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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立夏那天的傍晚，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从一个小区赶往另一个小区，忽然下起雨来。陈婷从随身小挎包里掏出遮阳伞，交给他打着。那把薰衣草颜色的女士遮阳伞小得出奇，鸟城的雨来势汹汹，恐怕没什么作用。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马路一侧的带顶棚的公交站台，便走到下面避雨，幸亏刚才的果断和及时，才没被淋成落汤鸡。站台那里早有几个人避雨，好在空间足够大，不至于拥挤。刚才雨伞倾斜的缘故，他的短袖湿了半边，面膜一样贴在身上。两个人保持着陌生男女应有的矜持，没有靠得太近，在拐弯的片刻，她的肩膀蹭到他的肋骨。
“下午看的几套房子有没有中意的？”她仰着脸问他。
“有一套价格合适，只是窗子朝北，终年不见阳光。房子小点无所谓，但一定要有阳光。没有阳光，怎么灿烂嘛！”他乐呵呵地说，一副在鸟城见多识广的样子。
“这附近，有阳光的单身公寓，至少四千元起租啦。”她眨眨眼，睫毛扫了扫，盯着手机上她所在的房屋租赁公司的软件。那个软件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温馨之家”。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在鸟城有个不必搬来搬去的家，几乎不可能。她很年轻，脸上还未褪去大学时代的青涩，五官娇小端庄，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下巴的正中心靠近下嘴唇的部位，有一颗大小恰到好处的黑痣。
他们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了。她是位忙碌的姑娘，正盯着手机，闪烁的信号灯表明她频繁收到新信息。她倒是跟站台上的公益广告很契合，广告语云“鸟城女人，又忙又美”，暗示着这座城市不乏女强人。
“你不要见怪，干我这行就是这样。每天都要在外面跑，带租客看房。租客咨询的信息要及时回复，不然会扣绩效分。”她仰起脸说。一双不大却幽黑水灵的眼睛，躲在尖端上翘的修长睫毛下面。
“理解，理解。”他盯着面前身材娇小被工作占去大部分青春时光的姑娘。
这时候，有辆小汽车故意擦着路沿的公交车专用道疾驰而过，激起一道水帘，溅了大家一身。刚才侥幸躲过夏雨的人们，却被“飞车贼”溅了一身浑水。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咒骂，旁边的那位中年男人只是轻轻叹息，似乎认同自己所处的阶层本该受此礼遇。一位长者苍老的脸上不仅没有怒气，还微微笑着，似乎觉得人生这杯酒，味道还蛮不错。
那位男租客也没有咒骂，他的眼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正用手指捏着湿掉的白色短上衣下摆，嘟着小嘴，一副吃惊的表情。
“这种事我在鸟城经历过多次了。总有一些人渣。”他试着安慰她。想着她刚来这座城市半年，却收到这样的洗礼。
“雨停了。这符合鸟城夏雨的性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望望榕树枝叶一侧的天空，接着说。
“这儿离我的办公室不远。那里有台小型烘干机。要不，先去我那烘干衣服。”他说。
“好吧。不过，你办公室里没别人吧。”
“没，就我自己。我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一个房间。你去的话，你在屋里烘干衣服，我在办公楼大堂等你。”他語气微微颤抖，似乎怀疑自己能否赢得她的信任。
到了办公室，他从办公桌下面推出带轮子的烘干机，插上电，把钥匙放在桌上，便走出门，钻进电梯，去了大堂。
她反锁上门，趁着烘干衣服的空档，观察着那间奇怪的办公室。十几个楠竹书架和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唯一没被书架遮掩的那堵墙上贴着一个大型穿衣镜，但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一件衣服，除了烘干机上她的那件罩衫。
过了大概一刻钟，她穿着干爽的衣服笑盈盈地走来，把办公室钥匙递给他。
大堂外面的大道上，路灯和霓虹已经升起。
“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吃顿便餐。感谢你带我看了一下午的房，还淋了雨。”他说。
她沉默了一小会说：“好吧，不过七点钟有客户约我去看房。那客户下班后准时到这儿，预算一千五百元让我在附近给他找单身公寓。”
