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房九题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ner101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总管
  跟大赛演出回来,我们文工团放假一个星期。而就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当了一回总管。
  我们一块儿耍大的小朋友有那么十来个,老王岁数大,排第一,下面是,银柱、二虎人、冀生、昝贵、二虎、小斌、四蛋、五虎儿,还有我,招人。我排在第六位。
  我们至少也一块儿耍了有那么十多年了,可耍着耍着,二虎人说要结婚呀。还是真结,不是耍过家家。我们问说,好好儿的你结的个啥婚,是不是嫌跟大大、弟弟、妹妹住一个屋有点挤,要跟一个从不相识的女同胞去另住呀。他说就是。老王说,就是个啥你就是,你跟新媳妇住一块要更挤。
  “大大”就是父亲。在我们大同地区,叫父亲有叫爸爸的,有叫爹爹的,有叫大大的。要简称着叫,就是,爸、爹、大。我叫我父亲就叫爹,二虎人叫父亲就叫大大。
  我叫二虎人大大叫张叔。
  张叔跟我说,招人我看这个事宴你就给咱们当他总管哇。我说行,这有啥不行的。他说你知道这婚宴当总管尽要做啥?我说知道。他说,我就知道你知道,你们这一伙儿,就数你能行。我说哪儿呢。
  这年我二十二,从来没当过总管。可张叔相信我,我就得先答应下来。没当过不怕。我知道我五舅舅常给人当办事宴的总管,我去问问他就啥也知道了。
  当时的大同,红白事宴都不在饭店办,无论请多少人,都是在家办。
  我先帮张叔罗列出要请的人数,一拨儿一拨儿的加一块,最后定下来是170人。
  请这么多人,吃什么、档次多高,都依着时兴的来。十个人一桌,每桌十个凉盘儿,十个热盘,两瓶高粱白,喝完了瓶装酒,就上散装白酒。不分男女老少,一律都是白酒。没有饮料,更没有啤酒。当时人们还不知道啤酒是什么东西。肉买多少鱼买多少,各种菜各种的调味又该买多少,这由厨子提前作出预算,我只派两个朋友帮着张叔去采购。
  二虎人他们家住在牛角巷路北一个高坡儿大门的小四合院。一进大门是个二十多坪米的二门巷廊,过了二门巷廊就进了正院。正院的东南西北都有住户,二虎人他们占着东面的那三间房。这三间房里,南面的两间,是他们家住人的房,北面的一间小屋原来不住人,放杂乱东西。现在把这间小屋重新修理粉刷后,当新房。
  在那天,要请全院的人坐席。院里的人来坐席不用出礼钱,但他们得把房子让出来。这样,全院所有的房子,都由我来安排。
  我算了算,正房的五间房住着两户人家,加上西房的闫婶婶家,他们三家每家的炕上和地下各安一桌席,共六桌。南房许大爷家的地小,只能在炕上安一桌。这样加起来,每派儿同时能开七桌,两派儿就是十四桌,就把大数儿下来了,重要的客人也都安完了。最后一派儿三桌,吃饭的就是他们家人和我们帮忙的,这就好说了。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一九七一年的十一月十二日。但在这之前的好几天,我就把心操在了这上头。
  结婚的头一天,我们布置新房。
  新房不大,不足十四平方米。一进门正对着的东墙摆着的是一个碗柜,张叔说那碗柜上面应该也挂个啥才对。我说不急,到时候就有了。
  我为这次的婚事创作了一首七律诗,用毛笔字把它书写在了四开大的绘画纸上。为添喜色,我用大红颜色的水彩在上面画了好多印章,印章形状大小都不相同,内文也不一样,记得有两枚是,“紫气东来”和“闲云野鹤”。我早想好了,碗柜上方就要贴这张书法。原打算是结婚那天再贴,后来干脆就提前贴上了。
  对联我也早就写好了,这得等第二天一大早贴。
  冬天天黑得早,紧忙着就黑了。40瓦灯管把个十四平方米的小屋照得雪白。
  一院的住户都来参观新房了,都说又有雅气又有喜气。西房闫婶婶的女儿新华夸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我一下子觉得,这句话用在这个小屋确实是好,可后悔没有提前想起来。不过又想,已经有了七律书法了,再写这句话就有点多了。
  人人都夸我的七律,说词儿编得好,字也写得好,红色的“印章”更好。遗憾的是,现在问谁,也都想不起尽是哪八句了。不过有两句我是记得的:
  来年今朝稼穑日
  喜听囝囡啼声朗
  张叔早就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一见有人看我的这首诗,他就说:“招人你给解释解释这是啥意思。”我就给解释。
  我有时候不在跟前,他就给人解说呀:“招人的意思是,明年的这个时候,我的龙凤胎孙子孙女就两个月大了。”老汉就说还就把两手拢在胸前,好像是已经一左一右地正在抱着他的龙和凤。老汉眯着笑眼,幸福的样子。
  二虎人家对面的西房也是三间屋,住着两户人,北面是闫婶婶和她的独身女儿新华。新华二十岁,有个好工作,在市展览馆上班,当讲解员。能当讲解员的人不用问,人样儿长得肯定好,细眉细眼儿,像林黛玉。再一个是她的普通话说得好,那声音像铃铛儿。她还好唱,我们多会儿到二虎人家,也都能听到她在唱。有时候也弹大正琴,要不就是又弹又唱。
  闫婶婶家的南隔壁住着刚结婚还没半年的小两口,女的叫转转,是个农民,没工作。可转转更好看,无论是身架还是眉眼,都像是后来出现的电影明星巩俐。她男人叫六六,是个煤矿工人,隔三天五日才回一回家。
  喜宴的厨房就设在转转家。她家的窗前垒着一米宽两米长的大灶台。两个厨工师傅正在200瓦的大电灯下,忙着做第二天的菜。院里一满是香喷喷的好味道。200瓦的大电灯把院照得像是白天。
  看看手表,快到半夜十二点了。我们就都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天亮前我们就都来了。我们都听见了三响放大麻炮的声音。这是我安排二虎人的弟弟放的。
  作为总管的我,正式上任。我首先打开我的红柜,取出喜烟喜糖。在场的人,不管男女,每人给他们十块杂拌儿糖,一包“大境门”香烟。因为是喜烟,不会吸烟的人也都收下装起来。就连东家张叔他们,我也是一样的待遇,他们也都收下。发烟的时候,我按舅舅事先教给我的,说:“喜啦,喜啦。”他们说:“同喜。同喜。”   当天的任务,我已提前都作了安排。
  四蛋来的迟些,我见他空着手,问他红旗呢,他说一会就有人往来送。四蛋能说会道,我安排他当结婚典礼的司仪,并让他负责在正房窗前布置典礼会场。典礼的程序,我也早用大红纸写好了。四蛋很重视他的这个司仪工作,还专门换了身新衣服。
  我这个人不讲究穿戴,提前没想到这个事。在四蛋的启发下,我说朋友们:“走,都回家换新衣服去。”二虎说:“那新媳妇来了就认不出谁是新女婿了。咋办?”老王说:“你们别想得美。人家肯定认不错。”
  我们家都距离着不到一百米,一会儿都打扮着来了。不知道是在我们的影响下,还是原本也打算这么做,金梅、转转、新华他们,全都换上了新衣服。我们男小伙儿,一个比一个英俊,她们女青年,一个比一个漂亮。
  客人们,你们来吧,跟我们比比。
  我们贴完对联贴完双喜字,又在各家的门口贴上写有“喜宴厅”三个字的红纸告知单。这时,四蛋借的红旗也送来了,我们又帮着四蛋把典礼的会场也布置起来。两面是红旗,当中是毛主席像。以前的新郎新娘是拜天地,现在新事新办,拜毛主席,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天气也好,暖烘烘的,满院到处是吉祥的红色,人们的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安排新郎倌去娶亲时,我们才知道二虎人没有套讲究的衣裳。他是要穿他工程公司发的工作服去,这可不好,我就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给了他,我那是文工团发的浅灰色的毛料中山装,穿在身上很挺。一看不是个泥瓦匠。
  十点钟娶亲的队伍骑着自行车走后,我先把我们朋友们的礼钱记在礼单上。那时候行喜宴礼,每人上两块钱。我们商量后,每人出五元。
  按现在的眼光看,当时的礼钱实在是有点低,可再又一想,当时人们的工资也不高。我们算过,我们十个人的平均工资,每个人每月达不到四十元。
