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他把唇贴上我的眼眶，吻着我流下的血，说：“我会等你修炼成人的，我会做你的眼睛。”
　　（一）跟那小子走吧
　　我常取笑柳弯刀，说他名字够难听。
　　他总是一边擦拭手里的刀一边没好气地回应我：“沈六七，你的名字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我眯起眼睛笑，像只慵懒的猫。可我的名字是有含义的，爹说他没文化，既然我出生时是六斤七两重，那就怎么顺口怎么叫吧。是了，我爹是个很随意的人，取名是这样，当初临终前将我托付给柳弯刀亦是这样。
　　“我至今没弄清你和我爹到底有没有关系。”日幕后，夕阳照进小铺里，刀架上摆设的排排匕首露出银光。
　　柳弯刀沉默了几秒，面无表情道：“就当是江湖义友吧。”
　　两年前我爹被仇家刺杀而亡，我去见他时已是气息奄奄，他躺在我怀里握着我的手说：“女儿，爹这一辈子也没为你驻足过，希望你原谅爹。”
　　血淌了一地，漫过我的衣襟，从温热变得冰凉。
　　“爹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声嘶力竭地吼，却见爹目光一转，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后，“你就跟……那小子走吧，年龄到了就嫁人！”话音消失，爹的生命也随之终结。
　　我双目赤红，遥遥望去，只见柳树后走出一个白衣少年，他腰间挂着把弯刀，长发飘在身后，宛若谪仙。
　　后来他帮我爹下了葬，还把我带回了他开的小刀铺。刚开始我很别扭，不爱说话，也不爱吃饭，他就每天陪在我身边，喂我吃东西，还逗我笑。
　　久而久之，我和他熟了，他叫我六七妹，还问：“你是不是出生的就六斤七两啊。”
　　我笑得像朵菊花，：你真是聪明极了。”
　　（二）男人婆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柳弯刀多少岁，他看起来很年轻，尤其皮肤白皙得让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才十七岁！但每次我问他，他都说：“大你许多，小屁孩。”我对他的敷衍很不满意。
　　清晨，我倚在柜台边百无聊赖地吹口哨，一阵娇甜的声音突然溜进了耳朵。
　　“弯刀哥哥弯刀哥哥！”一听，便知是隔壁茶楼老板的贵千金，韩灵儿。
　　她穿着绣金边的红裙子跑进来，身上散发着扑鼻的香粉味儿。我不由自主地捏了捏鼻子，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柳弯刀掀帘走出来，见到韩灵儿时嘴角抽搐了两下，我知道他也挺烦那缠人精的。
　　“早，灵儿。”打招呼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但韩灵儿舒心一笑，炫耀着自己的新衣裳道：“弯刀哥哥，我娘亲手帮我缝的裙子，好不好看？”
　　她的声音越欢喜，我就觉得越刺耳。
　　因为我没有娘，我从来不知道我娘是谁，长什么样子，也没穿过她缝的衣裳。
　　柳弯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毫不在意，野蛮地将手里的扫帚送到韩灵儿美丽的裙边下，还不耐烦地喊：“让下啊让下。”
　　掸起一层灰，韩灵儿气得直跳脚。
　　“喂，你是不是嫉妒我，故意弄脏我裙子对吧！”她居然不知好歹地往柳弯刀怀里靠，还用受委屈的眼神盯着他看。我单手一叉腰，“啪”的甩了扫帚，把柳弯刀扯过来，说：“是啊，我故意的，就是看你不顺眼行吗。”
　　我真是受够了她的趾高气扬，不就是长得水灵点么，不就是家有钱点么，不就是会粘人会撒娇么，凭什么这么骄傲！
　　韩灵儿指着我，满脸涨得通红。她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拽着柳弯刀的衣袖忿忿道：“弯刀哥哥，你怎么能和这么粗鲁的男人婆朝夕相处这么久的！”