“天哪，没有四千，这附近哪能找到单身公寓？城中村租个鸽子笼都不止一千五。”
“是啊。估计是刚来鸟城的大学毕业生吧。”
“应该是，鸟城会教他怎么做人。”
他们边聊边进了一家湘菜馆。
她自称可以吃辣。他便点了一份双色剁椒鱼头、一盘空心菜、两碗米饭。一份瓦罐乌鸡汤给她，一瓶青岛啤酒给自己。
“谢谢你请我吃饭。”
“不，应该是谢谢你陪我吃饭。”
“你跟我一样没朋友吗？”
“朋友是有，不多。怎么，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没有。整天满城跑带着租客看房，回到郊区的住所已经半夜了。第二天七点又要出门，重复昨天的生活，比流水线工人还惨呢。根本没有一点个人生活的时间。我不知道这份工作要干多久。”
“是这样啊，有的职业确实把人工具化了，消灭了个人生活。”
“你看起来很闲啊。难道是本地的土著？”
“怎么可能？土著的话还用找你租房？我啊，也曾领教过你这种连轴转的生活，有一天忽然想换种生活方式，便辞了职，一直到现在，都没工作过。”
“那你靠什么谋生？”
“我是一个旅人，靠捡拾别人遗落在出租屋里的梦生活。”
“别人的梦？那你有自己的生活吗？”
“这就是我自己的生活。”
他们边吃边聊，时间过得飞快。她接了个电话，对他说客户到了，她该走了。
“你等了客户那么久，让客户等十分钟不行吗？等你吃饱饭。”
“不行啊。有时被客户放了鸽子，也没地方说理去。不过，客户等几分钟，可能就要投诉啊，那样的话，一天就白跑了。”
他看着她把小遮阳伞装进包里，那娇小单薄的身子，在湘菜馆门口一闪，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她，不知道她像不像那些他曾经结识过的姑娘，短暂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旋即消失在夜色里的滚滚人流中。 二
立夏那天的整个下午，她带着他看房。
“这是周边小区最便宜的单身公寓了。”在海鲜一条街后面的那栋住宅楼上，她说。
刚打开门的时候，房间一片漆黑，别说阳光，连自然光都没有。他们不得不在白天打开白炽灯。这时候，他才看清门口就是床，布条一样的狭道通往浴室。浴室和卫生间融为一体，花洒头的下面就是马桶，狭窄得转身都会碰到墙壁，尤其是像他那样高大的男人。
“唔，没有阳台，没有光，怎么晾晒衣服呢。”他皱起眉头问。
“只能挂在浴室墙上的钉子上了，那里有窗。”她答。
他的目光投向那扇地牢通气孔一样的朝北的窗。
“这样的房子月租也要三千？”
“是的。”
“我宁愿每月多花一些钱住得稍微像个人。”他咕哝道。他觉得白天也漆黑一片的房屋断然不是人的居所，而是蟑螂和老鼠的乐园。
“好，那咱们去另外一个小区看房子吧，那套空房有阳台，光线好，面积也大，价格很优惠。步行大概十分钟。”她提议道。
“在鸟城活出个人样你觉得难不难？”他们跨过楼道满地的黑色垃圾袋时他问。
“我不知道，我刚来这里半年，去年毕业时来的。”她笑答。
“对了，你住在哪里？你们公司对职工有没有住房优惠？”
“我住在离市区很远的合租房里啦。一套三居室其中的一间。租的我们公司的房子，职工租的话，月租打九五折，优惠微乎其微啦。像你这样整租，我想都不敢想。”她说。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是啊，我们租房管家哪能租得起自己推销的房子。”
他们去看的那套房子看起来确实不错，宽敞明亮，价格实惠。可是等他站到阳台上，看到窗外的景象，才明白过来低价的原因。楼后的城中村正在拆迁，定向爆破和大型工程机械的轰鸣洪水般袭来，顺便给阳台送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防护墙上贴着巨大横幅“顺应主流民意，共建美好家园”。
“这里肯定不行，太吵了。我喜欢安静。在喧闹的环境下我会发疯的。”
等他找到中意一点的房子，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站在那套公寓的阳台上，他欢快地拍手，说站在阳台上可以遥望河对岸的城市。
她看到他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满意的表情。
“对了，客厅最好别放电视，我二十岁以后就再也没看过那玩意。”
“我得问问公司经理能不能让人把电视搬走。”
“睡在别人睡过的床上，就会做别人的梦，就像把那些遗落的梦拾起来一样。”在卧室里查看时，他说。
“真有这么神奇吗？”
“是啊，前租客，以及更前的租客，会把梦遗留在棕榈床垫上。鸟城出租屋里的床垫大都是棕榈床垫，厚实又便宜的货色。”
“我有点不敢相信呐。”
“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之前住过的屋子里，每当我午夜躺在床上，都会做同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独自一人在城市的街道不停地赶路，分不清是在此城还是彼城。有时候，我远远地望着亮着灯光的温馨房间，停下脚步，注目一阵子，意识到那些生活与自己无关，便放开脚步，继续赶路了。”