  新华又弹起了大正琴。我说小彬:“走!给她露一手儿。”我让别人在大门外瞭着,等媳妇一来就响大麻炮。我和小彬进了闫婶婶家。
  新华站起谦让,我没客气,要过琴就弹。弹的是新疆风味的《万岁万岁毛主席》。我弹,小彬唱。我们表演完,新华说:“原来你们都是高手儿。”我们又让她弹,她就后退就连连地摆手说:“不敢,不敢。”同时,我们看出,她的脸还有点红。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的那种做法,就像是大公鸡在小母鸡面前展示自己的羽毛,实际上是想赢得人家小母鸡的欢喜。不过话反回来说,新华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声唱歌大声弹琴,她也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当新华又请我们弹一曲时,外面“咚——嘎!”“咚——嘎!”地响起了大麻炮。有人喊:“新媳妇来了——”
  我事先已经安排好我们的七个端盘子的弟兄,谁负责哪个喜宴厅谁负责哪个喜宴厅。并把头一派儿上席的七桌客人也都拉出了名单,给了他们七个人。
  我舅舅跟我说了,安席最重要的有两桌。一桌是娘舅家的人,这是二虎人的主儿家。二虎人叫姥爷的叫舅舅的叫表哥的,都是二虎人母亲的娘家方面的人。这一桌人最是得罪不得。这一桌人要安排在首席,也就是东正房的炕上。
  我舅舅说,另一桌得罪不起的人是送亲的人,也就是新媳妇今天带来的人。这一桌人要安排在第二桌,也就是正西房的炕上。
  我舅舅说,把这两桌人都安排好了,你这个总管就当好了一半。
  舅舅还告诉我说,除了陪同送亲的席,第一派儿不安排东家的人,东家的人一律要到各个桌子上敬酒。主儿家席和送亲的席,东家最少要去敬三回酒。而这都是由主管来提醒。
  在我舅舅的规则的指引下,在我的弟兄们的配合下,第一派儿顺利地撤席了。
  第二派儿又陆续地开席了,并也在下午三点顺利地下来了。
  第三派儿是最后的三桌了,我们朋友一桌,院人一桌,东家和厨工一桌。厨工师傅说:“你们都上席。我俩就炒菜就端盘,顺便跟你们吃上口。”
  正吃着,转转的六六从矿上回来了。我们也把他招呼在朋友桌。他挺能喝酒的,我们一人敬他一大盅,他都给喝了。
  吃饭当中,我们商量着黑夜如何听新媳妇的房。六六给出主意说,为了听得真,你们站在窗台上,用舌头把窗户纸舔湿,然后用舌头一顶,就能一点声音也没有地把湿纸顶个大口子。把耳朵贴在口子上,里面有啥动静都能听着。
  夜里,吃完对面饭,耍笑完新媳妇,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我们都说乏了,回家睡觉去呀。张叔把我们送出二门巷廊问说:“愣鬼们,你们不去听新媳妇的房?”我们告给张叔,我们这是假装走,等他们睡下了就往回返,张叔说:“对,我给你们留门着。”
  我们出了街,张叔在里面用很大的声响,“嘎嗒”地把大门的插关给上住,可后来又悄悄地给拔开了。
  听新媳妇的房,这在我们雁北地区是个风俗。东家总要安排人去听房。
  十多分钟后,我们轻手轻脚地返进院,摸到新房窗台前,可新房窗前空空的,没个蹬踩的,我们不好上窗台。
  “走,听转转的去。”
  转转家窗台前的大灶台好像是专为听房而垒的,冀生、小斌、二虎三个人都上去了。他们用六六本人教给的法子,用舌头把窗户纸顶出了三个窟窿洞,把三个耳朵堵在了洞口,听里面的动静。我和老王他们在二门巷廊等着。可越等越不出来,我们就各回各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三个听房的互相补充着跟我们学说。
  六六想跟转转做那个啥,转转不让,说:“谁叫你喝醉酒骂我呢。”六六说:“喝醉酒还算?喝醉酒不算。”转转说:“不不不。”六六说:“不不不。”不不不的,最后就做开了。
  冀生学的最有意思,能学出音调。正学着,转转从她家出来了。冀生就把她叫过来,问说:“谁叫你骂我呢?”
  转转一下子愣住了,就想就说:“我多会儿骂你了?”
  冀生说:“谁叫你喝醉酒骂我呢?”
  四蛋说:“喝醉酒还算?喝醉酒不算。”   转转这下子机明是怎么回事了,骂了声“枪崩猴们”,红着脸跑开了。
  第三天中午,我们又在张叔家吃的饭。这次是“谢客”饭。这次就不是“渣澄”了,这次吃的和结婚那天的一样,也是席。这是计划中的一顿饭,厨子做的时候就给多做了一桌“谢客”饭。
  我们叫张叔坐在炕正面,让金梅在地下伺候我们。张叔叫了几声金梅,金梅在地下顾做营生,没听着。张叔又大声喊:“枪崩猴,枪崩猴。”金梅听着了,问做啥。张叔说:“给大大够够那瓶酒。”张叔的碗柜有瓶汾酒。
  “枪崩猴”,这本来是骂人的话,意思是让拿枪打死了。可张叔叫金梅枪崩猴不是骂金梅,好像金梅的小名就叫个枪崩猴似的,他是在叫她的小名。
  张叔喝多了,不住气地叫金梅给我敬酒。
  “枪崩猴!给招人哥敬酒。”
  “枪崩猴!给招人哥敬酒。”
  这次吃完饭,我的总管任务就结束了。
  2 处分
  总管当完了,放假的一个星期也过去了,我该去新平旺上班了。
  我黄挎包里装着喜糖,到了文工团。
  向仁在我宿舍坐着,看见我,她“小曹小曹”地招着手,把我叫到了跟前,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说郭秀英再也来不了了,让晋南的部队紧急招走,当了文艺兵去主演李铁梅。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没说什么。
  一整天我都是闷闷不乐的,不想跟人说话。晚上回了家,也是不想理人。坐在炕上弹秦琴,节奏很慢地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拨,一声一声地弹。其实,我就弹就走着思,听得我妈跟玉玉说话,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弹什么。我弹的是新疆民歌《阿瓦尔日古丽》:“灰色的小兔在那戈壁上跳过来跳过去,可曾见美丽的阿瓦日古丽?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
  我妈跟玉玉说:“你姨哥自当了回总管,一满是个大人了。吃完饭也不到牛角巷去跟娃们耍。”
  玉玉说:“谢客那天金梅大大喝多了,一股劲儿地叫金梅给姨哥敬酒。枪崩猴,给招人哥哥敬酒。枪崩猴,给招人哥哥敬酒。”
  我妈说:“吃谢客饭那天你又没在跟前你咋知道。”
  玉玉说:“是新华跟我说的。张叔那嗓门,他在家说话,站在街上也能听着。”
  我妈说:“新华咋就跟你学这?”
  玉玉说:“肯定是想探探咱们家的口气。”
  她们偷偷看我。我瞅了玉玉一眼,“哗”地一声狠狠拨了一下弦。把秦琴放下。没理她们。
  第二天我骑车到了文工团,李指导员在大门口迎住了我,说你来我这儿一下。
  我从来不进领导的办公室,她找我这是有什么事呢?这事看来还不是一句话就说完的,要不的话,那在大门口直接告诉我就行了嘛。
  我把车子推进小花园,去找她。她让我坐在椅子上。
  李指导在我的眼里是个非常好的人,她的男人是矿务局管理生产的副局长,据说实权很大。可人们都说,李指导从来没有半点领导夫人的架子。
  我想起黄挎包里有二虎人的喜糖,昨天就装来了,可我听了郭秀英当了文艺兵的消息后,心里麻烦得忘了给大家吃了。我掏出一把放在桌子上说,李姨您吃喜糖吧。
  她笑着说:“你,也……”
  跟我一块从九矿出来的张新民,在我们去大寨之前结了婚,他还请文工团全体去参加了婚宴。我赶快说:“不是不是,李姨。是我的朋友刚结婚,我给当总管。”
  她笑着说:“我以为你休息了一个星期,也结了呢。”
  我笑着说:“哪会呢。李姨。”
  她停了停说:“小郭走得急,她让我转告你,说她会给你写信的。”
  我看李指导。
  她继续说:“小郭可真是个好女孩。可惜的是……”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
  她说:“两个人通通信。通信也是交流感情的方式。我跟我男人也是老通信老通信,就通成了。”
  我笑了笑,没做声。
  她说:“她来了信,我给你保管好。”
  她来了信,你给我保管好?我心想,小郭要是给我来了信,我也就能直接收到,还麻烦你给我保管?
