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丰沛的季节(中篇小说)

来源 :滇池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uosl198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搬离了樱花或春天的寄存地之后,我失眠的症状明显有所好转。但是近來,我的胃越来越小气,不是小肚鸡肠的小,而是它喜欢用它的坏脾气磨到我没脾气。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每天晚上都被花里胡哨的梦境缠绕,有诗意的也有惊惧。我先后梦见一个人(可以确定那不是我)的一生和他的枯萎过程(枯萎的是我,但周遭的一切都郁郁葱葱,唯独我的胡须和头发像夜里的孤独一样疯狂生长,直到一点点的雪花在头顶呈现),我以第一人称的方式经历了他的爱情、衰老和死亡。
  昨夜,我梦见在雪山灰烬中一座新房屋的重建,一个真实的梦境,地点大概在我工作地的山区里面(实际上不存在这个地方),在房屋落成的哪一刻,新的雪不断涌来,一切都重新构建。我总是做各种奇怪的梦,梦见过自己诵读一首身临其境的诗歌的愉悦;梦见过独自一人在河边一棵大树下修行(练武或修仙),突然间的开悟让我整个人悬浮起来,但一个神秘的声音从我的内部发出,我便在树下坐着等一个人直到死亡来临;我还梦见过同青年时的聂鲁达(就是写《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那个来自南美的浪子诗人)一起喝酒,我告诉这个刚刚开始被世界文坛关注的青年说他会得诺奖。你也从我的讲述中看到了我的混乱,所以我必须得强迫自己放弃这份工作回到老家去。我在信笺的背面附上了我老家的地址,回信记得寄到出生地。
  这是宁青从单位离职回老家前寄给朋友的最后一封信。中午,宁青从浆糊一般的睡眠中彻底清醒过来,窗外的谈笑声彻底占据了他的听觉。那些跟他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事情此刻如在一台幻灯机上闪映,先前将宁青的思维搅动得浓稠粘密的那根擀面杖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宁青甚至不记得梦中任何一个细节。
  洗漱完后,宁青穿过小区里经常打球的广场和菜贩子日复一日的叫卖声走到市场门前三十米外的垃圾池将昨夜的外卖盒子扔掉。昨日的炎热被时有阵风的多云天气所取代,公园中的水草茂盛,完全遮住了湖岸边漂浮的泡沫。泡沫发黄,显得有些脏,像往事之上堆集着时间的灰尘,这些灰尘也连同工作中的琐碎将宁青这个原本应显明透的泡沫覆盖至疑似变质。
  尚未抵达邮局前,宁青先后看到了贴梗海棠、格桑以及一条长满青荇的城中河。河水自西北向东南将这个小城劈成两半,最后在朝着平原的方向汇入了樱花河。
  “麻烦给我一个信封”。宁青从邮局的女性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信封,为避免出错,宁青还是将填好的地址反复确认了好几次,随后用左手将信放进了邮筒。信封滑过他受过伤的无名指时宁青不免多看了几眼那个递给他信封的工作人员。不是因为世俗意义上的男人的天性或动物性,而是人都有的一种天性——美好的事物总是看不够的,而这种美好不只是眼前这个女性的容貌,更是宁青有关于这个他工作了数年,困顿了数年的他乡的最后的、最清晰的印象。
  2
  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宁青在登上车这个过程的极短时间内凭直觉在视线内选择了一个靠左紧挨窗户的位置。宁青把帆布背包放在腿上,背包是读大学时在盆地东北部一座城市用兼职发传单的工资在批发市场淘来的,至今为止除了拉链有时不太好拉外没出现任何问题,就像他的身体,除了那个他至今没有查出明显依据的问题外各项指数都无比正常一样。窗户的玻璃像一块大号眼镜镜片,宁青从初中开始近视并配上了一副廉价塑料黑框眼镜,只要他戴上眼镜他便同这个世界拉开了一个维度的距离,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自己隔离在了另一个空间”。宁青正好可以看见这个他本应该熟悉却总是迷失其内的城市的不一样的面孔,说风景也说不上,只是和其他城市一样的混凝土建筑物和穿着时尚的人群以及马路上永远的主角——铁盒子。像不像骨灰盒?宁青此刻想以这样的疑问跟朋友打招呼。
  昨日临别,同一个身体里满是酒精、牢骚和故事的朋友喝到凌晨三点,他们谈论生活是如何将他们的灵魂磨成现在这副消瘦模样,谈论在山里永远新鲜的旧事,谈论身边的人、城市的河流也谈论性,一直到现在都还晕乎乎的。宁青只带着一个红色行李箱和一个帆布包,装了少许随身衣物,其余的早前已经邮寄回老家了。箱子的棱角已经磨得发光,原本的颜色早已变淡甚至看起来有些像一个退休老干部,一对拉环空荡荡地晃着始终找不到可以固定自己的密码锁。箱子是多年前姑父从南境带回来的,上大学时这个行李箱就陪着宁青来往于两座城市,具体来说是两个村落。学校在郊区一个小镇旁,宿舍外的桥头边有一家烧烤摊,他不止一次在夜里听见酒瓶被搬空倒地的声音,却始终没能如愿听到它被扶起。
  买好车票,过了安检,宁青把行李箱扔进车里也把自己扔进车里。“窗外,天空,脑海,无穷,绿色原野……”窦
  唯年轻的嗓音将从一只耳机里传来,另一只早在先前出门时被扯坏了。宁青的天灵盖打开,闭上眼睛屏蔽掉车厢里嘈杂的生活,接收着来自无限的远处传来的神秘信号。
  当大巴车行驶到宁青熟悉的垭口隧道时,车子一个转身便上了坡。隧道在施工整修路面,宁青不得不随之走上只在老辈们口中听过的老路,多出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这或许就是生活的惊喜吧。
  或许。
  路过一片古梅林时宁青的自我安慰得到了一个神秘声音的回应。宁青看着这些不善于人前搔首弄姿的梅树及其周边的灌木杂草,一丝带甜而幽秘气味从半开着的玻璃车窗抵达宁青。
  3
  生活无时不在消遣我们,永远不要试图违背从你出生就紧紧附着在你体内的孤独与流浪的天性。且不说你是否能如大树一般扎根深土。即便你挥动洋铲或尖锄把把半截身子埋进土堆,用巨型花岗岩做最坚固的基石,用家庭,用房子、车子、老婆孩子作为你进港停泊的锚。也指不定哪天就会遇到暴雨海啸把你推向河流与深海,再不行还有大陆漂移、行星旋转、黑洞爆炸,随便一个都能让你想要固守一隅的念头心底发毛。
  既然无法反抗,还不如享受,那就流浪、漂泊,顺着蜿蜒的山势,顺着海浪的去势,顺着行星的轨迹,顺着命运的走向。不能说命运的河流,说“流”没意思,这样的形容就如同一个站街女,再好看也是被人和金钱以及命运玩弄的,一来是见得太多就成了庸俗,二是所有的“流”都有目的地,所有人的最终归宿都是死亡,所有命运都指向墓地,你自己就是一块行走的墓碑,也是目的地。但如若一直纠结于这个毫无趣味可言的哲学问题,生活会一下子变得味同嚼蜡。   朋友,哦,不,兄弟,我讲这些并不是阻止你辞职归乡,更没有任何责备你没有抓住爱情的意思。我只是对你近段时间生活的一个客观(非常客观)的归纳和建议——大概是这样吧。当然,我也相信你的选择对你的病症有莫大的好处,我试图想象过你老家的板栗树和芭蕉林,很惬意的存在。但我也坚持认为我现在的生活对我一样美好。
  宁青穿着拖鞋端着一杯茶走到门口坐在长凳上读到朋友的回信。青石板的洗衣台上摆放着上午做活完后换下来的脏衣服。刚泡的炒青在手机里播放的音乐的起伏中浮沉,心思在炒青的浮沉中飘离朋友语词和逻辑都不算通顺的信件,飘离青石板和车辆路过后飘起的尘土,退回到路过梅林的那个下午。
  宁青投向闪瞬而过的风景的目光被车窗上倒映的如睡眠般的长而黑的头发所截断,除了头发什么也没有,宁青被这瀑长发截断的不止是目光,它如同一行分页符,将宁青的这一天分为了之前和之后。
  宁青前座的女孩(只是他的猜测,也可能是一个痴迷于自己的长发经常做着各种护理的中年妇女,甚至是一个一心追求艺术的文艺青年,是男是女也不好说,但在此刻他默认这是一个长相甜美,哦,不,长相清纯的花季少女,只有这样才能同那个披着白色外衣的肩膀刚好搭配)也如他一样望着窗外(这时一棵大树的影子把车窗里的人影显现得更加清晰了,的确是一个女孩,而不是男人,也不是中年妇女)。
  4
  她是路人还是同乡人呢?静龙县虽地处盆地边缘的深山,但人口也有那么多,宁青当然不可能单从模糊的样貌便辨认出,况且人的脸上从来不标识他(她)的出生地,如果能有这样的设定对大多数人来说自然再好不过了。人们便能一眼在人群中认出自己的同乡人,这对于那些在异乡的漂泊者来说是莫大的好消息,他们可以很顺利的找到老乡,找到共同话题,谈一谈老家的变化,老家的美食,然后得到对方的照应。在人群中看见心仪之人后,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话题,如果对方也不排斥的话,会极大的减少从认识到恋爱的中间环节,节省下大量时间一起做更有意义或者更加无趣的事情,最不济也可以互通有无,为对方补上一节地理知识课。