“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
“奇怪的梦。包括你本人，有时候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一点也不奇怪，如果仔细想想的话。我想之前的租客中或许有位旅人，那种从来不想安定下来的人。”
“好吧。那你说说，你还拾起来过什么梦？”
“之前我住在一个十分陈旧的小区，到处散发着霉味。在那张床上，我梦见自己不停地坠落，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落，落入很深很深的深渊。身体铅球那样沉重，坠落永无休止，直到从梦中醒来。那样的梦，害得我每次坐飞机都害怕。”
“其實我也做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啦。”
“什么梦？”
“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的夜晚，我梦见自己站在海边的沙滩上，身上什么也没穿，很多人围在我身边观看。我心里窘迫极了。”
“对了，天还不算晚，我们再去看看别的房间吧。这样有个对比，才能做出最佳选择。”他说。
“还有一处水上屋，在工人文化宫附近。那里很安静，你可能会喜欢。”她说，似乎经过一两天的交流，对他有了一定了解。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跨入文化宫的大门，环境一下子安静了，步行街上摩肩接踵，这里却半天不见一个人影。
一堵巨大的石墙横亘在空寂的广场中间，墙上的浮雕刻着粗壮手臂的工人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那些工人头戴毛巾，意气风发。可是，现在的工厂都在郊区，即便在市区，工人们也没时间参加文化活动。这大概就是文化宫没落的原因吧。
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里面的娱乐项目真不少，气枪打气球、碰碰车、摩天轮、旋转木马，池塘游船。旋转木马除了塑料马，还有很多其他动物造型，十二生肖的动物全了，可是兔子断了一只耳朵，山羊少了一只脚，水牛少了一条腿，黄龙没有眼睛……动物们身上蒙着一层厚厚灰尘。旋转木马大概已经很多年没开动过了。
他跟随她草草看了水上屋。那栋五层小楼有一半建在湖上，里面十分安静，只是蚊虫颇多。
刚过了几分钟，他们就折返到旋转木马旁边。
“我们上去坐坐？”他建议道。
“禁止乘坐。”陈婷指向旁边写着“禁止乘坐”的警示牌。
“管他呢，这里又没人。”说着，他已经跨过了警戒布条，用餐巾纸擦着那只断耳兔的后背。
“来，你坐这只兔子。”他招呼她过来。
她顺从地过来了，跨在兔子后背上。
他骑到兔子旁边的那头猪背上。那头猪眉开眼笑，脸颊上两团腮红，像个乡村年画中的胖娃娃，十分滑稽。 “转不起来啊。”她说。
“闭上眼睛，默默感受，就转起来了。”他说。
过了片刻，他感觉旋转木马转了起来，并且越转越快，令人眩晕。过了一会，快速旋转变成了飞速坠落，他感觉自己沿着一条光带飞速下坠，身侧闪过无数人脸，却又辨认不出是谁。一阵恐惧忽然自他心头泛起，他害怕自己一直坠落下去，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
忽然，他感觉一种力量把他拉回现实，睁眼一看，原来是她拍着自己的肩膀。她不知何时从兔子上下来，站在他身侧，拍醒他，提醒他继续看房。
“看你都睡着了，肯定做了美梦吧。”她说。
“噩梦还差不多。你刚才闭上眼睛时什么感觉？”他苦笑一下问道。
“我想起了小时候坐过的跷跷板，哈哈。跷跷板的那一头坐着童年的玩伴。”她说。
“男的还是女的？”他问。
“男孩，跟我同龄，连出生的月份都一样。”
“青梅竹马。”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我去外地读大学了。他读完高中就不上学了，跟着他叔叔做建筑工，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她平静地说。
“对不起。唤起了你伤心的回忆。”
“没事。那时候什么也不懂。”
陈婷带着他看完附近的空房，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们沿着晒鱼路步行去地铁站，然后准备各自搭乘地铁回家。晒鱼路上两侧商铺的霓虹已经亮起，行人络绎不绝，展现着老城区夜晚的繁华。
他们并排走着，保持了距离。从后面望去，像是一对刚吵完架的情侣，谁也不靠近谁，却不曾远离。
经过一个巷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微微斜仰起脸，聆听着什么。
