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桂花香。
　　枝头繁重的桂林中，洁白的花瓣似雪片般纷纷落下，十九公主天香身穿一袭浅粉色秀丽衫子，靠坐在结实的树干上，手中拎着一小坛上好的女儿红，姿态甚是清丽洒脱。
　　程楚轩走进月桂园中，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他先是微微地呆了半晌，随后上前低声唤道：“天香!”
　　天香扬起头，露出娇憨的笑：“姐夫?你可有好一阵子没有踏入过我这月桂园了。”
　　程楚轩黯然，蹲到她面前，灼灼的目光锁着她手中的酒坛子：“你怎么在喝酒?”
　　“喝酒好啊，喝酒可以让我暂时忘掉父皇将我卖至西域的事。”借着微醺的酒意，天香的眼圈忽而红了，极清澈的一双眸子中蒙上了淡淡的雾气。
　　父皇一句话，她就要被送去西域和亲，只不知这是身为公主的悲哀，还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其实悲哀的不止她一个，西域的楼兰也送了一位公主过来，那公主的皮肤像豆腐一样白，而且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就像太后娘娘凤冠上的宝石，漂亮得不可思议。不过宫里的嫔妃和公主都很讨厌那楼兰公主，不是说她长得像妖怪，就是嫌她不够庄重，因为那楼兰公主很会跳一种叫肚皮舞的舞蹈。当那楼兰公主穿着露肚皮的衣服跳舞的时候，腰软得就像蛇。她很喜欢看楼兰公主跳舞，每次楼兰公主跳舞的时候，围在腰上的金流苏便会甩出很漂亮的光芒。如果不是她被通知要被送去西域和亲，她想，她一定会去向那楼兰公主学跳肚皮舞的。
　　“天香……”程楚轩沉痛地唤着她的名，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是垮下肩膀，没有说出来。
　　“姐夫……”天香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迷离的眼神却又似看透他的身体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声音忽然缥缈得像是天外来音，“你说，西域有女儿红吗?”
　　程楚轩哑着声道：“若西域没有，你就派人给我捎个信，我派人给你送去。”
　　天香失了神般垂下头，捏起一片桂花瓣：“那西域会有桂花吗?”
　　“我吩咐侍卫们带着种子，到了那里，就给你种，你喜欢长安城的什么全都告诉我，我统统买来给你带着。”他很是豪爽地决定宠她到底。
　　“呵呵……”天香却忽然悲笑起来，大滴大滴的泪，终是忍不住地掉下来，掉进她怀中的酒坛中，与醇香的酒液混为一体，女儿红，又是多少滴女儿的泪?
　　她似是低低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忙忙地追问：“天香，你说什么?”
　　她猛地抬起一双泪眼，轻声道：“我说，西域……没有姐夫!”
　　他心神大震，挺拔的身子几乎栽倒在地：“天香，你……”
　　她却将一坛女儿红递至他唇边：“姐夫，听说人家都饮酒送行，我要走了，你送送我吧!”
　　他闭了闭眼，张开时已伸手揪住坛口，仰头便灌，大半坛女儿红转瞬间便涓滴不剩，反手，他将酒坛丢到一边，冲动地向她伸出手：“天香，走，我带你出宫去玩!”
　　
　　二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真的吗?你真的要带我出宫去玩吗?”
　　他用力地点头，向她发出保证。
　　她吃吃地笑起来，将自己莹润的小手递至他宽厚的大学中，他的掌心满是练剑时磨出的厚茧子，硬硬的，握起来却让她格外安心。
　　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可以握到姐夫的手，就让她放纵这最后一次吧。
　　曾经央过他许多次，要他带自己出宫去玩，他总是不肯，说什么她乃公主贵胄，不可擅入民间，万一有了差池他担待不起。没想到，如今她要走了，他却愿为她破一次例，冒一次险。
　　她回房换了衣裳，好在伺候她的宫女对于她偷溜出宫去玩这档子事已经司空见惯，没人拦着她。
　　素白的云锦绸做成的一件男子长衫，一头油亮发光的长发在头顶绕了个男子的髻，使银绸子裹紧，再插上一支润白的和田玉簪，她顿时化身为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他带她去茶馆听书，说书人正口沫横飞连说带比画地讲述本朝开国元勋程老爷用三斧半的三脚猫功夫便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事。
　　天香吃吃地笑着，将小脸蛋儿凑到程楚轩眼前：“姐夫，他们都说你的祖上有一张蓝靛壳的脸，长得要多丑有多丑，为什么你却这么俊?”