  她在看什么?宁青看到远处的一株梅树,并不确定是否是这株相比其他梅树来说显得更加直挺的梅树勾起了她的某些美好或者不美好的记忆。宁青就突然想起张枣在《镜中》一诗中写道: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是否读到过这首诗呢?而对于此刻的宁青来说危险的事情便是她在自己眼中变成了一道越来越耐人寻味的风景。她与刚才上车的城市又保持着多远的距离?一系列的疑问和臆想让宁青的脑神经开始疯狂运转,平时的他更愿意让脑袋出于休眠状态,思考那些费神的事情对宁青来说实在是费神,比如说领导口中的主动工作或者令朋友以及周遭所有人悲喜不由自己的爱情。宁青不喜欢那种一切都脱离控制的不安,而朋友却似乎乐此不疲。
  脑神经的运转直到宁青回到桃花江都尚未刹住车,以致于他连前座的那个少女在梅林的尽头下车了都没有注意到,甚至连在静龙县城换车的途中都浑浑噩噩的。宁青的高中时代是在车站对面的静龙中学度过的。
  上学时的宁青并不是一个讨喜的学生,抽烟,直到老师的头顶冒烟,翻墙上网,直到墙被翻垮,打架,因为我的血不安分,想从身体里跑出来。学校最初在半山上,这就大大抑制了他能够经常翻墙上网的可能。因为从学校到网吧得首先翻过两道刀口一般锋锐的铁皮墙,然后穿过半片山的农田,由桥过河再南下五百米,才能实现,所以直到学校搬到现在的位置,那两道铁皮墙都还立在那里。
  那种叛逆的生活状态一直到宁青突然收到朋友来信的那天。宁青趴在座位上睡觉,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他习惯性的主动站到办公室门口罚站,老師却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告知他要站多久,什么时候请家长,反而从桌子上拿过一个黄色信封递给他。读完那封信以后宁青仿佛从此换了一个人,除了偶尔站在楼道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山脉便是埋头在课桌上解题,黑色的外套,永远戴着一对耳机。
  5
  回到老家桃花江的这段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吃过晚饭太阳还在山头挂着,一阵风迅速地把一朵乌云送到宁青的头顶,也顺便把太阳从山头上吹落。宁青捧着一本封面褪色略有些小麻点的书坐在床头,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下,雨打芭蕉的滴答声混在雨声中从窗户旁钻进宁青的房间,有些微弱但能确切地听见。
  芭蕉是上午从半山老家移栽过来的,山名青岭,处桃花江的中游。山脚是桃花江的一条支流,从矿山顺着山脉的缝隙汇入桃花江再流向盆地中央的大平原。从老房子门前下到河边是一大片竹林,往上至山顶则依次是青杠林、松树林、灌木,也配得上这个“青”字了,四季都能看见绿植。山顶连着别的山,绵延成盆地西北的最低屏障,往山的西北便是藏区,这是后来宁青上初中才弄清楚的事。仔细一想也不奇怪,儿时桃花江一带的居民都有包头帕,穿裹脚布的习惯,这已经十分接近少数民族的生活特征。
  宁青一只手撑着床沿坐起来,随后走到书桌前一边回想一边向朋友讲述:
  影,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你的回信,我已经回到桃花江一段时间了。今天上午,就在读到你的来信之前,我把青岭老房子屋后的芭蕉移栽了一些回来。就在我卧室外的窗户旁,刚种好的第一个夜晚就有雨。此刻我也正在听着最奇妙的音乐告知你这些事情,我回想起儿时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芭蕉林里听雨的那种感觉,我想这应该与你所追求的那种感觉相差不远,自在的天性在这样的夜晚释放得淋漓尽致。
  近日山里有些冷了,每到夜晚我不得不重新在火塘里升起火来。你或许不知道,抑或我曾在某些不刻意的字里行间里透露过我怕冷这个事实。而火恰好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不像空调那样高贵,火是穷人的孩子,是一种童贞。回到桃花江最大的变化是我闲下来后总爱走神,时常坐在火塘边一不留神就将满水壶的水烧干,为此我甚至烧坏过一个水壶。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最近我偶尔会想起那天下午在梅林碰见的那个女孩,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这件事了。但我不赞同你说这只是我的臆想,虽然我没有办法证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和重要性,但是我拒绝你的观点。对了,你进来似乎很少提及你的状况,不能知晓你的近况让我作为朋友感到有些遗憾,有一种没有尽到朋友,哦,不,是兄弟的义务的感觉。但是希望你能在来信中简要一些,我似乎不太喜欢你以前讲述的你的那些一夜情,你应该把你最真切的感情呈现给我,朋友。
  6
  什么时候回来的?
  已经回来好几天啦。
  宁青走在桃花江边的大公路上已经是第四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了,其中细微的差别是宁青同第二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多寒暄了几句,之所以说大公路,是因为宁青的家在通往矿山的那条相对狭小的公路旁。
  老板儿,买东西。宁青站在大小公路交叉口的小卖部门前吆喝道。和宁青记忆中相比,这个小店门前的长条木凳换成了一组陈旧的二手劣质沙发。从两层小楼前延伸出来的遮阳棚下,沙发分成两组,一组背靠墙壁面对着公路,另一组则正好相反,两组沙发之间摆放着一张小方桌。桌子上不断有扑克牌或正或反的摆放并不停的增加着,顺着扑克牌的轨迹逆溯回去,四个老年人或者可以说是老头儿分坐在桌子的四方,在四人的周边围坐的人比打牌的人多。在桃花江,现在的桃花江,平日里几乎也只剩下这个年纪的老人和尚在读小学初中的小孩,有劳动力的年轻人都到了更远的地方打工挣钱,偶有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分散在棋牌室里。
  老板儿,买东西。没见到老板出现,宁青走到货摊前又一次喊道。
  来啦来啦。小卖部老板六十多岁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急促单纯不慌乱的脚步。
  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前两天就回来啦,有没有墨水。宁青的目光投向左边有些陈旧的货架自己也开始搜寻了起来。
  有,要什么颜色的。
  碳素墨水,稍微好点的。
  碳素墨水好像没有了,现在学生都用蓝黑墨水,所以也就没有进货,都是比较便宜的。
  也行吧。宁青皱了一下眉头后又瞬间释然,是啊,这也不是在青石城,也不是在县城,有就不错了。老板则从货架上拿出一瓶墨水,吹了吹上面的灰,又拿出一条毛巾擦拭上面累积的灰尘。
  姑爷,你也在这打牌呢?宁青付完钱拿着墨水对着坐在背靠公路的老人打招呼。在桃花江一带称呼的姑爷并不是指女婿,而是爷爷辈的亲戚,是对外婆的姊妹的丈夫的称呼。算起来宁青的姑爷们还真是多,宁青和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接触不多,好在都可以只称呼一句“姑爷”了事,这就省去了他的很多尴尬。比如他有可能把大姑爷错叫成二姑爷,把幺姑爷错叫成三姑爷。
  青娃。你回来啦,买东西呢?哪天来我家玩哈。姑爷整理着手中的纸牌分神看着宁青回应道。
  好的好的。对了,老板,再給我两刀草纸一瓶墨汁。宁青有些不好意思先前没有一次说完要买的东西。
  要得,要准备去上坟吗?老板一点也没有因为宁青的重复要求而感到不愉。
  嗯。宁青回想起爷爷去世的那个下午。塘里的柴火烧的很旺,与家里来的邻居的调笑声成正比,他们的热闹总让他想起从上午便不停的吵闹着的蝉。
  当夜,树影稀稀拉拉的洒在路上,像一张张簸箕,在月光下翻晒着心思,一只黑鸟幽灵般的掠过头顶,落在远处的树上唱着歌,嗓音尴尬粗糙。
  7
  宁青照着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将买来的草纸折叠、裁剪。用崭新的百元钞票对齐纸边,然后重重地按下,直到依次将所有的符纸和散钱全部印完。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毛笔,毛笔用封口胶带缠绕过,笔杆上有明显的断痕,断裂处有半截伸进水中的折射弯曲幅度,是被邻居小孩折断的。没有找到墨盘,宁青只好从厨房拿来一个蘸碟。笔法是宁青小时候爷爷教他的,宁青一边写着耳畔一边响起爷爷的口诀“点如桃,捺如刀……”
  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今天炒肉了呀。宁青从气味中闻出了蒜苗炒腊肉的味道,这种味道对他太熟悉也太特别,桃花江一带的特色便是每家每户都会在年关上将养了一年的肥猪杀掉,然后挂在火塘里熏着以免腐坏。而柴火常年的熏烤使得这些肉有了一种特殊的香味,配上自家种的蒜苗更有一番味道。虽说食材和调味品都一样,但是在每一个家里这道菜都有着不同的香味,母亲炒菜的节奏和声响宁青自然是烂熟于心。