  她说:“保管好,我给你打电话,通知你。”
  给我打电话?通知我?我不明白她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李姨,您找我,是……”
  她说:“是这,那个,你,以后,那个……是这。在大寨时薛部长不让你拉《苏武牧羊》,可你还非要拉。薛部长为这很生气,说这是个政治态度问题,是个很严重的事情,得给个处分教育教育。他说,因为这个,让你下去。”
  “让我,下去?下哪儿?”我不明白。
  “薛部长说,让你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工人阶级?哪的工人阶级?”我有点急。
  “企业处,橡胶厂。”
  刚才我一听“工人阶级”,心里头吓了一跳,以为是让我回九矿去下井。一听是去企业处的厂子,这才把心放下了些。
  李指导说:“薛部长说让你准备准备。三天内去橡胶厂报到。”
  虽然是没让下井,可这个消息也把我一下子打懵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声“噢”,站起了身。
  李指导说:“其实小曹,这个事情也不是没有回转的可能。我猜着是,薛部长为啥说让你三天之内,而不是说马上。说明还是留有余地的。”
  我不明白李指导说这话的意思。看她。
  她说:“你找薛部长去承认承认错误,表个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拉了曲子,叫我看,也不是个什么严重的问题。我看这事是可以商量的。”
  商量?跟谁商量?我又说了声“噢”,出去了。李指导又在身后说了什么,我没听着。我是急急地去找老王。
  我急着要把这个事告诉老王。
  老王正好是刚进了乐队排练室,正在卸围脖儿。   老王跟我笑。老王的笑永远是那种和善可亲的样子。
  可我看见他就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看见了亲人,一下子想哭,可我忍住,没哭。
  听完我的学说,老王说,开什么国际玩笑,走,我跟你去找她去。我说不是李指导,是薛部长。老王把我拉进了李指导办公室。
  老王跟指导员说:“这么热爱音乐献身音乐的一个孩子,这么优秀这么上进的一个孩子,又有能力,别的从来没有打过扬琴的人,你叫他马上打扬琴试试看,他能行吗?肯定是不行。可小曹就能行。排《红灯记》让我们改西洋乐器,我们都很费劲吃力,可小曹很轻松地就改过来了,这是能力。他有这个天分,却不让他发挥。要处分他下厂,去接受什么再教育。”
  老王有点激动,没头没尾、断断继续说:“如果是个坏孩子,捣乱的孩子,不认真工作的孩子,也算。可小曹以老为实,大话不说,见人笑一面,见了我们都叫叔叔姨姨,是我们硬不让他叫,才改成了老王。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就为拉个《苏武牧羊》?真是奇了怪了。”
  向仁和几个乐队的人也都进来了。
  为了缓解气氛,李指导员说先吃喜糖,吃块喜糖再商量。她给老王剥了一块,也给自己剥了一块。给别的人也一人一块。
  老王说,我一会就代表乐队全体,去跟薛部长请愿。向仁说咱们一块去。
  李指导说:“小曹是个好孩子我能不知道?我也跟薛部长说了。可我的想法是,别的人去找他效果不好,弄不好反而会僵得扳不回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小曹亲自去跟薛部长认错,承认自己错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分析后,一致说李指导的看法是对的。
  我一直是没有做声。
  刘玉文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小曹去吧。下个软,就还能在自己心爱的岗位上,打你的扬琴拉你的小提。多好。”
  “去吧去吧。”向仁把我推出李指导的办公室,老王跟小花园把我的自行车也给推出来。李指导还告诉我薛部长的办室是在东方红大楼的二层。
  我骑上了车。回头看,人们在文工团大门外看我。我跟他们挥挥手,快快地骑走了。
  薛部长,您是个大人,我是个小孩。您是个领导,我是个您手下的手下的手下的一个小兵兵,一个爱好音乐爱好得死去活来的小孩。就因为我拉拉《苏武牧羊》,您就给我处分。
  昨天我妈说我自当了回总管,长大了。可我没认为我长大,我一直不把自己当个大人,一直以为是个小孩,学生。
  我从小就是这样,见了生人就拘束,见了领导,很害怕,吓得慌,不敢跟人家主动说话。但是,单独在路上碰到熟人的话,我也会说的。
  那次火车上在厕所门外碰到您,我又主动地叫您薛叔叔了,您又没理我。您没理我是您没理我,不是我没跟您打招呼。
  我妈教育我要“仁恭礼法”,可又没说让我见了领导就低三下四就点头哈腰。
  我爹也没教过我这样子,如果他见了领导就低三下四就点头哈腰的话,那他也不至于本来是大同的抗战干部,却让打整到了怀仁去上班。六十岁退了休了还不让回家,还让到一个手工业作坊缝纫社去继续为革命工作。
  我真喜欢我的文工团拉二胡拉小提的工作,我又没捣乱,又没不上进,可领导不要我了,要让我去工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唉,这该咋办才好。
  我就骑车就这么想着,想着,路过东方红大楼我没有下车,我继续骑着,骑着,向前骑,骑进了城,拐进了圆通寺巷子,回了家。
  我心里麻烦,回家不像以前那样高兴地大声说,妈我回来了。我也想假装没事人似的,可我没做到,这次我只是低声地叫了一声,妈。我妈看了我一眼,觉出有什么不对了,可没问我,还像是往常那样说,俺娃回了。
  其实,她应该问我,昨天刚走,今儿咋在半前晌就回来了。她没问。
  我妈没说话,看我,等我往下说。
  其实,我想了一路,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说这件事。
  不说也得说,想不起该怎么说也得说。
  我说:“妈,我遇到了麻烦了。”说着,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没控制住第一滴眼泪,下面就哗哗地流开了。
  我妈大声喝喊说:“男子汉!”
  她这么一喝喊我,我才不哭了,才跟我妈说了是怎么回事。
  我妈没做声,一直听完,才说话。
  她说:“这两天我看出你是有事了,心想你长大了,没问你,等你张口。看看,到底也是有事了。”
  我妈不知道,其实昨天的伤心事跟今天的伤心事,不是一个事。
  我妈让玉玉把五舅舅也叫来了。
  五舅舅说:“现在的这个情况是,这个人想让你去给他说好的,下软,道歉。如果你跟他下了软,那你就还能继续留在文工团,打你的扬琴,拉你的胡胡,做你喜欢的事。你如果不跟人家下这个软,这事恐怕是过不去。你顶撞领导,领导是要给你个颜色看看的。”
  我说:“我又没顶撞他。”
  五舅舅说:“人家说《苏武牧羊》是投敌叛国的曲子,不叫你拉,你非要拉。这还不是顶撞吗?”
  我妈说:“招人,你自己认为自己错了没?”
  我说:“我没错。”
  她说:“那好,俺娃自己做决定哇。妈觉得俺娃已经是个大人了。”
  初中二年级时,我的俄语是班里的下等水平。可有次考试,在监考戴老师的“指点”下和同位儿的“帮助”下,考成了班里的第三名。同学们和老师们都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心里又懊恼又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家我跟我妈认错,我妈那次没骂我,还给我出了个伟大的主意,让我偷偷地找戴老师补习,后来我的俄语真的给补习上来了,在又一次考试时,我的俄语仍然是前三名。
  这次,这么重要的大事,我妈不给出主意,让我自己做决定。
  3 铁匠
  一大早我就骑车到了文工团。
  我们宿舍共四个人,我们九矿来的三个,另有拉手风琴的麻有才。   他们三个都还没有醒来。我抬起胳膊看看手表,表不走了。这两天连住的伤心事,把我麻烦得连手表也忘上了。刚才跟家走的时候看过衣箱上的马蹄表,是六点多,一路我骑得飞快,现在最多也就是个早晨七点。
  我悄悄地打包着行李,麻有才让我惊动醒了。他问说你这是干啥呢,我说走呀,到橡胶厂报到去。他说那你带行李去呀?那里可没有单身宿舍。我说你咋知道没有,工厂能没有单身宿舍?他说我搞过个对象就是那个厂子的,知道那个厂子肯定没有单身宿舍。
  “文革”当中我上高中时,在大东街的毛纺厂插过厂,那个厂有单身宿舍。我跟学校参加工作,到了红九矿也有单身宿舍,后来来了文工团也有。我以为,是个单位就有单身宿舍。
  麻有才告诉我这个橡胶厂是个几百人的小厂子,有个家属院儿,也是给有老婆孩子的老工人住,单身职工们都是跑家。
  吴福有张新民也都醒了,吴福有劝我跟薛部长下下软说说好的,咱们还在一起多好。我说你别说了,我主意拿定了,没错我是不会认错的。
  他说:“你要把心爱的工作扔下呀?”
  我说:“没办法。是人家不要我,我也没办法。违着良心去求饶去下软的事,我不做。”
  他们三个又说了些什么,我不想听了。我把捆好的行李就那么留在床上,说以后再来取。
  把床头柜里面我的小零碎东西装在黄挎包里,看了一眼我的小提琴,转身要走。吴福有忙忙乱乱地就穿衣服就说等等等等,我送送你。我说别了,拍了一下我的小提琴,大步地跨出了宿舍。
  当我大步大步地走出文工团大门时,鼻子一酸,眼泪要涌出来。但我忍住了。我咬紧着牙关,把就要流出的泪水止住了。
  我骑车到橡胶厂去报到。
  还没到厂子,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橡皮味。我心想,我将永远地要闻这种味道了。但我转念又想,这总比下井强。要下了井的话,那能把我妈担心死。
  门卫是个戴着红袖章的后生,把我拦住问干什么,我说是来报到。他要看我的报到手续,我说没有。他说没有手续就来报到?我说是矿务局革委的薛部长让我来的。门卫说你打的旗号倒是挺大,那你有薛部长写的条子吗?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呢?
