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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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没说话,那是后来。那是在陈先生家的花园里。宝钞胡同与菊儿胡同交叉口前面,美术馆东街那边。一转弯,就看到他家门嘴儿里那对石狮子,个个口中衔只镂空的石球,让人感觉是三只。感觉那石球里还有个狮子衔着花园。宝儿站在那里,身后一大丛简直要咬到她的遥远的月季,在说些什么,跟空气兴奋地交谈?上次见她还是在温榆河那边的一座私邸。是那个陈先生的私邸吧,到的时候别的地儿也都黄昏了。天空白得像有年头的象牙,不远处几座欧式风格的庭院,在河边也就是在天边站着。仿佛随时准备亲切地交谈。既然是私邸,那么理应在乡郊,但这里是没有年轻人爬树摘柿子的,没有年轻人,柿子失去上半句似的仍旧落,我避开地面上这些橙红的,狗子一样的话,随即同一起推开车门的程先生攀谈起来。“就像曼特斯的黄昏,不是么?”此君是某高校艺术史教授,因此一出门就已艺术,倘若开口,则必定要论史了。“柯罗是喜欢给房屋塞一圈儿树的围巾,不过曼特斯那幅,倒是空白处有一张脸的。”程先生随即莞尔,有人接他的话,接得好,让他有一种是自己说出的感觉。我们到得早,黄昏适合散步,至若酒会,那是散步散不成了的晚间事宜。柯罗没什么好聊,程先生支烟熏毕,即转身去拜会那比他少一个韵尾的陈先生去了。我还不打算进去,想着没什么好想的柯罗,身子竟一转再转至河上的疏林。深秋的树,有些偏偏是不黄的,有时惊讶于眼目的无距离,竟懂得重叠远近,好使天空有树之近而树有天空之远,远远近近,这样叠起来,就获得朋友的适中,就觉得它们在亲昵彼此地亦使眼目可亲。但此时却又有一种遐观,比如左侧一丛孔雀般的树,斜影垂散,边缘处同乎旋复花浓密的头状花序。右侧横逸,是人远眺时常从手下拨开的三两枝。更远处绣球的一薮,不知在开什么花,近了,亦看那花合欢般抖窣,知道不是合欢,但也不知用什么植物来命名它。天空稍稍蓝起来,象牙因而有了石蓝,云的静娴似都知道树在它前面,不一会儿,那排庭院上空有了螺钿的光彩。走近了看,也就是走近河边,水影中那种马车轮子沾了泥土颜色的村庄颤摇着,河岸草皆蓝绿,不止是眼睛这样想的缘故,那株稀树要被云叫走了似的愈发稀。水是棕色,多处棕中带黑,树叶就是这样,夏水绿,秋水棕,冬水黑,树叶的归宿在水中。我旋即起身,知道河水在流,但此时亦加入了它似的看不见它,廿年前我在乡下,那块有水闸的草地,草肥得让人以为旁边就坐着几匹母马,植物们长叶抽茎,让此地成为喷泉,芦苇菖蒲那样深,叶子绿得花也不必开了。后來人走到青灰的旧时代的废弃水闸,是想惆怅来着,但水清得使我惊异,终于脚略过几丛树枝,也那样回看了黄昏的河湾。有户人家的木门还在河面呢,在一处偏蓝的水中,那锁也看得清。
  一进门,又遇到程先生,长脚杯牵着他,像一匹灰驹,他转过头来,心里未必一直惦记着什么地说“对了”。
  “对了,那幅《圣巴提斯特教堂的内景》你想必是看过的。”
  “何止看过。”我毫不谦逊地拿起酒杯,还未摇动,酒香先模糊了眼前的一片空气。
  “画得都很模糊。”
  “是模糊,模糊得像一家子亲戚。”
