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医生的听诊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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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医生是灯盏镇上的体面人物。
  体面不只是他皮肤白皙,手指细长柔软,长相朗目疏眉,耳朵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
  体面还不只是他言行举止温文尔雅,衣着整洁,一身白衣胜雪的大褂,胸前卧着一副黄锃锃威严的听诊器。
  体面主要是他对待病人的态度。灯盏镇无论贵贱贫富,妇孺老弱,乔医生看病都一视同仁,尤其是从天目山脉深处东滩头、沙滩头、鱼亩墩、灵官庙、陆拾亩居、火埂头、沸水塘这些边远偏僻山村来看病的老百姓,他更为细致。乔医生比其他郎中多一样绝活:听病。从衣袖里取出焐热的听诊器,凝神屏息,一点一点从来诊者前胸移到后背,听完,又伏下身子,对来诊者望、闻、问、切,细心入微。乔医生常对他的助手说,山里的老百姓穷啊,看一次病要犹豫再三,一拖再拖,不到万不得已,支撑不住,是不会走出山沟沟来看医生的。病人,医者父母也,对他们马虎不得,不得马虎呀!说这话时,乔医生表情凝重,镶着金边的眼镜片背后,双眼泪水涟涟。
  灯盏镇是南方一个不显眼的小鎮,静卧在苏、浙、皖三省交界天目山余脉的繁枝密林和变幻云雾之中,四周群山簇拥,草木葳蕤,神秘潮湿,充满诱惑。
  濑水河从镇中央潺湲而过,把灯盏镇分成了南街和北街。濑水河上接浣纱湖,下连太湖,直至东海。浣纱湖由天目山脉崇山峻岭间千百条涧溪汇集而成,湖面水光潋滟,干净而调皮。
  灯盏镇南街喧嚣、热闹,北街沉稳、内敛。
  南街临街门面一律木板封顶,木板是天目山脉里的伍员山黑松木加工而成,岁月流长,仍坚硬忠诚。街面生意人来自五湖四海,吆着不同的方言,一条街店面铺排开来,德龙酱鹅店、二呆子狗肉馆、徐春香油坊、张算盘米行、彭阿婆烧饼油条摊、牛二皮豆腐坊、马墩墩铁匠铺、黄胡子篾匠店、谢腊狗花圈铺、紫姑娘裁缝店、朱癞痢修伞铺、段胖子说书院……一早,太阳还在天目山脉缥缈的浓雾岚烟里泡着温泉,南街的木板门“吱哟、吱哟”一扇扇打开,热闹也就一波波推涌到了街面,像马墩墩铁匠铺炉子里的那块铁,淬过了头,一挨铁锤就星光四溅,反而矫情、张扬。
  乔医生诊所闹中取静,开在北街,坐落在天主教堂东侧,穿过一条巷子,十三级青石板台阶拾级而上,半坡开了块空旷地,四周是高大茂密的香樟树,四季香气扑鼻。乔医生不喜欢把这里叫诊所,他总是习惯对前来就诊的乡邻称这里为香樟人家。这名称亲切、温暖。
  没有病人就诊时,经常能看到乔医生端了一杯天目香茗,站在温暖明净的玻璃后面,目光忧郁地看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天目山余脉,弧光划过天际。
  乔妤是乔医生的小女,乔医生视她为掌上明珠。
  乔妤在灯盏镇北街西葫芦巷子的郑氏私塾学堂读书,是郑先生唯一的女学子。每天早上,街面上的人总会看到乔医生牵着乔妤的手,小心地走下诊所的十三级台阶,又走过连接南北街的和盛桥,在彭阿婆烧饼油条摊前帮女儿找位置坐下,买一根油条,又去牛二皮豆腐坊舀一碗豆腐脑,撒上葱花,安静地坐在边上,一脸笑地看着乔妤吃完,然后起身,目送女儿一蹦一跳快乐地走过和盛桥,去郑氏私塾学堂读书,自己才又坐下,吃一根油条一碗豆腐脑,或者一块烧饼一碗豆腐脑。有时候干脆只喝一碗豆腐脑。
  街面上的人都尊重乔医生,见到他都会停下手里的活打招呼,“乔医生早”“乔医生好”“乔医生女儿长得好乖巧”。乔医生总是一一颔首微笑着还礼。
  那些赶早集的山里农民见到乔医生,会歇下挑担,从中挑选几棵滴着露水的鲜嫩菜蔬,让乔医生捎上。乔医生也不客气,回到诊所,必会让助手给卖菜的农民送上一副跌打膏药,或者一包消炎药粉。
