兴奋,扯着网,一点儿一点儿地把鳇鱼拉近木船,当鱼头出现的时候,河泽哈拉·桂香忍不住激动地去抱住鳇鱼的头,想亲吻它一下。不料那鳇鱼一摆尾巴,河泽哈拉·桂香滑入了江里,一下子没了影。
丈夫吓得失控地大喊起来:“萨满嘛发(萨满神)!快救救我的妻子吧,我不要鱼,我要妻子!……”
丈夫不敢松开渔网跳进江里去救,妻子若是挂在网上,那鳇鱼就會带着妻子走,妻子就没救了。
水面上露出了妻子的头,然后又没去,等那头又冒出来时,丈夫看见妻子没有挂在网上,就松开渔网任那鳇鱼去,急忙划船去救妻子。妻子抓住水下的船桨,挣扎着被丈夫拉上船。
小船从惊惧中安歇下来,在水面上漂着。
“咦?!”
乌玎克·明义突然发现那被渔网缠着的鳇鱼,仍是随在他们的船旁,大概那鳇鱼认定自己被缚住了吧。夫妻两个又振奋起来,丈夫用钩子勾住那渔网,又幸福地拽着那鳇鱼了。
一只小鳇鱼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向大鳇鱼紧游过来,大鳇鱼突然躁动地翻卷着身体,使劲地挣脱缠在身上的渔网。两个够在一起,亲昵地贴着。
河泽哈拉·桂香看呆了,她看着两个的悲伤、眷恋,如做着生死诀别。
“这一定是母子……”母性的怜悯,突然让她的心软,竟一下子哭了出来。
“老头子,放了它们……”她从没有像这样地和丈夫大声说话。
乌玎克·明义愣愣地看着妻子,大概妻子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缓过神儿吧。
“你刚才不是向萨满嘛发说,要妻子不要鱼吗?”河泽哈拉·桂香拽网的手松开了。
“嗯……嗯,可鱼没走,还引来一个,是天神赐给我们的礼物……”老头还没从兴奋里走出来。
“我得救了,你不能反悔。”
河泽哈拉·桂香郑重的脸,让丈夫不能忘记刚才向萨满嘛发的祈求了。
“可……”老头不知所措。
河泽哈拉·桂香站起来,拿起船上备用的斧头,在船帮上剁起网来。赫哲女人的倔强,成了黑龙江水上的又一道风景。
太阳出来时,已落向了西天,两个载着满船的夕阳向江边划去,那橘红色的光,也涂在那个赫哲女人高颧骨美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