　　她不是在恭维，她说的是实话，程楚轩着实是一个俊得少见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却没有男子的莽撞，面如银盘，星目琼鼻，挺直的人中下边是两片薄而刚毅的嘴唇，形状很好看，很诱人。
　　天香很喜欢看他的嘴唇，经常会在脑子里幻想，若是可以尝尝他嘴唇的味道该有多好，于是有一天，少不更事的她问他可不可以尝尝他的嘴唇，当时他脸色惨白地愣住了，于是她以为他默许了，很是兴奋地扑上去尝了一口，只觉他的嘴唇尝起来软软的，凉凉的，就像夏天时吃的冰镇果子酪，虽然不够甜，却仍是很好吃，让她不自觉就想多吃几口。
　　可是接下来，他不等她吃够，就把她推开，然后使着轻功飞奔着逃跑，后来，她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他，再后来，他奉旨娶了十一姐，成了她的姐夫。
　　他微笑着，却并不答言，只是将手上刚刚剥出来的花生纳入她口中。
　　她有些无趣地嚼着香脆的花生，闷闷地埋怨：“姐夫，其实我挺恨你的，因为你一直都不肯教我武功。”
　　他终于不再沉默，抚着她的发道：“你已经够调皮的了，若教了你武功，后宫岂不是会让你闹翻天?”
　　“可是，若我学了武功，就可以离宫出走，去江湖上当大侠了，我就可以不必被送到西域去做和亲新娘……”她喃喃地说着，又有些走神，小时候总是听崔娘娘说起江湖上的事，那些大侠，个个武艺高强，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活得甚是潇洒，令她十分向往。
　　
　　三
　　
　　可惜，在她十岁时，她最喜欢的崔娘娘因不知名的原因被关进了冷宫，她听下人们闲谈说，那些黑心肝的太监会给住在冷宫的娘娘们吃发霉的食物，于是便拿了自己屋中的点心，偷偷地去送给崔娘娘吃。
　　这后宫之中，肯耐着性子陪她们这些小公主玩的娘娘很少，大部分娘娘都是铆足了劲去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只有崔娘娘不同，她每次去崔娘娘那里串门子，崔娘娘都会给她讲故事，崔娘娘有一肚子好听的故事，每次她都会听得入迷。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见到程楚轩。
　　那时的楚轩已是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崔娘娘是他的姨母，他也是偷偷地去探望崔娘娘。他感激她年纪小小便如此照顾他的姨娘，在往后的日子里，便经常带给她一些宫外的小玩意儿，打发她无聊的公主生活。
　　他渐渐成为皇上最信任的侍卫，皇上一路提拔，他成了侍卫长，也成了她的十一姐夫。十一姐同他成亲的那一天，她不知为何，流了一夜的泪，心也仿似刀绞一样。后来，万花楼的牡丹娇姑娘告诉她，她是动了春心，爱上楚轩了。老实讲，她其实并不太明白什么是爱，不过牡丹娇姑娘告诉她，时时刻刻都会为了对方而牵肠挂肚，那就是爱了。若时时刻刻为对方牵肠挂肚就是爱，那么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是爱上了楚轩。
　　她还记得那一天，十一姐三天回门，特地召见了她，十一姐从前很疼她的，但那一天不知为何，看着她，脸上却没有半分笑容，她只觉十一姐望着她的眼神阴恻恻的，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终于，十一姐冲她笑了，但是她的心在那一刻仿佛掉进冰窖。 　　从那以后楚轩再没出现在她面前过，再没人带面人儿给她玩，也再没人带她去后花园放风筝。
　　曾经，她困惑过好一阵子，她不懂，是因为她吃了楚轩的嘴，害楚轩以为她是吃人的妖怪，才不再来找她玩的，还是因为楚轩变成了姐夫，便只能陪着十一姐玩了。
　　好在她一贯都没心没肺，没人陪她玩，她可以自己玩；他不再给她买面人儿，那她自己溜出宫去买；他不再带她去放风筝，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放得很开心。
　　直到一年前，十一姐死了，死于难产，胎儿也死在腹中，她听得消息，马上便想到，姐夫会怎样?他会不会难过得哭泣?