  这个山里的农民用得上,乔医生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灯盏镇私下里传消息,说乔医生的女儿不是他亲生的。也不算空穴来风,乔医生来灯盏镇行医快八年了,谁也没见过他的夫人。
  最早说出这话的是谢腊狗花圈铺的谢腊狗老婆冯四婶。她那天不知道去紫姑娘裁缝店干什么,反正不是去裁衣服。不过年不过节,谢腊狗是不会给家人添衣裁裤的,况且乔医生来灯盏镇这些年,镇上似乎很少死人,谢腊狗花圈铺丧服生意也就寡淡了。冯四婶摸摸这件衣料角,捏捏那件衣料底,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这个乔医生呀,怪了。在灯盏镇行医快十年了,紫姑娘见过他女人没?”紫姑娘的心被蜇了一下,脸上就泛了白,店里的女眷们脸上也有了惊愕。在灯盏镇,紫姑娘与乔医生走得最近,街坊们几年前就流传,进了腊月乔医生就要娶紫姑娘。可是几个腊月过去了,还不见紫姑娘为自己做嫁衣。冯四婶又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是啊,灯盏镇上乡邻谁也没见过乔医生的女人。那个可爱的乔妤从哪里来的呢?”
  话就从紫姑娘裁缝店传出来了。南街北街都知道了,乔医生还蒙在鼓里。一大早,乔医生牵着乔妤在彭阿婆烧饼油条摊坐下。热腾腾的早市上,街坊们看乔医生和乔妤的眼神就有了变化。乔医生没在意,他习惯了街坊对女儿的热宠。热宠了,就会显出过分关心,过分甜腻。乔医生对灯盏镇乡亲的这种情感深有感悟,所以他深信老街坊们的眼神只是对小女的热宠。乔医生摸了摸乔妤的头,亲了一下她的脸,让她先去了学校。
  乔医生回诊所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这是乔医生的习惯,就像一个上了战场的战士,枪是不能离手的。
  听诊器是他的法国老师送的,传感头件的表面,铜质打磨得古朴高雅,要不是挂在乔医生胸前,谁都认为是一件工艺品。
  “听诊器呢?”乔医生问他的助手。
  助手是一个年轻俊郎,街坊介绍来学医的。助手知道乔医生的脾气,不经吩咐,从不敢动他的医疗器械。此刻助手一脸茫然,鼻尖渗汗。乔医生蹙了一下额,在诊所踱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了什么,嘱助手收了诊所的门。助手来诊所的第一天,乔医生就立下了随叫随诊的规矩。他立在乔医生身后,边嗫喏、边提醒说:“先生,外面还立着候诊的乡亲呢!”助手不叫师傅,也不随了街坊叫乔医生,而是称呼先生。这也是他第一天到诊所时,乔医生立下的规矩。
  乔医生没搭理,在脱他的白大褂。助手竟忘记了接过乔医生递来的白大褂,继续道:“先生,陆拾亩居老梆子哮喘严重了,老梆子家人捎话,让您今晌午无论如何去下,怕晚了……”   助手还要说下去,乔医生摆了摆手,自己将白大褂挂在了门旁挂吊滴的钩子上,套上他出门时穿的银灰色西装,戴上银灰色鸭舌帽。
  出了诊所,乔医生才又想起什么,折身对仍木愣愣立在门旁的助手说:“关门。今天歇业。”乔医生说话冷静、简洁,每一个字都深思熟虑。
  乔医生径自去了西葫芦巷子的郑氏私塾学堂,可是,郑氏私塾学堂的郑先生打老远就拱手告诉乔医生,他正要差人去诊所打探乔妤什么缘由没来学堂。
  谢过郑先生,从郑氏私塾学堂告退出来,乔医生在清冷的北街站了片刻。乔妤是他一早目送着一蹦一跳快乐地走过和盛桥,走向郑氏私塾学堂的,怎么没来学堂?一片秋叶从他的帽沿滑落到脚边,乔医生突然感觉后背发凉。
  “不是贪玩的丫头啊。”乔医生一路想着,心里就有了担忧。走到和盛桥时,踯躅了一下,他还是踏向了南街。
  紫姑娘裁缝店上午女眷少。乔医生进店时,紫姑娘正在为米行张算盘的女儿裁一件婚妆。张算盘的三女儿腊月出嫁。灯盏镇的乡邻都兴腊月嫁娶。紫姑娘小心地用剪子一步一步地在桌面上走着,突然一股熟悉的气息就扑到了鼻子底下。紫姑娘心一慌,一剪刀就偏了。紫姑娘持着剪刀,也没抬头,说:“来了。”
  “这孩子……不是贪玩的孩子。”乔医生没有接紫姑娘的话,托了一下眼镜,倚着那扇贴了倒“福”字的门板边,自言道,“ …… 没去学校会去哪呢?”