  你就这么在家呆着吗?母亲在饭桌上问道。
  嗯,目前是这么打算的。宁青又从盘子里挑了一块五花肉,带着两截蒜苗叶子。
  不准备重新找个工作挣钱吗?母亲再次问道。
  过段时间再说吧。宁青依旧埋头吃着饭。
  你一个大学生每天在家坐吃山空说出去不嫌丢人啊?父亲的语气有些急。
  儿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明天去检查啊。母亲提议道。
  对,去检查。父亲附议。
  我没有病。宁青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络腮胡。有些失望的再次声明,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了。
  宁青加快速度将碗里的饭吃完就从后门沿着自家屋后菜园的小路往河边溜走了。从后门出来,经过厕所边是一座坍塌得不成样子的木质建筑,一条水渠连着这栋建筑和旁边的小河,青岭在小河上游不远,顺着小河往下不到两公里便是桃花江。
  这栋木质建筑是一个水动磨坊,除了记忆,再难寻到能证明它是磨坊的证据。磨坊旁边堆满了生活垃圾,磨坊的大石磨早就被某年夏天的大水冲到了桃花江里,甚至可能已经冲出了峡谷沉没在丘陵或者平原的细沙之中。房顶的石板凌乱而破碎地积压在残断的木堆上。
  磨坊旁边的河畔有一个小的水塘,水塘旁边是一块巨石,平整而光洁,清澈的河水对面是一小片竹林。宁青读高中之前的每个暑假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同他的玩伴们搬来石头,扯来杂草将此处围成一个更深一些的水塘,然后将衣服裤子全部脱在巨石上,光溜溜的在河里泡上小半天。泡冷了就像刚被捞起的石巴子一样躺着、坐着或者趴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上。被他们威过的水塘当然不止此处,为了寻找更深的更大的水塘,他们沿着河水往上一直找到矿山脚下。更大一些的时候便转移到桃花江里,那里不用堵便有很多两三米深的堰塘。   8
  但是此刻更让宁青印象深刻的是尚未发育之前和村里小女孩们没有性别之分的都在同一个水塘里嬉戏。宁青在桃花江一带的童年除了下河就是上山,下河无非捉鱼和洗澡(他们称在河里游泳为洗澡),上山无非是扯猪草、采药材和野果。宁青记不清是哪一天是哪一个人突然在这一群小孩子中间提出了性的概念,他们不称之为性,只知道是一种禁忌的事情,能够让女孩子脸红,让男孩子们感到兴奋又难以启齿的事情。
  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朋友,他总在你身边,当你用具体的事情、时间和逻辑来试图想起他的模样、他的名字时,却又确定他到底是谁,或者你根本无法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在你还不知道什么是性,连性的特征都尚未显现之时告知你这个世界居然还有这样一件隐秘、肮脏却又让人流连的神圣存在。
  宁青完全可以确定,他曾同周围那些男孩女孩们在磨坊、河边以及某某家的草楼上游戏一般模仿大人演练过。宁青没有见过大人做爱,但是他们中肯定有人目睹过整个过程,否则他们会连姿势也搞不清楚,对生殖器如何同另一种生殖器进行接触都无所适从。但是在桃花江,宁青儿时经历过的农业文明末期农村封闭环境下,他们发生了性,却连性是什么,意味着什么都不清楚。但如今,宁青懂得了性是什么,却依旧无法界定清楚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曾在信中同朋友影严肃地讨论过这个话题,意外之中的是朋友对于存在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朋友的存在也深有同感。但是朋友给出的答案是“一早我认为性是责任,你同一个女生发生了性关系,你就得对她负责,你得对她悉心照料,并生出一种不友好的控制欲,希望她的一切都按照你所谓的好的方式进行。但是现在的我更多的认为性只是人的一种本性,人是高级动物,但是高级动物也是动物,性便是动物性。用人的话讲是性,对于动物来说只是交配,只是现在大多数的‘交配’不再繁殖。”
  宁青实在不清楚他为什么和影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他们的观念相差甚远,不管是对生活的态度还是实际的生活环境。影似乎从来不用为生活而发愁,而宁青在辞职之前几乎一直为了生计而奔波,上大学时为了学费和生活费,只要一有空闲时间都会用来兼职挣钱。宁青信奉守恒,信奉稳定;而影则喜欢漂泊和流浪,他的流浪在宁青看来有时候甚至只是浪荡。从认识影开始,影似乎便从来不怎么相信爱情,而宁青却始终坚信会有爱情出现,比如梅林那个女孩的出现。
  9
  妈,我上街去一趟。早饭后宁青收拾着自己的房间的同时对着客厅的方向说道。并在得到一个单音节——哦——的回应后将手中的信又读了一遍。
  影,还没收到你的来信,我就迫不及待的再次给你寄信。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我们一直以来都是一来一回的寄信,而我在收到你的来信之前再次寄信的行为很可能打乱我们交谈的节奏。我甚至有预感这是一个并不美好的开始,但是我太急切了,我不得不连夜将我的想法告知你……
  宁青连夜把昨日所想到的令他惊讶的发现写在信笺上,他急切的想要同影讨论这个话题,或者说是让影倾听。这个话题自然不可能同父母或者桃花江的任何人谈论的,如若他冒然地向一个人讲述起,无疑会引来一阵嗤笑,也会让宁青的心里硌得慌。且不说那些人是否能搭上话,即便能搭上话也多半会扯到一些带颜色的笑话上去,所以宁青也只愿意对影讲述这一切。
  要骑车吗?坐在客厅的父亲边说边伸直一条腿侧身取挂在腰带上的摩托车钥匙。
  不了,我今天不想骑车。宁青把信笺纸对叠两次后揣进衣兜。
  还是有那么远,要不你坐车去吧。母亲补充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抵达宁青,宁青就消失在了家门前的小路上。
  从家到两个街上都刚好是五公里的路程,读小学是逆着桃花江往上到乡上,读中学是顺着桃花江向下游到镇上。而他们嘴里的上街一般都是到镇山去。除却小学四年级桃花江一带铺设电线很多时间都搭着工程车上学,其余的那些年都是依靠步行上学,每天一个来回,有时候还会绕路翻过几座大山回家,沿路采摘野果挖掘药草。
  上了高中以后,宁青便很少步行走这条路了,而今天他才发现一路的风景变化可谓巨大。铁索桥(从他家出发后的第一座铁索桥)旁建起了一座新的变电站,过去这里是几户人家,其中一个是他同学赵越的家,赵越后来转学去了另外的学校读书,小学的他们还尝试过书信往来,宁青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分清楚收信地址和寄信地址各自该填在什么地方。
  不只是变电站,连桂花村的那棵古老的桂花树也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块古木的保护牌,初中暗恋过的女同学几乎自毕业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家的老房子已经接近坍塌,宁青在这条路上打过架、点过火、喝过路边的泉水,在冬天推着滴水岩的坚冰直到它融化成一滩清凉的水。变化的不光是沿途的那些风景,宁青也随着一路的慢行回溯了自己的心路,也仿佛慢慢地回到了那种融入自然的桃花江人的天性。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桃花江的人在过去的无数年之中便是靠天吃饭,靠山吃饭。靠水吃饭倒谈不上,父辈年幼时随便扔出一块石头就能砸死桃花江里的鱼,但那个年代家里没有足够的油来料理这些鱼,捉回去的鱼大都被他们的父母扔进了檐沟,宁青童年时捉回去的鱼很少,只是每逢雨季涨水后浑水摸几条小鱼让母亲炸了解馋。
  10
  宁青还没来得及回味够便已经抵达了镇上,镇子桥头处桃花江汇入大河,这一片过去是淘金的圣地,父亲就是在这里落下了风湿病。淘金时这里比镇上更加繁荣,充斥着金钱、暴力和性交易,俨然一个自成体系的混乱社会。马尾子、金窩子都是宁青记忆里关于淘金的特有名词。而今这些地方在河流的自我修复下慢慢恢复了自然的状态,往日繁荣的一切找不到丝毫痕迹。如同一个性发泄完后的男人,处理掉了体液,也遗忘了前一刻关于女人的那种近乎疯狂的欲望,重新成为一个衣冠禽兽,重新开始积累着新一轮的欲望。当欲望积累到一个新的临界点后,便会再次爆发,依此循环。人的情绪又何尝不是如此,失落、悲伤和孤独在内心不断积累,然后爆发精神质的疯狂,幸运的人会有别人来帮忙承受,不幸的人则自己承受,然后再积累、爆发。   咦,是你啊,宁青。
  宁青闻声抬头一看邮局柜台上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性,之所以断定女性是因为那隆起的胸部,再往上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张面孔宁青再熟悉不过了,是他的初中同学,更准确的说是他的同桌。