  他又笑了,“那盏吊灯是低了些。像个热气球的点火装置,就等着那雕像一打火,嗖,教堂就飞起来。”
  我也笑起来,“那是敦煌壁画一类的东西,玩儿的是修饰关系。倘若真飞起来,敦煌的飞天也要看不到了。”知道他在说俏皮话,我正经起来。正经不起来,还是碰杯,微笑,稍稍欠身,暂以美酒的名义走开。
  凡有空气处皆有音乐,主人家的音乐品味,是擅奏没人听过的曲目。我习惯独饮,见小圆桌只当荷叶般略过。对剖的大客厅内,长木桌敷浅绛色桌布,红提鱼卵般躺着,各色点心静如宫娥,透明玻璃水罐,玻璃有玻璃的颜色,水有水的颜色。小柠檬,卷发那样削了皮,这次是树叶铺于其下,旁边橙子,也切好置于花堆。必得是一小块肌肤那样的牡蛎或别的贝类来构成其底座吧,不,是宝石般的刺身拼盘。让人想起橘子树柠檬树及许多高耸在赫斯帕里得斯花园上空的高大丝柏树,黑色塔尖,覆盖一长条躺卧在嵯峨果盘下的面包海岸。
  苹果连叶带枝拿到木桌上,主菜是一整只小羊羔,烤得落日一样,无花果几乎不用想象其心已红如铁矿,最重要的是面包,牛角面包牛角已经说过了,粗黑的巴伐利亚碱面包,不能只用刀叉来配它,须拿在手中,情人的手背手心。酒那边带平滑窝孔的那种奶酪,带蓝色霉癍的,黄如蜜蜡的,有淡青色苹果心的,或圆或方或矩或三角,学生们的习作,贵妇们也拿来润手。我个人尤爱鲔鱼三明治,三角形,槭木桌腿没它忠恳,成片如厚蜜瓜的鲔鱼,一口咬下去,急匆匆的穿黑衣的男侍脚底收住了打滑,音乐戛然而止。
  陈先生是谁?那次压根没见到。倒是宝儿,脸上暖云似的起着水波,银耳钉不遮住兔毫般柔滑的耳垂,白鸽子的手拿住暗红窗台。从哪儿看,她都在窗内,却意兴阑珊地,一个人看着窗外柿树的渐渐发蓝。
  “你一个人呀。小心有人过来跟你谈画。”酒杯举起我的时候我也在举起酒杯。
  转头,几乎同时,笑,淡卷发在耳侧收成海浪,让人以为其头发今日乃由风做成。“那我得请你来跟他谈诗”。酒杯碰撞如牙齿扪打在一处,室内暖风打算着从谁的脸上吹过来。我跟宝儿多年前就相识,但近一年都不曾见,她在798那边的画廊工作,我去看画,恰好看到她。后来就不看画了。
  不记得聊了什么,酒好,只顾喝酒了。画也好,当时却接受了她的邀请,离开了画廊。我还是更爱酒。其实是接受了自己的邀请。一想着夜也会这样邀请别的夜,人在白日里就白日般感到了人的安心。夜主动暗下来,熟透的柿子要在夜间跌落,曾邀请她到那边的空地去了么?后来是起了风,吹得夜想有陶瓷的裂片,有年头的油画也争相錾出蓝绿的折纹,风是很模糊的,我说的是手的模糊,来时绿树脱掉了什么似的换了黑衣,她是穿了凌霄色的什么,再里面就不知道了,啊,再里面是池塘,夜的卡拉瓦乔。突然想起她的高跟鞋,一脚踩进有柯罗蒲伏其上的草地,不能再走了,前面有水。真的么?你听,一会儿棕一会儿黑一会儿蓝。今晚有月亮,预计又白得像大卫的屁股。她哪里肯信,诗人的话,自己伸手去摸了,这才全蹭在我蓝灰的大衣上。   我决计从月季中走出来。她啤酒都要吓出来了,轻轻地尖叫,像夜被踩到了裙角(夜也知自己被踩到了裙角),一只手甩出夏日光景。我笑,其实不该笑的,哪见过哈哈大笑的月季。
  “是你啊。”眼角又现出那种攥紧了什么的皱纹,细滑的。
  “不是我,是月季。”我向前拥抱了她。
  知道我的伎俩,也就很乐于从伎俩展开交谈。
  “你是月季我是什么?”