“怎么了？”他问。
“巷子里传来叫卖声。”她的声音很轻，羽毛一样飘浮在空中。
“很正常呀！这里可是闻名全国的商业老街，鸟城的起源。”他漫不经心地说。
“不，这声音不一样。”她答。
他开始集中精力倾听，果然有声音从巷子里悠悠传来……暗夜奇葩……暗夜奇葩。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笑了。
肯定是那位白天经常见到的卖糍粑的老婆婆。早晨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她拉着一辆带木腿的双轮购物车，站在路边，向脚步匆匆的上班族兜售糍粑。双轮和木腿恰好把小车稳稳地立在地上，上面码着绿莹莹的糍粑，下面铺着一层厚实的艾叶。这样原始的叫卖方式跟两旁现代化的商铺格格不入，好在有人停下脚步，买上一两个，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用艾叶包住，揣在怀中，双手捧着闻味儿，并不急着吃。
但是她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执意要他带她拐进巷子里看看，找出声音的源头。
“有没有搞错？黑黢黢的等待拆迁的老巷子，连灯都没有。”
“怎么，你怕？”
“我才不怕，走吧。我对这地方可熟啦，经常在这里溜达。”说着，他钻进了巷子，她紧紧跟在身后。
走了没多远，就借着一盏蒜头灯泡发出的微光，看到了那辆带木腿和轮子的小车，老婆婆坐在旁边的马扎上叫卖。老婆婆在夜晚的叫卖声悠远微弱，似乎白天的叫卖耗尽了气力。
他想，老婆婆可能住在这儿，业主把等待拆迁的老房子低价短租给底层人，用拆迁前的空档期尽可能地多挣钱。那些做小买卖的人，无比依恋租价低廉的旧房子，会住到被工程机械推倒前的最后一天，有时候还会被埋葬在瓦砾之中。
这时候，她已经买了一个艾叶包裹着的糍粑，双手托着，捧在胸前。
“这应该是一大早做好的，那么晚了，还热吗？”他关切地问。
她没有回答。
他这才明白过来，面前的姑娘循着乡音而来，正捧着一缕乡愁。
三
“我向公司申请了调价，适当调低了你比较中意的那套房的租价。”第三天一大早，他就收到她的信息。
“好啊，那我们傍晚再去看看那套房。”他回复。
霓虹升起之后，他们走进那套站在阳台上可以遥望对岸城市的房子。
房門轻轻闭合，路上的车声倏然悠远了。虽然正值鸟城闷热的暑季，那套四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却散发着阴凉。前租客已经离开这里去别处生活，把一些不易觉察的味道和念头留了下来。
“你看，这套房子一房一厅一厨一卫，面积不大却精致。阳台朝南，能得到阳光。房租下调了一些，也不怎么贵了。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了。”她娇小的身形游荡在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
“新租来的房子，一定要请专业的家政公司清洗空调。空调盖子下面的滤网上总会有一层油腻的灰尘。有时候，灰尘有两寸厚，就像吸满了铁屑的磁石。空调一开，满屋子都是陈腐的气息。”他说。
“哪有那么夸张啊。”她笑道。
“我会把这套房子租下来，如果租房子送小管家的话。”他说。
“可是，我们目前没有租房子送管家的活动啊。”她笑道。
“啊，是啊，是啊。这套单身公寓确实很符合我的要求。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觉得羞愧。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他不好意思地说。
“嗯，你说吧。没关系的。”她笑着，微微抬着头，展示着她下巴正中的那颗小痣。
“我不是诚心找房子，第一次看房后不得不继续找下去。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你，和你说说话。”
“其实，我在上次带你看房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她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睛望着他，嘴角一弯浅笑。
“那你还大老远从郊区赶来老城区带我看房？”
她只是望着他，没有回答。
他不由自主地双手搭在她柔弱的肩头，低头寻找她的唇。
一个寂静悠长的吻。
整座城市，整个世界仿佛被吻掉了，不复存在。他感觉自己成了一粒尘埃，飘浮在无垠的时空中。
他们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都一言不发。在马路边分别的时候，彼此也没说一句话，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兀自离去。
