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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老郑家走访出来，天地已经不分边沿，雪下大了。
老郑真心留我，天这么冷，下这么大的雪，你刚刚到这里，对俺村的路还不很熟，咋走呢你说你？
我说我肯定没有事。理由是，我也是农村人，出生在乡里，从小就喜欢下雪，爱在积雪的田野里爬滚，还曾捉过一只落单的小野兔。至今野性未泯，怕个啥。
老郑还是拽住我的手不丢，我们站在门口雪里互相扯拉着，一身白茫茫。他戴着一顶耷拉双布帘遮耳的老式棉帽，外号“火车头”，不知道来自何年何月。那满脸皱纹里粘满雪粒子，嘴角裂开露着殷红的血渍，胡子拉碴，一片花白，似冬野冒出的杂草。
他抖着嘴巴，吃力地说，你整天个整夜个为俺们贫困户跑路操心，人不留人天留人，今个说啥也不能走了，都晌午顶了，在这里吃饭，我有猪肉芹菜馅，咱包饺子多好！
我说不行，老郑同志，我真得走了。这是规矩，也是制度，扶贫干部不能在群众家吃饭，不要给老百姓添麻烦。他说，你咋这样，当年老八路也有在群众家里落脚过饭时的时候。我说，村委还有事。他說，还有事？雪都把地压塌了，哄谁？
老郑也知道这都是推托之词，留不住我，有些惋惜地松开了指肚长满硬茧子疙瘩、手心皴裂扎人如刀的黑乎乎的大手，把门后藏的一把旧伞塞给我挡雪。
我不需要伞。我说了，我喜欢下雪，就喜欢在漫天雪花里乱跑，疯疯癫癫，痛快淋漓。这样来劲。
他一定要送送我。
早年老郑在生产队当队长，起早摸黑带着社员做活，在冬天河工地干活栽过，腿部受了硬伤，至今还有点不灵便。他的扶贫手册里写的也是因伤残致贫。在雪地里行走，尤其困难。
我说，你回吧，老郑。
他笑笑，脸上的褶子里开满雪花。还是要送。
我对老郑有点了解。扶贫手册里显示：单身老汉。
据说，由于他人老实厚道，当年成份高，加上腿不灵便等原因，一辈子没有娶到女人。中年后领养了一个孩子，养大后娶妻生子，现在到外地去了，很少回家，电话也来得不勤。老家里就剩下老郑一个，像一棵老树，走不动，离不开了。
老郑是自己申请，经大家评议、乡村考核，两地公示无异议，全额通过的建档立卡贫困户。程序步骤一个不少，精准，够硬棒。
我看他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走，很是困难，等到了那个已经失去栏杆、露着黑洞的木桥边，我拦着他，让他立即回家。他有些担心我的安全，因为我刚来这个村不久，路还真不算熟，路边处处是被暴雪填满的坑洼，还有老井。
我说没有事啊，从小奶奶就教我辨认雪路的常识：沿着成行的树干走，笔直地走在两行树之间，就不用担心掉进土井里了。
成行的都是行道树。切记。
为了打消老郑的顾虑与担忧，我还讲了一个和雨雪有关的故事。我说我在雪地里感觉灵验着呢。六岁那年，外面雪花飘洒，生产队里的牛犊见了好奇，跑出牛屋到雪地上撒欢，几个蹶子一撂，忽然消失了踪影。天明后，急坏了的饲养员领着队长和村民到处找，就是找不到可爱的枣红牛犊了。后来，还是我在玩耍时发现痕迹的，告诉大人牛犊掉进土井里了。
我是凭着好奇，发现了新雪下的牛蹄印子与古井覆雪的塌方，断定牛犊掉进了井里。
老郑听完故事后笑笑，对这个牵强附会的故事没有进行评价，而是举举手臂说，那，就不留了——路上小心！
我们互相告别。
二
雪是从前天落起来的，开始慢慢腾腾的，后来越落越大，现在积雪已有三十多公分，被大风吹旋的积雪处超过了五六十公分，原野村舍到处白茫茫连绵不绝，形成很多雪丘冰山。
我兴奋起来，童年记忆复活，立即忘记年龄，回到了童年，奔跑起来。脚下深深浅浅的，人跌跌撞撞，但并没有感到这条路有多难走，相反，在雪地里，我发现了真实的自己，没有伪装不加掩饰的自己，一个仍然易激动的单纯人。虽然岁月在我的脸上身上涂涂抹抹，风霜雪雨把我弄得沧桑，目不忍睹，但此刻因为一场大雪我感到神清气爽。
