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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张充和,祖籍合肥,1913年生于上海。“合肥四姐妹”之小妹,书法、诗词、昆曲皆妙。1949年移居美国,任教于耶鲁大学。
张大千曾画过表演昆曲时的张充和:古代仕女的妆扮,发髻高耸,手执团扇,站在那里像朵静开的水仙,轻盈而柔美。惜只有背影,看不到面貌,若是回眸,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现实中的张充和,于美国当地时间6月17日下午1时过世。这位“民国最后的闺秀”102岁的漫长人生中,在异国生活了76年,一直教授书法,并于家中传薪昆曲,得继清芬。她的优雅与美丽,未因时空转换而有丝毫褪色,反而光华愈盛。翩翩而去后,她给时代留下的,依然是那个背影。
6月18日,《环球人物》记者联系到张充和的侄女、“张家大弟”张宗和的女儿张以?,听65岁的她讲述她所认识的四姑。
30年,296封信件
张充和的祖上是合肥名门世家。曾祖父张树声是淮军名将,在淮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李鸿章。到她父亲张武龄时,受新思想的影响,离开合肥,毁家办学,1921年在苏州创办了乐益女子中学。当时被嘲笑:“这人笨得要死,钱不花在自己的儿女身上,花在别人的儿女身上。”
张家10个儿女,4个姐姐:元和、允和、兆和、充和;6个弟弟: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有人说,张家的男孩名字都有宝盖头,因为男孩是要撑起家门的;女孩的名字都有两条腿,暗寓长大以后都要离开家。实际上,张武龄是希望女儿们不当旧式小姐,能迈开脚步,走入社会。
和其他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的姐弟们不一样,张充和从襁褓时期就过继给了叔祖母。这位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亲侄女,会吹箫、作诗,只可惜膝下无子,抱养了张充和当孙女,也算有个相依为命的人。4岁时,外面来的客人们问张充和:“你是谁生的?”她总是答:“祖母。”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张充和从小就跟着叔祖母背诗。夏天的傍晚,叔祖母会拿出箫来吹弄,还给她讲“吹箫引凤”的故事。
叔祖母让张充和读的是家塾私学,请过很多老师。其中一位朱谟钦,是考古学家,教张充和古文和书法。当时张充和临的《颜勤礼碑》,是刚出土的。朱谟钦把新拓的拓片一条条剪出来,为她做成字帖。她的国学功底,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16岁时,叔祖母过世,张充和返回苏州,一家团聚。她与张宗和年龄差距最小,关系最好。在写给张以?的信里,她如此说道:“我和你父亲只差12个月零12天,从小玩得最多,吵架最多,后来通信也最多。”
在苏州,父亲为张充和请来沈传芷、张传芳等名师,教她昆曲。她的笛子老师则是“江南笛王” 李荣忻。
1933年,20岁的张充和前往北京大学当旁听生。前一年,张宗和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姐弟俩定期参加俞平伯先生创办的谷音曲会。等张充和以数学零分、国文满分的成绩被北大破格录取后,姐弟俩还趁着暑假,先后两次赴青岛,因为那时沈传芷先生在青岛,其他唱昆曲的人也很多。
张宗和也会唱昆曲。据女儿张以?说,战乱期间,他辗转各地,最初还能与张充和在成都、昆明相聚。可当历史的大河开始翻腾着往前奔涌时,张家姐弟也成了各自与命运挣扎的浪花。1947年,张宗和定居贵州;1949年,张充和随丈夫傅汉思赴美。直到1977年张宗和去世,姐弟俩一直天各一方,再也没能见面。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书信。“从1947年到1977年,除了‘文革’期间有几年没有通信,我父亲和四姑的往来信件,有296封,31079个字。”
小时候,张以?便知道这位四姑。“她总是给我们寄东西,衣服、毛线、奶糖……”张宗和也会把茶叶塞在信封里,寄往美国。“四姑回信说,她好多年没喝过那么香的茶了。父亲很开心,回信说:你还要?我再寄给你。”
“文革”中,张宗和受到刺激,得了抑郁症。“但凡是四姑来信,他一定会看、会回,我们全家总能开心一段日子。”
1984年,张充和终于来到贵阳。彼时张宗和已去世7年。“她住了20多天,让我带着她走遍了父亲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常常夜不能寐,整晚整晚地翻看父亲的日记、信件,就着昏暗的灯光抄录。深夜时我看见她抚着父亲的骨灰盒独自流泪,她的心中有多少话要对我的父亲说啊。”
闺秀的洒脱