立夏的前一天，他站在办公室的那面镜子前，对镜中的男人说：“最近生活太无聊了，我们再玩玩找房子的游戏吧。”
立夏那天的傍晚，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从一个小区赶往另一个小区，忽然下起雨来。陈婷从随身小挎包里掏出遮阳伞，交给他打着。那把薰衣草颜色的女士遮阳伞小得出奇，鸟城的雨来势汹汹，恐怕没什么作用。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马路一侧的带顶棚的公交站台，便走到下面避雨，幸亏刚才的果断和及时，才没被淋成落汤鸡。站台那里早有几个人避雨，好在空间足够大，不至于拥挤。刚才雨伞倾斜的缘故，他的短袖湿了半边，面膜一样贴在身上。两个人保持着陌生男女应有的矜持，没有靠得太近，在拐弯的片刻，她的肩膀蹭到他的肋骨。
“下午看的几套房子有没有中意的？”她仰着脸问他。
“有一套价格合适，只是窗子朝北，终年不见阳光。房子小点无所谓，但一定要有阳光。没有阳光，怎么灿烂嘛！”他乐呵呵地说，一副在鸟城见多识广的样子。
“这附近，有阳光的单身公寓，至少四千元起租啦。”她眨眨眼，睫毛扫了扫，盯着手机上她所在的房屋租赁公司的软件。那个软件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温馨之家”。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在鸟城有个不必搬来搬去的家，几乎不可能。她很年轻，脸上还未褪去大学时代的青涩，五官娇小端庄，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下巴的正中心靠近下嘴唇的部位，有一颗大小恰到好处的黑痣。
他们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了。她是位忙碌的姑娘，正盯着手机，闪烁的信号灯表明她频繁收到新信息。她倒是跟站台上的公益广告很契合，广告语云“鸟城女人，又忙又美”，暗示着这座城市不乏女强人。
“你不要见怪，干我这行就是这样。每天都要在外面跑，带租客看房。租客咨询的信息要及时回复，不然会扣绩效分。”她仰起脸说。一双不大却幽黑水灵的眼睛，躲在尖端上翘的修长睫毛下面。
“理解，理解。”他盯着面前身材娇小被工作占去大部分青春时光的姑娘。
这时候，有辆小汽车故意擦着路沿的公交车专用道疾驰而过，激起一道水帘，溅了大家一身。刚才侥幸躲过夏雨的人们，却被“飞车贼”溅了一身浑水。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咒骂，旁边的那位中年男人只是轻轻叹息，似乎认同自己所处的阶层本该受此礼遇。一位长者苍老的脸上不仅没有怒气，还微微笑着，似乎觉得人生这杯酒，味道还蛮不错。
那位男租客也没有咒骂，他的眼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正用手指捏着湿掉的白色短上衣下摆，嘟着小嘴，一副吃惊的表情。
“这种事我在鸟城经历过多次了。总有一些人渣。”他试着安慰她。想着她刚来这座城市半年，却收到这样的洗礼。
“雨停了。这符合鸟城夏雨的性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望望榕树枝叶一侧的天空，接着说。
“这儿离我的办公室不远。那里有台小型烘干机。要不，先去我那烘干衣服。”他说。
“好吧。不过，你办公室里没别人吧。”
“没，就我自己。我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一个房间。你去的话，你在屋里烘干衣服，我在办公楼大堂等你。”他語气微微颤抖，似乎怀疑自己能否赢得她的信任。
到了办公室，他从办公桌下面推出带轮子的烘干机，插上电，把钥匙放在桌上，便走出门，钻进电梯，去了大堂。
她反锁上门，趁着烘干衣服的空档，观察着那间奇怪的办公室。十几个楠竹书架和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唯一没被书架遮掩的那堵墙上贴着一个大型穿衣镜，但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一件衣服，除了烘干机上她的那件罩衫。
过了大概一刻钟，她穿着干爽的衣服笑盈盈地走来，把办公室钥匙递给他。
大堂外面的大道上，路灯和霓虹已经升起。
“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吃顿便餐。感谢你带我看了一下午的房，还淋了雨。”他说。
她沉默了一小会说：“好吧，不过七点钟有客户约我去看房。那客户下班后准时到这儿，预算一千五百元让我在附近给他找单身公寓。”
“天哪，没有四千，这附近哪能找到单身公寓？城中村租个鸽子笼都不止一千五。”
“是啊。估计是刚来鸟城的大学毕业生吧。”
“应该是，鸟城会教他怎么做人。”
他们边聊边进了一家湘菜馆。