　　什么？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掐烂这臭丫头的嘴啊。
　　柳弯刀苦笑一番，用哄人的语气说：“灵儿你别闹了，生气的时候可不好看。”
　　韩灵儿听了柳弯刀的话立马松下气来，俏皮地说：“弯刀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灵儿不跟男人婆一般见识。”
　　我冷眼望她，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我很想和你一般见识么？
　　“弯刀哥哥还记不记得今天灵儿生日啊？我十五岁了哦，你要为我插簪及笄。”
　　说罢，韩灵儿伸出手，一只精美的玉簪子出现在她白嫩的手心里。
　　我眼睛一痛，那可是女子成年时让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人为她亲手插进发髻里的簪子，想当年……我的簪子还是我爹亲手为我戴的呢。
　　柳弯刀也愣了一会儿，他伸手欲去接，我转身走进了屋。
　　才不想看你们你侬我侬矫情个没完。
　　我坐在屋顶上发呆，柳弯刀一直没来找我。
　　不一会儿后，韩灵儿离开的背影传入了我的视线，而她发间隐隐出现的玉簪子，让我觉得很生气。
　　“臭刀子，你看我还会理你么！”我抱着烈酒往嘴里灌，越灌越想哭。街坊领居都说弯刀铺里住了个男人婆，没点淑女样，他们以为我想这样的吗！
　　还不是柳弯刀残害的。
　　从前我挺文静贤淑乖张温柔的一姑娘，三天两头被来铺里订刀的公子侠客惦记。有一回一个胡子大叔来铺上买刀，见了如花似玉的我竟伸手调戏了一番。
　　他摸我脸蛋我不敢反抗，柳弯刀就冷不防地出现在身后，拿刀背打落对方的手，笑里藏刀地问了句：“阁下动手是什么意思？”
　　那人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却戏谀地扫了我一眼，说：“见小妹漂亮，心生喜欢，不知可有许定人家？”
　　柳弯刀一把掰过我肩膀，眯起眼睛笑了笑：“未曾。不过是一辈子都赖我这儿了。”笑容里藏着深深的寒意。
　　胡子大叔冷哼一声走掉了，柳弯刀一张脸垮下来，变得铁青。
　　“笨死了。”他骂了我一声，还摸着我散在肩头的长发说：“以后头发束起来，少让人……操心行么。”
　　从那以后，我很听话地做男装打扮，说话做事都变得粗声粗气的，莫不是悲哀。
　　（三）十八岁
　　是夜，我一身酒气地从床上起来，窗外是三更天。
　　柳弯刀没有睡，他背对着我坐在烛火下，手里不知捣鼓些什么。我揉了揉脑袋，迷糊间记起柳弯刀把我从屋顶上抱下来的场景，一时心里百味陈杂。 　　“睡得跟头猪一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会喝酒干嘛喝那么多，真是。”他听见我起床的动静没有回头，只怨怨地念叨了一句。
　　我晕乎乎地走下床，问：“你怎么在我房里？在做什么？”
　　柳弯刀倏地站起身，手里拿的东西让我吃了一惊。那是件素洁的裙裳，淡淡的湖泊蓝，是我喜欢的颜色。
　　“六七妹，送给你的。”他站在烛光中将衣裳递给我，我拼命地揉着眼，一不小心揉出了满眼的泪。
　　桌上的银针线头无不证明这件裙裳是他一针一线为我逢的。他知道我也想有人为我做衣服，于是充当了娘亲的角色。我还说再也不理他，臭刀子……没办法真的去怨你啊。
　　“谢谢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接过衣裳，心里已甜得像灌了蜜一样。我克制住满心欢喜道：“还以为你整天只会擦你的宝贝刀子，没想到还挺贤惠的啊。”
　　他咳了一声，蹙起眉，仿佛对我的形容表示不满。
　　“沈六七，你笨手笨脚的很正常，但也是我不小心将你培育得没有女人味的，怪我。”他说得认真，我却努嘴“嘁”了一声。他又说：“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你房里是因为这几天江湖很乱，我怕刀铺惹上是非。”