  他这一句“真的假的”把我说得心里惶惶的,我心想,别报不了到,不让我在这里上班,那薛部长说要不干脆哪来回哪,再把我打发到红九矿去下井可坏事了。
  我说我真的是薛部长让我来的,你们不信问问我们文工团李指导员。他说你是文工团的?我说噢。他说那咋就来当臭橡胶工了,咋了?是犯错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这个分析判断。
  他说那你等等吧,等领导上了班再说。
  哦,原来还不到上班时间。我不由得抬起手腕,看了一下不走的表。
  我想把自行车推进大门,后生不让。我只好是在大门外等着。
  那后生原来是在屋子里,大概是为了看我,也在门外站着。可人家穿着军绿棉大衣,我却是平常的衣服,身上感觉是冷浸浸的。看看他红袖章上的字:企业处群众专政委员会保卫部。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有的骑车,但大部分是步行的。所有进厂的人都在看我。起初,他们一看我,我赶快把头捩一边儿,要不就是看地。可后来想起,万一是领导来了,别耽误过去。
  我求门卫说,我不认识哪个是领导,要是领导来了大哥跟说说,就说我是来报到了。
  人家没看我,“哼”了一声。
  看着有个像是领导的,可人家没给拦住说我的事,那人走进去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细个子瘦人步行过来了,他冲我说这是劳资办雷主任。他跟雷主任说了几句话后,雷主任叫我跟他走,把我领进了劳资办公室。
  我说雷叔叔我没有手续,您给文工团李指导员打电话,她就跟您说呀。听我这么说,他笑了一下,让我在外屋等着,他进里屋打电话。一会儿出来了,笑笑地说文工团待得好好的你来这里干什么?走哇,先领身工作服。
  他把我领进库房,给我抽出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一副白线手套,一块毛巾,两条肥皂。
  他又笑笑地说:“局长夫人说你是个好孩子,让我招呼你。那你说你想干啥哇?”
  见他是笑模样,又说局长夫人让招呼我,我就大胆地说,不想去胶皮味儿浓的地方,想学点车工这样的技术。
  我不知道车工是做什么,但好像听说这是好工种。他从上到下打量打量我,说:“维修车间的锻工房倒是短个人,可不知人家师傅要不要你。走吧,要不试试去。”
  他把我领到维修车间,里面正组织着全体人马学习,由一个虎牙女工在念报纸,说中国代表首次参加联合国大会。见我们进到里面,她才停下来念。雷主任说明来意后,人们都看我。和一个个壮得像牛的小伙子们相比,更显出了我的瘦弱。
  我在外面冻了好长时间,觉得有清鼻涕要流出来,我赶快拿手背擦了一下。
  半天没见有人表态。
  当我觉得没了指望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站起说“来哇”,他就把我领到了锻工房。
  进了锻工房,我看到了靠墙的顶上有很大的抽风机,那形状像个倒悬着的大漏斗。抽风机下面是烧铁块的火炉。火炉前面是个大铁砧,铁砧上放着一把小手锤,旁边还立着把大铁锤。地上还躺着把更大的铁锤。
  我这才明白过来,锻工原来就是铁匠。这我以前是不知道的。
  这个老汉就是我的师傅,姓白,但他不是回民。他个头跟我差不多,属于中等。他的体形也属于中等。他说话很慢,像是结巴子怕结住那样,慢慢地说。他问我家在哪住,我说在城里头。他说新平旺有住处?我说没有。他说哎哟哟,得大冷天跑家。
  白师傅穿着件小皮袄。他不像别的师傅们那样,皮袄只是披着或是敞着怀,他是紧紧地穿在身上,还要把扣子也都一颗一颗扣好。
  他见我只是抱着一身单衣工作服,问说劳资没给你个皮褂?我说没。他说走,我跟你跟他们要去。去了劳资,雷主任说我的编制是在压胶车间,那里是没有皮褂的。白师傅说不管你那,在我这儿就得给按锻工算。雷主任说,那要不给领上个旧的。白师傅说旧的也行,不要烂的,走,我去看看。白师傅跟着那人到了库房,过了很大的一会儿才出来。他抱着个皮大衣,跟我说:“你跑家,这个大大的,暖和。”大衣有六七成新,里面是白羊皮,外面吊着黑布面,山羊皮大毛领子披在肩上,我穿着下了膝盖。长这么大,我这是头一次穿皮大衣。穿着这件大衣,一看就不是个下井的,是个井上的技术工人。   我心里踏实了下来。橡胶厂要了我了,我不会回到红九矿去下井了。那我妈就再也不会担心我,会让井下的四疙瘩的石头把我砸死了。
  见我穿着大皮袄回来了,我妈知道我是当了工人。
  她说:“妈猜出你不会给那个狗日的去点头哈腰。行!是曹敦善的个儿子。”
  我没做声。
  我妈说:“不是妈说,那拉胡胡终究也不是个正经的做项。”
  我妈这话让我一下子又想到,文工团的一切,将跟我永远永远地不沾边儿了,永远永远地跟我再见了。
  我不由得深深地长叹出了一口气。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Ade,我的扬琴,Ade,我的小提,Ade,我的……
  见我不做声,我妈又说,还是当工人好。她还举例说,她的姑夫就是铁匠,别的铁匠只会打个勺子铲子,可人家老汉会打剃刀剪子。靠着这点手艺,老汉谁也不敢小看。我妈说的她姑夫,就是我的姑姥爷。
  我知道我妈这是怕我心里头麻烦,才这么说着,来安慰我。
  玉玉说:“姨姨,姨哥这次没让打发到红九矿去下井,也是挺好的了。”
  我妈大声地说:“下井?哼!他敢把我娃娃再撵到下井,那我非拿刀把狗日的捅了不可。”
  我看见,我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种凶凶的光。
  这时我想到,如果这次真的让我回九矿下了井,那我妈真的能拿刀把那个部长给捅了。
  我妈有这个胆量也有这个能力。为了儿子,她什么事也能做得出来。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玉玉说:“姨哥穿着大皮袄,像是威虎山的。”
  我说:“啥?威虎山的小土匪?”
  玉玉说:“座山雕。”
  我说:“杨子荣好不好?”
  玉玉说:“好。杨子荣。”她捩头跟我妈说:“姨姨您看姨哥多像是个杨子荣。”
  我妈说:“杨子荣是谁?”
  我和玉玉都笑。我妈也笑。
  我知道,我们这笑,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我们这笑,是她们怕我伤心,我怕她们麻烦的那种无奈的笑,是相互安慰的笑。
  4 机关户籍室
  我每天骑车跑家。小三十里路,得骑四十多分钟。早晨来上班,我中午就不回去了。但我也不在矿务局机关大食堂吃午饭,一个是大食堂距离着我们的厂子还有四里路,大冷天的不想来回跑那么远。再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在食堂碰到文工团的人,甚至是医院的学校的那些认识我的人。自我被撵出来,我就不想看见他们。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什么没脸见人的坏事似的,怕人家问这问那,哪怕是说些同情我的话,我也不想听。
  我的午饭是跟家带着干粮,在我们锻工房吃。我好吃菜包子,我妈每天都给我带的是菜包子。中午快下班时,我就动手准备我的美餐。我先把三个大菜包子放在取暖的大火炉的铁盖上,让它们慢慢地烤着,这当中我在烧铁的小炉上用大搪瓷缸烧水。水开了,我做鸡蛋汤。澥好的山药蛋淀粉汁和香油调料汁,玉玉在家里早就给定着量地准备好了,装在小瓶瓶里。
  白师傅问我,你黑夜回家吃啥?我说,搁锅面。他说,啥是搁锅面?我说,做好菜汤,再把面条煮进去。
  他说:“你是个娇养养。家里的白面保险是叫你一个人吃了。”
  “娇养养”是大同方言。意思是指受到父母娇惯的孩子。人们常说“娇养养,白面瓮里打躺躺”,意思就是说大人太娇惯这个孩子了。当时人们都吃供应粮,白面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十。
  我实话实说地告诉白师父,“文革”前我爹在怀仁清水河公社当书记时,我妈在我爹工作的村里开荒种地,种了有四五年,家里攒了好多粮。我妈就用这些粮跟邻居们换白面。白师傅问我你爹现在还在公社?我说“文革”一开始我爹就让造反派给撵得靠边儿站了,现在退了休了又让到怀仁县的缝纫社上班。