我干脆来个老夫撩发少年狂，长啸着，踢开积雪，连滚带爬。
终于我回到了村部。
村部没有人了，最后一位值班的同志也被冻走了。
我坐在冰窟似的办公室里，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片，顿生凄凉。一会儿看资料，搓搓手，写写扶贫日记;一会儿发呆，看外边下雪。
几只找不到干地的老母鸡凑过来，在屋檐下蹲着避雪，咕咕有声。一只黑鸟无处觅食，又不愿意在树头上变成冰疙瘩，就打旋飞落到窗口，与我对视着。好像问我在干什么，也不回家，傻傻的样子。
有点无聊，有点困。不理那鸟。
村部办公室离小村一里远，门口一马平川，全是麦地。后边是白杨树林，密密麻麻。而今成了无边林海雪原。远处的小河边有几排特别高大的白杨，枝枝杈杈晶莹透明，连那相邻树上的一对小黑屋般大小的喜鹊窝，也成了两个臃肿的晶莹雪球。
四只喜鹊飞飞跳跳，不时地蹦下树寻找着什么。
更远处，天地融合了，一片苍茫。
已经过了中午，我感到了饿。在寒冷的作用下，肠肚空空的，饿意明显在增加，食欲膨胀。办公室囤积的方便面已经吃完，最后一根火腿肠吃下也只杀死了极少的饿虫。
我忽然认识到“三农”的重要，难怪每年的一号文件都是有关三农问题的。你再能，没有吃的真是不行，食为天，离开田地与农民真的不行。农民生产粮食，是了不起的，值得尊敬。我甚至对一些开发商肆意扩占良田盖起大楼的行为产生了不满。
大雪继续疯狂地下着，这儿离最近的商店，也有三里远，而且没有路眼儿。
我想去买一点吃的，垫垫空荡荡的胃。方便面也好，速食包也罢，水果也成。在饥饿的驱使下，连看景都成了奢侈品，“踏雪寻梅”少年的傻劲和所有浪漫劲早丧失了，内心出现了一种孤独和畏惧感。
我无奈地坐着，等待雪停。 我想到老郑，还有那猪肉芹菜馅子，我真傻，该留下，一起过个中午。我有些后悔。
三
手机响了，没有留意是谁，生疏号。不知道来电的是谁，也不想问，但想一定是熟人好友吧。很多时候对方问我，现在在哪里，怎么样，我都喜欢说自己很好，其实很脆弱，需要帮助。
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无论是谁，都有一种雪中送炭的感觉。我有点迫不及待，再没有了虚虚假假的客套，不仅告诉他我在哪里，还说出了没有吃饭的现实。
对方说，他都知道了。
我没有抱任何希望，即使一百里外的城市有热腾腾的格拉条、牛肉汤、大清火锅与美酒，又与现在的我何干呢？
不如看手机，到网络上找点精神食粮，暂时忘记肠胃的空虚。
一个小时过去了。当我抬起麻木的头，感到眼全花了，看看雪地，远处迷迷蒙蒙，像有个人影在晃动，又像有個稻草人插在雪里，随风雪摇摆。
我从前没有发现野外有稻草人。难道是幻觉？
我站起来，好奇地去看，看到一个人影在慢慢移动，忽高忽低。一会儿被雪淹没了，一会儿又出现，走得很虚幻，如梦一样飘渺。
肯定是个迷路的行人，陷入了雪地。我抓起雨伞准备出门施救。
外边，雪更大了，风更狂了。雪疙瘩打在脸上灌进脖子里，手像被风刀一般割裂开，腿脚埋进雪堆，几乎无法行走半步。
但那个影子没有屈服，朝我的方向挪步，一点一点地动，接近我。
我们俩在靠近、靠近。
等走到了面前，影子推推遮盖额头上的老帽子，我看到了来人，竟是老郑。
老郑没有说话，忽然从大衣里拽出一个有点诡异的布包裹，打开，里边竟是一大碗饺子。碗外缠了几层塑料袋，包在大衣里，在冰天雪地里还热乎乎冒气。
我急不可耐地接住碗，一时无语。
老郑也无语，我却能感到他被冻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远处，有个空旷地似雪原，我们走过去坐在打麦场里的一个麦秸垛下，他为我撑着破伞，我狼吞虎咽起来。
我想：自己何德何能让老郑顶着大雪送来水饺？如果自己不努力干好工作，该怎样面对淳朴善良至今还没有脱贫的父老乡亲呢？