  这次她是倚在了红墙上。
  “你是月季的影子。”
  “我可不愿做月季的影子。”
  “那你做月季的影子在月季中。”
  满意地笑了。就那样坐着喝酒,也让人想用她的嘴唇来喝酒,她喝一种“梅子烟熏”的果啤,我尝一小口,首先是酸,然后一种上升感矗立起来,这才知道那酸是烟囱状的。
  “怎么样。”她说。
  “房间里烟跟梅子都在,但不够黑。”
  我喝黑麦酒,橡木桶中窖藏的老黑啤,它们话少,总是馥郁地不开心,她也尝,“像药一样”,差不多嘛,我跟她讲,酒跟药的关系就是九跟十的关系。又喝“Death of Mango”,我译为“芒果腐尸”,皮尔森永远一副你搭理他他也不搭理你的样子,一款加了芫荽籽的,淡黄色,喝一口满嘴绿影。宝儿爱淡啤,有酸的意志的那种,侧躺于水果的氍毹。啤酒,还是德国与我亲近,音乐的亲近。
  谈了什么,都记不得。很奇怪的,每次见面,必谈那种奇酸奇苦的话题,但事后又都不记得,或许是因为酒,清晨起来穿衣服,衣服不记得自己被穿过。偶尔想起了什么,也是因为酒,快乐之所以快乐就在于它的无情。
  这样想的时候,就想起要看向她。还未这样想的时候已经在看了。那是两年前她送我的照片。是她十岁的时候,第一次领圣餐。“就像从什么猛兽的嘴里掏出来的,那食物”,她半张脸隐在红色窗帘下这件事,“一伸舌头,刚想舔就感觉被舔了一下,我都十岁了,还是当场就哭了出来。”但照片上她还是很开心,脚下铜皮一样的黄泥路,远远看着她的父亲、叔叔蒙特利尔,书柜上的黑色小人,小皮鞋般的圣经,银白念珠,从手中垂下的溪水,她穿成了个新娘,八九点钟的样子,纯白衣裙,空气那样的光线,那样卷着边儿的一丛丛乐谱,黑头发,让人想起苏丹宫廷里成熟的妃嫔,头纱下的黑桑葚,动物式香膏,娴静得随时准备扑起来咬住英俊男仆的嘴唇,还有那串金项链,什么人的头像,贴在她尚无苹果的起伏胸口。“我一哭,他们就全哭了。”明亮的教堂里全是她说的小孩子的哭声。
  陈先生家的花园种了大片秋英,午后三四点的样子,宝儿话也少,秋英们开到女士们的帽子上去了。男人们都在饮酒交谈,天色还早,稍稍暗下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们也开到女士们的帽子上去了。但今日帽下的女士尤少。倒是中央,男短发般的绿地,站满了白蜡树丛的少年青年,绿地偏右,自裁出一块儿白色喷泉,雪白的揩嘴布,愈发觉出那草地笔挺,两侧花坛,裤兜里装满薰衣草与线儿菊,男人们都像骑在马上赶来,以至直到现在,还能看到其胯下隐约的枣红、毛棕及栗灰。花园外仍是红墙,花园很乐于外面是红墙的样子,恨不能用到内裤边儿上去,花园不大,不大的花园竟置有一颐沙地,专门腾出来种仙人掌与龙舌兰。仙人掌是一块块马赛克那样又晃在树荫下,龙舌兰花如其名,不过龙的种类绝不多于舌的类型,更不能与馥郁沁珠的兰科同张并举。龙舌兰后是茂盛如白墙的雀稗,科塔萨尔小说中常種的植物,此时在这里出现了,那是已读过没读完的他短篇小说中的几节。
  五点钟,散落的人群突然荷叶般往中央收拢,一粒珍珠的人儿,是陈先生么?我对这类酒会的主办者一向罕有了解,无非工作在媒体,所以总会有此类邀请,又因总得闲,主编知道我素爱酒,所以总赏我这类晃动杯子的工作。至若宝儿,她漂亮,走到哪里身后都侍有一大丛墨绿的茉莉,又且谁不乐意邀请著名画廊的一幅著名画作呢?
  是个外籍男子,拉美裔,三十多岁模样,身上长满牡蛎似的长满一圈儿少年,哪儿来这么多柠檬男孩儿,一下全从喷泉中钻了出来。“陈先生的男朋友。”宝儿说,彩色眼影妆盒那样开阖了一下。是这样,拉丁美洲,水果多,人也熟得水果一样,Viva La Vida,生活是用水果切开水果。在分一些菜肴,自己做的,墨西哥菜,远远闻到羊肉的味道,彩糖似的Tacos,Tlayudas,可理解为有着拉丁系皮肤的披萨,一种叫做Churros的茶点,端到这边来了,宝儿擎了一支,烟那样拿了,又替我拿一支,他开口,“要蘸上热巧克力才好吃。”中文流利,他也笑,巧克力有了波纹,我不喜欢不讲中文的外籍友人,那是牛顿站在苹果树下,树倒了也砸不到他。
  音乐声大起来,差不多五点了,日光耷拉下来,我觑着一侧白衣男侍左右交替弯下来的膝盖,“看那儿,”我对宝儿说,“那对膝盖”。宝儿马上笑了,好像即将猜到我要说什么。“几点钟了?”她大惑不解,眉头攒成了莎草的花,即将无以即将了。所以是我笑,“我们一会儿再来看。”日影斜下来,这时才看到墙外白杨,都远远地站着,是很懂银色,俄罗斯人也说白杨是远些才近,请他喝酒吧,在他头发那里。都在谈论,那几段没读完也不必读的科塔萨尔的小说,这样谈论到午夜,年轻人都会得到另一些年轻人的结论,精巧的科塔萨尔,“要蘸上热巧克力才好吃”。墨西哥人的吃法,年轻人,夏日草地上,尤当如此。