张充和无疑是姐妹中传统文化根底最好的一位,当年书法家沈尹默就曾说她是“明人学晋人书”。作家白先勇评价她“琴曲书画,当代才女”。写过《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的苏炜则说:“我不认为她是一个传统的闺秀,因为在传统文化之外,她还有很现代的一方面,比如她35岁的‘高龄’才结婚,而且嫁了一个洋人。”
在张以?看来,自己的四姑会教她化妆,纠正她怎么坐、怎么走,一遍遍叮嘱她:“你这样不对,野野的。”但张家四姐妹也不只是所谓的闺秀。“大姑元和我没有见过。二姑允和心直口快,是个热心肠的人。二爷寅和去世早,留下孤儿寡母,她就大旗一举,号召每家帮忙。三姑兆和老实,话不多;四姑的性子其实很潇洒。” 在贵州时,“有一次,我们在操场上散步,四姑让我翻跟头给她看,因为我从小学体操。我翻完了之后,她笑着说:‘我也会。’立刻做了一个昆曲里的‘卧鱼’身段,难极了,双腿叠着盘起来,那个腰扭的……要整个把上半身转过来,脸向上看,手的姿势也要对。我学了半天,也做不出来。”
2004年10月间,张充和先后在北京、苏州举办书画展,张以?跟随帮忙。其中一件事,是到琉璃厂去买宣纸。“每样先两张,她写了觉得好,再去买回来。那么多纸,帮她打成大捆。大家看了发愁,说四姑你怎么拿得了,她一摆手,提起来就放在肩上,还故意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
张以?说她见过一张照片,“是四姑爬到树上锯枝子,因为美国房门前的树木有部分需要自家负责修剪,请工人过来又很贵,她就索性自己上去锯掉。”
张充和潇洒、爽利的性格,从她的感情中也能看出来。诗人卞之琳钟情于她多年,最著名的那首《断章》据说就是为她写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可惜两人始终未成。卞之琳从未开门见山地向她表白,张充和便大大方方地与他保持朋友关系。
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相识于1947年,1948年11月19日在北平结婚。傅汉思是美籍德裔,在美国学中文时,任教于美国的陈世骧为他起名为“汉斯”,张充和则改成“汉思”:“汉朝的汉,思想的思。”两人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2003年,傅汉思去世。
“其实,别人给我四姑冠以各种名号,什么最后的闺秀、才女……可在我看来,她就是她,是我至亲至爱的亲人。她从空灵的星空中来,飘然而下,恍若仙女,如今,她归于灿烂的星空。我四姑从未想过出名,是深深的文化积淀让她永远芬芳优雅。”张以?感慨。
曲终人团圆
台湾作家董桥很喜欢张充和写的一副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是张充和用隶书所写,笔笔稳帖,字字生姿。
张以?看过四姑写字,“无论在贵阳、苏州还是北京,每天早上4点起来研墨写字,有时候,半夜兴起了,直接从床上爬起来。”
她为三姐夫沈从文写挽联时就是半夜。16个字:“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每句尾字组合起来,“从文让人”,正是沈从文一生最佳的写照。
对于自己的一生,张充和常对身边的人说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是玩儿。”
抗战那几年,她避难重庆,却是唱昆曲最多的时候,在学校里教学生唱,在戏台、曲会里唱。国泰戏院里一曲《游园惊梦》,轰动一时,章士钊作诗,沈尹默等很多名人唱和。后来就唱得少了,因为找不到搭档。
去了美国,傅汉思受聘于耶鲁大学东亚语文系,她则在该校艺术系教书法,笑称自己“门下三千弟子皆白丁”,因为确实大多是白人。周末在家中教昆曲。她把自己的曲社称为“也庐曲会”,取“耶鲁”之音。有时,碰上给外国人开讲座,傅汉思在台上讲解,她自己则示范登台演出。
张以?说“我四姑当老师是天生的”,教她写字时,好的大声夸赞,错的从来不说,只在旁边写个正确的,让你知道该怎么写。
她年纪愈大愈恋旧。1985年在贵阳时,张以?曾为她用贵州蜡染的土布做了一套旗袍。2004年回国,她依旧穿着。下半截已坏了,她就把上身剪开单独穿,下摆改成包,笑问前去接机的众人:“我手巧吧?”过102岁生日时,依然穿着蜡染土布衣服。
张家如水流动,斯文百年。张元和与昆曲名角顾传玠夫妇、张允和与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夫妇、张兆和与文学家沈从文夫妇,还有张充和、傅汉思4对文化圈的伉俪,如今仅存周有光一人。张充和的离去更是张家十姐弟中的最后一个句号。这个大家族就像近代中国被战火隔开的其他家族一样,血脉散布于北京、苏州、贵州、台北、纽约等各处,各有各的归宿。
如今,张家十姐弟在天堂相聚,曲终人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