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陂泥塑协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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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岁的老头易厚庆,脾气不小。
  2014年4月11日,在武汉市黄陂区老干部活动中心,他飞起一脚,把一块高2.4米、宽0.8米的木牌子蹬出一个大窟窿。牌子上写着:黄陂区泥塑协会。
  这是他亲自发起成立的协会,作为黄陂泥塑最负盛名的老艺人之一,成立协会弘扬手艺,是他晚年的心愿。后来随着一些老干部和商人的卷入,事情开始一波三折。
  一群老头子,一个民间组织的筹备过程,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复杂,一些人们熟悉的政治戏码,在其中上演。
  原本就缺乏“自组织”能力的民间组织,因权力、资本的介入,一切都变了。

开 端


  2013年10月初,易厚庆、梅继先、彭发生、王水金、彭贵洲等一批黄陂泥塑老艺人,商量着成立一个黄陂泥塑协会。
  易厚新知道了此事,打电话给易厚庆,说自己退休之后没事干,能不能也参与进来,安排个位置,找点事情做做。易厚新是易厚庆的堂兄,今年75岁,是黄陂交通局原局长,退休多年。
  易厚庆说,当时他的意见是手艺人自己张罗,不要退休干部参与。不过其他人认为可以考虑,因为易厚新做过政府部门领导,在黄陂区“人面很广”,可以帮助沟通关系,还可以从政府争取资金。
  最终促使老干部得以进入协会筹备组的另一个现实因素是,黄陂泥塑是农民艺术,老艺人们都是农民出身,文化水平普遍很低,“最有文化”的彭发生,还差一年才初中毕业。这些人一不熟悉民间组织登记程序,二不能捉刀写材料。
  于是易厚庆同意了,建议给易厚新一个秘书长的位置。
  黄陂泥塑在2012年5月至9月分别被命名为武汉市和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其中易厚庆、彭发生威望最高,是首批两名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彭发生现在与世无争,在易厚庆看来,协会由自己发起,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会长。对此,其他艺人也没有意见。
  “但易厚新加入之后,就到处去找会长。”易厚庆说。
  先找了区政协的凌智应,他原来当过财政局长,在财政系统人脉熟络。不过凌智应不答应,他说自己身体不好,“半边脑壳发麻”,不想担当重任。“我是财政局的人,反而不好开口去要钱。”
  易厚新又去找区政协的肖金双,那是他的亲家,但肖金双已经在另外一个协会当着会长,无法再任。
  最后找到李书俊。他原来是区文化局的党委书记,退休之后当泥塑协会会长也算是“经验对口”,李书俊答应了下来。对此,易厚庆、彭发生和其他老艺人都没有意见,尽管他们都不认识李书俊,也从未见过他的面。
  李书俊认真地张罗协会的筹备事项,今年农历正月初八,还汇报到了区领导处。区领导批了一行字,意思是给一个名叫王启新的老板也在协会里安排一个领导职务。李书俊贯彻领导的指示,把王启新安排在执行会长的位置,易厚庆往后推一位,排名第三。这引发了易厚庆和老艺人们的不满。
  矛盾从这里开始。