　　更怕我出事对吧。尽管后半句憋在柳弯刀口中迟迟没吐露出来，我也体会得到他对我的好。只是……
　　“臭刀子，别想这么容易讨好我。”我没皮没脸地说，脑子里时不时浮出他为韩灵儿戴簪子的画面，怎么可以不去在意。
　　以为我一撒气他便会向我解释什么，没想到他却承认道：“灵儿的父亲曾给过我很多帮助，我对她，不过是心怀感激罢了。”
　　他说得倒轻巧，我听得不耐烦。于是不想纠结，我抱着新衣裳往床上倒去，想呼呼睡个回笼觉，柳弯刀却跟着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干嘛！”我来不及把他踹下床，他的手已稍用力地捏住了我下巴，弄得我很不舒服。
　　“六七，你就要十八岁了。”他侧卧在我身边对我说，我们面对面地呼吸，暧昧得一塌糊涂。
　　我在他温柔的目光和语气中忘却了反抗，他的眸子里有流光闪过，看得我突然想流泪。我也不知为什么，总之眼睛痒痒的很难受。
　　“十八岁有什么不好。”静谧间我听见了自己沉哑的声音。
　　柳弯刀放在我脸上的手松了松，他故作轻松地笑了，“没什么，睡吧。”却又将双手覆在了我眼皮上，黑暗中我听见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如果你失明了，会记得我模样么。”
　　我心里一堵，骂了句脑子有病，却悲伤得无以复加。
　　如果我失明了，我是不会忘记你的绝世容颜的啊，傻刀子。
　　（四）一个吻
　　大概是一个时辰都没睡足，天就微微亮了。我在睡梦中听见了一阵打斗声。
　　睁眼一看，柳弯刀早不见了踪迹。我一个激灵弹起身，听着门外“咣咣”的声刀剑声甚是骇人，莫非进了盗贼？柳弯刀不会遭遇不测吧！
　　当下之急，我先把我的宝贝衣裳藏好，免得划花了。然后我顶着与柳弯刀同生共死的勇气冲出去，大堂内却只站了柳弯刀一人，他胸膛微微起伏着，像刚松了一口气。
　　“人走了。”柳弯刀向我展眉，我“蹬蹬”跑到他面前问：“来做什么的？”
　　“呃，”他想了几秒，似玩笑般道：“不瞒你说，我身上一直藏着一个武林秘籍。”
　　虽然我对武林的东西毫无兴趣，但还是在好奇心的趋使下脱口问道：“在哪儿？给我看看！”
　　柳弯刀狡黠地笑着，像极了一只狐狸。“刺在大腿上的字，你确定要看？”说罢，他伸手要解自己裤子，我嘴角抽搐个不停，“还是算了。”
　　真是完全败给他。
　　从那之后，柳弯刀都没跟我说过当晚究竟是什么情况，直到后来我自己明白了真相。
　　八月初五是我十八岁生辰。
　　一早，柳弯刀便要我换上他做的衣裳，还亲自为我梳了女子的发髻。我坐在梳妆台前看铜镜中的自己，宛若看见了一个仙子，美得全然不像我了。
　　柳弯刀之所以把我打扮得容光焕发，是要带我出去走一趟。
　　他甚至预定了一匹马，与我一前一后地骑在马背上，走过集市。我记忆中他是没看重过我生辰的，每年也就是加餐赏休，那一天的杂活都由他包揽罢了。
　　而这次，我十八岁，他却如此细心对待，真是太令人感动。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靠在他胸前，听见他令人安心的心跳声，看着身边的风景缓缓倒退，觉得甚是惬意。
　　“带你去看美丽的风景。”柳弯刀回答我，温热的鼻息落到我脖子上，痒痒的。
　　马蹄走到了郊外，一片从未见过的树林出现在了面前。柳弯刀牵我下马，说：“这里是四季林，沿途可观四季变换的景色。”
　　听他说得玄乎，我觉得不可思议，“哪有这样神奇的林子，我可没听……”话还没说完已被他牵进了第一块地域，入目的美景让我忘记了言语。
　　“哇……”我像个傻瓜一样张着嘴，面对漫天飞舞的樱花瓣，只有余力发出一声惊叹。
　　天边有大雁回归，枝头有黄鹂鸣翠，现在分明是盛夏时分，我却眼睁睁地看见了春天之景，果真稀奇！而后，柳弯刀又带我看了满池白荷，枫叶飘逸，冬雪纷扬……
　　“这是你送我的寿礼吗？”我站在雪白的世界里却感觉不到一点寒冷，柳弯刀与我并肩而立，淡淡地回道：“不是，过去两年都没带你出来走过，今天补上。”