　　她不顾一切地溜出宫去找他，结果在一片桃林里找到他，他没有哭泣，也没有抱着酒坛喝得烂醉，而是很平静地在吹箫。他吹得一手好萧，她曾经嚷着要学，可是她的手指笨笨的，怎么也按不全那萧上的音孔，索性便不学了。
　　
　　四
　　
　　那天的晚霞很漂亮，漫着天边都是紫腾腾的霞光，他就站在那片桃林中，望着那漫天的紫色云霞，悠悠地吹着。
　　那一刻，她看着他吹箫的样子，觉得好陌生，她知道，楚轩再也不是她曾经认得的那个楚轩了。
　　后来，楚轩终于放下竹箫转过身来，却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讲，他同她擦肩而过，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终于醒悟，楚轩是姐夫!
　　“天香，你在想什么?”程楚轩的声音唤回思绪飘飞的天香，她回过神，望着眼前一脸忧虑的他，粲然一笑。
　　“姐夫，怎么了?”
　　楚轩莞尔一笑：“都听了一下午书了，肚子饿不饿?我带你去酒楼吃饭!”
　　“好啊!”她兴奋地大声道，“那我要去万花楼!”
　　刷地，茶馆里数十道眼神都飞到天香身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真是可惜了，这小小年纪的公子，居然是个急色鬼，这可怎生得了?”
　　“我大唐未来堪忧呀!”
　　程楚轩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诡异，万花楼是妓院，几乎全大唐的人都知道。
　　天香似乎没有发现这一切，仍是很兴奋地扯了程楚轩离开，一路上，她的小嘴不停：“姐夫，你去过万花楼没啊?你见没见过万花楼的花魁牡丹娇姑娘?我告诉你哦，万花楼的牡丹娇可是我的老相好，她平常可不常出来见人的。还有还有，万花楼的千日醉可是好喝得紧，姐夫，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天香后知后觉地发现程楚轩铁青的脸色，忍不住停下脚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程楚轩抬手，捉住她软绵绵的小手，黝黑的眸子望着她，良久，脸色才恢复如常，沉沉地开口道：“我带你去红梅轩吃红烧乳鸽好吗?”
　　“不要，万花楼的梅菜扣肉更好吃!”
　　程楚轩板起脸，口气些微有些严厉：“天香，万花楼是风月场所，不是女孩子去的地方!”
　　天香抿着唇垂下头，他几乎以为她要哭了，想说些什么劝劝她时，却听得她幽幽的嗓音响起：“姐夫，三天后我就要起程去西域了，临走时，只想见见朋友，都不行吗?”
　　他紧锁起眉头：“但你不该和妓女做朋友!”
　　天香突然很生气地大声嚷起来：“妓女怎么了?妓女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以为她们想做妓女吗?你以为她们很喜欢把自己当成一个玩物让不同的男人找乐子吗?还不是男人让她们变成妓女的!男人做错了事，女人就要被充作官妓。人家好端端的女儿，被逼着卖入青楼妓寨，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若是没有你们这些把女子当成玩物的臭男人，又怎么会有妓女这种低贱的行当?若不是上青楼找乐子的男人太多，那些鸨母又何苦硬下心肠去买那些被人牙子拐卖来的女孩子?”
　　程楚轩被她骂得有点发傻，记忆中的天香忽然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她长大了!
　　
　　五
　　
　　她嚷着嚷着，声音突然低下来：“你们男人，把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变成妓女，却又嫌弃她们妓女的出身，坏了人家的清白，又骂人家臭婊子，男人又是什么东西?想打仗了，把女人当成战利品；不想打仗了，就把女人当成交换的货物。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送给六十岁的老头子。一个男人娶那么多女人，玩上几天，腻烦了就丢到一边，由得那些女人争得头破血流，只求男人可以回头看她们一眼，女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贱?”
　　她像是失了魂，转过身，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完全无视道路两旁无数骇人的眼神，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在男权当道的如今，简直是可以浸猪笼的罪了。
　　“天香……”程楚轩担心地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回身来看着自己，“天香，你这又是何必?我只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便是，你不爱听，我不再说就是，你何苦说这些胡话?万一让巡逻的御林军听到，岂不会招惹麻烦?”