资本介入


  王启新是一名企业家,黄陂区云雾山风景区的老板,云雾山风景区,紧挨着黄陂泥塑的发源地和大本营—泡桐社区。老艺人梅继先说,在黄陂做泥塑的老艺人们,都对王启新有意见。
  “王启新根本不会做泥巴人。”彭发生说,但他却是黄陂泥塑的“高级工艺师”,莫名其妙。如果泥塑协会的会长和执行会长都不会做泥塑,如何能把泥塑手艺弘扬光大?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王启新有很好的生意头脑。
  2009年,区里出台规划,要把泥塑打造成年销售10亿元左右的产业,2009年设立了100万元的财政扶持基金,泥塑艺术有了政策支持。
  梅继先介绍,2011年王启新开始运作,把易厚庆、彭发生等代表人物请到他那里去,现场制作人像,供中央电视台拍摄宣传。彭发生说,他自己没有泥塑产品,就从别的工厂拉了一大批过去,摆出来显示自己“有实力”,以便争取扶持资金。
  “那时候他的意思是,他来拿扶持资金,把我们收纳到他的旗下,养着我们。”易厚庆说,“后来他拿到了钱,我们这些传承人却什么好处都没有,我们感觉自己被当成工具给耍了。”
  易厚庆、彭发生、梅继先推算,王启新拿到的扶持资金至少有两笔,一笔来自武汉市,一笔来自江汉区对黄陂区的对口帮扶资金,至少几百万,不过具体数目没有得到权威渠道证实。
  而他们这些省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却至今只得到一张证书。当时许诺每年划拨的生活补助,但到现在谁也没见到。
  梅继先当时没有去参加现场泥塑表演,他说之前王启新伤了他的心。“他办泥塑厂要找技术员,泡桐有很多,但他说泡桐的一个都不要。”黄陂泥塑起源于泡桐,至今也是繁盛于泡桐,易厚庆、彭发生、梅继先等传承人都是泡桐人。“他这么一说,我就感觉他很不尊重我们这些手艺人。”
  彭发生说,早在上世纪80年代王启新就把量产泥塑娃娃所需的塑料模具申请了专利,这是很古怪的事情,模具大家都在用,说不清楚是谁发明的,至少一定不是王启新,怎么就变成了他的专利?
  更让老艺人们不满的是,王启新后来把自己吹捧为“黄陂泥塑唯一真正的祖传传人”。由于泥塑作品难以保存,目前遗留下来最古老的黄陂泥塑作品是汉阳归元寺里的500罗汉,根据记载,那是清代嘉庆至道光年间泡桐三父子制作的,但没有载明作者姓氏。梅继先说,王启新毫无根据就说他们姓王,并说“北有泥人张,南有泥人王”,黄陂泥塑成了他家祖传技艺。
  易厚庆说,这么搞下去,整个泥塑产业都被他垄断了。
  拿到扶持资金后,王启新在云雾山上建了一个黄陂泥塑民间艺术馆,成为景区的一部分,在其中开辟工作室,让老艺人们去常驻创作。大家都拒绝参加,易厚庆说,那是想利用我们的名头给景区吸引客人,梅继先说,一是在深山之中很不方便,二是去了还要受他管辖。   易厚庆等老艺人们的一大心愿,是把泡桐社区那个已经破败不堪的泥塑作品展示馆重新修好。当初王启新拿到一大笔资金,不管这个公共的展示馆,而是在自己景区修建新馆,就让他们很窝火。
  今后修葺展示馆的资金,他们寄托于成立协会之后得到的政府扶持资金,因此最核心的担忧在于,如果王启新在协会占据领导岗位,他有新建的艺术馆作为载体,往后的扶持资金很可能又顺理成章地全部落到他的手中,公共展示馆还是无人理会。
  展示馆在泡桐大道上,如今租给木匠老戴做仓库。建筑古典、拙朴,但年久失修,屋顶一颗大榕树,根系已经插入墙体,随时可能崩裂。老戴说,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守着,早就倒掉了。
  易厚庆望着老展示馆,唏嘘不已。

艺人们的“阻击战”


  泥塑协会开了四五次筹备会,王启新始终没有露面。对于为什么区领导非要指定王启新做协会领导,大家说不出具体缘由,但又心照不宣。
  “区领导也没有说要给王启新安排什么具体职位,做副会长可以,排在老艺人们后面就行,副会长一大堆嘛。”易厚庆希望通过让王启新做排位靠后的副会长来稀释他的话语权。
  他和梅继先都强烈反对王启新当执行会长,梅继先说,如果坚持这样安排,“我要去起诉他们”。易厚庆认为,这是老干部和商人对民间协会的侵占。
  后来王启新被调整到第三位,成为常务副会长,易厚庆当执行会长。易厚庆认为王启新的职位还是太高,而且王启新由会长李书俊引入,他依旧担心将来协会经济会被合谋把控。他觉得唯一的希望是把会长的位置拿回来,自己作为老艺人当协会一把手,这个担忧才能消除。
  于是这场争端表面化成了会长位置的争夺战。
  但在此时,人事安排已经报给民政部门批复,黄陂区民政局负责民间组织登记的方浪平科长说,如果有意见,应该尽早提出,现在法定程序已经走完,再回头重新审批没这个规矩。
  吊诡之处在于,民政局的批复文件,老艺人们都没有见到,搞不清楚王启新到底排在第几位。人事问题无法厘清,原定于4月10日召开的成立大会,也泡了汤,要出席的领导都请好了,结果临时通知取消。
  易厚庆4月11日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找易厚新,发现协会的木质牌子已经做好。易厚庆要求易厚新把批文拿给自己看看,易厚新说没带来。他家就在附近,易厚庆要求一起回家去看,易厚新不同意。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事情到了这一步,有点儿不可收拾了。
  梅继先不太赞成易厚庆的冲动之举,但他对易厚新说,你们把批文捂住,连通知一声都没有,是问题的根源。“易厚庆要求看文件,又不给,自作主张,没把传承人放在眼里。”
  老艺人们认为,由于退休官员的加入,使得协会还没有正式挂牌已经充满了官僚气。梅继先说,比如李书俊,作为会长到现在还没有跟艺人们好好商量过一次,开会就是说几句空话就算了。矛盾产生之后,沟通依然缺乏,使得分歧越来越大,一方接近政府,一方毫无人脉,信息上也十分不对称。
  “你是什么媒体的记者?单位在哪里?姓名怎么写?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记者证吗?记者证是哪里发的?”4月13日上午,当《南风窗》记者要求采访易厚新的时候,已经75岁的他思维凌厉,连珠炮一样地发问。
  确认记者身份之后,易厚新表示,这个事情很复杂,“我不想跟你说,有问题你让易厚庆本人直接找我们会长”。“我只能告诉你,易厚庆是因为个人成见在闹事,人事问题是经过区委组织部认可的,都是按照合法程序办理。”
  民间组织的人事问题,为何需要区委组织部安排?易厚庆很不理解。“让我找李书俊,我怎么找?我又不认识他。”
  《南风窗》记者随后拨打李书俊会长的电话,但提示号码已经过期,这一号码是3月份刚刚登记在筹备组常用电话名录里的。