　　“你最近变成老好人啦。”我乐呵呵地望着他，投机取巧地问：“那我是不是可以要寿礼？”
　　柳弯刀垂目看我，我突然发现他原来长得那么高。
　　“想要什么。”他语气很随意，说得跟我要什么他就能给什么一样。
　　而我目光打量在他身上，转了几周才落定在腰间的位置，“就这个吧！”我伸手去触他挂在腰间的弯刀，那仿佛是他象征性的贴身物品。
　　“这个……暂时不能送给你。”柳弯刀的手掌覆到了我手背上，我不乐意地瞥了他一眼，他居然拿起我的手，在食指端头轻轻地吻了一下。 　　“送你一个吻。”他说得肉麻极了，我抽回手一边甩一边叫：“恶心死人不偿命啊……”
　　迎面却响起他爽朗的笑声，“啊哈哈哈。”怎么听怎么欠扁。
　　但我是否知道，那日他很努力很努力地笑，却还是差点落泪呢？
　　（五）狐妖
　　柳弯刀带我看遍了不止四季的景色，还有很多奇观胜景。
　　回去的时候夕阳已落山，夜色沉了下来。
　　半路响起嘈杂的人声，我们从马背上下来，回头看见远处的夜空被火光照得明亮。接着便有一群拿武器的人朝我们的方向涌来。
　　一个个凶神恶煞，其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韩灵儿！
　　柳弯刀意识到事情的不妙，一把将我护在了身后，韩灵儿跑过来站在咫尺外朝他喊：“弯刀哥哥你不要护着她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女人原来是妖怪！”
　　我听得糊涂，柳弯刀拦在我面前，声音听起来有些怒，“灵儿回去，再闹我可会生气。”
　　韩灵儿气急败坏，她身后一群人中有个声音传来，“姓柳的，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身后的女子可是狐妖，她十八岁这日会现出原形，你一早就知道的吧！”
　　现……现出原形？什么意思？我……
　　我捂着嘴，浑身抖得厉害。柳弯刀却镇静地抓住了我的手，用力量告诉我，别怕。
　　他沉着地注视着前方，若无其事般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又极力压着怒火说，“我只知道你们这些愚昧的人屡次来欺负我家六七妹的行为令我很不爽。”
　　至此，我终于明白前几日夜晚铺里发生的那些打斗了，什么武林秘籍，根本就是柳弯刀编出来哄我的幌子，这些人盯中的人是我，是只所谓的狐妖。
　　对方怒不可遏，“柳弯刀，你可是过来人，当年这小妖精的娘在镇上食百人心的事你难道不知道！”
　　柳弯刀的语气愈发沉冷，“在下知道。”
　　“那你还不让开！当年她出生时她爹就把她藏进深山老林里，若不是有高人指引说十八年后的今日她会现出原形，我们恐怕又要遭一次殃！”
　　“对！我们要杀了那狐狸的后代，不能让她继续猖狂！”
　　柳弯刀握紧拳，咬着牙问道：“我六七妹未曾害过一人，何来继续猖狂一说？”
　　他极力为我辩解，我却不争气地负了他的好心。我突然感到身上奇痒无比，然后在众人瞪大双目叫着一声“啊，她开始现原形了！”之后，身后长出一条狐狸尾巴来。
　　我看着自己全身变得雪白，连头发都变得像雪覆过一样。恐慌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捂住自己的脸，想逃。韩灵儿却拿剑向我刺来。
　　“灵儿。”柳弯刀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说：“弯刀哥哥，痛。”柳弯刀却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她，一字一句道：“这次你可真把我惹怒了。”
　　瞬间，柳弯刀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瞳孔间闪过一丝杀意。他仰天长啸一声，青丝霎的变得银白。他身后长出了比我更长更大的狐尾，在风中有力地摆动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韩灵儿更是吓得大哭。他们一定没想到，柳弯刀其实不是个普通的凡人吧！