　　思及自己刚刚对她确实有点太过严厉，况且她说的话也没错，她就要离开长安城了，一个人孤单单地去西域那么远的地方和亲，想和朋友道个别，的确情有可原。说来也都怪自己不够关心她，天香的母妃去得早，虽有个一母所出的哥哥，也不太关心她，整天只想着皇位。
　　天香哂笑着：“反正再过两天，我就听不见你同我讲话了，姐夫，你先回去吧，我要去万花楼和我的朋友道别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
　　“姐夫何必委屈自己呢?你这等清高的人，怎么能去万花楼那种肮脏之地呢?”天香很平静地说着，抬手推开程楚轩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程楚轩黯然，终不知再同她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开心起来，只得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他只是不解，这几年没有理会她，她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哎哟——我的李大爷——”走进万花楼，迎面走来一身形肥硕的鸨母，看到天香连忙扯开嗓门冲过来。
　　“您来得可太好了，奴家正有事找您帮忙呢……”
　　天香忍不住笑起来：“哟，这可真新鲜了，您有事找我帮忙，说来听听!”
　　鸨母扭脸，一打眼看到程楚轩：“这位公子模样生得好生神武，就是面生得很，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你就唤他路人甲便好，他是不重要的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咱们到房里说去。”鸨母热络地扯了天香的衣袖走进一间馨香四溢的房间，小心地关好门后，苦着脸对天香道，“李姑娘……”
　　听得这个称呼，程楚轩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老鸨子竟然早就知晓她姑娘家的身份。
　　
　　六
　　
　　“李姑娘，是这样的，半个月前，突然来了一位胡商，这位胡商一来便看上了咱们牡丹娇姑娘，硬是要给她赎身。你也知道，我是开妓院的，我也舍不得姑娘走，尤其是像牡丹娇这种能帮我赚大钱的姑娘，我是更舍不得她走了。可是人家一出手就是十二颗夜明珠呀，颗颗都有小儿的拳头那么大，那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我请了宝丰当铺的朝奉来瞧，人家告诉我，就这夜明珠，每一颗至少都能卖上十万银子，这十二颗就是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牡丹娇就算是再能挣，也没法子给我挣一百二十万两不是?可是那小蹄子硬是不肯跟人家走，说什么她不给人当妾，要当就当正妻。我的姑奶奶呀，咱们这种行当出来的，能给人当妾就已经是祖上积德了，还挑什么?李姑娘，你来得正好，那小蹄子跟你最谈得来，你帮我劝劝她，人家胡商说了，三日后就要起程回西域去了，她要是不跟去，我这 一百多万的银子可要泡汤了……”
　　“行了，这事包我身上了，我去跟牡丹娇姑娘聊聊，不过，我若是说动了牡丹娇姑娘，嬷嬷可得给我谢礼……”天香大包大揽地推门出来，转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来到后院。
　　这园子大得很，勾栏假山，杏林竹海，景色不比皇宫的后花园差，数十座精巧的楼阁伫立在园子里，每一座的设计都大不相同。走上一条曲曲折折的九曲弯桥，桥的尽头是一丛假山，过了假山便是一丛竹林，顺着林中小径一路前行，赫然是一飞角勾檐的八角亭子，八角亭子两边都通着路，另一边是一条青石板路，路的尽头便是一幢造型别致的屋子，屋门上边挂着一块匾，黑漆的底子，红色的字，圆润的隶书，赫然是“点香阁”三字。
　　早有丫头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却放他一人在外堂屋里干坐，只听得里间屋里时不时地响起天香清脆的笑声，直到一桌席面摆好，天香才陪着一位艳光四射的大美女从屋里出来，天香淡淡地向那大美女介绍道：“这是我姐夫。”又向程楚轩介绍，“这便是万花楼的花魁牡丹娇姑娘。”
　　然后便只缠着牡丹娇说话，反倒是牡丹娇很懂礼数地替程楚轩倒了酒，布了菜，客套了一番。
　　程楚轩望着天香与牡丹娇划拳饮酒的豪爽模样，心一阵阵地揪紧，曾几何时，那天真无邪的小丫头竟变成这副模样。
　　天边刮过一阵风，刮得外边的竹林沙沙沙地响，天阴了下来，浓浓的乌云，像十万天兵一样很迅速地压到了天边，隐隐地响起雷音。
　　程楚轩说：“天香，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天香却兀白扯着牡丹娇说着醉话：“娇姐姐，你知道吗?我要嫁人了!”