  白师傅说退了休了还让上班,我说我妈骂我爹是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真心保国”,我爹最听党的话了,党组织让干啥就干啥。说这话的时候,厂技术办公室的陈永献技术员也在跟前,他说“文革”了还有党组织?我说这我不懂,可我爹老说是组织组织的,常说不听组织的话对不起党给发的工资。
  人们都笑。
  我们锻工房有个单人床,床上铺着个灰色的棉门帘。吃完午饭,我盖着白师傅给我领的大皮袄在床上睡一觉。有时候一直能睡到白师傅又来上班,给火炉加煤,我才醒来。
  早晨我骑车来厂,一进我们锻工房,屋里就已经是暖烘烘的了。火炉早就生着了,铁水壶的水也快开了,沙沙地响着,地也打扫了,洒过水的地面有股子泥土气,扑鼻扑鼻地香。这些本该是徒弟我的事儿,可白师傅却是早早地来给都干了。他说:“你冷哇哇的跑家。”
  有次我进了厂,发现自行车前轮胎没气了,我问白师傅附近有补带的没有,他说,看你有钱的。我看他,他说,搁那儿哇。中午白师傅把我车子给推回他家,把里带给补好不说,还把车子也给擦干净了。我感激地看他。他说:“好好儿的洋车,看你那骑得日脏的。”
  以前我有宿舍,碰到刮风下雨天我就不回家了,可现在我没有宿舍了,天气再不好也得回。有时也坐公共车,可公共车车站距离我们厂五里地,这五里地还得步行。我是尽量骑车,实在是不行了,才坐公共车。
  我当了铁匠,小彬骑车来过我们铁匠房。中午我领他到梅香饭店吃饭,他看对了一个女服务员。当时没说,我们骑车相跟着回家时,他在路上才说那个女服务员真好看,胖胖的手腕儿,圆圆的脸。我说我明天给问问,他说你真的给问问。我说肯定给你问,如果那个女的有活口的话,那我当晚就进城去你家告诉你。他说我盼着你明晚到我家,那就说明有了好消息。我说你等着吧,好消息一准会有的。
  第二天,我问完了,那个女的说她没意见,回家问问妈。我一听,很高兴。按头天说好的,下了班就骑车进城。可骑到四二八厂后门时,刮来大黄风,一步也不能骑,只好是下车推着走。硬是咬紧牙,把车子推回到小彬家。小彬姐姐看见我灰眉土脸的,感动地说,彬彬,啥叫好朋友,这就是好朋友。她还给我冲红糖水鸡蛋,说让补补营养。   小彬家在南门外,距离我家有五里多地。我回了家,我妈看着我那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你也死心眼儿,非得今天去告诉他,来回多走了十里地。我说我跟他说的是,有了好消息当天就告诉他,说话总得算话才对。我妈说,招娃子,不是妈说你,你也是有点死,跟你爹似的。
  白天短了,没等下班就黑了。白师傅总是催我说早早儿走哇,早早儿走哇。有一回骑车到了老平旺电厂,刮起了白毛雪旋风,不一会儿又起了沙尘暴。沙尘打得我连眼也睁不开,呛得我气也出不上。大皮袄让刮得都给翻卷起来,更加大了我的阻力。自行车我也得两手把紧,使劲儿拽住,才不至于让强硬的大风给刮倒。我咬紧牙关,心里默默地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可是,念了也没用,还只能是费死劲地,一步步往前挪。快到我们大同一中了,我想把车子寄放在学校,在路边等公共车。可这时候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爹爹。
  我上初中时,他在怀仁给我买了自行车,为了我能提早半个月见到车子,他顶着北风用了十九个小时,步行八十里,硬是在半夜时,推回到了家。他不会骑车,不会骑车的人推起车子会更费劲。想到我爹爹,我的力量来了,我决定不往学校寄车子了。我要学习我爹爹的榜样。我发了狠,拼着命,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终于在晚十点多到了家。可我也像我爹爹那样,进了家门,就给累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我妈说招娃子,咱们在矿务局问个房吧,房租再贵也得问。我说妈,别了,一下到哪儿问去。我说妈我想好了,再要是碰到坏天气,我就不回了,就在铁匠房睡呀,有大炉子,半点也不冷。碰到这样的坏天气,我不回您甭担心就行,甭又瞎想着说我咋了,路上出了啥事了。
  玉玉说:“姨哥你的行李不是还在文工团放着吗?碰上坏天气你到文工团去睡,谁还能不让?”我说:“没人不让,但我不会去的。我宁愿在我铁匠房睡,也不会去文工团。我明天就去搬行李。”我妈说:“那俺娃明儿走的时候带上两双挂面,万一不回了,煮着吃。”我说:“噢。”
  第二天我妈给我带了挂面,还让玉玉给调了半罐头钵子酱油香油葱花调料。还给我带了几颗鸡蛋,怕鸡蛋在路上冻了,玉玉还用毛巾给包裹住又装在我的黄挎包里。我做好了万一的情况下不回来的准备。
  原打算中午文工团人少时,去驮行李。可是上午十点多,陈永献师傅到铁匠房来叫我,说劳资办有我电话。我赶快跑去接,电话那头说:“你是小曹吗?我是张叔,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跟你说个事。”
  张叔在机关户籍室工作,是我们文工团张宝兰的父亲。半年前,张宝兰求我到家教她五妹妹拉二胡。我一个星期去她家教两个中午。自到了橡胶厂,二十多天了,没去过她家。张叔说要跟我“说个事”,听口气,不像是要跟我商量教他五女儿学二胡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
  我跟白师傅请了个假,去了机关户籍室。
  张叔说:“听宝兰说你的行李一直还在文工团宿舍放着,我们一家人思谋着橡胶厂没有单身宿舍,你家又在城里住,这大冷天的跑家,咋能受得了呢。我看你把行李搬我这里吧。”
  我看看张叔的办公室,说:“您让我,把行李搬这里?”
  张叔说:“对。你把行李搬过来。这就是你的宿舍了。白天咱们各上各的班,下了班这个屋子就是你的了。”
  我看了看,靠墙有张单人床,上面有个蓝色的大棉垫。
  我不知道说啥好,我高兴得连“谢谢”也没想起说。
  我也不管是中午不中午了,当下就到文工团取来了行李。
  张叔还给我倒腾出了半个卷柜,两开门,里面是两层,说让我放些东西。
  张叔帮我把床铺好,让我到他家吃午饭。我说以后的吧,我还得去教老五学二胡呢。张叔没硬坚持让我去,他自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他的办公室。
  我原地转着身,看看这里,看看那里。
  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看看脸盆架,看看办公桌,看看大卷柜,又看看我的床铺。
  不是做梦,是真的。
  哇!我有了单身宿舍。
  矿务局的机关户籍室,成了我的单身宿舍啦。
  5 对联
  我到铁匠房的最初那几天,白师傅不让我干活儿,只让我在一边儿看。凡有坯料需要锻工房加工,白师傅就站在门口喊两声“胖虎”,电焊房的胖虎就摇晃着身子,笑眯眯地过来了。白师傅把烧红的铁块从炉膛夹在砧子上。胖虎“噗”地往手心儿吐口唾沫,就把大锤抡起来。该往红铁块的哪个部位砸,该轻砸还是该重砸,该快还是该慢,这全由白师傅的小手锤指挥。尽管白师傅嘴里没说“你看着。你听着。你记着”,但我明白,他这是让我观看学习。我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听着、记着。胖虎跟我说,铁匠翻翻手,家里啥都有,小曹你好好儿跟白师傅学吧。
  有个上午,我见白师傅又到门口要喊胖虎,我就主动说:“师傅,今儿让我给试试。”白师傅没看我,说:“明儿的哇。”原来这一日的活儿很多,把胖虎累得直说够呛。
  第二日,我正式握起了十二磅重的大铁锤。
  以前在铁匠房没人的时候,我也试过这把大锤的重量。我不往什么东西上砸,只是空着抡,抡五六十下也不觉得有多费劲。但实际操作时就不一样了,虽然每天只是些零星小活儿,可一个星期下来,我的两手满是血泡。有的已经破了,有的还刚生起,有些是两个三个的连成了一片。数了数,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我忍着疼,不和任何人说。
  休息了一天,又是星期一。炉膛的铁料烧红后,白师傅又把胖虎喊进铁匠房。胖虎以为白师傅有别的什么事要吩咐,站在那里等着。
  “等啥?锤。”白师傅说。
  “说我?”胖虎问。
  “不说你说谁。”
  “有的师傅可会心疼自个儿的徒弟呢。”
  “话才多!”