  “……上午,街面上来了一个陌生的货郎,拨浪鼓摇得人心烦意乱,这灯盏镇偌大一个街市,怎么会来一个跑村闯户的外地货郎?”紫姑娘迟疑了下,像是说给自己听。
  半晌,没人应声,紫姑娘才慢慢抬起头来,乔医生已经走了。
  乔医生没有租马雇骡,也没有叫随从,一个人步行去了百里外的乌泥冲。
  乔医生还是八年前去过乌泥冲。那回,他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在邻省的桠溪镇上行医,半夜被山民敲了门,去为一个产妇接生。他哪是接生医生?可是山民们不管,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将他塞进轿子,抬了就走,走得慌乱,连听诊器都忘带了,没带听诊器也就没听出产妇心脏有毛病,结果真出了大事。孩子总算保住了,是个女婴,产妇却在生产过程中走了。乔医生心情沮丧。他成了产妇娘家人碍眼的杵棒,尤其他那身白得扎眼的外褂,像是蜜蜂群里扔进一棵油菜花,每个蜜蜂都想蜇一下。产妇娘家有几个愣青小伙甚至耸着肩膀,在乔医生面前不断地秀着肌肉,若不是主家说尽软话,怕是有了流血事件。虽然没有刁难他,但主家也没有允他拔腿就走,忙完了丧事与他商量,也不是商量,是安排。出面的是主家的三叔,读过几天私塾,显然在乌泥冲一带山野扮着乡绅的角色。
  三叔说:“小娥子是咱乌泥冲公认的好媳妇。”小娥子是去世的产妇。三叔的话引来了娘家人一片哭声。
  三叔又说:“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命。”卷了一根纸烟,独自吸着,待哭声平息了,三叔才抬起眼皮,说:“乔医生是读书人,又留过洋,明事理,口碑好,孩子让乔医生抚养,我们两个家族也放心。”
  三叔的话明了不过了,是让乔医生领养刚产下的女婴。乔医生对着墙角蹲着,装满棉絮的麻袋一样发呆。一屋子的家眷听了三叔的安排,一片惊愕。他们纷纷把刀片样目光落到刚死去媳妇的男户主身上。男户主是一个货郎,平日里摇着拨浪鼓,担着针箍、线脑、香烟、火柴、白糖等货什走村串户,很少着家。货郎因为丧事的劳累,精神萎靡,面无表情地坐在门槛上吸着烟,从屋前枣树叶间透射来的阳光碎片洒了他一身。半晌,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和阳光碎片,说:“听三叔的,娃没了娘,我又不落家,留在乌泥冲怕也是养不大的。”
  娘家人恼了。刚刚死了姑娘,又要将骨肉送掉,偏偏又送给为姑娘接生的医生。娘家人的心里没处落,一个个青着脸。三叔直了直身子,道:“莫非娘家舅舅想带走外甥女?”刚才还用眼睛刀片样在货郎身上割的娘家舅舅,立即一个个收回目光,把头缩回了人堆里。
  三叔将乔医生扶到正堂,作了揖,对乔医生说:“养也不是白送,得立个规矩,一是娃不能改了乌泥冲杨姓,二是每年必须带娃来乌泥冲她娘坟上磕个头。”
  乔医生带着女婴回到桠溪镇,真是慌手慌脚。他来桠溪镇行医,原抱了悬壶济世的远大理想,怎懂得喂养一个婴儿?他一个毛头小伙子,冷不丁身边冒出一个女婴,怎么去面对桠溪镇乡邻雪亮的眼睛?乔医生算是遇到了他人生最大的难题,于是打电报向他法国老师请教,法国老师是位浪漫的老太太,回电是:乔,这是上帝送你的天使。