　　那牡丹娇也略有醉意，她吃吃地笑着，“那就恭喜妹妹了。”
　　“可是，我要嫁去的地方是西域……”
　　牡丹娇一愣：“西域?”
　　“是呀!西域，本来，我还在想，等我到了夫家，找我相公要钱，一定把你赎出去，到时候，再让我相公帮你找个好夫君，那我们就能整天在一起喝酒聊天了。”
　　牡丹娇不再言声，敛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七
　　
　　天香继续道：“其实，我知道娇姐姐为什么不想去西域，我也不想去，我们连胡人的话都听不懂，去了就算是想找人聊个天都没可能。听说，西域都没有青菜，那里的人整天都吃牛羊肉，哥哥死掉了，弟弟还可以不顾伦常地去娶哥哥的老婆。那里没有温泉，想舒服地泡个花瓣澡根本就不可能。那里也没有糖葫芦、雪片糕、酸杨梅和棉花糖。我也不想去西域，可是姐姐，嫁个男人，总比守在这秦楼楚馆强。姐姐虽是才貌双全，在这万花楼里是一等一的人尖子，可是白姐姐十四岁挂牌接客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姐姐如今已经二十岁了，有过一个男人肯为姐姐赎身吗?那胡商虽来自西域，但他既肯拿出十二颗夜明珠来为姐姐赎身，必是真心，姐姐何不跟了他去?管他是做妻还是做妾，先离了这火坑是正经，就算是当了正妻，男人不爱了，照样丢在一旁，哪怕当上正宫皇后又能如何?生为女儿家，嫁给哪个男人又哪能由我们自己来做主?如今我也要去西域了，说不定咱们姐妹什么时候可以在西域遇上，那时，岂不快活……”
　　天香说着，似有些困倦地趴到桌上，慢慢地闭上眼睛，终不胜酒力地沉沉地睡去。牡丹娇在一旁沉沉地思索着她适才的这一番话，简直句句都敲进了她的心坎里。
　　方才还热闹万分的点香阁刹时间陷入一片沉寂。
　　程楚轩凝着天香沉睡的容颜，心一直在沉，似沉入无底的空间。
　　天香不过才十七岁，又哪里知晓的这一番道理?
　　猛然间，一声惊雷惊醒沉思中的二人，牡丹娇忙忙地在天香耳边轻轻唤了两声，没能将她唤醒，于是含笑对程楚轩道：“程公子，还请您受累，将天香抱到我床上去歇歇吧，雨马上就要下来了，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程楚轩二话不说地站起来，将天香打横抱起，在牡丹娇的指引下走进内室，在一片馨香中将天香放到软榻上，并仔细地扯过凉被盖到她身上。
　　牡丹娇在一旁看着，咯咯一声轻笑：“真不愧是令天香妹妹挂怀了这许久的男子，对她竟这么细心。”
　　程楚轩沉沉地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里的?”
　　牡丹娇引着他离开内室，回到酒桌上，沉吟着道：“第一次是两年前，她穿着一身男装闯进来，直问有没有花卖，可着实把大家笑个够戗。嬷嬷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姑娘，跟她解释了我们这里不卖花，只供男人玩乐，她却大咧咧地拿出银票说要玩乐。嬷嬷爱财，便要我陪她说说话。那一日她喝个烂醉，口中一直唤着‘楚轩，我不要你当我姐夫’。”
　　程楚轩听到这里，心中一痛，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天香啊天香，他又何尝愿意当她的姐夫，奈何，皇命难违啊!