  胖虎不敢再说什么了,摇头晃脑地但又是笑眯眯地拿起了锤。那表情好像是在说,您偏心眼儿不讲理,我也没办法。
  我又没跟白师傅讲过也没让他看过,不知道他怎么就知道了我的手上有血泡。他跟钳工房的人说,别看小曹是个文人,可真坚强,手上那么多血泡硬咬着牙一声不吭,要是胖虎早就嚷嚷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这些话是背着我说的,可我听后心里热乎乎的。   白师傅还跟家里拿来紫药水,让我抹手掌。可我怕抹了紫药水,我妈会发现我的手有伤口,我没有抹。白师傅问我说,抹了就会好得快,你咋不抹?我跟他说了原因。他说,哦,小曹还是个大孝子。可我回家后,一进门玉玉说,姨姨让五舅舅给你买了紫药水,快抹上吧。我问玉玉,你们咋知道我手起了血泡。玉玉说我倒是没注意,姨姨早晨说的,说你手疼得抓筷子都抓不紧,还说你洗脸不用手,只是用毛巾蘸水擦。还说这点你也像姨夫,说姨夫有年把耳朵冻得脱了壳,但是一声没吭过,从没说过疼。
  我手掌疼的那个阶段,白师傅一连半个月没让我动锤。
  我跟我妈说了这个事,我妈说白师傅尔娃真是个好人。
  我以前还遇到过一个好人师傅,那就是在红九矿时。跟大同一中分配到了九矿,说是让我们到文艺宣传队,可矿领导说新来的学生娃们一律都到井下锻炼锻炼,要不他们就不知道井下的工人们是怎样地受苦。先让他们到井下去当装煤工,三个月后表现好的,再抽到宣传队。他们把我安排在了采煤营三连四排二班。带班儿的是范师傅,他也是五十多岁,说话是灵丘县的口音。他吩咐我说:“小曹你走站可得跟紧我。井下事故多危险大,你又不熟悉底下的情况,四疙瘩石头夹着一疙瘩肉,咱们窑黑子可不是好当的。”在下井的三个月里,全凭着范师傅的帮助和照顾,我才顶了下来。首先,他给我分配的任务是别人的一半。而且是跟他分的任务挨着,实际上每次他都替我又多铲了好多好多。如果我们两个人的任务是,他四吨我两吨应该装六吨的话,那他足足地装了五吨,只留给了我一吨。再有就是,他还要隔三差五地给我找点别的营生,比如说开溜子的工人请假没来的话,那他就让我来给开溜人顶工。有时候排里的办事员请假的话,那他就积极地为我争取,让我临时当几天排里的办事员,这样就可以不下井,只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跟范师傅又不是亲戚又不是故里,以前也不认识,可他就是这么照顾我,而且也不图我能给他个什么回报。范师傅真是个好人,我虽然连他的大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个大好人。
  小时候我妈让算卦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处处都会遇到好人来帮忙。现在我又遇到了白师傅。这两个工人师傅,让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他们的好。
  当然,关于这个范师傅,我没跟我妈说过,那要是说了可坏了,我妈就知道我下过井的事了。
  一进铁匠房门的左手,有个大气锤。白师傅给示范过咋用,胖虎说,小曹,这个家伙难呢,我贵贱掌握不了,你慢慢学吧。在没人的时候,我试着练习,练了几次后,我把筷子放在锤下,正式往下砸。能把筷子夹住抽不出来,而筷子也没有被砸烂。
  正好白师傅进来了,过来往出抽抽筷子,抽不动。又把气锤拉起来,拿出筷子看看。
  他让我再试,再试,我还是能做到这样。
  一会儿把胖虎他们叫来了,让我表演。
  表演成功,白师傅脸上笑笑的。胖虎说:“培养出好徒弟了,看白师傅虚的。”
  快过阴历年了,那天白师傅从家带来两张大红纸,让我给写对联。白师傅说不用问我也知道你会写。白师傅叫胖虎到厂办借毛笔和墨汁。胖虎跑了一遭,墨汁和毛笔都拿回了,可我一看毛笔太小,不能写大字。我从破门帘上揪出些棉花,绑在筷子头儿上,就拿它当毛笔。这是我跟我爹爹学的,他就好用这种笔写大字。春联写好了,维修车间的人都跑过来看,都夸说好字好字。胖虎说:“难怪呢,白师傅成天就叫我替他徒弟抡大锤,原来人家有这么一把牙刷子呢。”
  人们都笑。白师傅也笑。
  后来,厂里的人们都从家里把大红纸拿来了,还都要求我用棉花笔写。那几日,抡大锤的事都是胖虎代干了。我把床当成了办公桌,坐在一个皮子做的小马扎上,成天地写对联。有好几个师傅故意多拿了纸,让我留下给自己家写。我用这些纸给铁匠房大大地写了一副。
  上联是:锤声震撼旧世界。
  下联是:炉膛炼出新宇宙。
  横联是:黑手高悬。
  一九七二年还属“文革”期间,这副联很适合当时的形势。
  下午,白师傅就从家里带来糨糊,让胖虎给贴出去。胖虎说,还没到大年呢。白师傅说,叫你贴你就贴!
  陈永献技术员说,不仅是字写得好,联儿也编得好。他说“锤声震撼”如果改成“铁锤砸烂”那就更对仗了。他最佩服“黑手高悬”这个横联,他说把毛主席诗词里的句子借用在这里,对于铁匠来说,既得当又深刻还形象。
  胖虎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高家庄!”他的师妹咏梅问说:“胖虎,你给说说引用了毛主席诗词的哪一首。”胖虎摇着头连声说,不知道不知道。他见白师傅搓着下巴在笑笑地看对联,他明明知道白师傅不认识字,却故意说:“白师傅,您给念念。”白师傅瞪他一眼说:“去!”他赶快缩着脖子往后退去,就退就说:“这老汉,这老汉。”
  第二天一上班,陈永献技术员又来到锻工房。他跟我说:“我回家跟我爸说了,我爸说,还是你那句‘锤声震撼’好。”从那以后,他没事儿就到铁匠房找我,我俩交上了朋友。
  他比我大五岁,我叫他永献哥,有时候也叫陈师傅。
  我们锻工房的洗脸盆原来是放在马扎凳上,我写对联的那几天,脸盆就放在地上。白师傅吩咐胖虎,告给咏梅,从废料堆找点细钢筋给锻工房焊个脸盆架。胖虎说给了师妹,第二天上午,咏梅端着一个漂亮的脸盆架给我们送过来了。
  哇!真好看。“弓”字型的三条腿儿捧着一个大圆,中间部分焊接了两个小圆。两个小圆又起到了固定的作用,造型又好看。大圆的圆周两旁,左边焊接了放香皂的小筐,右边焊接了搭毛巾的“]”型半方框。整个架子又刷着光闪闪的银粉。哇!真好看。
  白师傅说,小曹喜欢你拿回去哇。我摇着头说,我不要。白师傅说,拿回去哇,你不看都是用拃数来长的下脚废料焊成的。我细看,果然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短料接成的,有的连十公分长也没有。只不过是咏梅的焊接技术好,又打磨得好,不注意看不出来。我说,那咱们锻工房?白师傅说,再让她找些废料焊一个就是了。   我把脸盆架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可我出大门时,正好碰到了那个负责任的戴着“企业处群众专政委员会”红袖章后生,把我给拦住了,不让往出带,要厂革委主任的条子。我只好又推着车返回来。白师傅见我推着车回来了,问我是车子又坏了?我说了怎么回事。他说,走走走,我送你去。
  那个群专的后生还在大门口把着,白师傅很生气地大声跟他说:“卖废铁连一块钱也不值。再说小曹为一厂子人写对联,那工钱值多少,你算算!屁大点事你闹了个烟熏气。”见白师傅生了气,那后生不敢言语了。
  “走走走。走你的。”白师傅把我推出了厂门。
  我这是头一次见白师傅生气,还有点霸道和不讲理的成分在里面。
  回了家,我把这个脸盆架放下了一进门那里,也就是我妈修整我时让我罚站的地方。
  玉玉跟我妈说:“姨姨您看真好看。正好是给我姨哥结婚时摆新房。”我妈说:“就是。那快放起,到时候再往出够。”玉玉说:“那我给拿破布条缠住,要不弄脏不好洗。”我妈说:“正好有你姨夫个烂秋裤,补补纳纳不舍得扔。”玉玉说:“您够出来,我给铰成条。铰成布条好缠。”
  听了她们的话,我冲着她们大声地说:“缠啥缠?就摆这里用哇么!缠。”
  见我有点生气,她们都不做声了。
  6 扣子
  我说的扣子是真的扣子,但也是说围棋。
  我最初见到围棋是在小学三年级时。
  那年夏天,西门外的大同人民公园东湖西岸刚修建起长廊,我们一伙小孩子们就常常到那里去耍。长廊是南北方向的,足有二百米。中央有个大房子,叫歌舞厅。有个星期天我又和小朋友们去那里耍的时候,见到有两个人,盘腿坐在歌舞厅外的南边台阶上,下围棋。
  当时我又不知道人家那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好奇,就站在旁边观看。看着看着,我觉得那俩人很像是在玩我们小朋友玩的那种“羊吃狼”游戏。
  玩“羊吃狼”,一方是狼一方是羊。可他们两方好像都是羊,一方是白羊一方是黑羊。
  狼吃羊的棋盘是在地上画着的,他们这也是画着的,但不是在地上,是画在一张黄色的布上。每个人跟前有个小布袋,一个人的布袋里装着黑色的子儿,另一个人装的是白色的。不管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那子儿还都是鼓肚儿,放在棋盘上时,还有点摇晃。
  又看着看着,我看出了些门道,我看出,只要一搁哪个子儿时,中间的一伙子儿就要被吃掉。
  有意思。有意思。
  我问那两个人说,叔叔你们这是耍啥呢?用白子的人回答说,围棋。
  见他们不讨厌我,我试着跟装白子儿的那个口袋里捏出一个棋子,感觉是沉沉的。可又感觉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狼吃羊是孩子们捡的石头子儿,这难道也是石头的?我想再多捏几个棋子在手里,好试试它的重量,可一伸手,黑子人说“别动”,吓得我手停在原路,不敢动了。
  那以后,连住好几次去公园时,我都要去歌舞厅南面找那两个人,可一直再没有见到。
  当我九岁也学会下围棋时,常常能想起那两个人。那是谁跟谁呢?一直也没弄清楚。
  我是跟我们圆通寺的慈法师父学的围棋。
  常来找师父下棋的是个白胡子老汉。他们下围棋也下象棋。他们下象棋的时候总也要斗斗嘴。白胡说:“我看了,这盘我是要赢。”师父说:“你赢?赢动了你哇。你赢,我看你是迎见了拾狗粪的了。”说完“啪”地一声,把棋砣儿剁在了棋盘上。可他们下围棋的时候却是文文静静的,就像是花园遇到的那两个人,眼睛盯在棋盘上,一句话也不说。
  师父在“文革”中被三中的红卫兵逼得上了吊,他家的棋也被作为是封资修的四旧给没收了。可我还想耍围棋,想跟我们街坊的小朋友耍。我们就到商店去买,售货员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我说像扣子,售货员说想买扣子到那头去。我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主意是个好主意,可实际上没闹成。我先买了181颗黑扣子,可无论怎么转都配不上和黑扣子一样大的白扣子,转了好几天,把城里的商店都转遍了,没有。返回又去退黑扣子,不退给了,说是已经下账了。我只好把那一盒黑扣子全给了我妈,我妈骂我说:“你一满是疯了,买这么多扣子做啥。”
  后来我们又想起个好主意,买了三斤木匠用的那种泥子,又跟本院儿刘叔叔要了白油漆黑油漆,动手做围棋。很顺利,很成功。棋子的手感也好。既然展开摊子,干脆就一鼓作气做了两副。
  老王是我们街坊十多个朋友里唯一的一个有工作的,在大同日报印刷厂上班。他比我大5岁,还是个独身,家里没别人,就他自己。老王的家就是我们的围棋俱乐部。我是当然的教练。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了他们。
  我们就用这种腻子围棋,耍了好几年。
  耍着耍着,有一个小伙子来找上门了。他说听说你们这里有伙下围棋的,想跟你们学学。
  想学那就教教你。老王先教我二教,可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一盘没赢,让人家给把我们教了,教得还不轻,我们都是不到中盘就败下阵来。老王谦卑地说,请问高手贵姓大名。高手说,免贵姓裴,裴永康。他临走时留下句话,你们学学吴清源吧。从那以后我们才知道大同下围棋的人很多,也才知道地球上有个围棋大师叫吴清源。
  我们不去学谁,我们这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继续瞎玩我们的。尽管是瞎玩儿,但我们也有很严格的规则,一是“落子生根不悔棋”,二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如果谁憋不住想支招儿,下棋的人就说“身边无青草”,下话是“不要多嘴驴”。
  我最痛恨的是悔棋,我认为悔棋就是说话不算话。说话不算话的人是我最瞧不起的人。做人,你怎么能说了不算呢?