  你在邮局上班啊。虽然之前从同学那里听到过她在老家的邮局上班,但宁青还是做出了表示惊讶的姿态,以掩盖他很少关心同学动态的尴尬,虽然也不至于尴尬,但是宁青总为同以前的挚友们关系逐渐疏远而感到遗憾。
  嗯,在这里快两年了,离家近嘛。对了,这里有你的信。女同学补充道。
  之前怎么都没碰到你,我来这里取了几次信了。宁青顾左右而言他,不想同他人过多提及信件的事情。
  前几天我请假了,刚回来上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女同学解释并回问。
  有一段时候了。桃花江典型的打招呼方式从同桌的口里说出来让宁青感到一丝落寞,并不说明其他,这恰巧说明他们都成为了大人。这是大人的打招呼方式,宁青也说不清他的落寞从何而来,也许他更应该庆幸他们都如愿以偿的长大了,但是没有如愿以偿的长成他们自己想要的样子。
  几年不见,变白了呀。宁青说的这话有百分之六十是实话,也有百分之四十是想通过这样的夸赞让眼前这个女性(不再是女同学了,至少从年龄和语言上他们已经变成了男性女性)高兴一番。
  宁青把信揣进衣兜很快填好地址将写好的信放进邮筒后继续同女同学彭欣寒暄了一阵,他们聊起上学时的趣事,聊起各自最近的生活,聊起能想起的同学们。最后因为对方有事而不得不终止交谈。
  11
  宁青,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简洁而凝练的讲述我的生活,因为我的生活似乎从来没有重点可言,而对于爱情我早已没有过多的感觉了,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不怕你笑话,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刚在下榻的酒店送走一位身材丰腴的女士。除了因为生过孩子而变得有些下垂的胸部以外,她真的是一个相当完美的伴侣,当然我不可能同她做生活上的伴侣,且不说她已经结婚生子,有自己稳定的家庭,即便她是一个单身的女性,我可能也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同她到民政局领取结婚证,然后不得不为在哪里定居而思考,随后会为如何抚养或意外降临或有预谋带到人世的小孩而皱起眉头,为如何同邻居处好关系而思考该端一份甜品或者分享一部分水果去敲开邻居的门,沉溺在日渐上涨的房价中唉声叹气,甚至我们可能会为她买了昂贵的化妆品而争吵不休,最后不了了之或者分道扬镳……
  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实在无法想象,相信你也无法想象走进那样生活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如若有那样一天,我想会是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并且遇到了一个真正值得我去费神的人,我不会躲躲藏藏,相反我会坦然的邀请你来与我喝上一杯,请你参观我前半生云游的证据——我从哪些我到过的地方带回的平凡的石头或沙子,目前它们都寄存在我爷爷家,你可以想象两个老人被石头围在家中的样子。如果是我,会感到十分幸福,他们看到石头可能会想起我,也可能会想起我那早已死去的父亲,也可能会因为偶尔发现石头上有着某种神秘图案而思考一上午,什么也不做。
  儿子,帮我去买一袋盐巴。宁青正读着影的回信时,厨房里油烟大冒,母亲一边向锅里加调味品一边催促宁青。
  马上就去。宁青回道,并想抓紧时间在母亲的确需要盐巴以前将信读完,便加快了进度。
  总的来说我现在还完全没有向着这样的生活状态做准备。相对来说我更享受现在四处漂泊的状态,在每一个城市停留不超过一个月,可能同你想象的不一样的是我大多时候都是靠着在地下通道卖唱或者给人画些肖像素描维持着我简单而放荡的生活。我拒绝了家里多次提出给我打钱的想法,因为接受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我得回去接受世俗的生活——相亲、结婚、生子,然后困顿在一个地方老去。但是我庆幸和感激我死去的老爹花钱请人教会了我这些技能,使得我不至于饿死街头或者像那些乞丐一样衣衫褴褛的沿街乞讨,当然我没有丝毫贬低他们的意思,只是那不是我的选择……
  快点,菜要起锅了。母亲第三次催促道。
  好的,这就去。宁青无奈的将信放在桌子上便起身向着小卖部走去。
  12
  宁青从杂货铺回来的路上毫无征兆的被雨点砸中,依照经验来说,这种白日太阳下突然落起的雨在桃花江被称为白雨。宁青不紧不慢的走着,但是雨点的密度和速度似乎不容许他就这样走着。宁青怎么也没想到,这场雨断断续续地覆盖了整个夏天,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场雨将桃花江变得不再熟悉,甚至暴雨带来的洪水将他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冲得四零八散。
  宁青抬起头,一滴雨水被风改变轨迹直直地砸向他的喉咙。宁青咳嗽了半天才好转了些。加快步伐回到家后,母亲仍旧在厨房忙活着。
  下雨了,我还在路上就很快下大了。宁青若无其事地告知母亲,似乎先前的剧烈咳嗽只是一阵幻觉或者一个短暂易忘的梦境。
  淋到了没有?把衣服换了嘛。母亲接过宁青手中的盐巴叮嘱道。
  宁青感到头有些沉,以为是瞌睡来了,脱掉湿漉漉紧贴在身上的衣裤便钻进了被窝。迷迷糊糊的梦见一只体型健壮的名为阿烈的狼狗。这只狗和儿时跟着爷爷从镇上回来的那只有些像,额头前有一小撮黑色的毛,背上披着一件黑色“马甲”,尾巴上的毛微有些炸。第一世(阿烈的第一世),就在宁青家门前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一个全身着黑色长袍的人持着一把柴刀向宁青扑过来,宁青被扑倒在地。左脚上的鞋子在慌乱中已经掉了,眼见自己就要被刀砍中时,一只狼狗从身后窜出来。宁青此时的潜意识里这只狗是他养大的,似乎生来就叫阿烈。为了救宁青,阿烈的嘴巴被柴刀劈中,半边嘴巴的骨头裸露在外,样子极其骇人而又无比亲切。宁青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烈在赶走黑衣人后灵魂离体而去,在阿烈的灵魂离开时,它一直看着宁青,没有一点波动。
  阿烈的第二世,宁青带着女朋友回家,看見一只瘦弱的流浪狗一直在身后跟着他,心觉可爱便逗着玩,可是越逗越觉得这条狗就是阿烈的转世,便从此养起来了。结婚后,宁青梦里的妻子常背着他带着阿烈当保镖去逛夜店,当宁青去商场接妻子的时候,宁青从阿烈异样的动作中察觉到了自己头上有一片草原,宁青刚吵完架准备回家离婚的时候看见自己要好的两个兄弟正被一群人提刀追杀。出于保护幼小的阿烈的本能,宁青抱着阿烈也跟着兄弟一起奔跑。宁青突然被几个酒肉朋友从背后抱住,另一个兄弟也误以为宁青和他们一样,便从背后用一把长刀刺穿了所有人,连宁青一起。   宁青在死亡的瞬间从梦里惊醒,浑身的冷汗和窗外的大雨一样密集。此时已经听不清雨水打在芭蕉上的声音,有的只是从房檐上如注流下的水声。
  13
  暴雨从昨天中午就开始下了,毫无征兆的就像我突然从你的来信中得知你的生活状态,共同点是二者都让我猝不及防。说实在的,之前某些时候我羡慕甚至幻想过如若我处于你的出生,我会过着怎样一种舒适的生活,也试图揣摩过你的烦恼——一些无关紧要的悲伤或者焦虑。但在你的来信中得知你的一切后,我不仅没有失望,反而更加羡慕你了。即便与我预想的截然相反,但是这种生活状态是我艳羡的,当然我并不羡慕你的丰富的“经历”——或者说经历过那么多女人,而是你的生活态度。但是我做不到这一切,我还有太多我自己必须考虑的事情,比如我该如何将我现在所居住的独栋木房做一些装修,以便于我的父母亲更舒适的度过一个心安的晚年,甚至我会考虑我以后该怎样重复他们的命运在此终老。我会为如何挪动房间里的物件使其变得更合理而思考半天,我会为添置新家具的钱而焦虑。与你相比我真是一个俗人。
  暴雨从昨天中午就开始下了,毫无征兆。这一句我好像说过了,但是因为写了,也就不想删了,贸然的涂改会显得不好看,重新写一遍也不太可能了——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重写了,信笺纸已然不够用了。近日的暴雨就像是上帝撒尿最后打颤的那几下,断断续续而又来势凶猛,致使我完全听不清雨水打在芭蕉上的声音,让我一度怀疑我把芭蕉移栽回来有什么意义了。
  信笺纸用完了,宁青只好在信纸背面继续写道。
  我新养了几盆盆栽,很小的那种。一盆芦荟,它似乎和你一样没有理想,它并不想向上生长,只是一味地向着两边扩展;一盆仙人球目前还很小,它的生长速度不及芦荟和其他绿植,而且长得不动声色;一盆栀子花,还没见到花,由于前段时间的高温偶尔会出现一两片叶子枯萎的迹象,为避免那些枯叶传播消极思想,每当发现我都会用母亲纳鞋底的剪刀把它减掉;还有一盆满天星,最初只是种子,很快生出了很多嫩绿的苗,看得见的生长真是一件让人心悦的事情不是吗。这只是个开始,往后我会不断的壮大这支队伍,我计划在秋天上山挖一些野花回来,桃花江的野花很多也很美,野生的兰花,随处可见的鸢尾,偶尔还能碰见几株红豆杉。鸢尾花是近段时间我才认出的,小时候一直叫它塌鼻子花,现在想来真是一种糟蹋。