　　他与十一公主的婚事是早就定下，他注定要迎娶十一公主。
　　
　　八
　　
　　那一日，她说想尝尝他嘴唇的味道，他着实有些愣住，他不懂，她怎会如此大胆，说出如此不守妇道的话。她吻了他，在那一刻，他知道，他爱上她。
　　许是早在冷宫中，见到小小的她托着几块糕饼送给姨娘吃的时候，就爱上了她。
　　随着时日久了，他越来越喜欢听到她的声音，每次听到她软着嗓音唤他楚轩哥哥，他就会觉得很满足。
　　然而，他终是大她几岁，六七岁的差距，已足以使他成为另一个女子的丈夫。
　　她吻他的那一刻，他慌得推开她，慌得无法顾及她女子的尊严，只因他知道，只再多一瞬，他就会狠狠地回抱住她，狠狠地将她吻回去。
　　而他，不能那样做，做了，他就无法再去娶别的女人为妻。
　　娶十一公主乃是皇命，抗命的话，会有株连九族的大祸。
　　他不敢再见她，任是一颗心碎成无数片，也只能隐忍着再也不要见她。
　　他忍了三个月，终于将十一公主娶回家，却在洞房花烛之夜喝得烂醉。十一公主伺候他歇息，他抱着十一公主，却唤着“天香”。
　　十一公主震怒，欲回宫禀告父皇他与天香有染，他为了一家老小，只得抛弃掉男人的尊严，跪下求十一公主的饶恕。十一公主饶了他，却与他约法三章，再也不准见天香一面。
　　十一公主难产，胎儿也死在了腹中，他望着十一公主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头回觉得自己的无情。
　　天香说，生为女儿家，嫁给哪个男人又哪能由她们自己来做主?这话说得可真对，他想，十一公主必定也不高兴嫁给他，说不定，在十一公主的心里，早就有了哪位王孙公子，只是生在帝王家，嫁给哪一个全凭皇上的心思。
　　其实，这世上，不能自主自己婚事的又何尝只有女儿家，他堂堂七尺男儿，娶妻不照样要听皇上的。
　　十一公主去后，天香在桃林找到他，他却只能漠然离去，他不敢再同天香有什么纠葛，皇上是不可能将两个公主都赏给他做妻子的。他很怕同天香讲上一句话，便无法再把持自己地将天香拥入怀中。
　　直至那日，他听得皇上要将天香送去西域和亲，他终于知道自己成亲时天香的心情了，那种酸涩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连日来，他就如失了魂魄一般，坐卧不安，日夜难寐。
　　他忍了近半月，终忍不住来见了天香，只没承想，这一见，让他的心更乱了。
　　他到底该怎么办?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天香被送到西域去吗?
　　 　　九
　　
　　天香沉默地看着宫娥们将属于她的东西一一打包装箱，沉默地看着宫娥们将属于她的箱子抬出宫院，沉默地任由宫娥们将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再沉默地由宫娥们簇拥着来到琉庆宫。
　　跪下，磕头，谢恩。
　　高高在上的那个男子是她的父皇，但她敢用任何东西来同人打赌，那个男子根本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也不会记得她的名字。
　　其实谢恩的时候她挺想笑的，父皇将她嫁给一个她永远也不可能会喜欢上的男人，她还要谢谢他。
　　同她一起给父皇谢恩的还有她未来的夫君，据说，那人是楼兰的王子，他来的那天她就见过他，当时他的妹妹在为父皇跳肚皮舞，而他就坐在下面吃着父皇赐予的酒菜。
　　他长得很好看，就和他妹妹一样，有着碧绿碧绿的眼睛和水豆腐那么白的皮肤，可是她不喜欢他，她喜欢的只有楚轩，虽然楚轩已经变成她的姐夫了，但她就是没有办法去喜欢别人。
　　其实她知道，那楼兰王子一样不喜欢她，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她没有在父皇的身边看到姐夫，心下不禁一片黯然。那日姐夫带她出宫去玩，她却喝醉酒，睡得像是死猪一样，就连姐夫什么时候将她送回宫都不知道。白那日起，她便再没见过姐夫，她想，以后她也不可能再见到姐夫了，不止姐夫，还有这繁华的长安城，都只能成为她的记忆。
　　她乘着一辆马车离开皇宫，随行的人员很多，光侍卫就有一百人，父皇对她还真是大方，记得十一姐出嫁的时候，可没她这番风光，许是因为她去的地方是西域的关系，天朝威仪，怎么也要让西域看看大唐的气派。
　　到了宫外，一队胡人早就站在那里迎接，她听到为她送行的号角声响起。
　　晌午的时候，车队停下，侍卫们忙着埋锅造饭，而她则在两个宫女的陪伴下四处走动，须臾，她见到一处溪水，夏日炎炎，清澈的溪水带了丝丝凉意，她不禁玩兴大发地脱下宫靴跳进溪水当中，任那冰凉肆意地流遍她如玉的一双小腿，
　　“天香?”不可思议的嗓音猛地响起。
　　早由那忠心的宫女冷声喝问：“何人大胆，竟敢直呼我们十九公主名讳?”