另起炉灶


  4月13日当天,协会副会长黄金波打电话给梅继先,说易厚新知道有媒体采访,感觉没什么意思,他和李书俊都准备放弃,不搞了。
  方浪平告诉《南风窗》记者,最初的协会发起人确实是易厚庆,后来不知怎么法人就变更了。“我看易厚庆可以不必纠结这个事情,如果双方没法搞到一起,那可以重新申请成立另一个泥塑协会,只要名称不同,符合法定要求,民政部门也是可以批准的。”
  “他们不参加正好,我们自己搞,一个退休干部都不要。”易厚庆准备联合老艺人们另起炉灶,4月14日当天,他前往泡桐社区,了解老艺人们的意见。
  发起人之一的王水金毫无顾虑,头发花白的他神情激越,瞪大眼睛说:“我一早就说过不要让这些老干部掺和进来,没了他们我们活不下去?我还不是照样做我的泥塑?文化、艺术、政治那都是平等的,为什么老想着依赖退休干部?”
  易厚庆对王水金的态度很满意,他认为最艰难的是做彭发生的工作。黄陂泥塑目前只有两个省级的非遗传承人,易厚庆和彭发生,两人都是从1972年开始做泥塑,资格最老,互相不服气。有媒体报道的时候把在当代重新激活黄陂泥塑的功臣写成彭发生,易厚庆其次,老易就很不高兴,彭易二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说过话。
  梅继先对此很了解,他说,两个人都是手艺高超,但彭发生名声更大,能赚钱,易厚庆则没赚到什么钱。
  70年代末,彭发生卖一个小小的泥塑翻成的石膏娃娃,就是1块钱,一天能卖10个,当时农村一天的工分只有两毛八。后来转而卖泥塑模具,一个卖100元,也是生意红火。到后来教徒弟,收入更多。最后觉得教徒弟效率太低,干脆把技术用文字描述下来,印出来卖,一个字就能卖1块钱。于是,彭发生在70年代末就有二三十万身家,公认的远近首富,那时的钱面额小,一大堆没地方放,把竹床的竹子打穿了往里塞,每根竹子都塞得满满的。“第一个建洋楼,一建就是两栋。那时候因为没有工匠懂得洋楼技术,建出来还是歪的。”梅继先说完哈哈大笑。
  彭发生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守住,有钱了很多人来找他打牌,3 年时间全败光了。农民致富也像农民革命一样,来势凶猛,去势迅捷,现在自己靠帮寺庙做菩萨过日子,还种着十几亩田。
  出乎意料的是,彭发生表态坚定支持易厚庆当会长,理由是两人齐名,但自己曾名利双收,而易厚庆则所获寥寥。
  不过彭发生和梅继先依然心里没底,埋怨易厚庆太犟,搅黄了事情。在接近权力与远离权力之间,他们还是拿捏不定。出身农民,一切要靠自己的时候,感觉忐忑。相比易厚庆,他们对李书俊和易厚新更理解一点。“人家也是骑虎难下,领导批了字,李书俊能不执行吗?易厚新找来李书俊,你又说不要他做会长,那易厚新面子往哪放?”
  他们对达致一个两方都可接受的妥协方案依然心存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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