  四蛋的大哥是市体委的,提供消息说围棋可以不当是封建社会的四旧了,大城市已经有卖的了。我想到了文工团的郗洋洋,她是北京知青,她每年都回北京。我真想求求她给捎副正经的围棋,可我现在不是文工团的了,是铁匠,不知道求人家还顶事不顶事。算了吧,不求她了。我妈常说“吃糠不如吃米,求人不如求己”,算了吧,不求她了。再说了,文工团那地方我是再也不想进去了。   知道我又有了宿舍,而且是就我自己一个人的宿舍。我妈跟玉玉说,咱们哪天去眊眊你姨哥的这个新家去。我心想我妈这是又要视察呀,她一定还想到到我的铁匠房看看。小时候我在大同五小上学时,她就到过我们班。中学我跟大同一中转回五中她也到过我们教室。那年我在红九矿上班时,她也去过,还非想要到井下看看是个啥样子。我妈想把我学习的工作的生活的环境,都要知道知道,熟悉熟悉。我知道,她是想一闭眼,就会想象出我是在哪里,是在干什么。要不的话,她坐在家里也不安心。
  我说明儿星期日,我正好能领您去。我妈说,妈是说的个话,莫非真的去呀。我说去,你顺便看看我铁匠房,我们的铁匠房可不跟您想象的村里的铁匠铺一样,我们还用气锤。您再看看我中午吃完烤包子,午睡的床,上头铺着两个棉门帘,睡上去可软乎呢。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块儿跟家出发,玉玉跟我妈坐六路车,我骑车。我比她们先到,在新平旺公共车站等住她们。我让我妈坐在前大梁,让玉玉坐在后车架上,三个人一辆车,把她们带到了我们厂。我妈说干啥有啥的好,我娃娃到底是当了铁匠,身体眼看着是比以前强多了。我也觉得是这样的,要以前,我是不会带得动她们两个人。
  戴红袖章的那个后生不让我妈跟玉玉进厂,说这是易燃易爆单位,生人不能进。我说你看,她们俩像是个坏人吗?他说,坏人头上又没写着字。我说这是我妈,他说姥姥也不行。说了半天好的,不行。这可是我事先没想到了,但不让进那也没办法,我们只好是返走了,到了我的机关户籍室。
  从冷处进了家里,我妈跟玉玉同时说:“看这暖和的。”
  玉玉还没见过暖气是什么样子,她摸摸说,还烫手烫手的。我妈也摸摸,没做声,但那表情是很满意的样子。
  玉玉说:“姨哥的命,哪么也是好。”
  我妈说:“用说。”
  中午了,我领她们到梅香饭店吃的饭,我妈好吃的梳背子象眼子,我都买了,还要了个素炒辣子白,主食是葱花饼。我妈说,招娃子,俺娃一上午乏的,喝上口哇。我说喝就喝上口。我要了二两浑源老白干。我想起在晋南富家滩矿,那年去看七舅舅,当时饭店冷得要命,七舅舅要了白酒,我们在里面兑了饺子汤,觉得真好喝。我也叫那位胖胖的服务员端来饺子汤,兑进酒里。我妈说,呀呀呀,招人你瞎闹。说着,端过碗尝了一口说,寡了寡了。
  吃完饭她们要去商店,我说我不去了,我想回宿舍迷糊会儿。我妈说俺娃迷糊俺娃的去哇,俺们逛完商店就走了。玉玉说姨哥你放心哇,有我呢,姨姨走不丢。我妈说,俺娃睡醒还回家哇。我说回。
  睡醒后不等天黑我就回了家。一进门,玉玉说姨哥你看箱顶上是啥?我一看,有两个并排摆着的硬袼褙的方盒盒。我觉得挺面熟,一下子想不起是哪见过。
  我揭开看,哇!是扣子。一盒是白的一盒是黑的。
  我看玉玉。玉玉说,姨姨到了你们新平旺的百货商店,一进门就说要去看扣子,到了扣子栏柜,姨姨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白扣子,跟服务员说:“就这种,要二百颗。”
  玉玉又说:“姨姨说那年见你买了一盒黑扣子,知道你是要当围棋。姨姨一直还注意着,在城里头商店问寻,可没有。今天在你们的商店给看着了。你是没见到姨姨当时那个高兴的样子。”
  我早把扣子的事忘记了,可我妈却一直是给我注意着。
  我看我妈。
  我妈说:“俺娃自当了铁匠,一概不听得俺娃动胡胡呀,弹的呀。妈还看出,俺娃连那胡胡和弹的,眼睛瞭也不瞭一眼。妈知道俺娃是离开文工团,心里麻烦的过。这下妈给俺娃配上了围棋,俺娃耍去哇么。我知道除了胡胡,俺娃二好耍的就是围棋了。”
  玉玉说:“姨姨跟我说,别看你姨哥成了,可成了成了他也还是个孩子。孩子就该是耍,不耍看憋坏。”
  听了她们的话,我心里一阵子激动,可又不知道该说啥好。我从来是,心里知道,可嘴里不会表达。我最多会说个“妈您真好”,可这次我连这也没说。
  7 玉玉
  姨姨来大同看过三次病。头一次是我不到五周岁玉玉不到四周岁的那个秋天。
  那个秋天,先是大同三中上学的七舅舅在暑假期间,回村里结了婚。结婚没多长时间,他的暑假也结束了,就又返到大同去上学。
  我爹也是在那个时候,到了省里的党校,要去进修文化,时间是三年。
  就是在那个秋天,我姨姨又病了。我妈就把她领到大同看病。
  当时我们的家,是住在草帽巷十一号院的一间东下房。那天早晨我睡的好好儿的,听到玉玉“妈妈”地叫妈,我也睁开眼,家里没有我妈和姨姨这两个大人了。玉玉爬起身“妈妈”地喊,我也爬起身“妈妈”地喊,没人答应。玉玉放开声就嚎,我也跟着嚎。我们两个就嚎就跳下地,往街外跑。跑出街大门,往南跑,跑到草帽巷南口,站住了。我们没再敢往前跑,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往西瞭望。瞭望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指望,也可能是觉得身上冷,又哭着返回了家。这才穿衣裳,穿鞋。刚才每人的身上只穿了一件主腰子。
  主腰子就是家做的布背心,雁北人叫家做的背心叫主腰。
  穿好衣裳,我拉起她的手说,走哇寻她们去。玉玉也没问我这是到哪儿寻,就跟我往外走。
  我知道我妈她们是到了一医院。头一天我跟着来过,也知道咋走咋走就能到了那里。我领着玉玉很顺利地来到了一医院,俩人在走廊里大声地“妈妈”呼喊着,我妈和姨姨“哎哎”地答应着,跟诊断室跑出来。
  医院给姨姨开了一个月的中草药,让回家去吃,吃完让再来医院复查诊断。我妈又领着我们三个人一起回了应县姥姥家。一个月后,又来大同复查时,我不想跟着她们了,我总是觉得大同不如姥姥家好。表哥想跟,我妈就让我留在姥姥家,把表哥领上了。表哥这是头一次上大同。
  这时的节令,进入了冬天。
  我妈后来说,当时已经是预感到姨姨的病怕是治不好,就领着姨姨他们,在大同的北街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做留念。照相馆给姨姨化了个很时髦的妆,还给表哥戴了红领巾,假装是城里上学的学生。当时我表哥在村里的大庙书房读书,村里的孩子是没见过红领巾的。   快过大年的时候,他们全体人跟大同返回到姥姥村。
  腊月二十三,我爹跟太原省党校回来了,到姥姥家接着我跟我妈,一起回了下马峪村,过大年。我妈也早已经是把我们下马峪的家打扫干净了,炕也烧热了,窗户纸也糊好了。一开门就能住了。
  过了正月十五,我爹又去省党校,我跟我妈留在姥姥家。
  姨姨的病不见有好转,农历的四月,我妈就又领着姨姨到了大同。这次把我们三个孩子都留在了村里。
  我妈领姨姨在大同看病,住了有好几个月,但一直没看好。姨姨在草帽巷我们家,去世了。我妈雇了辆毛驴车儿,把姨姨跟大同拉回来了。
  姨姨发引那几日,姑姥姥留在家看门,她让三表姨和喜舅舅来村参加丧事。姑姥姥是我妈的亲姑姑。老早年时,就嫁到了下马峪村。经姑姥姥和姑姥爷的介绍,我妈又嫁给了我爹。姑姥爷当铁匠时,让日本兵抓过壮丁,挨打挨骂还吃不饱,白受了三个月回来,原本很壮实的身体垮下来。在农村进入高级合作社时,姑姥爷去世了。姑姥姥三个孩子。大的我叫大表姨,二的我叫喜舅舅,还有三表姨。姑姥爷去世前,大表姨就嫁给了本村姓石的一家人,姑姥姥拉扯着喜舅舅和三表姨,过日子。