她自称可以吃辣。他便点了一份双色剁椒鱼头、一盘空心菜、两碗米饭。一份瓦罐乌鸡汤给她，一瓶青岛啤酒给自己。
“谢谢你请我吃饭。”
“不，应该是谢谢你陪我吃饭。”
“你跟我一样没朋友吗？”
“朋友是有，不多。怎么，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没有。整天满城跑带着租客看房，回到郊区的住所已经半夜了。第二天七点又要出门，重复昨天的生活，比流水线工人还惨呢。根本没有一点个人生活的时间。我不知道这份工作要干多久。”
“是这样啊，有的职业确实把人工具化了，消灭了个人生活。”
“你看起来很闲啊。难道是本地的土著？”
“怎么可能？土著的话还用找你租房？我啊，也曾领教过你这种连轴转的生活，有一天忽然想换种生活方式，便辞了职，一直到现在，都没工作过。”
“那你靠什么谋生？”
“我是一个旅人，靠捡拾别人遗落在出租屋里的梦生活。”
“别人的梦？那你有自己的生活吗？”
“这就是我自己的生活。”
他们边吃边聊，时间过得飞快。她接了个电话，对他说客户到了，她该走了。
“你等了客户那么久，让客户等十分钟不行吗？等你吃饱饭。”
“不行啊。有时被客户放了鸽子，也没地方说理去。不过，客户等几分钟，可能就要投诉啊，那样的话，一天就白跑了。”
他看着她把小遮阳伞装进包里，那娇小单薄的身子，在湘菜馆门口一闪，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她，不知道她像不像那些他曾经结识过的姑娘，短暂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旋即消失在夜色里的滚滚人流中。 二
立夏那天的整个下午，她带着他看房。
“这是周边小区最便宜的单身公寓了。”在海鲜一条街后面的那栋住宅楼上，她说。
刚打开门的时候，房间一片漆黑，别说阳光，连自然光都没有。他们不得不在白天打开白炽灯。这时候，他才看清门口就是床，布条一样的狭道通往浴室。浴室和卫生间融为一体，花洒头的下面就是马桶，狭窄得转身都会碰到墙壁，尤其是像他那样高大的男人。
“唔，没有阳台，没有光，怎么晾晒衣服呢。”他皱起眉头问。
“只能挂在浴室墙上的钉子上了，那里有窗。”她答。
他的目光投向那扇地牢通气孔一样的朝北的窗。
“这样的房子月租也要三千？”
“是的。”
“我宁愿每月多花一些钱住得稍微像个人。”他咕哝道。他觉得白天也漆黑一片的房屋断然不是人的居所，而是蟑螂和老鼠的乐园。
“好，那咱们去另外一个小区看房子吧，那套空房有阳台，光线好，面积也大，价格很优惠。步行大概十分钟。”她提议道。
“在鸟城活出个人样你觉得难不难？”他们跨过楼道满地的黑色垃圾袋时他问。
“我不知道，我刚来这里半年，去年毕业时来的。”她笑答。
“对了，你住在哪里？你们公司对职工有没有住房优惠？”
“我住在离市区很远的合租房里啦。一套三居室其中的一间。租的我们公司的房子，职工租的话，月租打九五折，优惠微乎其微啦。像你这样整租，我想都不敢想。”她说。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是啊，我们租房管家哪能租得起自己推销的房子。”
他们去看的那套房子看起来确实不错，宽敞明亮，价格实惠。可是等他站到阳台上，看到窗外的景象，才明白过来低价的原因。楼后的城中村正在拆迁，定向爆破和大型工程机械的轰鸣洪水般袭来，顺便给阳台送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防护墙上贴着巨大横幅“顺应主流民意，共建美好家园”。
“这里肯定不行，太吵了。我喜欢安静。在喧闹的环境下我会发疯的。”
等他找到中意一点的房子，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站在那套公寓的阳台上，他欢快地拍手，说站在阳台上可以遥望河对岸的城市。
她看到他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满意的表情。
“对了，客厅最好别放电视，我二十岁以后就再也没看过那玩意。”
“我得问问公司经理能不能让人把电视搬走。”
“睡在别人睡过的床上，就会做别人的梦，就像把那些遗落的梦拾起来一样。”在卧室里查看时，他说。
“真有这么神奇吗？”
“是啊，前租客，以及更前的租客，会把梦遗留在棕榈床垫上。鸟城出租屋里的床垫大都是棕榈床垫，厚实又便宜的货色。”
“我有点不敢相信呐。”
“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之前住过的屋子里，每当我午夜躺在床上，都会做同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独自一人在城市的街道不停地赶路，分不清是在此城还是彼城。有时候，我远远地望着亮着灯光的温馨房间，停下脚步，注目一阵子，意识到那些生活与自己无关，便放开脚步，继续赶路了。”