　　“全都滚。”柳弯刀发了极大的脾气，以至于他低吼一声，墙角的树叶就沙沙落了一地。大家伙仓皇而逃，柳弯刀的白发四处飘逸，过了许久才一一落回肩头。
　　他转过身，俊雅的玉面上嵌着一双狭长的眼睛，红色正一点点褪去，眼角向上挑着。我对突如其来的一切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很没骨气地哭，他走过来将我抱入了怀中。
　　“没事了，六七妹。你是一只多么可爱的小狐狸。”他温柔地宠溺地哄着我，我却哭得更凶了。
　　（六）做你的眼睛
　　柳弯刀把我带去了四季林，原来那是狐族生活的地方，景色都是法术变来的。
　　我在那里听说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只快修炼成仙的狐女爱上了一个凡人。她私嫁给他，触犯了天规。上神为了惩罚他们，让狐女产下的女儿天生失明，而且心脏脆弱得不堪一击。
　　狐女为了救自己的孩子，不惜吃掉一百颗凡人的心，将元气输送到自己女儿的体内。她听说当年天宫遗落的夜明珠藏在皇宫内，便将它盗来给女儿做成了眼睛。
　　后来，狐女被上神和凡人联手处死，她丈夫带着女儿逃入深山老林，并委托狐女的侄儿暗中保护。
　　没错，那狐女的女儿就是我，而多年来一直幻化成人形默默守护着我的人就是柳弯刀，他原名叫柳白。
　　“姑姑并不坏，她只是太爱你爹，也太爱你了。”柳白坐在泉边，月光洒在他浅色的长发上。身边都是迷雾，时不时有动物悉悉索索路过的声音。
　　柳白终于承认了他三百岁的年龄事实。他是靠修炼才变成人形的，而我从出生就是人形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有一颗人气积成的心脏，以及夜明珠护体的作用。
　　但十八岁这年夜明珠会发射能量，将我变回狐狸，然后一点点吞噬掉我的元神……
　　因为那是天物，用在妖怪身上是万万不相符的。
　　“臭刀……白、白狐狸，我眼睛好痛，视线为什么这么模糊了……”我突然不安地抓紧了柳白的衣袖，脸上的毛发越长越深，直到遮住了双眼，月光看不见了，身边的雾看不见了，柳白的脸也……看不见了。
　　黑暗中我听见“唰”的一声，柳白抽出了他腰间的刀。
　　至今我终于明白他多年来挂在腰间的刀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那想必是把不同寻常的刀，可以剜我双目——夜明珠。
　　“六七妹，就一点点痛。”柳白的声音听起来好苦涩，他一手搭在我肩上，我整个肩膀都在颤抖。
　　“我不想失去眼睛！白狐狸，你会法术不是吗，救我，救救我！”我一把扑到他怀间，痛苦地呜咽着。
　　我不是留恋这人世间的美景，因为我都看过。
　　我也不是害怕暗世界的未知，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见不到你，臭狐狸。
　　“啊……”我觉得眼眶一阵冰凉，有液体涌出，然后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空洞洞的。 　　柳白手里捧着发红光的夜明珠，眼角流下心痛的泪。
　　他把唇贴上我的眼眶，吻着我流下的血，说：“我会等你修炼成人的，我会做你的眼睛。”
　　那一刻，他怀里的我彻底变成了一只白毛小狐狸，可怜兮兮地卧在他臂弯里，小巧的脸上已见不到当初那双灵动的眼眸。
　　（七）给你光明
　　两百年间，沈六七都不再和柳白说一句话，因为她道行不够，开不了口。
　　时光足以让人间物是人非、改朝换代，这么长的岁月，她都是在无言和无光的折磨中熬过来的。柳白每天带她去映月泉散步，有时抱着她坐在长石阶上晒太阳，有时吹笛子给她听。
　　两百岁生辰悄然而至。前一夜，沈六七终于拥有了幻化成人形的力量，她变回了两百年前的六七妹，身上还穿着十八岁那年柳白为她亲手做的衣裳。
　　“白狐狸！我终于成人啦！”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完也道不尽，可开口的第一句，却只是想呼唤他一声。