  宁青吃过晚饭后坐在书桌前将新写的信又读了几遍,正当他计划在收到影的回信后将信立马寄出的时候,暴躁的雨声再次响起。
  14
  一连几日,绵延的细雨间断性夹杂着暴雨根本不给宁青喘息的时间,每当宁青想趁暴雨不注意的时候到邮局看看是否有新的信件时,滂沱的雨水就及时的落下,这种雨水根本不是一把雨伞能挡住的。宁青以前喜欢淋雨,但是回到桃花江以后,宁青便没有那种想法,一是淋得一身湿很不舒服,二是即便把衣服换下来洗了也不容易干。兴许是感知到了宁青的焦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四天才有所好转,但只是停住了雨,天并未放晴,始终有大量的云团在桃花江头顶的天空中聚集。宁青在小河汇入桃花江处的拱桥处上了一辆面包车赶往镇上。
  这个雨下得哦,估计今年没啥收成咯。一个头上盘着青黑色的头巾的老太说道,看样子得有七十来岁。
  就是,我地里的菜籽都被洪水沖完了,啥子鬼天气哦。坐在副驾座位上的人说道,宁青坐在最后排,只能看到一个被白色衣服覆盖的属于男人的厚实肩膀和一个头发稀疏的脑袋。
  宁青闻言看向车窗外的桃花江,浑浊的河水发黄发黑,水位比平日高了至少一两米。河边的细沙滩已经完全被淹没,河水的边界在一丛丛树林和杂草之中,更高处的一些草木上还有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可以看出雨水停住过后,水位已经有所下降了。河中心偶尔能看见一些巨石的极小部分和巨石阻挡水势带起的白色水泡,接二连三的木头从上游顺着桃花江飘下来,几个人赤裸着上身站在浅水处拿着长长的竹竿捞取着这些浮木,这些竹竿的另一头还固定着铁质钩爪便于抓住木头。他们称从洪水中捞出来的木头为水捞柴,晒干后做柴火。
  看着这些景象的宁青已经忽略了同车人后来的对话。
  有没有我的信?宁青望向彭欣。
  没有,所有有信的人名字都在这上面了。对方指着宁青面前的小黑板说道。按理说应该已经到了啊。宁青希望得到一个他期望的消息。
  的确没有。虽然确信没有,但她仍旧在装信的箱子里重新翻了一遍回道。
  那好吧,谢谢啦。宁青有些失望。
  客气啥,老同学。彭欣爽快的回答道。
  那给我一个信封吧,我寄一封信。宁青掏出之前写好的信。
  给。彭欣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贴好邮票的黄色信封。
  你是在给女朋友写信吗?现在大家都用手机,还能通信的人可不多了,你们很浪漫啊。趁宁青填写地址的时候女孩补充道。
  对了,你倒提醒我了,我留一个你的电话吧,如果有我的信,麻烦你通知一下我,我也不用老是白跑。宁青恍然大悟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15
  今天有没有我的信?宁青抱着尝试的心态再次发去短信询问道。
  没有。宁青看着简洁的回答心里不禁有些落寞,去了一次镇上以后,暴雨再次肆虐,桃花江里原本已经显出消退痕迹的洪水再次猛涨。宁青为避免所养的几株绿植因大量雨水冲刷而死掉把他们从院坝里搬进了卧室,宁青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边,看着那盆已经奄奄一息的满天星。兴许她也感到不耐烦了吧,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这已经是第六次不断的询问了,要是我每天被这样打扰我也会感到烦人,可是按照和朋友的通信频率来说信早该到了啊。宁青心里不停的猜测和自责道。
  多半是这段时间的暴雨把到县城的路冲断了,或是洪水冲垮了路基或是泥石流或者滑坡,你也知道的,这条路每年夏天都会断,总之你放心吧,一有你的信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正当宁青试图用几根木棍扶起耷拉在花盆边缘的满天星时对方又发来短信。   嗯嗯,好的,谢谢。面对这样一段语言,尚沉浸于刚才的自责中的宁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回答。
  这已经是你第六次询问了,每天一次都重复着同样的一个问题,你是复读机吗?彭欣回道。
  对不起,我之前没有考虑到这样会给你带诸多麻烦和不便,刚才我都在反思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宁青诚恳的语气让他原谅了自己并暗中发誓不能再询问了。
  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其实我并不排斥和你交流,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话题其实并不止于此,如果你的眼睛能稍微从信的事情上移开一下,或许我们可以有很多话语交流。彭欣的话语让正端着杯子喝水的宁青咧嘴一笑,刚喝到嘴里的水顺着宁青裂开的嘴角流到了胸前的衣服上。
  比如呢?宁青心有所想,但不敢肯定彭欣的想法,便试探性的问道。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你是在和谁通信,是你女朋友吗?彭欣的问题让宁青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抱歉,我无法告知你我在和谁通信,这是我个人的秘密,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和我通信的人并不是我女朋友,甚至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宁青抑制住了内心急切想询问对方目的的想法转而在短信中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也是看你每天都心心念念的,所以有些好奇,还以为是女朋友,才让你如此神魂颠倒呢。彭欣的话语有些调侃的味道。
  而且我没有女朋友。宁青有意用简单的回答暗示。
  不可能吧,你居然还没有女朋友,可我怎么听说你有女朋友呢?彭欣的回答完全出乎宁青的意料。
  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呀?宁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并为以前太少关注身边人的交流话题而感到些许后悔。原本加快的心跳变得更快了,只是由那种心动变成了担忧,宁青并不否认他对彭欣是有好感的,这个同桌女孩在宁青的心中一直是一个
  遥不可及的形象。而听对方说到自己的谣言的时候,生怕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而担忧。
  不告诉你,反正我知道。
  是谁呀,造谣的好吧,没有的事。
  我又没说啥,看把你急得。
  我没急,本来就没有啊。
  那好吧,没有就没有嘛。
  ……
  宁青从未想到在这样糟糕透了的雨天能發生这样让人心惬的事情,躺到床上一直用手机同彭欣交流。直到雨声渐小,宁青才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
  16
  影,暴雨致使道路中断,而你的来信可能堵在了路上迟迟未到,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事情,我感知到了春天,迟到的春天。
  一个女孩,我原本熟悉且心有羡意的女孩原来对我也有好感,虽然我们读书那几年没有太多交流,后来这些年也没有太多交集,但今天我们重新搭上了话。不是寻常的问候,我一开始以为我不断询问有没有我的信致使她感到不耐烦,没想到她在意的是以为我在同女朋友通信。从这一点以及后来的对话里可以看出她应该是有些醋意,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好消息 ……
  宁青越说越兴奋,默念的语言也一直加速着,致使他感到口舌干燥,便放下笔到客厅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待心里稍微平复了一点才又继续写道。
  这是在这样潮湿的糟糕天气里最好的消息了。不好的消息是我的满天星已经快死掉了,我把它们全部搬回了卧室,悉心照料,希望它们能挺过去。近段时间虽然天气糟糕,但是其他都还不错,除了前几天,也就是暴雨刚来的那个下午,我在睡梦中梦见一个让我难受的事情。我前后梦见一只狗(它有名字,叫阿烈),阿烈前后两世都跟着我,第一世它为了救我而牺牲了,第二世我为了救它……抱歉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梦里的场景了,总之这是一只非常可爱的狗,一只狼狗。更多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我被几个真兄弟误会而杀掉了。