“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
“奇怪的梦。包括你本人，有时候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一点也不奇怪，如果仔细想想的话。我想之前的租客中或许有位旅人，那种从来不想安定下来的人。”
“好吧。那你说说，你还拾起来过什么梦？”
“之前我住在一个十分陈旧的小区，到处散发着霉味。在那张床上，我梦见自己不停地坠落，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落，落入很深很深的深渊。身体铅球那样沉重，坠落永无休止，直到从梦中醒来。那样的梦，害得我每次坐飞机都害怕。”
“其實我也做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啦。”
“什么梦？”
“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的夜晚，我梦见自己站在海边的沙滩上，身上什么也没穿，很多人围在我身边观看。我心里窘迫极了。”
“对了，天还不算晚，我们再去看看别的房间吧。这样有个对比，才能做出最佳选择。”他说。
“还有一处水上屋，在工人文化宫附近。那里很安静，你可能会喜欢。”她说，似乎经过一两天的交流，对他有了一定了解。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跨入文化宫的大门，环境一下子安静了，步行街上摩肩接踵，这里却半天不见一个人影。
一堵巨大的石墙横亘在空寂的广场中间，墙上的浮雕刻着粗壮手臂的工人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那些工人头戴毛巾，意气风发。可是，现在的工厂都在郊区，即便在市区，工人们也没时间参加文化活动。这大概就是文化宫没落的原因吧。
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里面的娱乐项目真不少，气枪打气球、碰碰车、摩天轮、旋转木马，池塘游船。旋转木马除了塑料马，还有很多其他动物造型，十二生肖的动物全了，可是兔子断了一只耳朵，山羊少了一只脚，水牛少了一条腿，黄龙没有眼睛……动物们身上蒙着一层厚厚灰尘。旋转木马大概已经很多年没开动过了。
他跟随她草草看了水上屋。那栋五层小楼有一半建在湖上，里面十分安静，只是蚊虫颇多。
刚过了几分钟，他们就折返到旋转木马旁边。
“我们上去坐坐？”他建议道。
“禁止乘坐。”陈婷指向旁边写着“禁止乘坐”的警示牌。
“管他呢，这里又没人。”说着，他已经跨过了警戒布条，用餐巾纸擦着那只断耳兔的后背。
“来，你坐这只兔子。”他招呼她过来。
她顺从地过来了，跨在兔子后背上。
他骑到兔子旁边的那头猪背上。那头猪眉开眼笑，脸颊上两团腮红，像个乡村年画中的胖娃娃，十分滑稽。 “转不起来啊。”她说。
“闭上眼睛，默默感受，就转起来了。”他说。
过了片刻，他感觉旋转木马转了起来，并且越转越快，令人眩晕。过了一会，快速旋转变成了飞速坠落，他感觉自己沿着一条光带飞速下坠，身侧闪过无数人脸，却又辨认不出是谁。一阵恐惧忽然自他心头泛起，他害怕自己一直坠落下去，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
忽然，他感觉一种力量把他拉回现实，睁眼一看，原来是她拍着自己的肩膀。她不知何时从兔子上下来，站在他身侧，拍醒他，提醒他继续看房。
“看你都睡着了，肯定做了美梦吧。”她说。
“噩梦还差不多。你刚才闭上眼睛时什么感觉？”他苦笑一下问道。
“我想起了小时候坐过的跷跷板，哈哈。跷跷板的那一头坐着童年的玩伴。”她说。
“男的还是女的？”他问。
“男孩，跟我同龄，连出生的月份都一样。”
“青梅竹马。”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我去外地读大学了。他读完高中就不上学了，跟着他叔叔做建筑工，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她平静地说。
“对不起。唤起了你伤心的回忆。”
“没事。那时候什么也不懂。”
陈婷带着他看完附近的空房，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们沿着晒鱼路步行去地铁站，然后准备各自搭乘地铁回家。晒鱼路上两侧商铺的霓虹已经亮起，行人络绎不绝，展现着老城区夜晚的繁华。
他们并排走着，保持了距离。从后面望去，像是一对刚吵完架的情侣，谁也不靠近谁，却不曾远离。
经过一个巷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微微斜仰起脸，聆听着什么。
“怎么了？”他问。
“巷子里传来叫卖声。”她的声音很轻，羽毛一样飘浮在空中。
“很正常呀！这里可是闻名全国的商业老街，鸟城的起源。”他漫不经心地说。