　　柳白欣然笑着，摸着她耳朵问：“想要什么礼物？”
　　这一次，她依然和当年一样，向他索要了那把尽管夺去过光明却仍意义重大的弯刀。
　　柳白却给了和当初一样的答复，说：“暂时还不能给你。”
　　她“哼”的一声装作不理他，依旧是那个偶尔孩子气的傻姑娘啊。
　　柳白从身后圈住她，似承诺道：“我送你一个好东西。”
　　“是什么？”她扭过头忍不住好奇。
　　他却像以往一样卖了个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顺便，轻柔地吻了她的唇。
　　所谓的好东西，原来是光明。
　　这对于无数个昼夜都在黑暗中度过却某一天突然重新看到这世界的沈六七而言，确实是个天大的惊喜吧。
　　她第一时间跑去映月泉，柳白独自站在泉边，背影显得萧索而孤寂。
　　“狐狸！你怎么做到的？谢谢！”她一边欣喜地叫唤着一边朝柳白奔去，却在咫尺外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阻隔了。
　　柳白弯起眉，似乎在笑，可他背对着她，声音听起来无比哀伤。
　　“祝贺你，六七妹。我什么也没做，是你造化来了。”说着说着，他脚下腾起了细雾，整个人飘飘然立在云端，越升越高。
　　“狐狸！你……你要去哪儿？”沈六七撞不过结界，只在原地又慌又急地喊着，心里感到强烈的不安。
　　柳白极力微笑，说：“我修炼了这么久，也该成仙了啊。六七妹，祝贺我么？”
　　他问她，叫她如何回答。
　　“你成仙了我怎么办。”沈六七不舍地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远的柳白，感觉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正被一点点抽离了。她怎么能接受，刚获得光明就要与他分别的现实，若要以此为代价，她宁愿一辈子是瞎的！
　　然而柳白去意已决，他也许是见识了当年姑姑放弃道行留恋凡尘的后果所以才狠得下弃她而去的心吧，狐狸啊狐狸，你真讨厌……
　　沈六七拼命地流眼泪，柳白却只哽咽了一下，他至终都没有再回头，只留下一句：“要专心修炼哦，以后……不要轻易哭了。”身影便缩成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辽阔的苍穹。
　　沈六七抹干眼泪冲他喊：“臭狐狸！臭刀子！”声音又无奈地低下去，“都不让我多看你一眼么，我等了这么多年啊……”
　　结界消失了，地上落了一件物品。
　　沈六七走过去拾起来，是那把柳白一直没答应送给她的弯刀。
　　她小心翼翼地将刀收入怀间，想必那就是他留给她的信物吧！于是默默地发誓：我一定会尽快来你身边的，狐狸，这次可不能不等我。
　　（七）我爱你
　　于是春去秋来，又是一个两百年过去。
　　四季林里有许多之前的小妖都列入了仙班，也终于轮到了沈六七。
　　升仙那一日，她换上了洗净的蓝裙，似乎还保留着他当年的温热。
　　虽然狐仙是天界最小的仙位，但她只求见到他就心满意足了！很久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沈六七回忆起过往，都会发现她与柳白相拥相吻相守过，却从没说过要相爱。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对他说声我爱你呢！
　　于是这日，她一上天庭就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他，决定对他说出那隽永的三个字，彼此再也不要分离。
　　几经询问，她听到的都是仙界没有柳白这人的答复，她想一定是别人搞错了，直到她在瑶池边亲眼看见了他，才确信柳白就在自己眼前！
　　“白狐狸！”她飞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那张令自己日思夜寐的容颜。