  在吗?宁青正写着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彭欣发来消息。
  在呢,你在干嘛呢?宁青放下手中的笔手指敲击着手机屏幕。
  刚洗漱完,躺在床上呢,你在干嘛呢。
  我刚才在看书,这会在和你聊天呢。
  ……
  无聊的对话却让宁青感知到了一股暖流,一条满藏春光和温暖的溪流在宁青的身体里清澈而缓慢的流动。随着对话的进行,宁青的嘴角也不自觉的翘起,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这一变化。当他放下手机准备继续向影讲述的时候才猛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一般。
  这封信断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是我和她进行了十分和谐的交流,这个飘荡在空中的女人似乎正在徐徐下降,向着我的方向。我无法向你表述这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只能将它比作春天的桃花江。
  17
  暴雨断断续续的覆盖了整个夏天,直到秋天来临才不了了之。宁青依然没有收到朋友的来信,却攒了一大摞尚未寄出的信。暴雨结束之前宁青同彭欣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并计划着什么时候能够见一下双方父母。眼看天气放晴,宁青计划将手中攒着的信寄出,为确保信的内容没有遗漏或者错误的措辞让朋友不开心,宁青再次将所有信件读了一遍。
  暴雨依旧,苦等半个多月,仍旧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昨天,我和那个女孩确定了关系,没有像电影里一样的表白情节,我们聊了几天以后我就在手机里问她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女朋友。虽然知道这样是极不庄重的,缺乏了姿势感,但是你知道的,对我来说那些煽情的话语我是没有办法讲出口的。与其要让我当面表白不比让我重新回到那个令人作呕的办公室好受。我尝试过,在网上搜来台词,对着墙壁的镜子练习。但是只要将镜子里的那个人当做是她的时候,我的喉咙就仿佛被一块粘性极强的糖块卡住了。索性我只好以我所能接受的方式向她表达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任何语言和问题就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我已经准备好了很多的台词和理由来说服她。从感性和理性两个方面列举无数的理由来证明她可以成为我女朋友的可能性和这件事情的合理性。
  原以为我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以后会兴奋得跳起来,但是没有想到我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连日来的苦心积虑和担忧在那一刻都被终结。整个人似乎变得不再踏实,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但是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解决这一问题。前些日子里我是那么渴望这个答案,我设想过她会拒绝我,或者她会问我一大堆问题,提出各种我意想不到的条件,或者至少会约我一起散散步当面聊聊。但是她就那么轻巧的回答,并且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回答是否也是对于我没有仪式感的告白的报复呢。   对了不能光说我自己,你呢?在我处于暴雨中心的这段时间,你又经历了一些什么呢?是否终于有一个女性能够理解你并得到你的认可。算了,多半也是白问,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并不期望那样一个人的出现致使你不得不放弃现有的心境和生活状态。总之,希望你一切安好。
  宁青又换了一封。
  架不住母亲的唠叨,我去了一趟县城参加了一场婚礼,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结婚。沿线的路已经断得不成样子了,更多的像是一条被掰弯的中文输入状态下的很多破折号。当我还在路上的时候便听说静龙以下到市里的路还没完全修复通车,雨只是稍微小了一些,但是并未完全停住。
  我极不情愿的到了现场以后却没想到有意外收获,你猜我碰到了谁。我居然碰见了上次跟你提过的坐车的那个女孩,一开始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她。直到我在旁边喝茶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跟她的伙伴们介绍梅林,她描述的梅林正是那日我经过的那样。当然这并不足以证明就是她,而后来她描述到的天气与我印象中的别无二致,我才完全肯定她正是那日坐在我前座的那个女孩。
  这样一来我原本以为只是来送礼吃顿饭的婚礼一下变得有趣了起来。那一天被这个我之前只见过背影的女孩划分成了看她和思考她。直到夜里彭欣发来消息,我才从那种恍惚的属于一个人臆想的浪漫中一下清醒过来。是啊,我已经有了女朋友了,说得难听一点这叫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这是桃花江的俗语。
  我知道从道德上来说这是不道德的,但是从人性来说(也可能是我安慰自己或者对自己内心愧疚的消减角度),对于美和浪漫的向往并不是一种罪恶。这几天我深陷于这二者的毒害,左右为难。你说一个人追求的爱情是否必须是单一对象的,对于多者的专一感情是归类于专情还是他们所说的渣呢。你知道我想同你探讨的并不是我自身的这一问题,而是从人的角度讲,从大多数人的心里来看。
  这种争论在我的心里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最终道德的一面占了上风,或者说是现实逼迫我做出这一选择——事实是我并没有那个梅林女孩的联系方式,也从始至终没有想过去要一个联系方式。你知道的,我对于搭讪这种事并不擅长或者说根本是一窍不通。过去的美好终究是过去,还是老老实实的过自己的生活吧。这句话不光给我自己也赠送与你。
  ……
  18
  看着这些日子被暴雨冲刷的混沌状态的自己,再看看窗外逐渐放晴的天气,宁青决定新写一封信,结束内心的雨季——对他来说是对于预想生活的一场大洪水一般的际遇和状态。
  雨季终于结束了,我也决定在这封信里结束我内心的雨季,用同你最真挚的友谊来烘干我内心的潮湿。这持续的暴雨将我的生活搅得彻底混乱,我差一点就不受控制的变成一个不道德的人。如若你按照我写信的时间顺序来读的话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可能是受这不受控制的天气的影响,我在前段日子里一直游离在失控的边缘,关于爱情和内心的。
  现在还能听到秋前的蝉鸣和蛙鸣,但是极其稀少,兴许是之前他们的声音被雨水冲走了。习惯了连日的雨水,突然遭受期待已久的晴朗还有点不习惯,这差不多也是你说的人的自虐性吧。
  那盆满天星终究没能挺过去,现在我已经将那个花盆里换成了一株多肉植物。是从院子里的别人家的花坛里偷来的,之所以说偷是因为我看上它的时候主人并不在家,而我又迫不及待的想要用它填补我那个唯一空着的花盆,只好在并没有得到主人应允的情况下掰了一片。它的长势很好,一开始我并不确定它是否能存活下来,直到它开始生出根须,然后生出了新的肉瓣,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株完全体的多肉。在雨季根本不用担心我那些花的浇水问题,隔几天把它们端到屋檐下放一段时间就好了,而往后我则必须得注意一下浇水这个问题,让它们不至于在秋天或冬天的某个干燥的午后奄奄一息,重蹈满天星的覆辙。
  我决定这两天就上山去,桃花江里的洪水已经消退,退回到了正常水位,退回到了以往的清澈,地上的积水也已经退回到了地下。我打算到青岭的青杠林里寻几株像样的野兰花回来,新置几个花盆。帮我祈祷吧,祈祷我能如愿寻到,如果可能我想在这个季节替你寻一份特殊的礼物,兴许是一株花草,也可能是一块矿石抑或是一个有年代感的老物件。
  另外,也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我同彭欣计划过了这个秋天就结婚了,为了避免同她产生不愉快,我向她保证以后不再同你通信了。为了这个事情我们已经不止一次闹过不愉快了,你知道的女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虽然我已经极力向她解释和劝解,但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和她的要求,我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抉择。相信你也一定会理解我的,我会在寄出这所有的信件的同时送你一件值得纪念一生的礼物。再见了朋友,很遗憾不能到你家中饮酒畅谈了,遗憾至今都未曾与你谋面。