至今，我都记不清楚这碗饺子是怎样下咽的，一定混杂着咸咸的感动之泪吧。
〔责任编辑 袁小玲〕
从老郑家走访出来，天地已经不分边沿，雪下大了。
老郑真心留我，天这么冷，下这么大的雪，你刚刚到这里，对俺村的路还不很熟，咋走呢你说你？
我说我肯定没有事。理由是，我也是农村人，出生在乡里，从小就喜欢下雪，爱在积雪的田野里爬滚，还曾捉过一只落单的小野兔。至今野性未泯，怕个啥。
老郑还是拽住我的手不丢，我们站在门口雪里互相扯拉着，一身白茫茫。他戴着一顶耷拉双布帘遮耳的老式棉帽，外号“火车头”，不知道来自何年何月。那满脸皱纹里粘满雪粒子，嘴角裂开露着殷红的血渍，胡子拉碴，一片花白，似冬野冒出的杂草。
他抖着嘴巴，吃力地说，你整天个整夜个为俺们贫困户跑路操心，人不留人天留人，今个说啥也不能走了，都晌午顶了，在这里吃饭，我有猪肉芹菜馅，咱包饺子多好！
我说不行，老郑同志，我真得走了。这是规矩，也是制度，扶贫干部不能在群众家吃饭，不要给老百姓添麻烦。他说，你咋这样，当年老八路也有在群众家里落脚过饭时的时候。我说，村委还有事。他說，还有事？雪都把地压塌了，哄谁？
老郑也知道这都是推托之词，留不住我，有些惋惜地松开了指肚长满硬茧子疙瘩、手心皴裂扎人如刀的黑乎乎的大手，把门后藏的一把旧伞塞给我挡雪。
我不需要伞。我说了，我喜欢下雪，就喜欢在漫天雪花里乱跑，疯疯癫癫，痛快淋漓。这样来劲。
他一定要送送我。
早年老郑在生产队当队长，起早摸黑带着社员做活，在冬天河工地干活栽过，腿部受了硬伤，至今还有点不灵便。他的扶贫手册里写的也是因伤残致贫。在雪地里行走，尤其困难。
我说，你回吧，老郑。
他笑笑，脸上的褶子里开满雪花。还是要送。
我对老郑有点了解。扶贫手册里显示：单身老汉。
据说，由于他人老实厚道，当年成份高，加上腿不灵便等原因，一辈子没有娶到女人。中年后领养了一个孩子，养大后娶妻生子，现在到外地去了，很少回家，电话也来得不勤。老家里就剩下老郑一个，像一棵老树，走不动，离不开了。
老郑是自己申请，经大家评议、乡村考核，两地公示无异议，全额通过的建档立卡贫困户。程序步骤一个不少，精准，够硬棒。
我看他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走，很是困难，等到了那个已经失去栏杆、露着黑洞的木桥边，我拦着他，让他立即回家。他有些担心我的安全，因为我刚来这个村不久，路还真不算熟，路边处处是被暴雪填满的坑洼，还有老井。
我说没有事啊，从小奶奶就教我辨认雪路的常识：沿着成行的树干走，笔直地走在两行树之间，就不用担心掉进土井里了。
成行的都是行道树。切记。
为了打消老郑的顾虑与担忧，我还讲了一个和雨雪有关的故事。我说我在雪地里感觉灵验着呢。六岁那年，外面雪花飘洒，生产队里的牛犊见了好奇，跑出牛屋到雪地上撒欢，几个蹶子一撂，忽然消失了踪影。天明后，急坏了的饲养员领着队长和村民到处找，就是找不到可爱的枣红牛犊了。后来，还是我在玩耍时发现痕迹的，告诉大人牛犊掉进土井里了。
我是凭着好奇，发现了新雪下的牛蹄印子与古井覆雪的塌方，断定牛犊掉进了井里。
老郑听完故事后笑笑，对这个牵强附会的故事没有进行评价，而是举举手臂说，那，就不留了——路上小心！
我们互相告别。
二
雪是从前天落起来的，开始慢慢腾腾的，后来越落越大，现在积雪已有三十多公分，被大风吹旋的积雪处超过了五六十公分，原野村舍到处白茫茫连绵不绝，形成很多雪丘冰山。
我兴奋起来，童年记忆复活，立即忘记年龄，回到了童年，奔跑起来。脚下深深浅浅的，人跌跌撞撞，但并没有感到这条路有多难走，相反，在雪地里，我发现了真实的自己，没有伪装不加掩饰的自己，一个仍然易激动的单纯人。虽然岁月在我的脸上身上涂涂抹抹，风霜雪雨把我弄得沧桑，目不忍睹，但此刻因为一场大雪我感到神清气爽。
我干脆来个老夫撩发少年狂，长啸着，踢开积雪，连滚带爬。