  老师都说是上帝送来的天使了,乔医生哪敢怠慢。桠溪镇是待不下去了,他收拾了听诊器,租了辆马车,带上婴儿,来到了邻省这四面环山的灯盏镇。
  乔医生没有按照三叔的交代去做,他既没有带着女婴每年去乌泥冲她娘坟上磕个头,还给女婴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乔妤。
  今天,乔医生丢了听诊器,丢了乔妤。
  乔医生走路慢,又不熟悉地形,沿着山径,一路打听,走到乌泥冲已经是第二天晌午时分。进村的一块长满苔藓的磐固石上,盘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抽着纸烟,悠闲地看着云卷云舒的山坡上一头水牛在啃草皮,见乔医生走到跟前,老人跳下磐固石,立在乔医生眼前,问:“去乌泥冲?”
  乔医生答:“嗯。”
  老人掏了纸烟,卷了根,问乔医生要不要。乔医生不抽烟。老人自己点了,才又说:“五年前,乌泥冲来了场瘟疫,死的死,逃的逃,村子空了,附近村子也基本上空了,没人了。”
  乔医生惊讶:“怎么不找医生?”
  老人唉叹:“找了,去桠溪镇上找了。那个乔医生,找遍了桠溪镇不见了。”
  老人又叹:“这场瘟疫来劲凶猛,一阵风似的,山村里的郎中根本没招,治不了。”
  乔医生掉下了眼泪:“……乌泥冲那个货郎呢?”
  “货郎?你说的是杨二先吧。八年前料理完媳妇的后事,摇着拨浪鼓,走出乌泥冲就没回来过。”那头水牛已经下了山坡,走向一块庄稼地,老人掉头向他的水牛跑去。
  乔医生返回灯盏镇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了。灯盏镇的乡邻们不知道乔医生去了哪里,助手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四处找乔医生。灯盏镇的老百姓都明白,张算盘米行关门歇业一天不要紧,老百姓家里都有剩粮。乔医生诊所关门一个礼拜,那可是天大的事了。头痛的,发热的,摔伤的,烫伤的,哮喘的……灯盏镇四周远近几十个山寨,哪天没有十七八九个这样的病人?
  乔医生返回灯盏镇并没有直接去诊所,待到天黑,他从另一条幽道拐到了紫姑娘裁缝店。
  紫姑娘裁缝店里点着油灯,一闪一忽。乔医生进门时,紫姑娘没有闻到熟悉的气息,乔医生在山里行走了一个礼拜,已经没有了乔医生的味道,身上散發的只有汗臭味。一团阴影忽地向紫姑娘压来,紫姑娘猛一惊讶,乔医生就到了跟前。
  紫姑娘说:“来了。吃没?”
  乔医生说:“听诊器丢了。乔妤也丢了。”
  紫姑娘把墙窗里的油灯提到明处,也不接乔医生的话,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乔医生没让紫姑娘走,他拉住了紫姑娘的衣袖。
  紫姑娘在乔医生对面坐下。两人面对着一闪一忽的油灯。半晌,紫姑娘突然抓住了乔医生一只手,说:“听诊器没丢,乔妤也没丢,你自己丢了。”
  乔医生沉下了脑袋,一滴眼泪滴在了紫姑娘掌心。
  此刻,花圈铺的谢腊狗,收了铺门,正躲在他的二进房内,拆了听诊器的传感头件看。“病还能听出来?”谢腊狗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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