  宁青写完后将信规整到一起放进书桌的抽屉里,走向屋后的柴房。太阳光从桃花江上空的方向破开阴翳许久的云层投射下来,在灶房的空地里留下一块块亮白色的斑点。久未使用,背篼上已经出现了诸多潮湿的霉点,一只鸟站在屋檐下的柴垛上,感知到宁青的靠近扑棱两下翅膀朝着磨坊的方向飞走。宁青将背篼放在院坝里,回屋换了身旧衣裳后背着背篼拿着一把小点锄朝着青岭走去。
  19
  太久没有爬山,他余下的气力并不足以支撑他一口气爬到目的地。宁青走到青岭老宅的时候歇息了一会。望着这座住了三辈人最终却任由风雨摧残得杂草丛生的老屋,宁青的心里满是杂陈。只有门前的冠桂树并未有太多变化,没有长得更加粗壮,也并未死去,永远一副好死赖活的样子。这一点和宁青的脾气有些相像,小时候犯错不论父亲如何打,即使打断了大棒,他也丝毫不动,不会哭更不懂得下话。
  宁青撇开道路两旁的杂草抵达青杠林时,太阳已经升至头顶。由于大部分农户都已经搬至桃花江畔,原先青杠林旁边的耕地已经成为了一片片的经济林,多是以厚朴书为主,树下则升满了不知名的杂草和野花,看起来别具一番野性美。爬至青杠林的最上方,宁青扯了一大把杂草从上边滑下来,这让他回想起儿时同小伙伴們这样玩耍的场景。   最终宁青共采到十来株野兰花,其中有五株已经开起了花,其中三株开了两朵花,枝叶最茂盛的那一株开了三朵花,还有一株近似高山绿绒蒿的野花也被宁青顺带挖走。宁青一路带风将兰花的幽香抛洒在背后的风声里,满是泥土的宁青却格外兴奋,一口气跑到山脚。
  走到小河边时,宁青侧身将背篼取下放在田埂上,走到河边洗手。河水填满了宁青的指缝将他手上沾染的泥土带走。宁青第三次准备捧起河水洗脸时突然注意到河底的一块黑色石块,或者说并不是石块,这黑色的石头形状如同一座钟乳石假山一般,掂在手里比普通石头要沉重许多。这兴许是一块矿石——宁青猜测。黑色矿石的底部是几小块同质铁矿,但其轮廓分外鲜明,如同被水泥凝固上去的一般,但仔细一看却又看不出任何人为塑造的痕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矿石顶上的石泡破了许多,兴许是在河水中碰撞导致的。而其质地显然也只能是从上游的矿山冲下来的。
  宁青心想或许这便是送给朋友的最合适的礼物,带着矿石背上背篼便回家去了。换过衣服以后,宁青将矿石放在书桌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甚至在内心为它估过无数个价位,在网上搜了许多同类型的矿石,才发现自己搞错了,这样的石头对宁青来说兴许珍贵,但是并不是一块天然形成的,而是过去大炼钢铁时代留下来的东西。这也打消了宁青想要将它作为礼物送给影的念头。
  亲爱的,有你的信了,我猜测应该是你一直等待的那个。正当宁青为送什么礼物而感到焦躁的时候彭欣突然发来消息。
  好的勒,我马上过来取。宁青回信息的同时将矿石放在了书桌旁。
  20
  宁青到达邮局的时候彭欣还在上班,为了避免影响她工作,宁青取过信后跟她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便回家了。仔细一数,信件的数量刚好合得上宁青所写的数量。
  朋友,不用着急,人的一生不就是在不断的意外的夹缝之中穿插而过的吗?虽然对于你的急切心理,我能够表示理解,但是你突然地打断了我们俩之间的通信节奏,致使我突然没有办法有针对性的跟你讲述了。当然,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
  思,你是一个善于自责的人,所以我特别强调,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感到有任何心理上的不适。
  抱歉我没有如你所愿的那样逐步稳定下来,相反,我越来越感到自己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不管是好是坏,反正都已经这样了,那就顺其自然吧。现在的我对于异性只剩下兽欲了,不论那几个女人费尽心机的想我表达她们想要我留在这个城市或者有的期望跟我一起走,我都没有半点动摇我只需要我自己一个人的念头。
  我知道这对于她们来说不公平,但是如若我遂了她们的愿,与我而言又有何公平可言呢。我想我已经彻底成为了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至少我的内心真正成为了一个不婚主义者或者说是一个浪荡主义者,对,浪荡可能更贴合你们这些对我的形容。这真是一个优秀的词语不是吗,在我的身上它是那么贴切和生动。
  我即将前往下一个城市,以避开这些女人们可能对我产生的羁绊和麻烦。我不想因此打乱我的计划。下一站可能是西北,夏天快到了,那边会显得稍微凉快些。尽管不知道我在那边是否还能依靠卖唱维持我的开支,但是总有办法的,最不济我还可以到垃圾场乞求来一个破碗不是吗?哈哈,当然这是开玩笑的,希望下一站会有更艺术的事情发生。下一个城市见啦!
  宁青侧身坐了坐继续读信。
  原谅我刚寄出一封信就紧接着再次来信。你有足够的理由原谅我的行为,一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二是出于朋友的关心,我在新闻里看到你所在的地方持续的暴雨和很多地质灾害的新闻,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我不得不专程询问一番。三是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不得不提前结束我的漂泊生活,爷爷的身体出了问题,我不得不回去照看一段时间。但是我并不会因此放弃我想要的生活,兴许不久之后我便会再次出发……
  中途母亲让他去柴房抱了一捆柴,回来后宁青才为之前毫无意义的担忧而感到可笑。
  我已经回到“家”了,但是除了不能比以往跳得更高以外,爷爷的身体并没有出现任何不适,这只是他上了年纪的缘故而已。是的他们欺骗了我,他们只是想将我骗回来,并在严肃的家庭会议上命令我将那种俗不可耐的生活提上日程,他们要我同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孩结婚。我见过照片了,长得还是不错,但是我并没有任何想要与这样一个女人共度一生的想法。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不是吗? ……
  21
  矿石是没有办法拿出手了,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适合作为礼物送给影呢?这个问题像一个空间狭小而质地坚硬的囚笼困扰着宁青。在长久的困顿中,宁青越来越躁动,犹如一只束缚在粘性捕网上的山雀,他不停地伸手在空气中抓挠,寄希望于在空气中抓出一道裂缝或者用手指将铁质的笼子掀翻而脱身。
  宁青先后将一块老的手推磨的磨石、一块费尽力气亲手制作的乌木文镇(由于其木质坚硬,尽管已经用了三天时间打磨,木刨凿子砂纸先后上阵,但仍旧顽固的显得有些粗糙)、一块和自己出生年一样的镍币、一把锯片已经快磨损成铁丝的锯子放在眼前推敲并反复赞扬它们。但磨石笨拙、文镇粗鄙、镍币轻浮、锯子脆弱,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
  宁青最终崩溃了,他必须用一种暴力的手段来将内心的郁闷发泄出来,他知道否则如此自己便会被这种充斥着狂暴因子的情绪吞噬再也无法走出。宁青依靠情绪爆发前的最后一丝理性进行了选择,眼前的磨石不是能够轻易举起的,而文镇是自己亲手花了心血的,镍币则太过于轻巧远远达不到他需要爆发的程度。眼光转向锯子的时候宁青将它一把抄起便砸向了地面,锯片应着碰撞声断成了两截,锯片断裂的震动力连同碰撞的作用力将木质把手靠近锯片的一边震破,而控制绳子扭结松紧程度的木片则从绳子的扭夹中挣脱出来弹射向卧室的门框。
  看着四零八散的手工锯宁青内心的狂暴因子得到了充分的拆解,它们的暴动聚集也随着手工锯的解体而解散。内心的暴雨得到平息以后,宁青才注意到原本绑在手工锯上的麻绳正以一个有趣的弧度错盘在地上。光线从窗户进入房间,将麻绳的影子搁置在靠著宁青的方向。   宁青试图伸手去抓这条影子,手指笨拙的触碰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多好啊。宁青自言自语道。他并没有将绳子拿起来,而是提了一下裤子,就像他每次要见彭欣之前都要先正衣冠提裤子一样,他将裤子提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后蹲下身盯着这条麻绳和它的影子。根本不需要找任何理由,宁青就觉得这是一件绝美的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是不需要艺术的,它只需要随机的出现自己应有的错乱姿态。