终于我回到了村部。
村部没有人了，最后一位值班的同志也被冻走了。
我坐在冰窟似的办公室里，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片，顿生凄凉。一会儿看资料，搓搓手，写写扶贫日记;一会儿发呆，看外边下雪。
几只找不到干地的老母鸡凑过来，在屋檐下蹲着避雪，咕咕有声。一只黑鸟无处觅食，又不愿意在树头上变成冰疙瘩，就打旋飞落到窗口，与我对视着。好像问我在干什么，也不回家，傻傻的样子。
有点无聊，有点困。不理那鸟。
村部办公室离小村一里远，门口一马平川，全是麦地。后边是白杨树林，密密麻麻。而今成了无边林海雪原。远处的小河边有几排特别高大的白杨，枝枝杈杈晶莹透明，连那相邻树上的一对小黑屋般大小的喜鹊窝，也成了两个臃肿的晶莹雪球。
四只喜鹊飞飞跳跳，不时地蹦下树寻找着什么。
更远处，天地融合了，一片苍茫。
已经过了中午，我感到了饿。在寒冷的作用下，肠肚空空的，饿意明显在增加，食欲膨胀。办公室囤积的方便面已经吃完，最后一根火腿肠吃下也只杀死了极少的饿虫。
我忽然认识到“三农”的重要，难怪每年的一号文件都是有关三农问题的。你再能，没有吃的真是不行，食为天，离开田地与农民真的不行。农民生产粮食，是了不起的，值得尊敬。我甚至对一些开发商肆意扩占良田盖起大楼的行为产生了不满。
大雪继续疯狂地下着，这儿离最近的商店，也有三里远，而且没有路眼儿。
我想去买一点吃的，垫垫空荡荡的胃。方便面也好，速食包也罢，水果也成。在饥饿的驱使下，连看景都成了奢侈品，“踏雪寻梅”少年的傻劲和所有浪漫劲早丧失了，内心出现了一种孤独和畏惧感。
我无奈地坐着，等待雪停。 我想到老郑，还有那猪肉芹菜馅子，我真傻，该留下，一起过个中午。我有些后悔。
三
手机响了，没有留意是谁，生疏号。不知道来电的是谁，也不想问，但想一定是熟人好友吧。很多时候对方问我，现在在哪里，怎么样，我都喜欢说自己很好，其实很脆弱，需要帮助。
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无论是谁，都有一种雪中送炭的感觉。我有点迫不及待，再没有了虚虚假假的客套，不仅告诉他我在哪里，还说出了没有吃饭的现实。
对方说，他都知道了。
我没有抱任何希望，即使一百里外的城市有热腾腾的格拉条、牛肉汤、大清火锅与美酒，又与现在的我何干呢？
不如看手机，到网络上找点精神食粮，暂时忘记肠胃的空虚。
一个小时过去了。当我抬起麻木的头，感到眼全花了，看看雪地，远处迷迷蒙蒙，像有个人影在晃动，又像有個稻草人插在雪里，随风雪摇摆。
我从前没有发现野外有稻草人。难道是幻觉？
我站起来，好奇地去看，看到一个人影在慢慢移动，忽高忽低。一会儿被雪淹没了，一会儿又出现，走得很虚幻，如梦一样飘渺。
肯定是个迷路的行人，陷入了雪地。我抓起雨伞准备出门施救。
外边，雪更大了，风更狂了。雪疙瘩打在脸上灌进脖子里，手像被风刀一般割裂开，腿脚埋进雪堆，几乎无法行走半步。
但那个影子没有屈服，朝我的方向挪步，一点一点地动，接近我。
我们俩在靠近、靠近。
等走到了面前，影子推推遮盖额头上的老帽子，我看到了来人，竟是老郑。
老郑没有说话，忽然从大衣里拽出一个有点诡异的布包裹，打开，里边竟是一大碗饺子。碗外缠了几层塑料袋，包在大衣里，在冰天雪地里还热乎乎冒气。
我急不可耐地接住碗，一时无语。
老郑也无语，我却能感到他被冻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远处，有个空旷地似雪原，我们走过去坐在打麦场里的一个麦秸垛下，他为我撑着破伞，我狼吞虎咽起来。
我想：自己何德何能让老郑顶着大雪送来水饺？如果自己不努力干好工作，该怎样面对淳朴善良至今还没有脱贫的父老乡亲呢？
至今，我都记不清楚这碗饺子是怎样下咽的，一定混杂着咸咸的感动之泪吧。
〔责任编辑 袁小玲〕