  在宝儿的视线中,是那两人向我们走来。或许七点钟?白天叠多几层就是天黑。年轻些的,中国人,说了自己的名字,Tristan,一副从城堡走出的样子,刚结束他在北方的旅行,脚上还带着浪花,头发可看出是刀割的,请他喝杯酒吧,端着酒杯来的,捧着本小小的圣书,四只手捧着的?稍显壮硕的,叫什么木的名字,跟宝儿耳语几句,转到她身后的宴会去了。
  “你们应该见过。”宝儿看着Tristan。是见过,在哪里呢?黑石纵横的海岸,或奔赴英格兰的有铠甲性格的船中?“我倒是记得很清,在罗马桥那边,北京就一处罗马桥。”
  “啊,那个良夜。”前行一步,穿靴子的脚走进树林。”记得是十五吧,月圆之夜,应该去骑马的,以前在英国那会子……”   我什么都想不起,什么人的身姿半伛着?洋地黄堆成巧克力那样的宴会。也穿着这样的裙子,不远处那人。几支白花石天使般支撑着夜色,这天气露水早来了。别的什么花,一丛丛的,也鸟雀般蹲在地上。只能微笑,宝儿的卷发翻越出来了。样子是熟悉的,还是割掉的那半截海浪。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宝儿像丛树枝掉在我的肩膀上,不,不是他,他还没有到。在夜里树也是绿的,绿得不一样而已。说罗马桥她就倚在了月亮上,简直像水里钻出来的那些东西,与人相比,植物总是提前赴约。咱们把这儿的小荷叶先拨开一些。是该说些什么了,总央人代我回忆,不然就诉诸宝儿的风仪,但这个Tristan我是一根野蓟的印象也没有,至若北方,我飒爽起来,“要说狄兰,他的诗我只喜欢一首。”
  一起看向我。
  “Fern Hill。”
  他点头,靠着棵橡树那样,马上背了出来,就像空气中凫着这些。不是竖琴的缘故,什么白花吧,树看见人也激动,落了四十分钟得有吧?马蹭树的时候也这样落花。
  “Now as I was young and easy under the apple boughs
  About the lilting house and happy as the grass was green,
  The night above the dingle starry,
  Time let me hail and climb
  Golden in the heydays of his eyes,
  And honoured among wagons I was prince of the apple towns
  And once below a time I lordly had the trees and leaves
  Trail with daisies and barley
  Down the rivers of the windfall light.”
  啜飲过红酒的成年人的嗓音,宝儿带头鼓起掌来,惹得周遭空气“哗啦啦”响动。我贪看他上下浮动的亚当的喉结。宝儿又看我,那意思明白不过。他显出年轻人满足的神情,同时顺着宝儿的目光攀过去,压低了第一行诗里的苹果粗枝。
  “Now as I was young and easy under the apple boughs。好在是苹果的粗枝,不然那young与easy是now也都统统was”。
  “About the lilting house and happy as the grass was green,那这里好的也是草了?”他轻巧地问到。
  “不,此处好的是was”。
  能看出他觉得有趣了,比他背诗有趣。宝儿满足地笑起来,我是担心她把我也满足得绿起来。她总是这样,一喝多就罔顾自己的颜色。
  “你最喜欢哪一行?”这次是纯金的眼睛向我发问。
  “And honoured among wagons I was prince of the apple towns,And once below a time I lordly had the trees and leaves,Trail with daisies and barley——我是很喜欢那个wagons,好像在里面做什么都是美的。lordly好在后面是trees与leaves,王子么,还是苹果镇的好,倘若是别的,就得再商量。第三行,是我就把trail改为rail”。
  他孩子那样笑起来,羊齿山,什么人都没有地有什么人在上面。
  “你是个诗人。”
  宝儿大笑,夜里的柔媚老虎。我从月季里走出也没这样笑。我是什么?我是没说完,“And green and golden I was huntsman and herdsman,the calves/Sang to my horn,the fo×es on the hills barked clear and cold”。我是猎人是牧者又是金啊又是黄,牛犊唱啊对着角,山上狐狸叫得清晰又清凉。