  宁青关上房门找来一张大宣纸和还没用完的那大半瓶墨汁。将宣纸铺平以后小心翼翼的将麻绳捧到宣纸上,尽量的维持着其原本躺在地上的形状。按照记忆里的样子反复修正好麻绳错盘的每一个细节后用墨汁将它的影子拓印在了宣纸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麻绳已经变成了墨绳,大量的墨汁在其内部浸漫。而围困宁青已久的那个神秘牢笼则如同前些日子沉积在地表的雨水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宁青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22
  宁青将手中攒的信件连同拓印有麻绳影子的宣纸一同寄出,并在彭欣下班以后出奇兴奋的将她一阵紧拥和狂吻后才回家。回到家的宁青浑身无力,仿佛一下子用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如同一节耗尽电量的干电池空荡荡的躺在床上。
  当夜宁青做了一个漫长而漫无边际的没有情景的梦,没有人出现,没有自己出现,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物质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没有恒星照耀的黑暗的虚空。
  第二天宁青又从镇上取回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彭欣说是因为工作人员的疏忽而漏掉的,本来应该是和前几封信一起的,宁青拆开信读起来。
  很久没收到你的信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抱怨”了你打乱了计划而生气决定跟我断交呢。但是我并不想失去你这样的一个朋友。所以我还是决定再写一封信来挽留你,绝交对你我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要相信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不管你是如何的信奉规则和你所谓控制论,或者说不管我如何的放荡和没有规则可言,但是没有规则不也是一种规则吗?不控制不也是一种控制吗?所以,你我本是一体的,朋友,我不试图摆脱你,你也不用做这样的尝试。这不仅仅是针对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更是针对往后的所有时间来说,无关乎变化……
  读到这里时宁青的心里大呼冤枉,他并不清楚影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敏感,而信最后落款的时间正是宁青写信告知影他遇到彭欣的时候。暴雨致使宁青和影之间产生了间隙,而这道缝隙中间却并没有空间的存在,而是一种他也说不清楚的粘性物质,使得他生出一种错觉——如影所说,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这样的情绪致使宁青的脑袋里出现了坍塌,如同梦境一般平静的宇宙里出现了一个奇点,所有的一切都向内坍缩。而宁青的脑袋里则除了一个神秘的原点什么也没有,宁青伸出手紧抓着床单,手背青筋暴露,手臂上的汗毛仿佛都立起来了一般,直直的如同一根根插在手臂上的钢针。心里如一个被抛在岸上的鱼一般惊恐,宁青大口的呼吸着。
  他已经无法再继续阅读下去,起身急促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几圈后将那个包裹拆开来。里面赫然是一条麻绳,其错盘的姿态正和宁青寄出的那张宣纸上一模一样,而其因使用而损毁的程度和長度也别无二致,只是上面并没有墨汁,也没有他捧起过的痕迹。
  责任编辑 包倬
其他文献
河畔草,原名马丙丽,云南昆明寻甸人,教书,读书,写诗。  早安  拉开窗帘,一排树齐整地站在窗前  枝叶在晨光中微微摇晃  每晚睡前并不曾听到树发出任何声响  刮过它们的风,落在它们身上的雪  我不曾知道。做梦也从没梦过它们  它们的梦里应该也没有我的身影  流過我生命的河,趟过河流的人  它们无从知晓。它们在窗外  默默地站了一夜又一夜  我在窗内,静静地躺了一晚又一晚  只在每日的晨曦中,我们
期刊
吴非,本名谢吴非,云南曲靖人,云南师范大学在读,2019年开始写作,偶有作品发表《边疆文学》《滇池》《珠江源》等刊。  写给好友  多少黑夜能将体内的恶鬼  放逐,多少恶鬼能将梦里的春天  吞噬,多少春天能醞酿下一场  杀伐  我的兄弟呀,常常躲进黑夜  模仿比干和华佗,撕心裂肺  与开膛破肚  嘘,亲爱的朋友啊  如果你路过那儿,千万千万  不要惊扰他,让他在这  提心吊胆的春风里,战栗  抖落
期刊
刘常德,1985年生,云南西畴人。2004年考入云南民族大学开始诗歌创作,有作品在《边疆文学》《滇池》《玉溪》《含笑花》等刊物发表。现居昆明,  就职于某银行。  深山  无论何种季节,总有花  悄然绽放  你叫不出它们的名  许多同样不知名的  植物、小虫子  它们一生  都生活在这里  没有什么会遮蔽  白云、落日  没有什么能阻挡  风霜、雨雪  青春  我走了许多路。许多  是重复的  我
期刊
温酒,本名王敏,70后。开店,后院。出版诗集《后院》。  时间表  大工地的围墙内  金黄色的高架巨人  任意把一捆钢铁横扫过天空  绿中带黄的嫩  比蝴蝶轻  停在起伏的叶子上  电话里的亲人 没吐出委屈  桌子上的白菊  掉了一片花瓣  不久 又掉一片花瓣  灵光街桥洞下的傍晚  被收缴一空的小贩  在灵光街桥洞下站累了 坐下  坐下 捧着自己的脸  盯着淌汁水的毛桃  这毛桃怎么了 
期刊
鸽子,本名杨军。科普工作者,文学爱好者,茶茗痴迷者。云南大理州南涧县驻村扶贫工作队总队长。70年代生,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选刊》《中国诗人》《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歌月刊》等发表诗文若干。著有诗集《鸽子的诗》《疯狂的鸽子》《呓语与谵言》《一个人的炼金术》《中年之树》,散文集《坐在秋天的田埂上》。  走过楼道  楼道陷在楼房里  楼梯道很长,很暗  有很多拐弯  好像有很多叉口  没
期刊
马浩然,1999年生,回族,云南玉溪人,云南师范大学 2017级汉语言文学在读。  灵山  从进山扫墓开始  那些枯枝落叶的声音  就伴随着我们  或许是鞋子的踩压  又或许,它们一片踩响另一片  直到出山为止  而若干年后  当我们与黄土平行着  再次回到这座灵山时  因被告知太多死亡  而迟钝的听力  也将于最后  听见自己,在深山  化作一声清脆的落响  病中记  头与身子摇晃着  常常忘了
期刊
姚波,1974年出生于安宁,初中文化。现就职于昆钢华创文旅大健康有限公司。作品散见于《诗神》《滇池》《安宁》《今日安宁》及各诗歌网络论坛。散文《昆明的四季》曾获 2014年“我的梦·中国梦”征文一等奖。  温暖的春天  我给你冰凉的手指  给你凄风苦雨般的外套  窗外还响着死神的呼号  但我不怎么害怕  不准备将眼里的恐惧  透露给春天的绿色  我知道天上的乌云不会一直不散  我知道迫不得已的别离
期刊
胖子,本名刘福祥,农民,历经坎坷,从事过数10种职业,创办胖子乡村文学图书室。近年来在《滇池》《边疆文学》《昆明作家》《创意昆明》《博爱》《农家书屋》《中国乡村》《云南日报》《都市时报》《中国红十字报》等报刊发表诗文 500余篇(首);部分诗歌作品被选入国内多种权威选本,数篇新闻及文学作品获得过国家、省、市、县级奖励;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嵩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低矮的向日葵  孩子如同向日葵的
期刊
杨蕾璇,90后 ,云南曲靖人,现居昆明。偶尔写作,作品偶有刊发。  乱章  很多年以后我戒掉了甜食,消瘦得只剩下骨头  簇拥着空空的欲望,却依旧会犯下  诸多的过错。人们投鼠忌器,不再去责怪  一具老朽的肉身,曾空虚,也曾满溢。  很多年以后我中和了所有的品性  都将被死亡瓦解。我再也不说自己热爱荒原  再也不做任何辩解。我穷尽一生的  我,只能被自己消灭。  很多年以后我原谅了自己,我想要真正的
期刊
楚小韩,云南景东人,出生于 1986年 4月。做过新闻记者,当过杂志主编,曾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民族文学》《边疆文学》《青年作家》《滇池》《青春》《读者》等多家刊物,2016年获滇东文学奖(诗歌类)。现居昆明,供职于某企业,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荒芜  在睡梦中  我沿着崎岖的山路  艰难地跋涉。路上的行人  总是苦苦相劝,甚至向我  发出命令:此路不通,须及早回头  以免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