　　柳白见了她，脸上也泛起了很大的笑容，“你终于来了呀。”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喜。
　　“嗯嗯！”沈六七激动得抱住了他，他马上拉起她的手，说：“走走走，我带你到处去逛逛。”
　　“呃喂——”她被他拉着左奔右跑，活像两个快活的孩子。
　　沈六七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是问：“狐狸，你说我叫什么？”
　　柳白停下步伐，迅速答道：“六七妹啊。”眼睛还眨巴眨巴的，沈六七想，他不会智商下降了吧？但那也没关系，她爱的永远是他。
　　“我们快走吧，哦，果园里有仙桃摘！”思考间柳白又将沈六七拉跑了，他坐在果园的树下啃桃子，还递了个大的给沈六七，沈六七望着他开心地笑。
　　“突然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沈六七咬了一口桃儿，从嘴上一直甜到了心头。
　　“嗯嗯。”柳白吃得很开心，目光忽地落在了六七的腰间，说：“这不是白兄的刀吗？他送你啦？”
　　“啊？”沈六七惊呼出声，桃子掉到了地上。对面的柳白忙捂住嘴，像说错了什么话一样，表情很尴尬。
　　“你到底是谁。”沈六七站起来，严肃地盯着坐在树下的人问。
　　柳白眨着无辜的双眼，他见沈六七脸上无笑，便知大事不妙了，干脆扔了手里的桃子，悔恨地拍着头说：“我真是笨极了。白兄嘱咐我别露馅的，六七妹，对不起。”他站起身转了一圈，摇身一变，成了只火红的狐男。
　　长得可爱极了，但却不是他。
　　“柳白呢？他为什么要你变成他的模样来见我？”沈六七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问。火狐垂睫，极不忍心却又不得不说地道：“白兄在把自己的眼睛给你之后，就死去了。”
　　“什、什么？他把眼睛给……”沈六七跑到池水边看自己的脸，多年来她都不曾仔细观望过自己这双清澈的眸子里，有那人曾经的眼神。
　　“他为什么要这样傻……还有，他为什么会死……”沈六七感觉自己站不住了，摇摇欲坠，火狐冲过去扶住了她。
　　“我们狐族男子都有一双赤瞳，这是最宝贵的生命性征。但白兄说天庭做得太绝，在有能力修道成人的妖簿上划去了你的名字，让你替你娘赎罪。”
　　既看不见世界，又没办法做人，意味着她永生永世要在黑暗与绝望中度过，那太残忍了……他要改变这一切！
　　“白兄把眼睛给你的行为感动了上苍，玉帝不但让你变成了人，还给了你修道成仙的机会。白兄为你赎了罪，却失去了最重要的赤瞳，他根本没有成仙啊，他是……死掉了。”
　　火狐说到一半，声音渐渐没落直到听不见。
　　沈六七呆望着水中的明眸，深处有浅浅的红色闪过。原来她如今的德行，都是他帮她积的，他许她荣光岁月，也许她半生浮华，但却无法实现和她并肩执手走下去的誓言。
　　甚至在生命消失的前一秒，他还盯着一双空洞的眸子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只后悔当初没早点把眼睛挖给她。失明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承受了两百年。”
　　从默默守候到默默离开，他把一切大爱都给了她，可曾问过她是否心甘情愿地接受呢？沈六七常想，这世上再多的残忍汇聚起来，也比不上他不在她的生命里边。
　　（尾）
　　“臭狐狸，坏狐狸，傻狐狸……”千百年后，她仍是孤身一人，常下凡去四季林走走，去她与他曾住过的小镇上逛逛。
　　她每天都擦拭那把弯刀，细心地收藏在身上，一想那是把夺过自己双目又夺了柳白双目的凶器，便想砸。
　　可她还是呵护着它，像呵护着那些沾过腥风血雨却也刻着深情回忆的过去。
　　当初他说会等她，是为了让她努力修炼，勇敢坚强。
　　当初他还想过要娶她呢，她也想过年龄一到就嫁人，可时光把一切都变了，她最终老在了等他的年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