　　天香看到了牡丹娇，牡丹娇捏着条雪白的帕子，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纤细的指节绕在帕子上，竟已被帕子勒出了白色的痕迹。
　　不知为何，天香仿佛回到了那一日，那一日，十一姐回门，将她唤去，十一姐在冲着她笑，她似乎记得十一姐曾经对她说了什么，可是一直以来她都忘记了，她不记得十一姐到底对她说过什么了。
　　现下，十一姐对她说的那句话却忽然间白她脑中响起。
　　十一姐对她说：“我恨你!”
　　十一姐恨她，可是明明是十一姐抢走了楚轩，十一姐又为什么要恨她?该是她恨十一姐才对吧，为什么她没有恨十一姐，十一姐却恨她呢?
　　“牡丹——”楼兰王子走来，操着生硬的汉话唤着娇姐的名字，她看着他揽住了娇姐的腰。
　　她忽地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怎么会是这样?
　　
　　十
　　
　　醒来时她已在营帐中，那楼兰王子脸色铁青地坐在她的身边，牡丹娇也在，不过仍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两名宫女似看贼似的看着他们两个。
　　看她醒来，那楼兰王子也不废话，直接道：“大唐公主，我必须告诉你，牡丹是我的女人，回到楼兰我便会立她为侧妃，你不可以欺负她!”
　　天香又想笑了，这楼兰王子可真是会杞人忧天，她怎么可能会欺负娇姐姐?娇姐姐可是她在宫外最好的朋友呢，她只是意外为娇姐姐赎身的男人居然是自己的夫君而已。
　　牡丹娇担忧地唤道：“天香，不，公主，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懒懒地抬起手，不要娇姐姐把话讲下去，她相信娇姐姐不知道，谁又能提前知道事情居然会巧成这样呢?
　　她看到楼兰王子的手在紧紧地握着娇姐姐的手，眼睛一痛，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妒忌地红了眼圈。
　　“天香，你别哭呀……”牡丹娇看到她的泪，忙忙地拿着手帕子为她拭泪。
　　“娇姐，我没事，只是沙子迷了眼罢了，你和王子殿下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她挥挥手，示意所有的人都离开，这才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喃喃自语道：“姐夫，我不想去西域……”
　　“那我带你走!”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她惊得连忙睁开眼睛，却看到程楚轩一身侍卫装地站在她的床畔，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禁抬手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
　　“好痛——”她龇牙咧嘴地收回手，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仿如神般出现的男子，“姐夫?”
　　“嘘——”他坐到她的身边，抬指比在她唇边，含笑道，“还是唤我楚轩吧!”
　　她的泪已经忍不住，缓缓地滑落了两行：“你怎会来?”
　　“想你，便来了!”
　　她哽咽，泪更汹涌，只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他的这一句话。
　　他微笑：“我听说，终南山中有一处山谷，四季如春，没人可以找得到那里，你可愿与我一同去寻找那里?”
　　她激动得发不出声，只是拼命点头，天涯海角，只要有他相伴，无论在哪里都无妨。
　　午夜时分的一场大火烧了公主寝帐，火救下去后，侍卫们白火堆中翻出一具烧焦的尸体，所有的侍卫都在提心吊胆，公主离京才一日，便发生这种事，都是他们护卫不周，脑袋可是掉定了。
　　楼兰王子搂着牡丹娇姑娘出现，朗声道：“现下你们大唐公主已死，你们回去大唐也是砍头的罪，不如跟着我吧，牡丹姑娘从此便是你们的天香公主，反正楼兰离此足有八千里路，你们也不必担心大唐会派官员到楼兰探望公主，更何况就算有人前去探望，也不一定会认得在后宫长大的公主……”
　　恍惚中，他想起昨夜那身手卓绝的男子，那男子说，若非是天香想要给他个交代，让他不至于因为此事而得罪大唐，导致楼兰小国遭到灭族之祸，他才不会来给他出主意应付此事。
　　那男人告诉他，他们要去一处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地方，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让他实在有些艳羡，他也想过与世无争的生活，但他不能，只因他是楼兰的王子。
　　通往终南山的官道上，一马上骑着一对男女，马儿悠闲地踩着小碎步，夕阳西下，缓缓地拉长了他们的身影，而后没入地平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