  借口去了趟卫生间,酒喝多了,未必,好像这里是有条船。确切来说,三条。你知道的,第一条,载满鲜花,香柏枝,炒香的谷物,就那么漂到那里,火把甲板都烧透了三层,而你毫发无损。还有那一条,回去的,到了岸上,枞树用粗麻绳缚于桅杆,船壁则是金凤花、荨麻、雏菊、紫兰们着手做成,火把让火也感到白盔甲在发热。你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再说到那两棵柳树上,罗马人的废墟,爱的废墟,只剩下一截拱廊,哪里能找到两个更好的半球,没有严酷的北,也没有下沉的西,谁先死去都是上天的不公。
  推开木门,宝儿不知哪里去了。木门也不知道。那Tristan亦不见。终于在墙后那排白杨下找到她,孱弱得像一从蜷伏的兰草,有什么人同卧在这里了么?互相看一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饮酒,继续剧烈地交谈。谈到了她的家乡。到处是木瓜树,绿尼龙那样的叶片,我要是树,就一片都舍不得扔,就看着那些果实,看它们从花里面把自己擒住,拖出来,到阳光下,膨大,像小孩子腮帮子那样鼓起来,一直到成熟,变色,有了裂纹,每年都这样地让人不知道每年。还有葡萄,远看像非洲人那种田埂的头发,常常就在木瓜树旁边,木瓜的小兄弟,它们秋日的苍色是相同的。说到时间,有时感到北京的时间也有那种绿色的,秋天太短啦,她说,不是这个秋天,你看过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的画么?他在房顶上看到的那种秋天,秋天一样的时间,分列在葡萄园与木瓜树旁的,对,“Now as I was young and easy under the apple boughs”。还有他旧报纸一样的哥哥,嫂子则像旧油画,他们俩算是绝了,白天你读我,晚上我看你,时间落在他俩身上,灯光一样地被吸收了,每次见面,不是老,又旧了一些,有些本子,很奇怪,你不写什么东西,它新得画廊一样,一写,旧了,写得越多,越旧得像刚从地窖取出的奶酪。对,甭管什么衣服,穿起来都跟希腊人似的,那种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希腊人。是很想家,委拉斯贵兹,很痴情地去描绘做针线活的妇人或一顿普通的晚餐,我就是那种心情。突然间欣赏起培根来了,发现那瓶龙舌兰也在欣赏它,就是那种快乐,看涂了蓝漆的门半掩半开。我妈很喜欢煮豆子,豌豆,露出小岛般的几块羊肉,地球上有这块儿地方么?陆地豆子煮成,岛屿趴在地上就能啃,哈,附赠莳萝,当然有,就在白瓷的碗里,银匙还烫手呢。那样的晚餐我一顿能吃三顿。你们中国人都吃快递,刚到北京,还以为你们吃餐盒和快递员呢。景色啊,就说我们家门口那条街道,平静、空旷,走上去就跟踩在男人臂膀上一样有力量,各色窗户啊、墙壁,水果摊就是那样,一直到远方的地平线,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但你自己就愿模糊下来,什么房顶、星空啊,炸薯条那样,蘸番茄酱第二天也未必有朝霞,要我说我最爱那里的空气,你知道吗,容器里的空气、家里的空气、天空中的空气,都不一样,空气是有表情的,对,你别动,现在你头发里那些东西就有铜绿。
  她突然停下来,嘴唇因过多交谈而翻出折角的皮屑,喝口酒润下喉咙吧,这里只有酒,她推开我的手,又自顾自讲下去。我打住她,示意她看那个男侍,膝盖已不再交替弯曲,“十二点了”,我说,白膝白裤,黄铜做的,夜里的这时候,该回去了,提醒他摘去那些落花。她正讲在兴头上,没看到那男侍好在哪里。急什么,回家又不用乘汽轮。不确定那是梦,是我家附近,你见过的,火车站旁边,不知道几点钟,空气静得这边儿的空气听着那边儿的空气,灰色电线杆像文学史教授那样歪着头,电线上大大小小的配件,让人感觉是项链,就这些电线杆,戴着这些项链,在早晨的空气中闪闪发光。天空胸脯那样发红,谁的胸脯不知道,有些地方甚至发青,那些房子,你都知道的,人脸一样,看起来没人的样子,单凭颜色也知道没人住在这里。但广场上,皮鞋底颜色的广场,有一对男女在做爱,男人在女人身上,都不是年轻人,笤帚努力地往簸箕里面扫,就那样,男的看不见脸,女的,我是转身才看到是我自己。她停了一下。是很久了,一直没告诉你,现在我满脑子还是他们身上那些干掉的青铜的颜色。
  作者简介:
  青原,1991年出生,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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