“不，这声音不一样。”她答。
他开始集中精力倾听，果然有声音从巷子里悠悠传来……暗夜奇葩……暗夜奇葩。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笑了。
肯定是那位白天经常见到的卖糍粑的老婆婆。早晨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她拉着一辆带木腿的双轮购物车，站在路边，向脚步匆匆的上班族兜售糍粑。双轮和木腿恰好把小车稳稳地立在地上，上面码着绿莹莹的糍粑，下面铺着一层厚实的艾叶。这样原始的叫卖方式跟两旁现代化的商铺格格不入，好在有人停下脚步，买上一两个，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用艾叶包住，揣在怀中，双手捧着闻味儿，并不急着吃。
但是她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执意要他带她拐进巷子里看看，找出声音的源头。
“有没有搞错？黑黢黢的等待拆迁的老巷子，连灯都没有。”
“怎么，你怕？”
“我才不怕，走吧。我对这地方可熟啦，经常在这里溜达。”说着，他钻进了巷子，她紧紧跟在身后。
走了没多远，就借着一盏蒜头灯泡发出的微光，看到了那辆带木腿和轮子的小车，老婆婆坐在旁边的马扎上叫卖。老婆婆在夜晚的叫卖声悠远微弱，似乎白天的叫卖耗尽了气力。
他想，老婆婆可能住在这儿，业主把等待拆迁的老房子低价短租给底层人，用拆迁前的空档期尽可能地多挣钱。那些做小买卖的人，无比依恋租价低廉的旧房子，会住到被工程机械推倒前的最后一天，有时候还会被埋葬在瓦砾之中。
这时候，她已经买了一个艾叶包裹着的糍粑，双手托着，捧在胸前。
“这应该是一大早做好的，那么晚了，还热吗？”他关切地问。
她没有回答。
他这才明白过来，面前的姑娘循着乡音而来，正捧着一缕乡愁。
三
“我向公司申请了调价，适当调低了你比较中意的那套房的租价。”第三天一大早，他就收到她的信息。
“好啊，那我们傍晚再去看看那套房。”他回复。
霓虹升起之后，他们走进那套站在阳台上可以遥望对岸城市的房子。
房門轻轻闭合，路上的车声倏然悠远了。虽然正值鸟城闷热的暑季，那套四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却散发着阴凉。前租客已经离开这里去别处生活，把一些不易觉察的味道和念头留了下来。
“你看，这套房子一房一厅一厨一卫，面积不大却精致。阳台朝南，能得到阳光。房租下调了一些，也不怎么贵了。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了。”她娇小的身形游荡在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
“新租来的房子，一定要请专业的家政公司清洗空调。空调盖子下面的滤网上总会有一层油腻的灰尘。有时候，灰尘有两寸厚，就像吸满了铁屑的磁石。空调一开，满屋子都是陈腐的气息。”他说。
“哪有那么夸张啊。”她笑道。
“我会把这套房子租下来，如果租房子送小管家的话。”他说。
“可是，我们目前没有租房子送管家的活动啊。”她笑道。
“啊，是啊，是啊。这套单身公寓确实很符合我的要求。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觉得羞愧。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他不好意思地说。
“嗯，你说吧。没关系的。”她笑着，微微抬着头，展示着她下巴正中的那颗小痣。
“我不是诚心找房子，第一次看房后不得不继续找下去。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你，和你说说话。”
“其实，我在上次带你看房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她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睛望着他，嘴角一弯浅笑。
“那你还大老远从郊区赶来老城区带我看房？”
她只是望着他，没有回答。
他不由自主地双手搭在她柔弱的肩头，低头寻找她的唇。
一个寂静悠长的吻。
整座城市，整个世界仿佛被吻掉了，不复存在。他感觉自己成了一粒尘埃，飘浮在无垠的时空中。
他们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都一言不发。在马路边分别的时候，彼此也没说一句话，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兀自离去。
立夏的前一天，他站在办公室的那面镜子前，对镜中的男人说：“最近生活太无聊了，我们再玩玩找房子的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