  办完丧事,我妈领我和玉玉到下马峪,看望姑姥姥。
  我妈背着玉玉,我一路跟在她们后头。进了姑姥姥家,我妈把玉玉放在炕上。当时姑姥姥不知道我们要来,在炕上坐着。她伸手把玉玉拉在怀里,“二梅二梅”地放声哭。二梅是姨姨的小名。
  我妈没有去开我们家门,我们就在姑姥姥家住。姑姥姥问我,招人俺娃好吃啥,姑姥姥给俺娃做。我说好吃炒鸡蛋。姑姥姥问我能吃几个炒鸡蛋,我说能吃三个。
  姑姥姥家只有五个鸡蛋,全炒了。给我的碗里拨了一多半,剩下的给了玉玉。别的人都没有,他们是烩苦菜。喜舅舅看着馋,说我,招大头你能吃了?给舅舅夹点。我说不给,我能。他骂我招大头,我就不给他。他说吃不了就拿擀面杖往下筑你。玉玉把碗推给喜舅舅说,喜舅舅我吃不了,给你吃哇。姑姥姥说玉玉,俺娃不给他。玉玉说,喜舅舅要拿擀面杖往下筑姨哥。听了这话,一家人都笑了。三表姨说,原来玉玉是担心喜舅舅真的拿擀面杖筑招人,才赶快说吃不了,她是救她姨哥呢。
  虽说是村里人的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但在一般的家里,总有条给客人准备着的。姑姥姥把好的被子给了我妈,我妈一边是玉玉一边儿是我,有点挤。我妈说,去哇叫表舅搂着,我说不跟他。三表姨撩起她的被子说,招人来,表姨搂俺娃。我就钻进了表姨的被窝儿。
  三表姨比我大十岁,喜欢我。
  在姑姥姥家住了两天,返回了姥姥家。原计划,我妈要把我和玉玉领到大同上学,姥姥说玉玉小着呢,迟上上一年吧,叫她明年再去。我妈就没领玉玉,只把我一个领到了大同,来上学。可因为我也不够年龄,没上成。我妈又把我送回了姥姥家。
  腊月,我妈先头去了下马峪,打扫家,烧炕。时长不住人的冷家,得连住烧三五天的炕,才能把家烧暖和。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妈来姥姥家接我和玉玉。我爹的党校放了寒假,也返到了下马峪,我们一起在下马峪过大年。
  玉玉比我小十个月,但也是一九四九年出生,我俩都是属牛。第二年秋天,我俩都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妈就把我和玉玉一起领到了大同,到学校报名。可是,因为玉玉户口不在大同,学校不收。
  大同不收她,我妈也没把她送到村里去上学,就让她在我们家住。我妈的考虑是,要把她的户口办到大同我们家,这样她就能在大同上学了。
  想把玉玉的户籍办到我们的户口上,必须得把她当成是我爹我妈的孩子,把她的姓也改成曹。
  改玉玉的姓,这得姨夫同意才行。但是,姨夫没答应,他说:“如果是不改姓哇,办到大同自然是好。可改姓,那以后再说哇。”我妈说:“改了姓后,她还是你的女儿,还叫你爹,叫我还叫姨姨。改姓也只是为了叫孩子能到大同上学。”
  对于玉玉把姓宋改成姓曹这个问题上,姨夫一直没有松口。
  玉玉在我们家住了两年,这当中一直没有说服了姨夫。后来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姨夫的母亲不同意。也就是说,是玉玉的奶奶坚决地不同意。姨夫是孝子,不能不听妈的。
  就在我要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妈说玉玉说啥也该上学了,不能在大同上在村里也得上,总不能让孩子长大是个睁眼瞎。为了她能上学,只好是在我放起暑假,又要开学时,没有再领着她到大同,而是把她留在了村里上了学。这样,本来我们是同岁,可玉玉比我低了两级。
  玉玉在村里上学的时候,大庙书房不叫大庙书房了,叫做钗锂村初级小学。
  在村里,玉玉常年就在姥姥家住,姨夫每年给往过背点口粮,可穿衣打扮和上学的费用,都是由我妈负责。不仅是玉玉,就连姥姥和七舅舅、七妗妗,以及忠孝、妙妙、平平,所有人的生活费用,都是我妈供着。
  七妗妗在村里也劳动,但只能是挣回一点点口粮,分点高粱秆玉茭秆当烧的。
  在大同的五舅舅一家,人口多收入少,没能力帮兄弟。
  是我妈扛起了供养姥姥、供养表哥、供养玉玉、供养七舅舅一家人的大梁。这供养里面,还包括着培养七舅舅读书上学在内。
  七舅舅先是在大同的太宁观小学念高小,后来在大同三中读初中,后来又到大同煤校。我妈供着七舅舅一直在大同念了八年书。直到我上高中的时候,七舅舅才有了工作,在晋南的富家滩煤矿学校当了教员。
  无论是寒假还是暑假,一放了假,我就让我妈把我送回姥姥家,跟玉玉跟表哥去耍。
  我姥姥院没有东上房和东耳房。只有堂屋和西上房,还有西耳房。只要我一回了村,七舅舅也就放假回来了,他和七妗妗还有妙妙平平一家人住西上房。我和姥姥表哥玉玉黑夜就在西耳房睡。为了省煤油,睡觉前,西上房就不点灯了,所有的人都是挤在我们的西耳房说话,七妗妗就给炒豆子,要不就是在火盖上烙山药片。玉玉往往是等不住山药片烙熟,就圪窝在炕头睡着了,硬往醒推也推不醒她。
其他文献
2000年11月30日,上海浦东新区印刷业迈向21世纪发展战略对策研讨会在金桥大酒店举行,浦东新区大中型印刷厂厂长经理、新区宣传部文化广播局领导、上海市印协负责人、上海市新闻
9月28日 晴  今年的六月一日,是属于我们所有初二学生的最后一个儿童节,是我们告别懵懂的标志。在学校特地举办了一个生日派对,初二全体师生集合在操场上。尾声,是我们期待了一个星期的时刻,这一刻也将整个活动推向高潮,那就是“读信”——读爸爸妈妈写给我们的信。  班主任老师说过,别小看这封信,很多学生都会因为这封信而改变自己。我当时想,可能吗?爸妈的心思我是太了解了,一个星期来,我一直在猜测他们会在信
教师:李国香所在学校:沈阳市第七十五中学教龄:18年所获荣誉:1996年英语口语大赛获区一等奖、市二等奖,1999年获区优质课一等奖;2001年与2003年课改一等奖并获区前三名标兵
购车发票 发票是购车时最重要的证明,同时也是汽车上户时的凭证之一,所以在购车时您务必向商家索要购车发票,并要确认其有效性。 车辆合格证 合格证是汽车另一个重要的凭证,
其实我什么都没教他,只给了他尊重和爱,爱就促使他进步了两行热泪淌了两天这天,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大姐姐老班来上课,一个特异人士好像受了惊吓似的跟在她屁股后面。老班正介
目前我国皮鞋行业出现了生产能力从东南沿海向西部地区转移的趋势,国内皮鞋行业的生产力布局会在近几年发生重大变化,这将是皮鞋生产和销售企业实现二次创业的一个重要契机。目
本刊这一期集中刊发了全国综合性工程咨询单位(以下简称综合性单位)改革座谈会内容和一组探讨性文章。改革使一些单位走向市场,增添了活力和竞争力。他们的经验和做法,值得
俄罗斯第三大铜生产企业 Kyshtym冶炼公司称 ,今年 1~ 5月份该公司的精铜产量为 31 599t,同比增长 6.6% ,其中 5月份的产量为 6884t,同比增长 0 .7%。除了精铜产量上升以外 ,
1月9日阴和他认识在地铁里。那天我背着大书包上车,一个男孩子在我面前“蹭”地站起来。“谢谢!”我刚要坐下,忽然,他用手轻轻地拉住我,一脸诚恳地笑说:“位置是让给这位婆婆
江西新华印刷厂是江西书刊印刷大厂之一,1999年底通过了国家质量体系认证机构———中国质量协会、北京质量体系保证中心的ISO9002质量认证审核,获得了国际互认的质量体系证书。自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